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桃花源二期工程招投标大会定于本月六号至八号在驼岭县温塘宾馆召开,五号是报到的日子,一大早,宾馆的院子里就挤满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有省计委的王主任,有省建设投资公司的老总,有上次到这里考察项目的民营企业家公会的老板们,往日沉寂的温塘宾馆一时间变得热闹异常。马怀中看在眼里,喜在身上,他知道自己的机会又来了。瞧,朱昌盛的车不是驶进院子了么?这小子,今天又换了辆“沙漠风暴”,真牛。

    “朱总,路上辛苦。”

    “马主任辛苦。”

    马怀中引着朱昌盛往会议室走。朱昌盛一边走一边试探地问:“马主任,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马怀中回过头来狡黠地一笑:“咋?我办事,你不放心?”

    朱昌盛马上脸就开了花。

    第二天上午,招标会如期召开,先进行的是第一项:一线天景观及配套索道工程,结果被来自京城的一家公司夺得标底。丁文瑾没有到招标会现场,对这些她不感兴趣的项目,她觉得有李克己前去参加一下就行了。常守一听说后,夸她道:“你很会放权。”

    丁文瑾说:“没有分权,就没有现代企业。”

    说罢,两个人相视一笑,似乎有了某种默契。

    “这次参加竞标有什么具体打算吗?”常守一问。

    “我的投资顾问李克己希望我只承包工程,而不要搞投资。”

    “那你的意思呢?”

    “克己的话挺有道理。”丁文瑾望他一眼,这样答道。

    常守一顿时感觉有些失望,丁文瑾觉察出来了,她淡淡地笑道:“如果有值得我投资的项目,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常守一一听,马上道:“高尔夫球场和特色民居怎么样?”

    丁文瑾听了,心里一喜,却故意装出一副犹豫的样子:“应该说项目的含金量还是有的,我想,这两个项目也是这次参加投标的许多老板都关注的。”

    常守一马上又来了一句:“把它交给你来做怎么样?”

    丁文瑾问:“常市长为什么对我这么青睐呢?”

    常守一语塞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在官场上混这么多年了,按说早就学得城府很深,可今天怎么有些直奔主题了呢?想到这儿,他尴尬地一笑说:“到湖边走走吧,去看看优美的湖光山色。”

    丁文瑾欣然同意,俩人开上车,不一会儿就到了湖边,一看见那优美的风光,丁文瑾不禁又诗兴大发:“山水之间,陶陶然,熏熏然,乐不思蜀呀。”

    常守一问:“是不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

    丁文瑾点点头:“借山势,借水势,在都市一侧,而无都市的喧嚣。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房地产项目。”

    常守一赞许地道:“有眼光。”

    丁文瑾望着常守一,轻轻地道:“常市长,提你的条件吧!”

    “条件,什么条件?”常守一脸上一本正经地问。

    丁文瑾莞尔一笑:“市政府的条件啊!”

    常守一这才长喘一口气,开始了自己的长篇大论:“不错,市政府是应该要条件。你知道吗?桃花源的开发在征地、拆迁的过程当中,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农民的利益必须考虑,为征地,市财政用于补偿移民、土地占用的费用就有几千万。你知道,这对千山这样的穷地方,压力有多大。”

    “那,政府应该走以地养地,以征养征,以商养商,滚动开发的路子。”

    常守一连连点头:“没错,政府唯一拥有的财产,就是土地,我们想法一致。”

    “所以你让我做?”

    常守一点点头:“本来高尔夫球场和特色民居是分开的两个项目,是我把它们放在一起的,有些人简单地认为,这两个项目就是吃喝玩乐、配套齐全。”

    丁文瑾说:“放在一起,价值大。做项目重在寻找优势。”

    “说得很对,我们征地,每亩地四千元;市政府决定,哪个投资商做这个项目,每亩地掏两万元。应该说,这个地价是很便宜的。”

    丁文瑾沉吟道:“每亩地政府得到一万六千元的差价,一千亩就是一千六百万元。市财政的补贴不仅收回来了,而且还有赚头。”

    常守一说:“投资商也有的赚,我算过一笔帐,第一期开发别墅,投资商的利润不低于一千六百万元。”

