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雨似乎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一直都晓得自己烟瘾很大,但邹哥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连续抽三包烟。

“原来,是豺狼。”

邹哥看着烧到手指的烟屁股,喃喃自语:“不过,豺狼又到哪去了?既然不是当场跟铁块同归于尽,豺狼那种怪物找个地方躺个几天,又是生龙活虎,怎么会完全销声匿迹了呢?”

“说不定最后还是伤重死了。”

九十九的眼角渗出眼泪,抱怨道:“老邹,你该戒烟了,烟超呛的,害我一直流眼泪。我敢打睹你的肺一定比十年没清的沙发底下还脏。”

“说点让人意外的事吧。”邹哥捻熄了烟。

才刚入夜,酒吧里的生意还很清淡,对找人打炮的客人来说气氛很差,对喝酒聊天的客人而言却比较舒服,不用扯开喉咙说话。

算是宿命吧。

这个古老的行业太过神秘,有什么行内话绝不可能跟外人敞开来谈,就算是彼此竞争的同行,也不可能把关系搞坏,免得日久发闷找不到人诉苦。

连话都不多说,邹哥更不是个爱诉苦的人。

可他今晚还是找了同行的九十九出来,有些话不吐不快。

话说九十九最近不晓得在忙什么,好不容易约出来一起喝酒,整个人看起来很烦躁,魂不守舍的。邹哥之前就听九十九抱怨过,他碰上了一个自以为是正义使者的有钱雇主,动不动就花钱买下在报纸上逞凶斗狠的王八蛋的命。

可今天,九十九的神情除了度烂,还带了点哀伤。

“最近,我也死了个杀手。”九十九吃着超健康的大盘生菜沙拉。

“谁?”邹哥眉头微皱。

“你不会听过的,没什么来头的小人物。”

九十九话才出口,就有点后悔。

藉藉无名的鬼哥一直想要干一票大的,一直想要来个扬名立万……

“他叫阿鬼。”九十九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有点年纪了,我都叫他鬼哥。”

“鬼哥怎么死的?”

“铁块,至少还是栽在豺狼底下。我那个鬼哥,是被飙车族乱刀砍死。”

“我好像有看到那个新闻。”邹哥想了想。

“公祭在后天。”九十九无奈地说:“真不想去那种场合。”

“有寄给你的话,带过去烧吧。”

“……也是。”

邹哥没说节哀,那是废话中的废话。

两个人,各自做着穷极无聊的事。

一个人切着硬邦邦的十分熟牛排,一口未吃,却已将牛排细切成一百多等份,每一等份看起来都超难吃。另一个人玩弄着盘里稀稀烂烂的生菜,翻着搅着。

这种充满负面能量的沉默,跟静态自杀没有两样。

在这种时候最容易自溺,很容易越想越多。

“九十九,你觉得,当初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三大法则与三大职业道德,到底是为了什么?”邹哥问,仿佛心里卡了一件事。

“几乎,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吧。”九十九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因为这问题,他同样拿去问过手底下的王牌杀手。

那王牌杀手极其聪明,聪明到知道成为所谓的传说只会陷自己不利,于是高超卓绝地隐藏住自己,只有经纪人九十九知道他光鲜外表的另一个存在。

“怎么说?”

“法则一,不能爱上目标,也不能爱上委托人。”九十九慢条斯理解释:“你自己想想,你看过多少关于杀手的电影,有多少杀手就是因为爱上目标而坏事的?最惨的状态还会害自己被追杀。爱上委托人的杀手,那就更扯了,很容易就会被委托人控制。”

“目标还好,委托人的部分有点牵强。”

“法则二,不管在任何情况下,绝不透露出委托人的身分。除非委托人想杀自己灭口,否则不可危及委托人的生命。”九十九继续说道:“这点最重要了,我们遵守这个法则,自是理所当然,不过大部分黑道都知道我们的规矩,所以一旦他们的人被做掉,也不大来为难我们,真正的行家都是守口如瓶。”

“铁块被逮,琅铛大仔他们倒是没放他一马。”

“杀手当场被逮又是另一回事。我说的是,很多杀手做事风格非常明显,就算没有现场逮到,道上也会知道是哪个杀手做的事,如果有冤家,就该知道不能找杀手麻烦,要寻晦气,就要去找下单的人。”

“……”邹哥瞪着那一百多等份的硬牛排:“我就是非常不能理解,他们逮到铁块后,明明知道法则二,却为什么不一枪了断他?一定要搞他妈的钉刑!”

