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老人的眼光闪烁,如同半夜飘浮在荒野的鬼火,然后他神秘兮兮地凑到爷爷的耳边说道:“那个女的……不是人……”

我还记得那天早晨,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鸟叫和雷鸣的情景。

爷爷推门进来,嘟囔了一声:“鸟叫的话应该是晴天,打雷的话就可能下雨。这天气到底是怎么了?”

我睡的房间的窗外有一棵枣树,年代久远的枣树。枣树背阴的一面枝叶枯萎,如一只榨干了水分的鸡爪;朝阳的一面却欣欣向荣,茂盛得如同少女的头发。爷爷家是没有闹钟的,到了起床的时刻,枣树朝阳的一面就栖息了十来只唧唧喳喳的鸟雀,用动听的声音将你的睡意驱散。而枯萎的一面从来没有鸟雀栖息,似乎那面的枝干有毒,鸟雀一沾上就会像枝叶一样枯萎似的。

爷爷是一个典型的农民,他不懂得怎样给稻田施化肥撒尿素,但是他熟知气候知识。他能背很多的古代流传下来的口诀。所有的风雨雷电,所有的阴晴圆缺,都归纳在他那些别人听不懂的口诀里。所以他种的稻田总是比别人的好。

但是这天早上的鸟叫和雷鸣使他预测不了当天的天气,也就不知道该不该到水田里去施农家肥。爷爷预备送我走之后,顺便去水田里放水的。

爷爷说过,施化肥的话,到了收割的时候土地都是干裂的,如同老人的皮肤;施农家肥的话,土地是柔软的,稍带黏性,收割的时候仿佛踩在棉花糖上,人在田里劳动的时候也惬意许多。

爷爷看了看还赖在床上的我,笑了笑,说道:“亮仔,今天就不要回去了吧。万一路上下起了雨,路会非常难走的。再说了,你在爷爷家住的机会不多,就多住几天吧。”

话刚说完,外面又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仿佛一个磨盘从天的东头碾到了西头,一下子就湮没了鸟雀们的唧唧喳喳。

爷爷拉开了窗帘,探出头朝外面看了看天色。他一脸的愁容。

我刚要问爷爷怎么了,恰巧这时外面一个人喊起了爷爷的名字。

“岳云哥,岳云哥!你要帮我评评理呀!我活不下去啦!”那个人还没有进门就在大声呼喊,似乎有意要引起周围邻居的注意。

爷爷连忙走出房间,到堂屋里去迎接那个大喊大叫的人。我也连忙穿好衣裤,走出门来。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蓝也蓝不透,阴也不甚阴,真猜不透老天爷在犹豫什么。

来者是一个跟爷爷年纪差不多的老人,看面容他要比爷爷年龄小些,但是他的头发甚至眉毛都白了。爷爷已经年过花甲,但是青发依旧。只不过爷爷喜欢剃光头,青发只有短短一茬。

那个老人见到爷爷,老泪纵横,几乎在爷爷面前跪下来。爷爷慌忙一把抱住他,温和地说道:“晋龙啊,你怎么了?你看看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这样多丢脸啊!快起来,快起来,你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对我下跪是要折我的寿呢!”

我连忙跟爷爷一起将这个悲伤的老人扶进屋里。同时,我心生疑问,是什么事情让这样一个老人痛哭流涕呢?

老人进门坐下,却还用松树皮一样的手不停地擦着眼角。

爷爷叫奶奶泡了一杯热茶递给他,然后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喝了一口茶,连声说烫。他把茶杯放在一旁,对着烫到了的手指吹了吹气,突然发现站在门槛旁边的我,指着我问道:“他是谁?”

“这是我外孙。刚刚大学毕业,回来看看我。过些天就要去工作了。”提到我,爷爷总是一副很荣耀的样子。

在这里我要说明一下,爷爷实际上是我的外公。因为地方语言的习惯,我们这里的人都把“外公”叫做“爷爷”,把“外婆”叫做“奶奶”。

他“哦”了一声,然后狠狠地说:“马中楚真不是个东西!”

我不知道他口里说的马中楚是谁。

我小时候在爷爷家待过很长的时间,也算是在爷爷家里长大的,所以对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还有一些印象,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马中楚这个名字。当然了,我除了听爷爷叫了这位老人一声“晋龙”从而知道他的名字之外,其他也是一概不知。

“他不是一个老实人吗?比水牛都老实的一个人!”爷爷斜睨着眼睛看他,对他说的话持怀疑态度。

“老实?老实能娶一个这么漂亮,漂亮得像个妖精似的女人回来?”他的手指在空中画出一条曲线,意思是那个女人的身材实在是好得过分。

“怎么了?他这次带了女朋友回来?”爷爷问道,“我看他平时憨厚得像块黄泥巴,人也长得不怎么样,还说能娶个哑巴媳妇都是福气呢。怎么了?他居然还带了个漂亮女人回来?”

“可不是!”那位老人端起茶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他带了漂亮女人回来,也不至于得罪您老人家啊。您跟他什么关系?那跟父子关系没有差别嘛!”接着,爷爷试探性地问道,“难道那个女人嫌弃您老人家了?哎,外地来的媳妇嘛,总会有点儿不和的,磨合久了就好了嘛。”

“如果是那个妖精嫌弃我,我倒也不至于丢了老脸来请您出面说理了。”那位老人又擦了擦眼角。

“那是怎么了?”爷爷问道。

“马中楚太不是东西了!我好心劝他说这个女人娶不得。他,他为了那个女人居然刮了我一耳光!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哇!岳云哥,你非得给我评评理!你说这还了得啊?我一直把他当我的亲生儿子看。他不就带了个漂亮姑娘回来吗?他长了脸就不管我这张老脸能不能挂住啦?”老人越讲越气,最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舞足蹈,两眼喷火。

哦,这是一桩再简单不过的家务事。一向温顺的“儿子”带了个妖精女人回来,妖精女人跟老头子不和,“儿子”一怒之下掴了“父亲”一个巴掌。我当时确实是这样认为的,还以为爷爷出面说一说就没事了。可是事情后来发展到了谁也没有想到的地步,我敢肯定,最后的结果连这个义愤填膺的老人自己都始料未及。

“那个女人娶不得啊!”老人大声呼号道。

“怎么就娶不得呢?”爷爷倒是显得很冷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既然你把他当做亲生儿子,就应该盼着他娶媳妇,盼着抱孙子啊。”爷爷边说边提起茶壶将老人的杯子添满。

爷爷眉头一皱:“不是人?你的意思是……”

那位老人似乎不愿意让我听到,或者是怕吓到我,对爷爷招招手,要爷爷把耳朵凑得更近些,然后一脸诡异地在爷爷耳边低语。爷爷不住地点头,眉毛拧得如同门上了锁一般紧。

那位老人窃窃地说完,爷爷“咝咝”地吸了口气,问道:“确实是这样吗?”

