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骑车赶到梅溪镇时,镇上已经是车水马龙。

    镇政府位于学堂街中段,斜对面就是镇上的菜市场。

    清晨八点钟前后,太阳刚升到树梢头,上学的、买菜的、上班的,人流、车流交织在,个个争先恐后,互不相让。九零年才修的学堂街倒是柏油路面,两侧还有人行道,但沿街店铺又恨不得将铺棚撑到路中央来,打游击的小摊贩、以及随意停放的自行车、摩托车,都使得学堂街在菜市场前后这一段路格外的拥堵。行人、自行车、摩托车在汽车之间自由穿插,想从空隙里抢一点速度出来,往往给堵得更结实。

    喇叭声、打铃声、骂街声、嘈杂声交汇成一片。

    一部县区牌照的桑塔那给堵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不耐烦的拼命按着喇叭,只是没有人理会他们,该堵照样堵在那里。沈淮骑自行车倒是方便,靠过去,看到里面恰是坐着约好今天到镇政府碰面的县委组织部工作人员。

    “陈科长早啊!”沈淮弯过身子,敲了敲车窗,跟车里的人打招呼。

    为了配合沈淮的时间,陈宽和还特意起了早,求爷爷告奶奶从县里找了部闲车,直奔梅溪镇过来,离镇政府就差三四百米,给堵在这边前后动弹不得,正心烦气躁,听着敲窗声。

    见是沈淮骑着自行车贴过来,陈宽和压下几乎要爆出嗓子眼的那声骂,摇下车窗,回应道:“沈书记也不晚啊……”

    陈宽和到四十岁才混上一个副科,看到沈淮这张胡子都没有转青、发硬的小白脸,论级别凿凿实实要压过自己一头,打心里就有感到不舒服。没有办法,几个副部长都不愿意陪同沈淮到梅溪来上任,就成了他这个人事科长逃不脱的事。

    沈淮可不管陈宽和心里舒不舒服,直接说道:“看情形还要堵上一会儿,镇政府就在前面,陈科长跟我走着去镇政府吧……”

    陈宽和对沈淮的背景也打听清楚了,也没有特别敷衍他的意思。听沈淮提议走去镇政府,陈宽和也觉得给堵得心慌,打开车门来与沈淮往梅溪镇的镇政府大楼走去。

    镇政府是座三层小楼,用白灰墙围出一个院子来,门朝西临学堂街,党政合在一起办公。

    沈淮与陈宽和刚走进镇政府大院,就有一个中年人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追过来,拍着陈宽和的肩膀,打招呼:“老陈来得倒不晚啊!”又打量了沈淮两眼,仿佛恍然大悟的想起沈淮是谁来,伸出手,“你就是新调过来的沈淮沈书记吧?我说陈宽和怎么没事跑到梅溪镇来了,原来是给你保驾护航啊。我是何清社。”

    “哦,何镇长,你好。”沈淮伸手握过来,感觉何清社手掌有一层厚厚的老茧。

    所谓“保驾护航”的话,沈淮也只是一笑了之。他是正科级,陈宽和是副科级,哪有副科给正科保驾护航的道理?这正从侧面说明,不管县委书记陶继兴表面如何,县里是没有多少官员欢迎他到霞浦来搅局的。

    沈淮心里淡淡一笑:就没有想过要跟这群官僚和平相处、相安无事……

    何清社四十岁上下,黢黑的脸,几乎看不出有什么皱纹来,穿着深色的夹克衫,虽然骑着自行车来上班,一双皮鞋却擦得锃亮。

    在梅溪镇,党委书记杜建一手遮天,何清社虽然是副书记、镇长,却给架空了没有多少实权。何清社名义上全面主持镇政府工作,实际能插得上手的,也就计生、农税以及农地承包费征收等几项难以开展的工作。

