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霞啊,爷爷看见你在电视上的扮相了,嗯,有出息。”

    一见小霞,耕耕老汉就由衷地赞叹了一句。他是今天下午进城来的,由于劝不动张大娘和小山他们,就到城里来找江涛拿个主意。

    “真的啊?”小霞高兴地反问了一句,对江涛说,“爸,你知道吗?这个节目一播啊,台里的电话都打爆了。有夸节目做得好的,有让电视台帮他们打官司的,还有……”她羞涩地笑笑,“还有夸我的。台长说,要把‘新闻透视’做为一个长期栏目办下去。并建议我做这个节目的固定主持人。”

    江涛愣愣地听着:“这么说,电视台裁人,裁不到你头上喽?”

    小霞骄傲地挺直腰板:“爸,我能坐稳位子,都是因为你,谢谢。”说罢,进自己屋去了。

    江涛和耕耕对望一眼,自嘲地笑笑:“这……算是这个案子最意外的收获吧!不提它了,您接着说乡亲们的事。”

    “乡亲们都愁坏了,谁也拿不出一个好主意,有的还骂骂咧咧,说这个官司害了全村的人,小山娘是个烈性子,想不开,嚷着还要去上访!”

    “上访?我没见她来啊。”

    “咳,你见不着她,这次啊,小山娘说是不找你了。”

    “那找谁?”

    “找……找常市长。”

    江涛愣了,他一着急,把手中的杯子往桌子上一墩,杯子碎了。耕耕看着他,半天才心情沉重地说了一句:“江涛啊,你方寸乱了。”

    江涛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自己倒没有什么,要是丁家寨的乡亲们,从此吃不上饭,开发区建设因我而受损,我不成了千古罪人了吗?我这就去找常守一去。”

    常守一正在月光大酒店斯诺克桌球室打台球,看见江涛进来,不阴不阳地来了一句:“江涛,老百姓们一定很满意,他们达到了目的。”

    “可张大娘他们才出法庭,被告律师就说,乡政府不会咽下这口气,这是什么意思?”

    “别听他瞎扯,政府能跟老百姓计较?政府是人民的。”

    “我希望你和开发区打个招呼,不要搞小动作。”

    常守一听了,很不高兴地道:“老江,你这话我不爱听,这个小官司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影响波及省城了。到底是谁在搞小动作?你矛头不是对着我的吧。”

    “守一,你这么说可就是上升到政治高度了。我得跟你解释一下。”

    常守一一摆手,将最后一个球击入袋内:“你不用解释,我也不想听。”

    正说话间,常守一的手机响了,是彭书记打来的,他让常守一到自己的办公室来一趟,说是有事商量。

    常守一明白彭怀远找他谈什么事,所以故意拖延着时间,过了近一个小时才进了彭怀远的办公室,果不其然,彭怀远一张口,问的就是开发区的事:

    “有的工程缓建了,有的企业要撤资,这是怎么一回事?”

    常守一佯装不知:“我没听说啊,我想,这些企业是少数吧。”

    彭怀远叹了口气:“有人讲,这和丁家寨的案子有关,更有甚者,还造谣煽动企业家到市委闹事,说千山市桃花源开发区被一群腐败分子所控制,所以在这个地方投资是没有希望的。”

    常守一拉长了音调道:“是吗?”

    彭怀远看他一眼,知道他在欲擒故纵,但又不好挑破:“守一啊,千山是要改革的,更要稳定。我希望你能够尽早平息事态,让桃花源红红火火建设起来。”

    常守一摆摆手:“彭书记,我有难处啊。”

    “说说看。”

    “咳,实话实说。现在干事的不如不干事的,干事说不定就落一身骚。桃花源开发区的二期工程才陆续开工,管委会就被纪委的人查了个底儿掉,您说,在这种状况下,谁还有心思干事?”

    彭怀远问:“马怀中到底有没有问题?”

    “有!”常守一肯定地回答,“他克扣了移民款,可是,他并没有把这些钱装到自己腰包里去,而是挪做他用,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能通过行政的手段来解决问题呢?”

    “挪用公款行为,恐怕只用行政手段有点软吧?”

    “您是知道的,开发区资金紧张,拆东墙补西墙的事情在所难免,不能简单地说是挪用公款。丁家寨的案子在电视上直播后,在开发区影响很坏,大家士气严重受挫,谁还有心思干工作?”