那位老人抿紧了嘴巴哼出一声:“嗯!”

当时我倒无意去偷听老人的话,却只关心今天到底会不会下雨。可是老天爷也如那位神秘兮兮的老人一般,不愿意告诉我任何确切的消息。枣树上的鸟雀还在追逐鸣叫,天顶上的雷声还是从东边滚到西边,又从西边滚到东边。

直到第三天,我才知道这场雨是有预谋的,一个蓄谋已久的计划,只不过在开头的时候谁也猜不到结局而已。

雨是从中午开始下的。一条闪电撕裂了天幕,过了许久才传来一声短促的炸雷,刺拉拉。豆大的雨滴就从天而降,将屋顶的瓦片砸得叮叮当当响。

爷爷和那位老人一直交谈到了中午。那位老人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越来越皱,最后皱成一颗砸不碎的核桃。

“爷爷,下雨了!”我对着爷爷叫了一声。雨滴带来高处的寒意,使我不禁拢了拢衣服,缩了缩肩膀。

爷爷的注意力这才从谈话中抽离,转而注意到外面的倾盆大雨。

不过这种转移时间很短。爷爷侧头瞟了一眼外面,又立刻回过头去问那位老人:“你是说,她有一条尾巴?人怎么会长尾巴呢?”

“我也这么想呢,一个这么漂亮、这么聪明的女人,怎么就会喜欢上马中楚这样又笨又丑的老实男人呢?她刚来的时候我就发现……”那位老人瞥了一眼门口的我,立即又将声音压低到原来的程度。

“长尾巴的女人?”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试着再听一些信息,可是那位老人对我很防范,甚至把巴掌立在了爷爷的耳朵旁边,怕嘴里的话一不小心就会跑到我这边来。

枣树上的鸟雀也对这场大雨始料不及,纷纷惊魂落魄地逃离那棵挡不了雨的树,转投到屋檐下面。可是这也改不了它们多嘴的习惯,仍旧唧唧喳喳的。

“她有一条尾巴?人怎么会长尾巴呢?”我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这一句话。好奇心促使我回头看了看那位老人。他的嘴巴仍在爷爷耳边不停地张合,可是我能听见的只有雨声。

这时,奶奶手里抱着一个枯黄的大南瓜,脖子上夹着雨伞,从雨帘中走了过来。

“亮仔,快过来帮奶奶抬一下南瓜。这场雨太大了,把我菜园里的南瓜花都打坏了。”奶奶边走边抱怨。豆大的雨滴砸在奶奶的黑色油纸伞上,发出牛皮鼓一样砰砰的声音。

我马上钻进雨里,躲到油纸伞下,帮助奶奶抬起南瓜,顺便问道:“奶奶,那个找爷爷的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呀?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

奶奶告诉我,那个人叫马晋龙。虽然爷爷村里的人都共一个姓——马,但是马晋龙却是离这里有一段距离的湾桥村的人。湾桥村的人是很多年前从这里搬过去的一部分人繁衍开来的,所以属于同宗共祖。

我顿时明白了。爷爷是马家人里比较有威望的长辈。很多家庭小到夫妻拌嘴,大到离婚打架,最后都要请爷爷来作公断。这个名叫马晋龙的老人来找爷爷,无非也是因为家庭纷扰或者与人争执,要爷爷去湾桥村给他讨个公道,争个面子罢了。

奶奶说,当初马家的祖先要搬到湾桥村去,是因为看好了风水的。但是部分人搬过去之后,不但没有见到他们和睦安宁,反而闹得家家不和,户户敌对,甚至稻田也种不好,年年歉收;家禽也养不好,瘟病不绝。

“哦?”我对奶奶说的话产生了兴趣。“他们湾桥村的风水为什么好啊?风水好为什么还会出现不好的情况呢?”

奶奶跨过屋檐下的排水沟,跟我一起将南瓜放在门前的石墩上,然后喘气道:“风水怎么个好法我也不清楚,等你爷爷跟他聊完了,你自己去问爷爷吧。”奶奶将撑开的油纸伞放在台阶上,又拍了拍身上的水滴,吩咐我道:“把厨房的菜刀拿来,我切一点南瓜今天中午做菜,剩余的塞到床底下存起来。”

我从屋里穿堂而过,经过那位老人身边时故意走慢一些,想听听他们说的“长尾巴的女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那位老人对我似乎有一种本能的防范意识。他见我走过来,便立即噤住了嘴,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水喝得哗啦啦响。

我没有办法,只好乖乖地走到厨房去拿菜刀。等我刚到厨房,那位老人又开始跟爷爷讲话了。他越故意不让我听到他说的话,我的好奇心就越强烈。

我从厨房出来,经过他身边走向门口时,他又一次端起了茶杯。

他的眼睛像长在了我身上似的,我每走一步他的眼珠子就移动一点,一直到我出了门他才收回那双冒着鬼火一样的眼睛,茶杯又重新放回。

有必要这样吗?我心里不爽地想道。

奶奶看出了我的心思,呵呵一笑,说道:“人家在谈家事呢。”

“那也不用这样防着我嘛。”我撅起嘴道。

奶奶一边切南瓜一边说:“家丑不可外扬嘛。他呀,就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如果不是这样死要面子,老了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我越听越迷糊了,我不知道死要面子跟坏下场有什么直接的联系。过分地顾面子当然令人生厌,但是也不至于出什么事落得什么下场吧?

