张顺焱和刘成雨立即转身,返回自己的汽车。唐小舟重新上了冯彪的车。

    唐小舟能体会张顺焱的焦虑和愤怒,省委书记被堵在路上,责任肯定在他而不在那些汽车。如果可能,他大概希望将堵在路上的汽车全部掀掉,以便让省委书记的车通行。这次事情,张顺焱一定是雷霆震怒,震怒的后果,也一定会十分严重。他自然不会认为一切都是自己领导不力造成的,而会迁怒于下面的小人物,层层追责的结果,不知会有多少小人物倒霉。这就是小人物的命运,永远捏在别人手里。整个官场就是一团泥,永远都是被别人捏的。

    这一天还剩最后几分钟的时候,余丹鸿的电话来了,通报中央首长到达的准确地点是陵丘。接电话时,唐小舟说,中央首长要到陵丘?那我们不用赶回雍州了?

    余丹鸿说,不用不用,估计陈省长也会赶过去。

    唐小舟突然明白了赵德良为什么要暗示中央首长的目的地。

    以小人之心揣度,就算赵德良想把陈运达弄回雍州,能达到撇开他自己单独见首长的目的?达不到。最多也就是让陈运达多跑点路,多折腾一番。折腾他又怎么了?反正是汽车在跑,不用他跑,他在车上可以睡大觉。以君子之心揣度,当官要有点雅量,使用阴谋只能说明你的智力不够你的水平不行。能用阳谋解决的事情,尽可能不用阴谋。这才是真正的大将风度。

    汽车到达市委招待所,已经过了零点。冯彪将汽车停下的同时,张顺焱、刘成雨等人,已经迎上来,张顺焱亲自打开车门,并且将手挡着车顶,待赵德良下车时,他则向后退了一步,站在那里,微弓着腰,准备和赵德良握手。赵德良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直接抬起腿向前走。那一瞬间,张顺焱尴尬至极。若是赵德良有和他握手的欲望,可以在原地站那么一瞬间,等他走到自己的正面。赵德良显然要给他一点脸色,下车后并没有停留,直接向前走,他因此不可能赶上几步去抢着拉赵德良的手。既然市委书记都没有握手,在张顺焱后面的市长以及人大政协的领导,就没有可能越过张顺焱和赵德良握手。故此,赵德良向前走的时候,其他人都尴尬地站在那里,谁都没有动一下。

    赵德良却很善于处理这种尴尬,他一边向前迈步,一边说,人都到齐了没有?

    张顺焱在后面追上来,说,到了,在会议室等着。

    一行人走进了会议室。唐小舟原本不需要参加这样的会议。可因为市里没有准备好,参会的人又多,除了中心会议室之外,其余几间会议室,全都坐满了。唐小舟估计,各局办之类的机构来了很多人,其中有很多工作人员都在这里。他不好和那些人坐在一起,只好进了会议室,找一个角落位置坐下来。

    赵德良在正中位置坐了,他的旁边分别是夏春和、程副省长以及市里的领导。会议室里还有人进进出出,赵德良皱了皱眉头,也不等那些人落定,用手扶了扶面前的麦克风,甚至不和市里的领导客套,开门见山,说,我们先讨论断电的问题,请相关部门的同志进来。

    立即有人出去通知,进来了十几个人。全都拿着本子,坐在会议室的四周。

    赵德良说,你们谁说说?

    一个几乎秃顶五十多岁的男人开始说话,他说,省委赵书记、夏书记、程省长,市委张书记,刘市长,各位领导晚上好。我是……

    赵德良打断了他,说,现在已经很晚了,全市人民还生活在黑暗中。刚才来的时候,我已经看到,因为断电,全市的交通陷入了混乱。我们在这里没有必要绕得绕去做官样文章,你直接告诉我,全市断电已经十几个小时,什么原因造成的,采取了哪些措施,为什么还没有通电,最迟什么时候能够通上电。别的蛋就不必扯了。

    这是唐小舟印象中赵德良第一次说粗话。显而易见,赵德良对今天这样的局面,恼火至极,可他是省委书记,即使再恼火,也不能在这里大发雷霆,用上一句粗口,已经是他所能表现的极限。

    秃顶局长说,断电的原因,是因为大风加上洪水,将三条线的七座高压杆塔冲垮了。由于高压线的重力以及强大的风力,这七座倒掉的高压杆塔,使得相邻的十六座高压杆塔弯曲变形。加上部分区域的洪水还没有排掉,水深不够行船,新的高压杆塔,无法运到指定位置。所以,至今没有修复。

    赵德良问,现在呢?高压杆塔还是运不过去?