    除何清社之外,镇政府几个副镇长以及财务所、经管站、教育办、土地所、工商所、企业办等几个关键部门以及梅溪钢铁厂等镇属企业的主要负责人,大多是书记杜建的亲信。

    沈淮赶着点到镇政府,不过整栋大楼里还没有多少工作人员上班;按时上班显然不是政府部门的优良作风。

    何清社招呼沈淮与陈宽和到他办公室里坐下,用热水瓶接到一壶水拿热得快插上,又亲自拿着三只瓷茶杯去洗……

    沈淮不清楚何清社会怎么看待他来梅溪镇担任分管经济的党委副书记,还直接接替杜建出任梅溪钢铁厂的厂长,对他似热似冷的态度,也只是冷眼旁观着。

    差不多等热水将沸腾之时,有一种梳着中分发型的男人头探进来问何清社:“何镇长你现在有没有空,杜书记让你去一趟?”他问过这句话后,才看到沈淮与陈宽和坐在房间里,愣了愣。

    “哦,这位是党政办的主任黄新良,”何清社坐在位子没有动弹,指着探头进来的黄新良跟沈淮、陈宽和介绍,又招手让黄新良进来,介绍沈淮说道,“这是新到的沈书记,你来认识一下;还有县组织部的陈科长,你以前也见过。”

    跟县级以上的党政机关分政府办、党委办不同,乡镇只有一个党政办。

    办公室主任黄新良是党委书记杜建的亲信,从他随意探头进来就出声唤何清社出去,便可知道何清社在梅溪镇是什么地位?

    黄新良的眼神在沈淮的脸犹豫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似的,推门进来,用一种陡然拔高而显得突兀的热情,握住沈淮的手:“沈书记,你好你好。杜书记昨天还吩咐我给你准备办公室呢。看你都过来上任了,我还糊里糊涂的,还害得何镇长亲自给你跟陈科长沏茶,真是罪过罪过……”

    看着旁边的热水瓶“扑扑”往外直冒热汽,黄新良赶忙过去拔掉“热得快”,看着桌上的瓷茶杯,拿到窗户下细看了一遍,又问何清社,

    “何镇长,这茶杯洗过没,要不要再洗一遍?”

    黄新良热切的帮沈淮他们沏好茶之后,才跟何清社说道:“杜书记找你也为沈书记今天上任的事情,倒没想到沈书记已经在你办公室里坐着了。要不,我过去先跟杜书记说一声?”

    “不了,我跟沈书记还有陈科长这就过去,”何清社站起来,询问沈淮,说道,“我们这就过去?”

    “好啊。”沈淮人畜无害的与陈宽和站起来,往同层楼最东首的办公室走过去。

    走到杜建的办公室前,听见他在里面训人。

    “我今天到政府来,学堂街又堵得水泄不通,你们综治办是怎么干的?要是缺人手,可以让联防员配合你,总之你们要次序整理出来,”办公室的门掩着,但里面人的声音很洪亮,能想像其人叉腰挥指江山的气慨,“你们要知道,学堂街每天乱糟糟的,有人看了不满,嘴里就都操、我杜建的祖宗先人。你们再干不好,不把社会上这种你争一寸地、他争一寸地的歪风邪气打下去,我就操你们的祖宗先人。”

    “杜书记指示工作,总是这么高屋建翎。”何清社跟沈淮笑了笑,才敲了两下门。

    “有什么事等会儿过来。”屋里的人听到敲门事,不想训话给干扰,直接出声,要将站在办公室外面的人先打发走。

    何清社在沈淮面前有些尴尬,一个镇长连书记的办公室都进不了,都要给撵走,实在是有些掉架子。当然从中也看得出党委书记杜建站在万人之人的工作作风。

    “杜书记,”黄新良帮上去敲门,替何清社化解尴尬,“是何镇长带着新报到的沈书记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办公室的门从里面给打开,开门的不是旁人,恰恰是前些天带队围殴陈桐的“黄脸猫”王刚。

    王刚也没有想到新来的副书记会前些管闲事的“市政府秘书”,把着门把手,瞠目结舌的堵在门口,一时间忘了要让开,心里想:新来的书记怎么是他?他要帮着陈桐那小子找自己的不痛快,该怎么才好?但转念又想,新来的书记背景再牛,也只是副书记,他干爹才是梅溪镇的天王老子。

    沈淮看着王刚堵在门口忘了要让开,笑着说道:“王副队长在给杜书记汇报工作呢?”