    “这是一桩政府和投资商双赢的生意,不,应该说,政府、投资商、农民三方都有收获。”

    “你很聪明。最近,市纪委揪着开发区的一些问题不松手,说到底是因为农民的利益受到影响,我准备把这次投标会上得到的收入拿出一部分补偿农民。所以,谁来做这个项目,谁就是帮我的大忙,我就得感谢谁。”

    “我做了。”丁文瑾说。

    “好,”常守一兴奋地一拍手,“明天晚上我们回千山,我请你看莫扎特的《魔笛》,中央歌剧舞剧院专业团体演出,是我专门邀请来为桃花源二期工程竞标助兴的。”

    丁文瑾一听愣了:“你怎么知道我爱听莫扎特?”

    常守一道:“很简单,你喜欢的,就是我所关注的。”

    二

    竞标会开得很热烈。老板们竞相竞标,评委们认真打分。一旦主持人宣布竞标结果,中标者起立向所有来宾致意,大家也回报以热烈的掌声。

    桃花源开发工程沙盘上,一些项目已是名花有主,插了许多小红旗,目标正在往中心一带插满小绿旗的地方推进。

    快到高尔夫球场和特色民居这两个项目的时候,范东向坐在主席桌上的马怀中使个眼色。马怀中会意,跟着范东来到空无一人的休息室,掏出两支烟,递给范东一支,自己一支,问:“您,有什么吩咐?”

    范东看了他半天,一字一顿地道:“常市长要两个工程。”

    马怀中说:“好说,哪两个?”

    “高尔夫球场和特色民居。”

    马怀中听了,大吃一惊,烟从嘴上掉了下来:“什……什么?”

    范东眼疾手快,一把替他把烟接住,瞪他一眼:“怎么了?”

    马怀中掩饰着自己的慌乱:“没……没什么。”

    范东把仍在徐徐燃烧的烟塞进马怀中的嘴里:“这样开发区的资金容量不就活了吗?可以拿出来搞别的项目。”

    “好是好,可是——”

    范东又瞪他一眼:“没什么可是,你去办吧。”

    马怀中点点头欲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不甘心地问:“能……能不能换两个?”

    范东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马怀中明白,这出戏算是唱砸了。

    果不其然,朱昌盛在招标会上一听说这两个项目由招标改为投资发包,马上火往上顶,当天晚上,到房间找到马怀中,未说话先啪地将自己的皮包重重地摔在茶几上。

    马怀中有些惊慌地道:“昌盛,你听我解释。”

    朱昌盛说:“你什么也不用解释了,赶紧把钱还我。”

    马怀中摊开双手:“昌盛,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这是常市长的意思。”

    朱昌盛嗓门大了:“那你一开始就不该答应我。”

    马怀中也有些上火:“这不是临时才发生的变故吗?”

    “好了,我理解你,也不说什么了。你把那两‘吨’还给我。”朱昌盛一边说一边烦躁地走来走去。马怀中说:“我最近手头紧,你缓我两天。”朱昌盛摆摆手:“不行,我现在就要。”

    “做生意嘛,干嘛斤斤计较,上次为了那八十万,我跑前跑后的,可是没少出力啊。”

    “上次的事,我已经表示过了。我是个不欠债的人。”

    “我可以在其他方面补偿你。要不,给你翠影湖?”

    “一个水库,我没兴趣。我再重复一遍:我只对高尔夫球场和特色民居感兴趣。你告诉我,这两项目给谁了?”

    “这个——”马怀中有些为难,“用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

    “你记住,我不会轻易放弃的。”说罢,朱昌盛摔门而去。

    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钱只有还给朱昌盛,于是马怀中来找吕阳。

    吕阳现在是移民新村工程的甲方代表,正和监理公司的人一起在工地视察建设质量,一听马怀中向他要钱,就有些上火:“怀中!移民新村建设用款你本来就没有给够我,怎么又要从我这儿提走二十万现金?”

    马怀中说:“哎呀,老弟,我都火烧眉毛了,你就别问那么多为什么了,赶紧照我说的办。”

    吕阳想了想,摇了摇头。马怀中不高兴了:“吕阳,别忘了咱俩是啥关系!”