    彭怀远有些不高兴了:“怎么能这样说呢?丁家寨一案搞电视直播是我倡议的,它给全市党政干部上了一堂很好的法治教育课。有百利而无一害嘛。”

    常守一听得逆耳,站起身来欲走,彭怀远一见,只好无奈地摆摆手道:“好啦,我也理解你的难处,但总不能因此就撂挑子吧?我前前后后说了这么多,其实合起来就是一句话,有些争论先搁一搁,有些问题先放一放,开发区的建设不能停。守一啊,过两天田副省长就要来视察,我们可不能给他看一个清清冷冷的建设场面。”

    “要这么说,我只能说我试一试,相信开发区的同志还不至于给咱们千山市丢脸。”

    二

    过了几天,田副省长来千山考察工作,一下车,屁股还没坐稳,就召集市委常委们开会。会上,副省长的话说得很尖锐:

    “一个很好的工程,一个在全省、乃至全国都挂了号的工程,一个能让千山市经济上几个台阶的工程,现在却闹得污七八糟,工程不是窝工就是下马,企业家们嚷着要撤资,同志们哪,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你们是在为人民谋幸福吗?你们能说自己代表了人民的利益吗?我这次来,受省委李书记的委托,传达省委省政府的几点意见:一、桃花源开发区一定要搞,而且只许搞好,不许搞糟。二、对开发区在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一些不正常的现象,我们要用正常的心态对待。三、要正确理解和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国家可以依法对集体所有的土地实行征用,当然,补偿一定要发放到位。随意克扣补偿款的现象再不能发生。怀远啊,这个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

    彭怀远说:“守一同志大胆创造,不墨守成规,与企业家联手征地,合作开发,既搞活了经济,又保持了社会稳定。农民的利益已经得到满足。”

    田副省长点点头:“那就好。丁家寨一案,在省城影响很大嘛。我们几个常委在开发区问题上是有共识的,那就是千山市的形势不错,希望大家把经济建设推向新的高xdx潮。当然,两手都要硬,精神文明建设、反腐倡廉工作也不能放松。会后,你们安排我去开发区走走,守一啊,我要看看你把千山治理成了个什么样子,看看千山的老百姓是怎么评价你这个市长的。”

    常守一唯唯诺诺地点点头,回去以后就马上准备,第二天,带着田副省长一行去了开发区,先奔丁文瑾的高尔夫球场工地而来。

    别人撤资的时候,李克己一度很高兴,以为丁文瑾也会跟着撤,没想到丁文瑾不但没撤,反而加快了施工速度,问其原因,丁文瑾笑着打了一个比方,叫人家抛,我吃进,必大赚。所以,才短短的时间,一个颇具规模的高尔夫练习场已经竣工了。墨绿色的果岭上,密密麻麻地点缀着一些白色的高尔夫球,像是一朵朵的白花在开放。丁文瑾穿一身运动装,正在一边练球一边恭候着大家的到来。一见田副省长,她扔下手里的球杆,夸张地跑到他身边,甜甜地撒娇道:“哼,田省长,到千山来,不先接见我,该罚!”

    田副省长呵呵笑了:“小丁呀,你出落得是越来越漂亮了。”

    丁文瑾说:“看您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像是我已经老了。”

    田副省长问:“你爸爸身体怎么样?”

    “很好。他让我给您问好。”

    “走,带我们去看看你的施工工地。”

    “咋,到了练习场,不先打一杆再走?我知道您可是个高手。”

    田副省长乐了:“你呀你呀,好,打一杆就打一杆。”说着,田副省长接过杆来,用力一挥,把球击了出去。他的水平还真是不错,球在空中飞了一个抛物线,在一百米远的地方落地了。旁观者热烈地鼓起掌来。

    “没想到千山市还有这么好的练习场,我回到省里一定建议大家来看一看。千山市的步子迈得很快嘛。”

    彭怀远赶紧道:“距省领导的要求还有距离。”

    常守一也赶紧表态:“我们还要努力工作。”

    丁文瑾挎着田副省长的胳膊,向丘陵深处走去,一边走着一边撒娇地问:“田副省长,我得考考您,您说,高尔夫运动起源自哪里?”

    “哈哈,这你可难不倒我。高尔夫运动起源于十五世纪或更早以前的苏格兰,苏格兰地区呢,山多,气候湿润,多雾,适合牧草生长。牧羊人放牧闲暇的时候,就用木板玩游戏,将石子击入兔子窝或洞穴里,久而久之形成了使用不同的球杆并按一定规则击球的运动。这就是高尔夫。”

    众人听罢,又一次热烈地鼓起掌来。

    来到特色民居,田副省长一边视察着工地一边说:“文瑾啊,等我退休了,到你这儿买一套别墅颐养天年,你可不能宰我哟。”

    丁文瑾笑了:“不宰您宰谁呀?”