    “沈书记认得王刚?”何清社有些奇怪,他可以指望沈淮过来跟杜建斗的,要是杜建与新来的沈淮再串通一气,那梅溪镇真就没有他的活路了。

    “哦,谈不上认识,前几天就在学堂街南段,看到王副队长整治街道路面,方法有那么一点过激些,我纠正了他们一下。”沈淮轻描淡写的说道。

    沈淮的话,叫何清社以及站在屋里的杜建心里都一缩:沈淮在上任前,就到梅溪镇来私访过了?

    何清社在进杜建办公室之前,又打量了沈淮两眼:

    何清社之前打听到的消息,说是沈淮的靠山意外病逝,才在市里搏得同情分,下乡镇来就能当上分管经济的党委副书记,也算是难得的少年得志。但也听说了沈淮在市政府,与新到霞浦县担任代县长的葛永秋矛盾极深,原想他到梅溪镇会收敛一下锋芒,没想到他更张扬得厉害。

    知道沈淮在到梅溪赴任之前,就悄悄的考察过梅溪镇,又想到沈淮到梅溪镇之后的分管工作,何清社心想:怕是有好戏看了……

    杜建的办公室,要比何清社的阔绰多了。

    木地板、不知真假的红木办公家俱,碧翠欲滴的盆栽树刚洒过水,叶尖还有水滴挂下来,窗台都用石材包砌。

    杜建是书记、何清社是副书记、是镇长。一般说来,就算再怎么把镇长架空,不叫他抓住实权,但在表面上书记与县长之间的待遇不应该相差太大。

    眼前的事实,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杜建在梅溪镇张扬跋扈,明目张胆的一人高高在上当霸王,甚至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

    有些事情,沈淮之前也是听说,但真正走进镇政府看到这些细节处,才对一些传闻有更深刻的感受:杜建才是梅溪镇的地头蛇。

    沈淮借着参观杜建办公室的空当,心里琢磨:陶继兴强行要杜建将梅溪钢铁厂的位子让出来,他大概正满腹的怨气吧!心里琢磨着要怎样才能将杜建这条地头蛇的气焰给压下去。

    说实话,杜建打心底就不甘心将梅溪钢铁厂的位子让出来。

    钢铁再亏损,经营再一糟糊涂,但是生产规模在那里,能叫他捞钱的地方比比皆是。

    放在东华地区,乡镇一级还有哪个位子有这个肥?杜建宁可不当这鬼捞子的镇党委书记,也想永远霸占着梅溪钢铁厂厂长的位子。

    不过胳膊拧不过大脚,有人通过县委书记陶继兴直接变更人事任命;作为给陶继兴扶上来的人,杜建又有多少反抗的余地?他甚至就搞不清楚陶继兴的心思是什么。

    杜建虽然顺从了陶继兴的安排,但眼睁睁的将这么一块肥肉丢到别人嘴里,心里的怨气还是无法渲泄。

    杜建听到沈淮站在门口与何月莲儿子王刚所说话,心头更是有一股邪火要往上涌,暗道:好啊,你这小子心倒是不浅,还没有正式上任呢,就过来摸钢厂的情况。

    杜建稍稍退后半步,靠在办公桌上,打量着随何清社进他办公室来的沈淮。

    一个多月来,沈淮每天都坚持长时间的锻炼,身体恢复过来,体重还增加了不少。体形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大概是减少的脂肪体积大、增加的肌**积小,沈淮整个人看上去依旧有些单薄,远谈不上魁梧。

    不过健康的身体以及充沛的精力,也许是沈淮站在办公室前那些并无意掩饰的话,叫他的眼睛看上去既深邃又锐利。

    沈淮走进办公室来,与杜建之间,还隔着镇综治办及联防队的几个人。沈淮没有急着挤过去跟杜建握手,视线都不急于放到杜建的身上,而是往门左侧迈出一步,看似将黄新良、何清社让出去,却是站在更开阔的地方打量着这间办公室。