    吕阳听了这话,突然便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他从财务那儿把钱领出来,交给马怀中,言语低沉地说了一句:“给我打个收条。”

    马怀中连连点头:“我现在就给你写。”

    三

    朱昌盛从马怀中那里一出来,也不顾时间有多晚,就给丁文瑾打电话,约她到宾馆大厅喝茶。好在丁文瑾此时还未休息,电话里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出来赴约了。朱昌盛一见她,便言不由衷地道:

    “丁小姐,祝贺你把桃花源开发区皇冠上的明珠摘到手。”

    丁文瑾说:“朱老板的信息可真灵通啊。”

    “小意思,”朱昌盛呷了一口茶说,“你们北方集团家大业大,再加上丁小姐又能干又漂亮,我一个土包子是没法和你们竞争的。”

    “我们可以合作嘛,你的鹏程建筑公司,在建筑业也是叫得很响的。”

    这句话可是有点出乎朱昌盛的意料之外:“这么说,丁小姐肯赏我口饭吃?”

    “说吧,你想做点什么?”

    “当然是我的老本行了。”

    丁文瑾一边思索一边道:“高尔夫球场,你要我也不会给,毕竟这不是鹏程的长项。至于特色民居别墅群嘛……”

    朱昌盛心里着急,脸上多少带了出来,有些焦急地问:“可以吗?”

    “那要看朱老板姿态。”

    “我先垫资干着。”

    这正是丁文瑾想说的意思,她站了起来:“那好吧,成交了。”

    朱昌盛走后,李克己走过来,说:“不知为什么,这个人让我感到不安。”

    丁文瑾笑道:“你呀,就是过敏。”

    “你真的没有感觉?”李克己道,“他的身上有一种侵略的气势。”

    “在你眼里,都是敌人。”

    “我是为你好。千山,决非世外桃源。”李克己说罢,端起茶壶,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

    四

    第二天晚上,丁文瑾和常守一去市里看《魔笛》去了,李克己闲得无聊,一个人在温塘宾馆的院子里心烦意乱地散着步。

    不知什么时候,朱昌盛端着一瓶洋酒和两个高脚杯走过来:“怎么?克己老弟,就你一个人?”

    李克己没说话。朱昌盛给李克己倒了一杯酒,递给他:“我以为,你会和丁小姐在一起。”

    听了这话,李克己烦躁地将高脚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朱昌盛呵呵地笑了起来:“情到深处人孤独啊!”

    李克已不高兴地看他一眼:“朱老板,别瞎扯。”

    朱昌盛笑道:“你越这么说,越证明我看事情看得准,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李克己点点头:“好啊。我正想多了解你。”

    “十三岁,我就没钱上学,回家种地了,”朱昌盛开始讲述,“后来跟着我大哥四乡八村转,靠说大鼓书混口饭吃。再后来,八零年给建筑工地当小工,慢慢有了自己的队伍。有了一些积累。我老婆是邻村的,除了会说人话,没一样拿得出手,我二十一岁稀里糊涂结了婚,爱情是什么东西,到现在我也琢磨不明白。我只知道一个男人把自己的命运拴在一个女人身上,很不可靠。女人的价值说到底也就是男人挣了钱让她们花。”

    李克己不想顺着女人这个话题谈下去,打断了他的话:“你们这些人也不容易,赤手空拳打天下。”

    朱昌盛拍拍他的肩膀:“我羡慕你呀,要本事有本事,要文凭有文凭。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帮手,打遍天下无敌手。”

    “你不是想挖我吧?”李克己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问。

    朱昌盛目光盯着他,马上回了一句:“只要你愿意,丁小姐舍得。”

    李克己叹了口气,望着繁星点点的天空,不再说话,

    作为曾在国外留学四年的MBA,从到千山来考察的那一刻起,李克己就始终认定,千山不是一片创业的乐土,而是葬送北方集团的墓地。凭直觉,他感到自己和丁文瑾已经走到了悬崖的尽头,再往前走,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可以说不言而喻。问题是,丁文瑾被一叶障目,看不清前面的形势,而自己,又拿不出能充分证明自己是对的证据。总不至于等事情全部发生了再去当事后诸葛吧?那还要投资顾问有什么用?不管怎样,他得对得起北方集团付给自己的高额年薪。还有,要对得起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份久久压抑着的感情……怎么办?李克己陷入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