我这样问奶奶,奶奶却挥挥手,笑道:“哎,我这里忙不开,你还老给我打岔。再说了,你就在这里待几天,他也就跟你爷爷发发牢骚而已,没必要查户口一样问人家吧。来来,帮我把剩下的南瓜放到床底下去。他肯定就在我们这里吃午饭了,我要去淘米炒菜了。”

然后,奶奶抬头看了看从屋檐上倾泻如注的雨,又嘟囔了一句:“这么大的雨,好久没有见过了……”

我抱起切了一个口子的南瓜,转身正准备进屋,却一下撞到了什么东西。我吓得惊叫了一声。定眼一看,原来是那位老人。

那位老人像幽灵似的,刚才还坐在屋里跟爷爷聊天,突然一下就来到了我的面前。吓得我心惊肉跳,几乎将手里的南瓜扔地下。

奶奶一把拉住那位老人,说:“晋龙啊,现在下着大雨呢,不如就到我家里吃饭吧。吃了饭等雨小了再走啊。”

那位老人又用异样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后神情闪烁道:“呃……不了,我家里还有事,还要麻烦您的老伴去我那一趟呢。等有时间了请您到我家去吃饭吧。”说完,他再一次用那双诡异的眼睛瞄向我,像鸡毛掸子掠过一样轻柔而快速。我不知道他是怕我听到了什么,抑或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不禁用手摸了摸脸,然后看看手指,并没有黑色的灰尘或者鲜红的血液。

奶奶挽留道:“都是同宗的人,何必这么客气呢!吃了饭再走也不迟啊。”

那位老人却似乎没有听到奶奶的话,一头就扎进了雨里。

奶奶愣了一愣,半天没有缓过神来。等那位老人已经走出三丈远了,奶奶才想起他没有带伞,急忙拿起晾在一旁的油纸伞追出去……

此时,天空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响过。我的耳膜被震得发麻。屋檐下的鸟雀失去了刚才的活跃,此时都静立在梁木上,抖擞着湿漉漉的羽毛。我想浑身湿透的鸟雀此时最担心的可能是鸟巢和鸟巢里面小鸟雀的安危。那位老人既不用担心自己的房子被风吹走,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孩子被雨淋湿,何必这么急匆匆地要回去呢?难道家里有什么急事?

不一会儿,奶奶从雨中走回来了,那个黑色的油纸伞还在她手里。嘭嘭的雨点敲击油纸伞的声音也由远及近。

“怎么了?”我看着颤巍巍走过来的奶奶问道。

奶奶摇了摇头:“这个倔老头,等我赶出去,他的人影早就不见了,比鬼影消失得还快。这么大的雨,他不怕跌倒我还怕摔散了这一身老骨头呢。”

我扶着奶奶走进屋,只见爷爷还在那里闷头抽烟。

“你的肺不好,别抽那么多烟!”奶奶走过去拿下了爷爷手里的烟。

爷爷抬起头来,苍白如纸的脸色将我和奶奶都吓了一跳。

“老头子,你怎么了?”奶奶的手一阵抖动,烟头的烟灰随之落下,露出暗红。

爷爷摇摇头:“没什么。你去做你的饭吧。快点儿做,做好了我去湾桥村看看。”很明显,爷爷不想告诉我们。我的好奇心更加强烈了。什么事情值得爷爷和刚才那位老人这样神秘兮兮的?还有,那个“长尾巴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预感到,事情不是公公与儿媳闹矛盾这么简单,应该还有别的更严重的问题。

“去湾桥村?人家的家事你就别掺和了。古人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别以为人家敬重你,你就这也管那也管。人家和好了也不记你的德,人家闹僵了还记你的怨。你何必呢?”虽然村里的人一有事就来找爷爷帮忙,但是奶奶从来都不愿意爷爷插手别人家里的事情,一见人家来找爷爷心里就来气,只是别人在这里的时候还是要顾人家的面子。我也觉得爷爷经常费了力还不讨好。

于是,我顺着奶奶的话来劝爷爷。

未料爷爷反常地不耐烦道:“你不知道,这次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爷爷不待我们继续劝他,就兀自回到里屋去了。爷爷一向脾气很好,平时很少跟奶奶和我发脾气,虽然我们的劝告不一定听,但是他总是会笑眯眯地点头。可是,这次他居然懒得听我们的话,脾气也显得暴躁多了。

奶奶气鼓鼓地走到厨房里切菜去了,砧板被斩得咚咚作响。

爷爷对奶奶的砧板声充耳不闻。他在老旧的檀木衣柜里翻了许久,终于翻出一本老黄历来。因为下雨的时候家里非常暗,爷爷只好就着窗户的微光,几乎把眼睛贴在了书上,细细地查看。

“建、除、满、平、定、执、破、危、成、收、开、闭……”爷爷嘀咕道。

我知道,他是在看老黄历的十二建星。人们所说的“黄道吉日”就来自十二建星。十二建星跟每天的日子有一定的搭配规律,十二建星按所列次序轮流值日,其中“建、满、平、收、闭、破”是黑道日,“除、危、定、执、成、开”为黄道日。还有相应的口诀:“建为青龙用为头,除为明堂黄到游。满为天刑平朱雀,定为金匮吉神求。执为天德值黄道,破为白虎危玉堂。成为天牢坚固守,收为玄武盗贼愁。开临司命为黄道,勾陈为闭主亡流。黄道出行为大吉,行军斗阵黑道忧。”

讲究黄道吉日的人就是根据那些东西判断日子的吉与凶,宜与忌。

我心里纳闷,今天雨下得这么大,不能出行也不能做农活儿,爷爷拿老黄历看什么?

我伸长了脖子去看在窗户边上念叨的爷爷,爷爷看着窗外的雨。

沉吟了片刻,爷爷突然一声惊叫:“大凶!不好了!”

爷爷的突然大叫吓得我脖子一缩,额头撞在了门沿上,顿时眼冒金星。

爷爷见我站在门口,朝我挥挥手,道:“亮仔,你过来。”

我捂着额头走了过去,问道:“爷爷,你刚才说什么东西不好了啊?”我一边说话一边拿眼偷瞟爷爷手里的老黄历。

爷爷收了老黄历,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原来的地方。然后他拍了拍巴掌,吹了吹手上的灰尘,说:“你吃完了饭跟爷爷去一趟湾桥村吧。”爷爷吹出的灰尘钻进我的鼻孔,引得我打了一个喷嚏。爷爷笑了笑说:“老黄历好久没有动了,今天拿出来一看,蒙了厚厚的一层灰。”

我问道:“今天的雨下这么大,你还要去湾桥村?”