    秃顶局长说,直到晚上九点,水才完全排走。我们的工人在十点钟,已经将高压杆塔搬到了相应的位置,现在正在加紧抢修,他们忙得连晚饭都没有吃。

    赵德良问,那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恢复供电?

    秃顶局长说,凌晨四点之前。

    赵德良说,需要哪些方面的支持,你说出来,我们现场解决。

    秃顶局长说,省电力公司增援的力量已经到了,现在的困难就是时间。

    赵德良说,那好,我给你的时间打充裕一点,四点半之前,必须恢复供电。这就算你们立的军令状。如果差了一分,我亲自到你们省公司去协调,必须要问责。这个议题就到这里,你最好到现场去,亲自督促。下一个议题,供水。

    一批人出去,又一批人进来。

    唐小舟原以为,断水断电两大难题中,最容易解决的是断水。赵德良大概也觉得如此,所以,将电力部门排在第一,供水部门排在第二。听了汇报以后,他才意识到,供水问题比供电问题要大得多。

    陵丘市自来水公司一共有三间水厂,其中一间水厂是主供水厂,另外两间,规模小一些,作为主水厂的补充。事发前一天,三间水厂,恰好有一间水厂大修,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供水。另外两间水厂,由于防范工作疏忽,主水厂机房水浸,所有机器泡在水中四个小时。另一间水厂也发生水浸现象,但因为发生时间较晚,做了一定的临时补救工作,影响较小。但这间水厂是以前的老水厂,供量有限,仅能供全市五分之一。主水厂的机器被浸泡四个小时后,积水终于排出,市委下令立即恢复供水。自来水公司向市委打报告,说,立即恢复供水不可能,主要原因有两条。第一条,水源严重污染,水质不达标,现在抽上来的,全部是污染水,如果因此引发大面积疾病,责任重大。其次,被水浸的机器内部还含有大量的水,水是导电的,现在开动机器,很可能因水导电而短路,搞不好,所有的机器,都会陷入瘫痪。很多领导高高在上,大权在握,早已经习惯了拍脑袋式的行政命令,才不管科学不科学,合理不合理。在他们看来,有问题也是下面应该解决的,那不是他需要管的事。市委下达了死命令,半个小时之内,必须恢复供水,否则撤职查办。在此情况下,自来水公司只好开动机器。机器开动只不过两分钟,发生了轻微爆炸,其中两台机器因爆炸起火,整个水厂,顿时陷入瘫痪。经初步检测,有两台机器完全报废,无法修复,另外有四台机器损坏较为严重,目前正在加紧抢修,由于配件问题,根本无法排出修复时间表。

    赵德良问,配件存在什么问题?

    自来水公司的相关人员回答说,一些主要配件,在陵丘根本买不到,只有雍州才有。但由于早已经下班,根本无法找到相关的商家。

    赵德良问,如果配件送到,多长时间可以修好?

    答复说,两个小时之内。

    赵德良再问,现在水质问题解决没有?

    答说,这个已经解决了,只要能抽得上来,就可以恢复供水。

    赵德良说,那好,你们将需要的配件列一个表,传真给省委办公厅。我来协调这件事。说过之后,又对坐在旁边的陆海麟说,海麟秘书长,你给丹鸿同志打个电话。

    电话打通后,赵德良接过陆海麟的手机,对余丹鸿说,丹鸿同志,陵丘自来水公司急需要一批配件,需要什么东西,我让他们传真给办公厅。现在,你马上做两件事,第一,在一个小时内,把所有的配件找齐。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哪怕你亲自去经销商的家里,把他们从床上拖起来,必须在一个小时内找齐所有的配件。第二,叫军区派直升机,将这些配件送到陵丘。说完之后,赵德良将电话交还给陆海麟。

    供水之后是交通。明天清晨,首长的专列就到了,全市交通如果还是一片混乱,让中央首长的车在路上堵几个小时,那就是大事了。加上目前还不清楚中央首长将去哪些地方,全市范围内,交通都必须保持畅通。全市交警、武警和公安,都必须上路备勤,必须连夜拿出一个方案,控制全市车辆上路。

    交通之后是卫生。如此大灾之后,卫生防疫是重中之重,必须保证大灾之后没有大疫,市卫生局必须拿出一个详细的卫生防疫方案,明天一早,医疗队、防疫队,必须下到各个重要点位。