    沈淮不急着上前跟杜建握手,以及不屑跟镇综治办及联防队的普通工作人员混站的姿态,可以说是透露出不加掩饰的傲慢。

    杜建长期担任乡镇一把手,养出天王老子的脾气来,看谁不顺手轻则臭骂一顿,有时候还控制不说拳脚相加,但这种脾气只能在比他地位的人跟前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

    看着眼前站着更天王老子的沈淮,杜建心里恼归恼,怒火也将沸腾,还是能强按耐住火爆的脾气,沉着脸,叫综治办及联防队的人先出去。

    “我还刚想找何镇长商量是不是将党政联席会议安排到下午,等沈书记过来后再召开呢,”杜建说道,“没想沈书记来得不晚……”

    “以前在市政府,不比在乡镇,要是落在领导后面上班,免不了会挨一顿臭骂,就养了按时上班的习惯。”沈淮脸上挂着浅笑来,说出来的话却叫站在这间办公室里的人,听上去觉得空气里冷嗖嗖的。

    何清社本来还想说沈淮几句好话,让气氛变得更融洽一些,哪里想来沈淮第二句话就直接暗指镇政府工作作风散漫,矛头毫无遮掩的就露出来,叫杜建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下来。

    何清社没有吭声说什么,他虽然给杜建架空,但毕竟不畏惧他,在沈淮过来之前,他甚至想过跟新来的副书记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对抗杜建,没想到沈淮竟是如此的年轻气盛、锋芒毕露。

    何清社也不喜欢仗着有点背景就不知收敛的年轻人,看到沈淮一上来就露出跟杜建对抗的姿态,他就打着站在旁边看好戏的主意,见杜建脸黑下来,心想他当众发作是不可能的,但不知道他背后会动什么手脚收拾这个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副书记……

    “黄新良,你领沈书记去办公室,党政联席会议的事情跟沈书记好好介绍一下。”杜建克制着不发作,但也不想再跟沈淮寒喧什么,直接让党政办主任将沈淮领走。

    “那没有什么事,我也会回办公室去了。”何清社说了一句,就跟着走了出去。

    综治办及联防队的人不能说走就走,还留下来接着挨训。杜建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昨夜剩下的冷茶,但心头的邪火怎么也压不下去,“啪”的就将手里茶杯摔出去,指着眼前缩治办及联防队的一干人,劈头就骂:“明天叫老子还看到学堂街堵在这鸡耙样,都他妈的滚回家抱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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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杜建在办公室里摔茶杯跟骂娘的动静,沈淮恍然无觉,跟领他去办公室的黄新良说道:“杜书记的工作作风还真是硬朗啊!”

    黄新良堆着难看的笑,说道:“杜书记就是这个脾气,对工作的要求有些太严格了。”

    “哦,是嘛?”沈淮接过黄新良的话头,说道,“既然你对杜书记的意见这么大,我等会儿碰到杜书记,跟他提提……”

    黄新良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肚子里把沈淮十八代祖宗都操上了,又真怕沈淮到杜建那边都搬弄是非。他沈淮不怕什么,黄新良刚才听到杜建在办公室里摔杯子,心头却是咯噔一跳。

    何清社听着沈淮出声戏弄杜建的心腹黄新良,心想他对梅溪镇的情况还是真有过了解,但见沈淮太不知收敛,也觉得他这人是危险分子,决定跟他保持距离。

    何清社这么想着,便招呼陈宽和进他的办公室叙旧。陈宽和听说过沈淮在市政府里目中无人的作风,没想到他刚到梅溪镇上任,就能搞得阴云密布,本想中午留下来蹭顿饭,这时候也完全打消了心思,跟何清社胡扯几句,就早早的坐车回县里。

    书记、镇长办公室都在三楼。

    党政办这边也早就将沈淮的办公室准备好,在何清社办公室的西面,中间隔着党政办的文印室。

    办公室虽说不如杜建的那间阔绰,但也是实木办公桌椅,地砖光可鉴人,角落里还搁着一盆富贵竹。打开窗户,隔着院墙过去,就是梅溪中学的操场,此时满满当当一千多人在操场上出操。操场条件有些差,再加上好几天没有下雨,上千人跑起到起,尘土飞扬。