爷爷点点头,说:“人家拜托了我的事,我能不理不睬吗?他也是一把年纪了,我不去的话,他面子上也过不去。”半晌,爷爷又补充道:“别人就算了,但是他是一个爱面子的人。”

“奶奶也这么说。”我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外面的雨。我才不想冒着这么大的雨出去。这雨下得邪乎,刚才还是绣花针一样垂直着落下,现在却几乎是斜着飘的,从人的左肩飘落到右肩,打伞也不好使。

爷爷走到我的旁边,凝神望着外面的雨。

我问道:“爷爷,刚才那个人找你有什么事?我听见他说什么长尾巴的女人?”其实刚进门的时候我就想问这个问题了,一直忍到现在才说出来。

爷爷只是笑了笑,并不回答我。

“那个长尾巴的女人是不是就是叫马中楚的人带回来的妖精?”我不死心,紧接着追问道。

爷爷收回望外的目光,说:“我现在也说不清楚,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的话。你跟我去一趟湾桥村就都知道了。”

我从爷爷的话语里隐隐感觉到事情的复杂,同时,好奇心也更加强烈。

爷爷端出一把椅子,在堂屋门口坐下,然后点燃了一根香烟,沉闷地看着外面的斜雨。

“雨打秋头,无草喂牛。我得事先留点儿草,不然家里的牛饿瘦了,来春就没有力气耕田了。”爷爷自言自语道。爷爷家里是养着一头老水牛的,家里的农活儿多半靠它来做。爷爷相牛的本领在同村人中也是出类拔萃,他能从牛背的旋涡和牛蹄子上看出牛的优与劣。而且爷爷对牛比对人还好,经常给老水牛换草,给牛棚检漏,甚至能从牛的眼神里看出牛是饿了还是渴了。

菜香从厨房飘出来,我顿时感到饥肠辘辘。

外面的雨哗啦啦地下着,带着湿气的风刮进来,拂到我的脸上,如同一只湿淋淋的柔弱女子的手在脸上抚摩,温柔而又凄凉。

爷爷抽完烟,将烟屁股往地上一扔,抬脚碾灭了烟头,然后去牛棚给水牛换草。

爷爷刚走,我就看见雨中走来了一个没有打伞的女人,雨水将她浑身湿透,衣服粘在身上,诱人的曲线尽情展现。强劲的雨线打在她傲人的玉峰上,溅起一层白色的雾气,如同一条缠绕其上的纱巾。

我以为她要走到屋里来,没想到她就在五米开外的距离站住,朝我哧哧地笑。她的笑容很迷人。粘在身上的花格衬衫更是勾人心魄。

她将双手放在腰间,上衣的衣襟遮盖了她的手。她的手在衣襟下面动作,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心跳陡然加快。

她从衣襟下面抽出一根腰带来,那是一根白色的腰带,可是腰带上面有几朵淡淡的红花,如鲜血滴在上面化开来的形状。我想象着她的下一步动作是什么,禁不住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起来。

果然,她双手捏住裤子的两边,缓缓地往下拉。腰间雪白的肌肤泄露出来,朦胧的雨水也遮盖不了它的魅惑力。我感到喉咙里一阵火辣辣的干渴。风声没有了,雨声没有了,雨打瓦的声音也消失了,我只听见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她的手却在这时停止了往下拉,转而移到了背后。

她是谁?她要干什么?我的心里疑问重重。

“亮仔,你发什么呆?”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我。爷爷走进来了,衣服上还粘着一根稻草。

我浑身一颤,如同梦中惊醒。

“你傻傻地站在这里干什么呢?”爷爷走近来,温和地问道。他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外面哗啦啦的雨,说:“雨有什么好看的?”

“外面……”我抬起手指着对面,说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那个女人不见了!

“外面怎么啦?”爷爷摸了摸我的额头,“你有点儿烧,一场秋雨一场凉啊,要多穿点儿衣服,别感冒了。我去拿几件你舅舅的衣服,看你能不能穿上。”爷爷说完走进了里屋。

我撑开奶奶的油纸伞冲进雨里。

刚才那个女人站立过的地方没有留下任何脚印。难道是我眼看花了?

我的肩膀很快就被雨打湿了。在这样的雨里,打伞果然没有多大作用。我感到一阵寒意透过衣服,连忙退回到屋里来。

爷爷抱着舅舅的衣服出来,见我的肩膀打湿了,温和地将我责骂了一顿。我冷得牙齿微微打战,连忙接过衣服换上。

爷爷这才说,刚才那个老人叫马晋龙,马晋龙有一个干儿子名叫马中楚。马中楚的亲生父母死得早,马晋龙就把他过继来当亲生儿子养。虽然马晋龙自己有一个儿子,但是从来没有对亲生儿子偏心过。眼看着马中楚满了二十岁,马晋龙最担心的就是他的婚事了。因为马中楚人太老实,长相也不好。方圆百里的姑娘没一个愿意嫁给他。

但是让马晋龙出乎意料的事出现了,在外打工多年的马中楚居然带了一个漂亮女人回来,还说他们俩要结婚。

村里的小伙子没有一个不羡慕得眼睛像青蛙一样鼓出来,没有一个不流出三尺来长的涎水来。马晋龙自然也乐得合不拢嘴。

但是,马中楚带着漂亮女人在家里住过一晚之后,马晋龙就换了个人似的突然强烈反对起他们的婚事来,对未来媳妇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惊人转变。

爷爷的话还没有讲完,奶奶就在厨房里喊吃饭了,随即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排骨炖海带汤。

我跟爷爷急急忙忙地吃完饭,披了雨衣就要出去。奶奶跟在后面又唠叨了一通,说的话不外乎小心路滑呀,别淋着了雨呀,人家的家事能劝和就劝和,不要生了怨气呀,等等。

湾桥村离画眉村有六七里的距离,但是道路弯弯曲曲,走的路程有十多里,并且都是坑坑洼洼,在雨天里走起来特别费力。

大概走了半多个小时,爷爷跃上一个土疙瘩,指着前方说:“你看,湾桥村就在那里。”

我也跳过一个水洼,靠到爷爷身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湾桥村不大,没有规律的房子一律背靠着山。山有两座,一座在南面,一座在北面。靠南面的山的住户明显要比靠北面的多。

“马晋龙的房子就在那里。”爷爷指着其中的一间房子道,“家门前种了三棵橘树的,你看,橘树下面还有一口压水井的那户人家。”

我跟爷爷站的土疙瘩虽然不高,但是勉强还能看清湾桥村的全貌。虽然爷爷已经年过花甲,但是他的眼睛比我好多了。他对着对面的村子轻松自若地指指点点,我却要眯起了眼睛才能分辨哪户人家前面有三棵橘树,又在哪棵橘树下有一口压水井。农村不比城里,家家户户用自来水,拧开水龙头就可以接水。这里的人们习惯在门前或者院后打一口水井,然后装上一个铁制的手动压水器,像修车的千斤顶那样,需要压动一个杠杆才能将井里的水抽到上面来。

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透过垂帘一般的雨线看到了马晋龙的家。那是一间平房,靠着南面的山,墙没有粉刷,红砖暴露在外面,门是紧闭的。可能是因为斜着飘的雨容易落进门内,谁才将门关上了,要不大白天的不会将大门关上。