    卫生防疫研究完后,唐小舟立即随卫生局的相关人员出门,他追上卫生局长,对他说,你马上给我准备两支药,立即派人送来。

    听说药名后,卫生局长睁大了眼睛。但仅仅只是一瞬间,立即明白了一切,答应说,好的,我立即派人去准备。

    唐小舟很坚定地说,不行,你必须自己去准备,并且亲自送来,交到我的手上。这件事,除了你和我,不准有第二个人知道。

    卫生局长很郑重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唐小舟向卫生局长要的是一种很特殊的药,这种药,一些极其特殊的领导人在极其重要的场合,会用到。哪些重要场合?比如说,开一个极其重要的大会,首长要长时间作报告。就算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站在台上作几个小时的报告试试,不头发昏腿发软才怪。可首长站在台上,不能有这种症状,甚至还要神采奕奕、红光满面。那些听报告的人,往往惊讶甚至赞叹,认为首长的身体真棒,作那么长时间的报告,水没有喝几口,也没有休息,真是奇迹。确实是奇迹,可奇迹是怎么出现的?药物作用。这种药物毕竟有巨大的负作用,一般情况下是不能用的,只有极其特殊的情况,偶尔用一次,并且要严格控制剂量等。赵德良每次出行,特别护理陈玉蓉都要随行,可这种药不会常备。这次的情况太特殊了,搞不好,赵德良只有一两个小时的时间睡觉,又不能萎靡不振地出现在中央首长面前,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用药。

    卫生局长刚刚离开,陈运达来了。陈运达沿着走道,急急地向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一大群人,他的脸色显得很难看,大声地质问身后的人。他说,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好好的一个城市,被你们搞成这样,还扯那么多客观理由干什么?

    唐小舟如果估计不错,陈运达的车,一定被堵了很长时间。

    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全市的警力,全部用来替赵德良开道了,等将赵德良前面这条道清好,得知陈运达进城,又要赶去替陈运达开道。那些交警们忙了一天,此时还不能下班,大概累得快趴下了,工作不太肯出力,可以想象。陈运达在江南省一言九鼎,何曾受过这种委屈?生气也就可以想象。

    陈运达被引入会议厅,原本坐在他旁边的夏春和自然要让位。

    重新坐好后,赵德良说,运达省长是从东涟赶过来的,萝莉司让江南省损失惨重,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领导,全部下到了各个市县,非常辛苦。为什么会辛苦?我在这里说句重话,因为市县的负责人工作没有做到位,没有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没有自扫门前雪。所以,我和运达省长,不得不当消防队员,四处扑火。我知道运达同志很辛苦,可责任在肩,我们想偷一下懒,打个盹都不行。条条蛇都咬人,没有一个地方一件事,能让我和运达同志省心。

    接着,赵德良转过身,对陈运达说,运达同志,下面的会,还是由你来主持吧。

    陈运达正有一肚子的火要发泄,听了赵德良的话,立即说,刚才赵书记的那些话,句句说到我的心里去了。他伸手指了指在座的各位,说,你们,你们,还有你们,还能在这里坐得住。我无地自容。你们看看,一个好好的城市,被你们搞成什么样子了?到了零点,还有大量的市民回不了家,被堵在路上,这都是拜你们所赐,都是你们的功劳,你们的政绩。汇报的时候,是一朵花,一到了关键时刻,露底了,原来是坨屎。你们把屎泼在我陈运达脸上,没什么,反正我这张脸,已经被你们泼了无数的屎。可明天一早,中央首长就要来了,你们想把屎泼到中央首长的脸上,那不行。他重重地在面前的桌子上拍了一巴掌,大声地说,首先我陈运达就不答应。

    说到这里,陈运达停了一下,喝了一口水,转过身看了一眼赵德良,接着说,今天,赵书记也在这里,我以省委副书记的名义提个建议,省委应该立即决定,派工作组进驻陵丘,对陵丘的问题进行调查。该撤职的撤职,该查办的查办,决不姑息。

    显然,陈运达是在演戏,这场戏,既因为他确实恼火,也是要演给赵德良看。唐小舟冷眼旁观,意识到赵德良并不想看这场戏,甚至不想留在这里。防灾减灾,本来是政府的事,明天中央首长要来了,相信陈运达也不敢马虎,此时,赵德良不抽身而退,那就是自找麻烦了。可他又不能就这么退了,毕竟还要给陈运达一点面子。想到这里,唐小舟举着手机走过去,向赵德良使了个眼色,将手机递给他。

    赵德良接过电话,说了一声,我是赵德良。好好,你等一下。他弯过身来,小声地对陈运达说,运达同志,这里就交给你了。重点是明天首长来视察,一定不能出半点差错。说过之后,便将手机贴在脸上,一边嗯嗯啊啊,一边向外走。

    到了门外,林椰仍然等在那里。唐小舟对她说,赵书记的房间安排好了吗?

    林椰说,安排好了,请跟我来吧。

    现在是午夜四点,陈运达的会,大概还要开一两个小时吧,今晚应该没时间睡觉了。相反,赵德良还可以睡两三个小时。想到这一点,唐小舟便偷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