九十九点点头,表示同意。

应该说,九十九不是同意邹哥的说法,事实上九十九能够理解黑道的心态。

只是九十九很不喜欢“酷刑”。

最近他对下单的雇主为处死目标立下的种种细则,直逼酷刑,也感到很恶心。

“法则三,下了班就不是杀手。即使喝醉了、睡梦中、做爱时,也得牢牢记住这点。”九十九说着说着,便笑了出来:“这一点,我们倒是正在违反呢。”

“……倒是没听过经纪人也得遵守。”

“但对杀手来说很管用,强制一点,称得上是最好的保护机制。”九十九正色道:“以前我还在做事的时候,严格遵守法则三倒是帮助我捱过很多迷惘。应该说,由于法则三的关系,让我做完事就不去多想,不多想,就少了很多不痛快。”

“所以你做梦,九十九。”

邹哥吐槽,一吐中的。

“接着……职业道德一,绝不抢生意。”九十九说完,伸手。

“同意。”邹哥伸出手。

两个人随随便便在半空中,击了个软弱无力的掌。

其实都不缺钱。

会当经纪人,常常只是古怪的缘分,或迫于某种无可奈何。

“职业道德二,若有亲朋好友被杀,即使知道是谁做的,也绝不找同行报复,也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分。”这次换邹哥自己说:“不用解释了,这点的确是保护同行的职业道德。”

“有听说过前一阵子的事?”九十九瞥眼看向吧台后的电视。

新闻上,主播罕见地用很激动的语气谴责着连环杀人魔的最新犯行。

那个被媒体称为“猫胎人”、专门虐杀孕妇的变态,不晓得是哪一个经纪人底下的杀手,到底会不会教啊?有必要把人杀成那个样子吗?还是自己接单的个体户?不,十之八九,只是个变态杀人犯。九十九颇为笃定。

“你是说霜吧?”邹哥直觉。

“她违反道德,是她不好。”九十九回过神:“西门还跑去凑热闹,可笑。”

“可真正过分的是G。”邹哥沉声:“他明明就可以不接的,但还是硬干。”

九十九慢慢看出了邹哥此刻的心态逻辑,干脆附和:“G是很鸡巴。”

“他的经纪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完全不帮他过滤。”邹哥还没骂完。

“行了行了,职业道德三——保持心情愉快,永远都别说这是最后一次。”九十九竖起大拇指,苦笑道:“本来保持心情愉快是我的强项呢。”

说出“这是最后一次”这句话,可是忌讳中的忌讳,说了这句话的人,几乎都会在最后一次任务中栽觔斗。屡试不爽。

保持心情愉快吗……

不管是对杀手,抑或是杀手经纪人,保持心情愉快始终是最难的一部分。

会放在三大法则与三大职业道德里最后压轴,恐怕也有“最重要”的道理。

九十九放下刀叉。

“老邹,你就问吧。”九十九双手环胸。

“如果你是我,会帮铁块报仇吗?”

会问这个问题,代表邹哥快不能继续当一个称职的杀手经纪。

在职业上堕入魔道,可在行为上更接近一个“人”。

“延伸法则二跟职业道德二的精神,应该否定所有关于报仇的想法。”九十九诚恳地看着邹哥,说:“若铁块得手,琅铛大仔会死。铁块失手,则铁块死。一翻两瞪眼,老邹,这是等价交换。”

“你毕竟不是我。”

邹哥又想起了阿莫。

虽然现在自己总算在形式上接纳了Mr.NeverDie,但当初自己一时按捺不住、动用了二十几个流氓围杀Mr.NeverDie这个举动,一回想起来,总算觉得自己对得起死去的阿莫,将来地下相会,也不会不好意思。

现在,铁块呢?

由于铁块做事的拳杀风格极其明显,江湖资历深的头目人物,个个都知道铁块是邹哥底下拔尖的杀手,就算琅铛大仔也委托过铁块出手过。

这次铁块失手,被逮,琅铛大仔一伙“只是”残酷刑求了铁块,完全没来找邹哥的麻烦,也没来逼问邹哥到底是谁下的凶单。

琅铛大仔,可是百分之百依着规矩来的。

如果自己要宰琅铛大仔为铁块报仇,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不过老邹,”九十九眼睛盯着电视新闻,完全不看邹哥。

“?”

“那不是报仇。”

“什么意思?”