“那是马中楚的房子,斜对着马晋龙家的,看见没有?”爷爷又指着另一个方向道。

因为靠北面的住户少,所以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与马晋龙家斜对的房子。相对来说,马中楚的房子就要破败多了。青的瓦,泥的墙,墙面虽然以前粉刷过,但是片片剥落,反而不如没有粉刷的好。那间房子的门过分地大,远远看去就如一只咧嘴的癞蛤蟆伏在那里。

“不是马晋龙把他带大的吗?他们怎么没有住一起呢?”我掉转了头问爷爷道。

爷爷说道:“那个女人来之前,他们是住在一起的。”

“哦。”我似有所悟。

“我们接着走吧,估计马晋龙在家里等我了。”爷爷说。

我一把拉住爷爷问:“您不是说湾桥村的风水很好吗?我也没有看出哪里好啊。”说这话并不是因为我会看风水,而是这里的居民都习惯依山建房,而湾桥村的建筑也未见在这个习惯上有所突破。

爷爷收回跨出的脚步,说:“你看。”

我提起雨衣的帽子,抖了抖雨水,认真倾听爷爷解说湾桥村的风水。

爷爷指了指南面的山,又指了指北面的山,说道:“看见没有,这两座山的高度和大小都差不多。坡度不陡不缓,有一定的弧度。对不对?”

我眯起眼睛来看那两座山,不住地点头。

爷爷又说:“如果你走到山顶上去,就会发现,两座山的顶上还各突出一个大小差不多的青色石头。石头有三个人合抱那么大,呈球状。”

“那又怎么样?”我不以为然地问道。

爷爷一笑,道:“整个山上到处生长着一种灌木杜鹃,我们又叫它阳瓜花。更奇特的是,这两座山上的阳瓜花同时开放同时凋谢,都是在农历二月初八午时满山开放,到四月初八日午时又满山凋谢。并且同一种树开两种颜色的花,山头一圈盛开红花,山身盛开白花。只是现在早过了开花的时节,所以我们看不到。”

“哦?”我有些惊奇了。

“每当鲜花盛开时,山脚下的人只要望着这两座山,若一凝神,便会产生幻觉,无论男女老幼的幻觉都一个样——看见一对挺拔的乳房。所以,这两座山又叫双乳峰。”

我惊讶地看着对面的两座山,想不到它们还有这样神奇的效果。大雨下的它们却也真如爷爷说的那样,显露出几分蛊惑人心的形状。

“还不止如此呢,”爷爷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补充道,“这双乳峰的后面都是油菜田,前面是一片果园和红薯地。当你站到更高的地方往下看时,油菜田、果园、红薯地和这双乳峰连接成一片,交绘出来的图像竟然是一尊仰卧的裸体女像。油菜田是细长的脖子,山是挺拔的乳房,果林是身躯,双腿被千亩稻田淹没了。”

“是吗?”我更加惊奇了,连忙在土疙瘩上踮起脚来要俯瞰它的全貌。

爷爷却早已跳离了土疙瘩,挥挥手道:“走吧,走吧。天时地利人和,这里地理位置虽好,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怎么也弄不好,再好的风水也没用。老祖宗搬到这边很多年了,到现在却还不如我们那块老地方。”

我和爷爷正聊着,前面的雨帘里突然出现一个匆匆行走的人影。

“马师傅,马师傅!前面的人是马师傅吗?”那个人影把手捧成喇叭状,朝我们喊道。

“是啊。”爷爷拉着我快步朝前走。

那个人影近了,我还没有看清那人的鼻子眼睛,爷爷已经大声喊道:“原来是你啊,你怎么来接我啦?”

那人失了魂似的跌跌撞撞跑过来,一把抱住爷爷,哆哆嗦嗦地喊道:“马师傅,快,快去救我兄弟!”他的双腿筛糠似的颤抖,脸色煞白如纸,话刚说完就如煮熟的面条一般软了下去。

“怎么了?”爷爷双手扶住他的肩膀问道。

“我兄弟,我兄弟他……他被剥……剥皮了!”那人的双腿怎么也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双膝跪到了泥水里。

“被剥皮?”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脑袋里立即闪现出电影《画皮》中周迅的样子。她那惊悚的换皮画面让我记忆深刻。难道电影里的事情也在这里发生了?

爷爷急忙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别急,慢慢说。”

但是那人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双手捂住脑袋,面孔极度扭曲。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可是怎么也冲刷不掉他的恐惧。他跪在爷爷面前,如同梦呓般喃喃道:“求求您,求求您去救救我兄弟吧。求您了……”

爷爷手足无措。

那人哀求道:“您快去救救他吧,如果您不去,他就没有命了。”他一面说一面磕起头来,头发带起的泥水溅脏了爷爷的裤脚。

“我看他有些神志不清了,也许是喝醉了酒也说不定。亮仔,过来搭把手,我们把他扶回去。”爷爷抓住他的一只手,奋力提起他的身子,然后将那只湿淋淋的手扛在了肩膀上。我连忙上前,将他的另一只手扛起。他的身子就在我们俩之间悬了起来,但是穿着布鞋的脚还拖在地上。

“爷爷,你认识他?”我问道。

爷爷点头,道:“他是湾桥村出了名的酒鬼。不喝则已,一喝就要喝得丢了半条命。喝醉了就又是哭又是闹的。认识他的人都叫他酒号子,意思是他喝醉了酒就喜欢像吹号一样哭闹。”爷爷说的吹号不是指一般乐队里那种吹号奏乐,而是说葬礼上道士吹的送魂号。葬礼上吹号打锣是这块地方的习俗,号声发出来往往是带着呜咽的腔调,象征亲人的不舍。

不知道是雨水堵住了鼻子,还是酒水刺激了嗓子,他的嗓音确实有几分像葬礼上的号声,一听就让人觉得有些瘆人。

我跟爷爷没有将这个酒鬼送回家,而是直接走向马晋龙的房子。

我们看到马晋龙的时候,他正在屋子侧面砍竹树。他见我跟爷爷扶着一个人过来了,吃了一惊,马上扔下手中的刀,掏出钥匙把大门打开,把我跟爷爷让进家里。

“他怎么了?”马晋龙一面拈去身上的几片竹叶,一面紧张地问道。酒鬼此时瘫坐在椅子上,像死了一样不言不语,只有胸脯起起伏伏。雨水顺着他的裤脚流下来,将地面弄湿了好大一块。

爷爷不回答,上上下下将马晋龙打量一番,问道:“大雨天的,你不好好待在屋里休息,怎么还跑到外面砍竹树?”