    田副省长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指着身后的常守一问:“文瑾,你实话实说,守一他有没有给你们创造一个良好的投资环境?”

    丁文瑾看了常守一一眼,认真地点点头道:“应该说他尽了自己的力量。”

    田副省长高兴了:“嗯,守一是个有激情的人。我还怕他到了千山意志衰退呢。看来,我没看走眼。知道吗?守一做过我的秘书,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说着,他回过头来对跟在身后的彭怀远道,“怀远同志,希望你今后多帮助他呀。”

    彭怀远说:“我们是很好的搭档。”

    田副省长点点头:“看得出。这,很不容易啊。”

    田副省长在千山呆了三天,各新闻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了三天,电视台在他走的当天,还配发了一个评论,内容是这样的:

    “这次田副省长到我市视察桃花源开发区,正值丁家寨一案判决生效后不久,外界对桃花源开发区的工作产生了不同认识,甚至有人怀疑,桃花源开发区还能不能走下去,因此,田副省长的到来,无疑是对怀疑论的有力反驳,是对开发区建设的极大鼓舞和支持。省领导认为,千山市的领导打破条条框框的束缚,引进多种所有制的企业,参与到我市的经济建设中来,解放了思想,必将为我市的腾飞作出较大贡献。”

    江涛看了,心里极其不是滋味。要按这新闻的提法,他岂不就成了经济建设的绊脚石?他不明白,近一段时间以来,自己为什么总是处于劣势?

    三

    马怀中刚上车,手机就响了,是金雅丽打来的,说让马怀中安排一下,她要和丁文瑾谈笔生意。

    马怀中满口答应,很快就安排俩人见了面,稍微寒喧了两句之后,他就找了个借口躲开了。

    “丁小姐,芳龄几何啊?”金雅丽刚问完这话,就装模作样地拍了自己脑门一下,“噢,我忘了,小姐的年龄是个秘密。”

    “我今年二十九岁。”丁文瑾一边回答,一边仔细地观察着金雅丽,她发现对方是个神经有些紧张的女人,有时候的确让人感觉不很愉快。

    “让人羡慕的年龄。我二十九岁的时候,正和老常在龙潭县工作,那是一段值得怀念的日子。”金雅丽叹了一口气说。

    “这么说,金局长现在不快乐?”

    “不,我很幸福。”金雅丽开始把话题往中心转移,“马主任说没说我们见面的目的?”

    “说您想和我做生意,我不知道是哪方面的?”

    “有关草籽的生意,高尔夫球场上的草籽。”

    “交通局也做这种生意?”

    “不是交通局,是我们搞的一家中美合资公司。叫‘同业国际标准服务公司’。”

    “恕我直言,这家公司和您是什么关系?”

    “这家公司的总经理常小同,是我儿子。”

    “据我所知,小同还未毕业,怎么会做这方面的生意?”

    “这很正常,市场需要什么就做什么嘛,美国是一个很开放的国家。”

    “这样吧,请您通知他,把详细的报价单,给我发一个FAX或者E—MAIL。”

    金雅丽没有听明白丁文瑾说什么,便道:“你再说一遍?”

    丁文瑾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说给我发传真或者电子邮件。另外,北方集团在网上有详细的招商说明,他也可以浏览我们的网页。”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我们的生意现在还不能定?”

    丁文瑾摇摇头:“不能。”

    金雅丽不甘心,又紧接着问了一句:“如果我们的报价比国际市场同业低,你会接受吗?”

    “价格只是其中的一个因素,相关的因素还很多。”

    “我们可以给你个人一些酬金。”

    丁文瑾笑了:“北方集团从来拒绝伤害公司整体利益的交易。好了,谢谢您的饭菜,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着,丁文瑾起身往外走。金雅丽又唤住了她:“等等。”丁文瑾停下脚步:“还有事吗?”

    金雅丽道:“顺便问问,丁小姐,还没结婚吧?”

    丁文瑾听了,先是一愣,即而带着一股嘲讽的味道笑了笑:“这和生意有关系吗?”

    “我是说,如果丁小姐需要我帮助的话,我愿意效劳。”

    “谢谢,不劳您费心。”

    金雅丽看着丁文瑾走出去,不知怎地,心里升起了一股无名之火。马怀中在一旁看见了,忙走过来问:“怎么,你们没有谈成?”

    金雅丽撇撇嘴:“她很不识抬举。她以为她是谁呀?还不是靠脸蛋赚钱。”

    马怀中附和着:“就是——您没提常市长?”