“那是委托。”

邹哥一怔。

“那些钱,或许买不起琅铛大仔的命,不过,加上那一大盒……啧啧。”

九十九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似笑非笑。

全明白了,邹哥哈哈一笑:“对,是委托。”

九十九不禁莞尔。

“有合适的人选吗?”九十九说:“虽然鸡巴,不过我有G的经纪人电话。”

“不了。”

邹哥的嘴角上扬,拿起手机寻找某个鬼子的号码,发了一通简讯。

心情大好,邹哥又点了一根烟庆祝。

“来两杯马丁尼。”九十九向刻意保持距离的酒保招招手。

两个人轻轻摇着冰冻的玻璃酒杯。

至少有一个人心情大好,而另一个人也替他开心。

“世事难料,千金难买运气好。”九十九喝了一大口酒。

“敬运气。”邹哥也大喝了一口。

此时,酒吧里四台电视上的最新新闻快报,吸引了所有顾客的注意力。

最近最炙手可热的新闻,毫无疑问是两天前才又犯下大案的猫胎人。

“哇,又是那个死变态。”九十九跷起二郎腿。

“刚刚才敬运气,怎么都是这种人长命?”邹哥不以为然,喝了一口酒。

电视里,一位大腹便便的女检察官笑容可掬,站在镜头前说明案情。

“今天下午警方会同美国FBI来的犯罪专家研究猫胎人一案,非常肯定猫胎人的行凶,不单纯是模仿大量好莱坞犯罪电影后的产物,更可能的是猫胎人的精神方面有问题,所以往后的办案必须加入精神疾病的方向,与其说是追捕罪犯,说是追捕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人更为适切。”

女检察官一边说,一手抱着肚子。

镁光灯此起彼落。

“精神方面有问题?请问是什么疾病?”中国时报的记者提问。

“很抱歉,精确的病名我们必须保密,因为这牵涉到侦查的方向。不过目前已知猫胎人在性别认知上有严重的焦虑,才会产生无法分辨被害人的性别、男女皆杀的窘境。专业医生指出,这种无法辨别性别的症状,有可能是肇因于猫胎人小时候长期被暴力性侵害,而且很可能是同时遭到两种性别的性侵害所致。”

“为什么猫胎人会坚持采取杀胎换猫的行凶方式,警方有最新的推论吗?”自由时报的记者提问。

“猫胎人可能在嗑药后产生严重的幻觉,因此会有特定行为的强迫症产生。不过精神科医生在参考FBI提供的国外类似犯罪个案后,认为更可能的事实是,猫胎人从小就希望自己是一只猫,自由的猫,想藉此逃避不断遭受性侵害的童年。所以猫胎人才会在孕育生命的子宫里将胎儿取出、缝进猫,象征自己希望透过手术仪式,成为一只货真价实的猫……这点在国外也有非常多的精神疾病案例。”

九十九与邹哥互相看了一眼。

天啊,这个女检察官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呀!

“那么逮捕猫胎人后会因为他的精神失常,给予减刑吗?”现场的记者也笑了。

“现在还言之过早。”女检察官摸着肚子,和颜悦色说。

“还有什么可以透露的吗?民众可以帮上什么忙?”麦克风齐上。

“有的,我们已经侧写出猫胎人的性格与特征轮廓,请民众密切注意周遭国小教育程度、口吃,以及阴阳人扮装的古怪陌生人,例如穿着高跟鞋与窄裙走路的男子。如果发现这些特征,请民众不要惊慌,紧急拨打110报警就可以了。”

“不好意思,能不能说明一下国小的教育程度是怎么回事?”

“是的,猫胎人在犯罪现场留下的种种讯息显示,猫胎人的表达能力严重不足,所以才会抄袭许多犯罪电影的语言当作与警方沟通的方式,表达能力的不足也可能导致猫胎人在口语表达上的不清晰。”

“请问警方认为今天call in进大话新闻的猫胎人,是真的猫胎人吗?”

“我们并不认为,因为电话里的猫胎人显然没有口吃。谢谢,我们的记者会就到此结束,希望警民合作下能早日将凶手绳之以法,恢复社会安宁。”女检察官一鞠躬。

记者会到此结束。

酒吧里所有的客人,眼睛大大,嘴巴开开,面面相觑。

然后不约而同大爆笑出来。

“哈哈哈哈,这真的是太好笑了!”九十九笑到岔气。

“太夸张了,这很明显是警察设下的圈套嘛!”邹哥也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说。

“现在那个女检察官家里一定挤满了警察,只要猫胎人敢去,一定跑不掉。”

“猫胎人如果不是白痴,应该也看得出来是个圈套吧?”九十九摸着笑到发疼的肚子,不过这种事很难说……就算不是白痴,疯子的举动也很难用一般人的水平去估量的。”

说到疯子,邹哥倒有很多跟疯子相处的经验。

“没错,如果是真正的疯子,明知道是圈套还是会上当的。”邹哥擦着眼泪。

这几天心情上的郁闷,竟然是被这个死变态的新闻一扫而空。

那个叫猫胎人的蠢货,真的是太具有娱乐性了。

放在吧台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邹哥拿起,刚刚传出去的简讯这么快就有了回音。

“吃吃吃,两个小时前,飞机正好赶在台风登陆前降落台湾。”是鬼子。

碰巧回来了吗。

很好。

邹哥拿起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