“我要做竹钉,钉死那个妖精!别让她害死我的干儿子!”马晋龙狠声狠气道。

爷爷一听,顿时来了脾气:“你去钉死她呀,你去啊,要去你自己去!你要钉死她,那你还叫我来干什么!”

马晋龙没有料到爷爷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不知道怎么答话。他搓了搓手,弱声道:“我这不是没有去吗?她是不是妖精,只有您说了才上算呢。”

“对,您说的才上算。”瘫坐在一旁的酒鬼冷不丁嘟囔一句,然后又像死了一般。

爷爷扫视一周,问马晋龙道:“你儿子呢?”

马晋龙道:“他呀,他的脚底长了毛,在家里是歇不住的,一天不往外面跑脚底就痒得难受。”马晋龙还要说什么,这时外面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爹爹?”外面一个甜美的声音喊道,“爹爹在家里吗?”

声音虽然传到了耳朵里,但是人还没有出现。夹杂着雨声、风声,那个甜美的声音仿佛也是自然中的一种,而不是发自人的口中。这是一种叫小孩听了觉得亲切、叫男人听了觉得酥麻、叫老人听了觉得乖巧的声音。

可是马晋龙一听见这个声音,立即变换了一副脸色。他的嘴角挂出一个冷笑,悄悄地道:“那个勾魂的妖精来了。”

爷爷皱起眉头,问道:“你说的是马中楚的媳妇?”

马晋龙鼻子里“哼”了一声:“她还没有跟我干儿子结婚呢,哪里算得上是媳妇?她想嫁进我们马家,还得我点头同意呢。她勾得了我干儿子的魂,她勾得走我的魂吗?妄想!”

外面的台阶上响起了一阵用力踏脚的声音,那个女人应该是正在跺脚震去鞋子上的泥和水。然后听到轻微的“哐”的一声,那个女人应该是收好了伞放在门口。

我们六只眼睛都对准了门口,只有那个酒鬼像睡熟的猪一样倒在椅子上。他脚下的水已经被地吸干了,只留下一圈淡淡的水印子。

一张脸在门框边沿出现了。

我立刻想到了《聊斋志异》里的女鬼,专门诱惑阁楼里潜心研读圣贤书的文弱书生的那种女鬼。在恍然之间,你会看见一张绝美的脸出现在墙的一角,对你绽放一个摄人心魂的媚笑,但是倏忽之间,那个美人的头又消失不见了。那张脸一定是俊俏的,还有几分妖媚,不然古代的书生不会对那样的脸魂牵梦萦。

而那张从门框边沿出现的脸,就有这样的俊俏,就有这样的妖媚。嘴如樱桃,眉如柳叶,特别是那双眼睛,如黑葡萄一般闪亮。但是你再盯住她的眼睛看一会儿,就不再觉得那是黑色的葡萄了,而是深邃的古井。井底有浅浅的清水,让你有伏在井口探看的惊恐。井底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要将你拉入水中。

我不知道那个还未谋面的马中楚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是爷爷和马晋龙初见她的时候,都浑身一颤,有些失神。

她探头看见屋里还有另外的人,也有些吃惊:“家里有客人呐?”

我和爷爷颔首示意。

她回以一个稍显羞涩的笑容,然后从门框边沿走了进来,骄人的身材便显露在大家的眼底下了。难怪马晋龙要叫她妖精呢,我心里想道。

“你来干什么?”马晋龙没好气地问道。他斜睨了眼看那个妖媚的女子,不知道他是怕正面看了也会被勾去心魄,还是他从来就习惯这样看人。

那个女子似乎听不出未来的公公根本就不欢迎她,呵呵笑道:“马中楚说家里的水壶坏了,烧不了水,叫我过来找您借水壶使两天。”她那双眼睛水汪汪的,让人莫不担心一眨眼就会流出泪水来。爷爷会看面相,曾经说过眼睛水汪汪的女性容易遇到桃花运。她的鼻肉很薄。爷爷说过,鼻肉薄的人身体非常虚弱,如果不注意饮食调理的话很难长寿。

我不禁担心这样的雨淋湿了她的身体,会让她感染风寒。这样的雨天,打伞也会被淋到。而这个女人天生就一副需要人照顾的模样。我不知道为什么马晋龙对她没有任何好感。

“我家倒是有两个水壶,都在厨房里,你自己去拿吧。”让我出乎意料的是马晋龙竟然没有拒绝她,却让她拿走一个水壶。

她道了声谢谢,兀自从左侧的小门跨进了厨房,然后提了一个被草烟熏得黑黢黢的水壶出来。“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啊。”她彬彬有礼地朝我们微微弯了个腰。

“咳。慢走啊。”爷爷回道。马晋龙则翻了白眼,一声不响地站在一边。

那个妖媚的女人走了,马晋龙这才恢复常态,嘀咕道:“离了我还是不行吧,连个烧水的工具都没有,还敢有胆子跟我分开过!我干儿子就是被她这个妖精迷住了,才不认我这个当爹的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虽然她有点儿可疑,但是还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啊。”爷爷见那女人走了,拍了拍马晋龙的肩膀说道。

“不至于?您是才来,还不知道她的习性呢。反正我是不会让马中楚娶她的,只要我这条老命还在,就绝对不会让我干儿子给妖精给害了!”马晋龙瞪着眼睛大声道。

反驳他的是一声炸雷。刺拉一声,接着屋里突然亮堂了许多,还没几秒钟,又恢复了原来昏暗的模样。

躺在椅子上的酒鬼被炸雷惊醒了。他吓得滚到了地上,双手抱住椅子的腿,哀求道:“马师傅,马师傅,快去救救我家兄弟吧。他被剥皮啦!您快点儿,拜托啦!”说完,他往地上磕头,磕得地板嘣嘣响。

马晋龙被酒鬼的突然变化弄得一惊:“他这是干什么?”

爷爷瞥了一眼酒鬼,答道:“刚才碰到他的时候就是这样,估计是喝醉了酒吧。现在又把椅子腿当做我的脚了。我们不用答理他就是了。”

马晋龙将手放在心口上揉了揉,吁了一口气。

那个酒鬼对椅子不依不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喊道:“您别老站在这里不动啊,我家兄弟就快没命啦。求求您,您去看看他吧。他的皮已经被剥去一半啦,不成人样啦!”

我们当然不会去相信一个酒鬼的话,何况他的动作很明显地告诉所有人,至少在现在看来他的神志还处在不清醒的状态中。一个正常的人怎么会抱住椅子向椅子求救呢?