    沈淮看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小黎的身影。

    梅溪镇不是小镇。

    在九二年之前,东华地区的县与乡镇之间,还有区一级的编制。梅溪镇当时属于下梅区。

    与市属城区不同,县属区不能算是正式的区域行政编制,仅仅是作为县委派出机构,以便更好的管理乡镇,但也促使当时下梅区的资源往中心镇梅溪镇集中。

    下梅区在九零年就作为东华地区的试点,第一个给撤消了,乡镇归由县里直辖,不过梅溪镇的格局在那之前就大体形成,也拥有霞浦县西南片唯一的一所全学制中学,还有接待站这类的编制。

    沈淮从小读书好,高中是在县城读的,但小黎初三赶着母亲病危去世,学习受到很大的影响,中考成绩较差,只能够上梅溪中学。

    黄新良下意识的讨厌这个新来的副书记,但他没资格把脸色摆出来,甚至还要敷衍他,见沈淮打开窗户,看着对面梅溪中学的操场出神,以为他嫌躁音嘈杂、灰尘大,说道:“对中学的操场问题,杜书记也提出几回意见,不过目前也没有解决的办法。一是没地,二是没钱。”

    沈淮点点头表示知道,坐到办公桌后,指着靠墙的椅子,要黄新良拖一把坐过来,说道:“我今天算是正式到梅溪工作,不过对镇上的情况还不了解,黄主任你来给我说说……”

    黄新良就站在沈淮的办公桌前,说道:“九点钟就是党政联席会议,几个副书记、副镇长都在家,等会儿我再给沈书记你挨个介绍。镇上就五部小车,除了杜书记跟何镇长有专车外,其他领导都是有需要时给党政办吩咐一声。车不够用,可以再从企业里借调。何镇长本来建议给沈书记你准备一部专车,不过杜书记说沈书记接下来就要兼任钢厂的厂长,钢厂的车比政府的车要好……”

    沈淮由于资历太浅,不能直接担任正职,但正而八经是个正科级,位子在其他副书记、副镇长的前面。所以杜建与何清社都有专车、而其他副书记、副镇长都没有专车的话,沈淮配不配专车,都无不可。

    沈淮只是一笑,按照规定,乡镇党政干部是禁止配专车的,但这一条并没有给很好的执行,东华只要不是穷得揭不开锅的乡镇,一把手都普遍配有专车。当然,也由于乡镇财力的有限,即使配有专车,也多为桑塔那、捷达一类的合资车。

    党政会议九点钟开始,党政办主任黄新良特地提前过来提醒沈淮一起去二楼的会议室。

    杜建、何清社已经在会议室里就坐。

    也许是杜建亲自主持的会议,没有人敢怠慢,屋里已经坐了十来人。在沈淮推门进去之前,这些人都齐刷刷的都看了过来,神色各异。

    “这是新来的沈书记,”杜建刚才一直埋头在看文件,这时候抬起头来,扫了沈淮一眼,拿手指敲着桌子,似乎提醒别人看着他说话,“黄主任给沈书记介绍一下大家;还有,你记得提醒沈书记一声,以后凡是有我参加的会议,大家都需要提前一刻钟到场,这是老早些年定下来的规矩。”

    杜建的话火药味浓得似乎窜点火星进来,就能把整个会议室炸掉。

    何清社听着杜建的话,心里一笑:早上摔杯子的事情早传开去了,这时候给下马威,未免有些晚,也未免有些急了……

    他没有跟着杜建真将沈淮给黄新良来介绍给大家认识,笑呵呵的站起来,拍着身边的椅子,说道:“沈书记,你坐这边来,”又转头看向会议室里的人,说道,“沈书记可是从法国留学回来的高才生,在省经济学院当过两年讲师,很有学问。之后就调到东华工作,是我们这个穷乡僻壤难得引进的高级知识分子,市委组织部以及县里都推荐沈书记到梅溪分管经济。梅溪这两年的经济增涨有些滞后了,我跟杜书记一样,都期待沈书记能带着梅溪的经济干出一番新的景象……”