    “提他?他现在恨不得把我一脚踢到沟里,还敢沾他的光?”

    马怀中不吭气了。金雅丽看着马怀中,突然觉得这个人挺憨厚可爱,她往他盘里夹了块生鱼片道:“说吧,怎样才能做成这笔生意?”

    马怀中问:“您真想做?”

    金雅丽佯装发怒:“我没事逗你玩儿呀?”

    马怀中拍拍胸脯:“那,这事交给我了,我一定让您做成。”

    金雅丽一听,颇有些欣赏地望着马怀中说:“成了,你有百分之五的佣金。”

    马怀中一时没反应过味来:“您说啥?”

    金雅丽重复了一句:“我说成了,给你百分之五的佣金。”

    马怀中望着金雅丽,发现对方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火辣辣的内容,他神思恍惚地说:“钱不钱的吧,只要您瞧得起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那点心意小同收到了吧?”

    金雅丽点点头:“他专门打电话来说:谢谢马叔叔。”

    四

    高尔夫练习场建好以后,常守一成了这儿的常客,渐渐地,他喜欢上了这项被全世界公认为是高雅的运动,没事的时候就来挥上两杆。

    这天,打球的时候,丁文瑾给他讲了金雅丽要和她联手做生意的事,他听了,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金雅丽这个人,以为什么都可以做交易。”

    丁文瑾说:“是交易也没什么可怕的,你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常守一摇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看来你并不关心你的妻子。如果你认为不快乐,你们为什么不分手呢?”

    “我这种角色,注定是以牺牲自由为代价的。”

    “如果把自己也牺牲掉,那就太可怕了。”

    “没那么严重。”

    “你认为我应该谈这宗生意吗?”

    常守一含混不清地道:“生意的事,我不懂,也不想懂。”

    丁文瑾听了,很不是滋味:“绝妙的外交语言。你就不能直接了当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

    常守一看了她一眼,狡黠地笑了:“我表达得还不清楚吗?”

    常守一刚走,马怀中又来了,丁文瑾边挥杆击球边说:“马主任今天来,不用问,恐怕还是为了金局长的事吧?”

    马怀中听了,哈哈大笑:“丁小姐果然聪明,”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道,“丁小姐啊,这次北方集团能揽下高尔夫球场和特色民居两项大工程,一方面是因为北方集团本身的实力,可另一方面,我不说您也明白,有一个人在中间起了很大的作用。”

    丁文瑾说:“您想说什么,就尽管说。”

    马怀中点点头:“很好,丁小姐,咱中国有一个美德,叫知恩图报。”

    “我倒觉得互惠互利才应该是今天中国人倡导的美德。”

    “您要这么说,我们就站在同一条壕沟里了。”

    “我看了‘同业国际标准服务公司’发来的报价单,价格比国际上最好的供应商还高两个百分点。”

    马怀中愣了愣:“丁小姐,我是个直性子的人,不喜欢拐弯抹角,我这次来只是想告诉您,一个,金局长的事就是常市长的事;二一个,凡是我开发区管委会能做的,你尽管提要求。”

    丁文瑾听了不语,马怀中在一旁沉不住气,开始主动报条件:“配套费减百分之十?”

    丁文瑾还是不语。马怀中又道:“十五?”

    丁文瑾依然不语。马怀中只好狠狠心,又报了一个数字:“每亩地减价百分之十?”

    这回丁文瑾动心了:“你让我考虑考虑。”

    李克己听说了此事,照例又是一通劝阻,这早已在丁文瑾意料之中,她对李克己说:“你放心,我不是个傻子。这笔帐我算过了,不亏。”

    李克己说:“我不是说你亏不亏,而是说这件事让我懂得了什么是国内的现状,中国真是无序,到处都在上演着权钱交易的戏。”

    丁文瑾笑了:“克己,你不要太书生气,在今天的中国,纯靠书本是什么也做不来的,只有四处碰壁。”

    李克己一把抓住她的双臂:“文瑾,拒绝吧,好吗?这样会在董事会影响你的声誉。”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丁文瑾拿起电话,听了一会儿,得意地对李克己道:“董事会同意了这个方案。”

    李克己一愣,沮丧地走到音响前,扭大了声音旋扭,崔健的摇滚声传了出来:“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李克己喃喃地道:“你现在,不听莫扎特了……”

    丁文瑾嘿嘿一笑道:“流行曲也有它的价值。”

    三天以后,北方集团和同业国际标准服务公司举行了有关高尔夫球场草坪交易合同的签字仪式,常守一没有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