虽然当时的雨声很大,而马晋龙那句骂声很小,但是那句骂声如坚强的苍蝇一般,从他的嘴边出发,穿过湿气很重的空气,到达我的耳边,引得我的耳膜一阵不舒服。他骂道:“你那兄弟真死了倒是好事!下面长得像种猪一样,上面却还没有一个饭碗大!见了女人就发癫痫的家伙,给我们马家的脸丢尽了!”

我听了马晋龙的骂话,大概知道酒鬼的兄弟是个好色的家伙,并且当着美女的面能流出三尺长的涎水来。但是我不明白“上面却还没有一个饭碗大”是什么意思。

酒鬼的家离马晋龙的家不远,从马晋龙的家出来往右走,大概走五十米的样子会有一个难爬的陡坡,坡面很窄,越过陡坡,走过一片小橘树林,橘树林尽头的第一家就是酒鬼住的房子了。

后来,酒鬼的长得比猴还精瘦的儿子告诉我们,如果在酒鬼抱住椅子发疯的时候我们就过去,那么将看到被剥了一半皮的叔叔在地上打滚,他叔叔的牙齿将塞在口里的木棍咬断了三四根。为了不让叔叔咬舌自尽,他只好再拿起一根柴木棍,用力地塞进叔叔的嘴里。

而同时马晋龙告诉我,不知道是遗传因素还是生育的时候出了问题,酒鬼两兄弟的脑袋都比正常人要小。尤其是酒鬼的弟弟,脑袋小得离奇,几乎只有饭碗那么大,就稍微比脖子大一圈,眼睛鼻子耳朵倒是都不缺,但是长在那么小的脑袋上很不协调,看了让人害怕。所以酒鬼的弟弟三十多岁了还没有讨到媳妇。

酒鬼自己的脑袋也小,但是还不至于跟常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在城市里做了十多年的基地工,积攒了万来块钱终于从外地买来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被拐卖的,而是心甘情愿找上了人贩子要求被卖的。

那个女人说她们那个地方穷得我们这里的人无法想象。我们这里再穷一天三餐白米饭还是有,顶多十天半月没有吃肉喊口寡。她们那个地方却是一年到头难以吃到白米饭一回,平时都是吃小米糠拌南瓜叶。而我们这边小米糠拌南瓜叶都用来喂猪。

所以,那个女人觉得自己能卖给一个天天可以跟着吃白米饭的人,真是上天的眷顾。她安心地在酒鬼家住下,并且为酒鬼生了个儿子。

可是,儿子生下不久,那个女人就跑了。听平日里跟那个女人聊过天的长舌妇讲,她是忍受不了酒鬼的弟弟。酒鬼的弟弟经常搓揉着双手朝她流涎水,胸前的衣襟就湿了一大片,身下的那个尘根不识时务地兴奋,拱起裤裆。

酒鬼的弟弟脑袋小,智商不高,但是运动神经却异常发达,蛮肉横生。村里的人有什么平常人干不了的体力活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他倒是挺有助人为乐的奉献精神,只要有人来喊,立即爽快地答应。不过事情做完之后,他必定要讨一包香烟抽。

两个人搬动不了的门前石墩,他双手一掀,石墩就会滚出两三米远。水牛因见了红布或者被蚊虫叮咬发怒,在稻田里横冲直撞无人能挡,十个八个人只能远远地围住不敢近身,他一人冲上去,拽住牛尾巴能使发怒的牛停下脚步。

由于他满身的肌肉,脑袋就显得更加小了。

所以我可以想象到,当买来的嫂子看见这样一个脑袋管不着身体的男人站在面前,并且做出蠢蠢欲动的姿势时,难免心惊肉跳,六神无主。

其实酒鬼的弟弟胆子并不见得比脑袋大多少,他顶多也就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但是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能忍受他站在面前毫无遮拦地做出那样不雅的动作。村里村外的女人在路上碰到他,都会远远地站住,俯身拾起一块打不死人也不至于挠痒的石头,借以壮胆。虽然他被无数块这样的石头砸过,但是他仍然死性不改,见了女人免不了做出一贯的猥亵动作。于是,女人手里的石头就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弧线的端点就落在了他的额头,或者鼻子,或者眼睛上。所以,酒鬼的弟弟脸上从来没有少过红和紫这两种颜色。

而买来的嫂子往往是在家里受到他这种隐藏的威胁最多的,家里又不是随便一蹲便能捡到石头的地方,所以买来的嫂子经受的精神压力要比其他女人的大,也就难免要逃出天天能吃到白米饭的“天堂”。

酒鬼就是在妻子逃走之后才开始嗜酒的,喝醉之后就要抽打精瘦精瘦的儿子,一耳光能打得他原地转三圈。但是儿子的叔叔十分疼惜他,每当给人家帮了忙之后,叔叔总是会留些糖果和饼干拿回来给他吃,甚至抽到一半的烟也塞到他的嘴里。所以叔侄俩的关系很好。

当酒鬼的弟弟在地上打滚哭号的时候,酒鬼的儿子哭号得比他叔叔还凶。

酒鬼喝得醉醺醺,一把伞架在脖子上挡不住一点儿雨,颤巍巍地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见了弟弟和儿子的哭号。

“吵死!家里又没有死人,号什么丧!”酒鬼打了个酒嗝,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狠狠地骂道。

“小兔崽子,号什么丧!是不是皮痒欠揍了!”酒鬼走进门,把伞往角落里一丢,揉了揉手腕,准备在儿子的屁股上发泄一番。他扶住了门框,努力使透着酒气的身子站直,然后用那双红通通的眼睛在堂屋里扫视一周,寻找儿子的踪影。

此时,他看什么都有了重影。扫帚、簸箕、锄头,正对大门的财神像,都变成了双份的。如果看见儿子,肯定也是两个。他经常拿不准到底是该打左边的儿子还是右边的儿子,有时巴掌狠狠扫过去却没有打着,自己一个趔趄差点儿摔个猪啃泥。

“小兔崽子,躲到哪里去了?给老子出来!”酒鬼大声骂道,脚下踩了棉花似的摇摇晃晃地走进里屋。

当看到地上的弟弟和蹲在旁边的儿子时,他好不容易支撑起来的脚马上又软了,灌在肚里的黄汤溺了出来,又湿又凉的裤子立刻变得热烘烘。

他的弟弟已经面目全非!儿子蹲在旁边哭成了一个泪人。同时,一种烤焦了肉的恶臭冲进他的鼻子。

他弟弟的皮肤腐烂了一半,如同白玉石上长了许多青黑色的苔藓。左眼的一角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污黑的血如黑色的蚯蚓一般爬了出来。而那双挣扎的手也非常恐怖,指甲变成了黑色,指节皮薄的地方露出了森森白骨。那指节骨如萌发的豆芽菜一般,拱破皮肤,露出一节将起而未起的头来。

“这,这,这……”酒鬼指着地上打滚号叫的弟弟,话也说不全了。

儿子见父亲进来,一下子扑到父亲的脚下,扯住他的裤子,流着泪水哀求道:“爸爸,快救救叔叔,叔叔的皮被剥去一半啦!你快想想办法帮帮叔叔吧!”