    所谓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何清社这一番话说出来,杜建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何清社挨个指着人头给沈淮介绍镇上的主要干部以及分管工作。

    由于杜建打开头就将调子定下来,而早上摔杯子的动静也不小,各人给介绍到头上,也都点头跟沈淮打个招呼,没有人凑过来跟他握手。

    还是在半个小时之后,黄新良给沈淮送来一张纸,简单的写了今天会讨论的议题。

    沈淮只来得及把议题大体看过去,了解不深,整个党政会议前半段就差不多跟他无关,眯眼坐在何清社的旁边听着别人讨论。

    何清社的话也不多,偶尔插几句话。在讨论一个村合股开办砖窑的债务问题时,何清社建议财政所派人帮着去审查账目,杜建就直接打断他:“这个问题你不懂,就让黄副镇长直接去负责这件事……”

    看到何清社老脸给搁在那里,沈淮暗道:一过来就刺杜建一下,还真是没错。不然成了软杮子,不仅杜建会踩会捏,他身边几条狗也会肆无忌惮的咬过来。

    会议到下半段,便是讨论沈淮分管工作以及钢厂人事的调整问题。

    “梅溪钢铁厂这两年没有起色,经营还陷入困境,我要承担绝大部分责任,”杜建脸色很难看,即使他不想提到这个议题,但也由不得他做主,说话时,眼睛也不看坐在何清社边上的沈淮,

    “我已经向县里提出辞去梅溪钢铁厂厂长的请求,县里原则同意了,并推荐沈书记接替我担任梅溪钢铁厂厂长。沈书记是海外归来的留学生,虽然有些年轻,但年轻有年轻的好处,至少有干劲;虽说缺乏实际工作的经验,但又有学识。我相信能将钢厂经营得更好。接下来,我希望大家接受我辞去梅溪钢铁厂的请求,任命沈书记担任梅溪钢铁厂厂长……”

    “梅溪钢厂这两年效益是有些下滑了,但责任不能都由杜书记你来背,”杜建的话刚落,就有站出来打抱不平,“这两年市里就不再支持乡镇企业,梅溪钢厂这两年得到的贷款,都不足以前的五分之一。没有资金,就没有办法进行技术改造,没有办法扩大规模,成本就降不下来。杜书记为跑贷款,头发都白了不少,要是别人还要把责任归到您头上,就太不公平了……”

    “这是黄小磊黄镇长?”沈淮压着声音问何清社。

    何清社点点头。

    沈淮翻开压在手下的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黄新良早上给他的政府工作人员名单,他在“黄小磊”的名字打了个勾。再回过头去看黄小磊在前半段会议上的踊跃表现以及他分管的几个部门,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杜建的铁杆心腹。

    副镇长黄小磊的话没有停,财政所所长韩兴权就清着嗓子发言:

    “国家这两年又拿淮海省做第一个分税制试点。以往增值税归地方,企业经营困难还可以请求减免税收,企业再差也至少能混个温饱。分税之后,增值税大部分都归了中央。这生产出来的产品还没有卖出去呢,能不能盈利还是未知数,中央就直接拿走13个点的税。要说市场行情好,中央拿走13个点的税还情有可缘,偏偏市场行情不好,中央不说把以前征的税退一些回来,还一点都没减免。我倒不是说沈书记不行,客观的困难摆在面前,我看换谁都没有办法将钢厂经营好……”

    “沈书记从海外留学归来,又有在大学教书的经历,我想沈书记做学问一定没有问题,但钢厂的经营管理千头万绪,沈书记没有什么经验,县里的推荐是不是有些草率了……”又有人站出来当杜建的炮手打沈淮。

    沈淮坐在那里岿然不动:

    杜建这时候搞反击,有些迟了吧?是市委书记吴海峰背后的人安全撤出重要,是市委书记吴海峰以及县委书陶继兴的意志重要,还是杜建你镇党委书记的意志重要?

    即使杜建有胆子违拧陶继兴的意志,沈淮心想他大不了多等上一个月,让陶继兴将杜建调走。

    确实,杜建此时还不敢违拧县委书记陶继兴的意志,他知道违背组织意图会有什么下场,但他也不是好捏的软杮子,叫这么多人站出来唱反腔,就是要沈淮知道,就算沈淮如愿以偿担任钢厂厂长,把他逼急了,他还是能通过党政会议撤换钢厂厂长。

    会议召开到最后,倒好像是杜建求着大家通过沈淮钢厂厂长的任命。

    临了,杜建又说道:“临时增加一个议题,这段时间来镇子上时有钢厂职工参与斗殴事件发生,钢厂的治保工作需要加强,我提议撤消王刚联防队副队长的职务,任命他担任钢铁治保处处长。另外,以后召开的党政会议,要根据议题的不同,让相关人士参与进来,加强集体决策。打个比方说,议题跟钢厂有关,除了沈书记代表钢厂外,其他几个副厂长也应该喊过来一起进行决策……”

    对杜建的这番话,沈淮只是冷冷一笑,心想不把这家伙彻底踩翻掉,这事还没有消停了。

    东华在下属乡镇推动党政联席会议制,目的是为了防止乡镇干部专权,没想到到杜建手里,却成了架空别人的工具。

    要是钢铁厂大大小小的管理层人事任命都要得到党政会议讨论通过,钢铁厂较大一些的事务,都要经过党政会议讨论,还叫副厂子有临时参加党政会议的权力,沈淮即使如愿当上钢厂的厂长,也只是给架空起来的摆饰。钢铁厂实际大权,必然还将继续掌握在杜建手里。

    这难道是吴海峰、陶继兴他们的目的,把他推到前面当替罪羊,他们继续咬在钢厂身上吸血?还是说仅仅是杜建他个人不愿意放权?

    “我保留意见,现在从上到下,都在强调要加强企业的经营自主权,经理厂长负责制也提了好些年,梅溪镇没有必要开倒退车。”何清社跟沈淮保持距离,但跟杜建绝尿不到一坑里去,他是希望自己能躲在后面看沈淮跟杜建相斗的好戏,但要是沈淮第一天就给杜建架空,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改革开放就是摸着石头过河,现在强调的未必就是正确的,以前的办法也不见得完全错误,关键是我们要勇于纠正错误。在钢厂的经营上,实际看来我们是犯了一些错误,不过正是如此,更要勇于纠正,”杜建沉着声音,阴阴的看着何清社,继而又将视线转到沈淮的身上,“何镇长保留意见了;沈书记,你呢?”

    “会议记录呢……”沈淮抬头看向负责会议记录的黄新良,伸过手去,要翻看会议记录。

    黄新良无奈的将会议记录本递过来,沈淮把记录本翻到前面,手指着记录本盯着杜建的心腹黄新良追问:“钢厂陷入今天的经营困境,杜书记也承认他要承担大部分责任,这条怎么没有记录?你眼睛里还有没有杜书记,还有没有将杜书记的话听到耳朵里去?”

    沈淮当即不客气的将会议记录本丢回到黄新良的面前。

    沈淮这句话一出,很多人耳朵边都是“嗡”的一声响:这就翻牌了!这小子也太狂妄了吧,难道记录上这一句话就能将杜建扳倒?

    “把我的每一句话都记上,”杜建气得老脸发白,心头邪火又发泄不出去,指着黄新良让他补记录的手指都发抖起来,“将来出了问题,我杜建来背。”

    何清社看着党政办主任黄新良的脸都绿了,再看看与会的其他人,噤声不再敢言,心想沈淮的目标还是要打狗给狗看吧?

    何清社打开始认为沈淮是个不知收敛、态度傲慢的人,这时候想法倒有些转变了,猜想沈淮很可能早就决定好要对杜建摆出强硬的姿态……

    “既然杜书记这么说,那我就保留意见好了。”沈淮冷冷的应了一声,看也不看杜建,他知道现在阻止不了杜建通过党政会议实施他的意图,浪费口舌反对没有用,但他的姿态绝不能软了。

    要是连一群乡镇干部都斗不过,何谈重新给宋家接受?那简直是给宋家脸上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