“剥……皮?”酒鬼的手抖了起来,“我……我怎么帮他?他怎么……怎么被剥皮了?”

儿子却回答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求他救救叔叔。

地上已经被酒鬼的弟弟用脚蹬了两个坑。“咯噔”一声嘴里的木棍被他像吃甘蔗一样咬碎了,看那表情比在阿鼻地狱受刑的恶鬼还要受煎熬。

“快救救叔叔啊,爸爸,不然他会死的!”儿子哭得非常伤心。他估计自己死了儿子也不一定会哭得这么伤心。

他突然想到马晋龙好像说过要请画眉村的马师傅过来。中午的时候他正在一个酒友家里喝酒,看见没有打伞的马晋龙从门前经过,便要拉马晋龙进来喝酒暖暖身子再走。马晋龙推辞说下午有客人要来。他随意一问,原来要来的是画眉村的马师傅。

于是,酒鬼首先跑向了马晋龙的家。他跑到了马晋龙家前的压水井旁边,见马晋龙家的大门紧闭,以为马晋龙和爷爷都还没有来,便干脆跑到村外去迎接爷爷。由于雨水声很大,而马晋龙家门前有个破瓦罐正“叮咚叮咚”地接着屋檐上泻下来的水,酒鬼没有听到屋侧的砍竹子的声音。实际上,当时马晋龙就在屋的另一侧。

他跌跌撞撞地跑了一里多路,终于蒙蒙胧胧地看到前方一个土疙瘩上站着两个人。他没有猜另外一个人是谁,还以为自己的眼睛看什么东西都重影,故以为土疙瘩上站着的是一个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喊爷爷的名字。

按后来酒鬼自己的话说,当时他的酒劲儿上来了,根本不知道面前的到底是不是爷爷,但是他不管这么多了,抱住腿就喊“马师傅”,顺势跪在泥水里就一个劲儿地磕头。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两只手被人扛起,心里还在纳闷,我看到的不是只有一个人吗?怎么我就被扛起来了呢?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去看扛他的是谁,眼皮已经沉甸甸地抬不起来了。

等到睡了一觉,醒来又抱住椅子哭喊的时候,他感觉屁股被谁狠狠地踹了一脚,盆骨感觉到一阵刺痛,醉意才稍稍散去一些。

踹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肚子火没有地方发的马晋龙。刚才干儿子的女朋友过来借水壶,一向爱面子的他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叫她自己去厨房拿,明摆着就是不乐意。可是干儿子的女朋友才不管这些,或者她没有意识到未来的公公是这样的性格,很爽快地就提走了他一个水壶。

转而又见一身酒气和雨水的酒鬼将家里弄得脏兮兮的,他不踹酒鬼的屁股才怪。

“别在家门面前丢脸了!”马晋龙又在酒鬼的脑袋上拍了一下,拉起脸骂道。

“家门”是这里的方言,两个不同地方但是相同姓氏的村子互相称之为“家门”,意思是祖先曾是一个家共用一个门的亲人。

酒鬼收起收魂号一样的破嗓子,盯着爷爷看了半天。

“怎么了?不认识吗?画眉来的家门——马岳云。按辈分你应该叫他叔。”马晋龙介绍道。

酒鬼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小鸡啄米般点头:“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呢!我是怕我的酒还没有醒,怕看花了眼呢。”

爷爷微微一笑,问道:“你刚才喝醉了,喊着什么剥皮救命,慌里慌张地像丢了魂一样。我跟我外孙刚好碰到你,就把你抬到这里来了。”

听了爷爷的话,酒鬼刚刚缓和的脸立即又紧张了起来。

“快!快去我家救我兄弟啊!”酒鬼似乎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是什么。

可是等我们听酒鬼解释了一番再赶到他的家里时,他的小脑袋弟弟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的儿子却还待在原地哭泣,眼睛肿得像水蜜桃。

“你叔叔呢?”酒鬼拉起蹲在地上哭泣的儿子,迷惑地问道。

他的儿子仍是抽噎个不停,喉咙里像卡住了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鼻子下面挂着两串清鼻涕,右手捏住左手的手腕。

“你叔叔呢?刚才还在这里打滚的呢?”酒鬼吼着嗓子问道。他的儿子实在是太瘦了,酒鬼一只手拎着儿子的胳膊,竟然将他提了起来。两条瘦得干柴一样的腿就在半空中打晃。

儿子不再哭了,但是还是无声地抽噎,张大了嘴巴却不说一句话。

“不会是喉咙卡住了吧?”跟着跑来的马晋龙双手叉腰,喘着粗气问道。

酒鬼却不管这么多,抡起巴掌朝儿子的脸上刮去。“啪”的一声特别响亮。儿子大哭大号起来,他松开了右手,将左手伸到酒鬼眼前,哀号道:“叔叔,叔叔他跑掉了!我要拉住他,他就咬了我一口!呜呜……”

我看见酒鬼的儿子左手腕上有两排不太整齐的牙印。可是那牙印不是一般的通红,却是漆黑漆黑的。从皮下冒出的血没有流下,在牙齿留下的坑里聚集结了疤。

“这哪里是人咬的?人的牙印哪有这么窄,哪有这么圆?血哪能这么快就结疤?”马晋龙抓住酒鬼儿子的手腕,大惊小怪地嚷道。

酒鬼发怒了,朝马晋龙呸了一口:“我兄弟虽然脑袋小,但不是畜生!你别讲话比蛇芯子还厉害!我们兄弟俩就是因为脑袋小才被你们这些人瞧不起,但是我们兄弟俩也是有尊严的人!你不能当着我的面诅咒我兄弟!你别太过分了!”

马晋龙一脸无辜地朝爷爷解释道:“我哪里过分了?我不是诅咒你兄弟,你自己看嘛,这牙印本来就是不一般。不信你自己看嘛!”

爷爷拉住马晋龙,说:“算了,现在找人要紧。快把他弟弟找回来。”

马晋龙朝酒鬼鼓了鼓眼,算是没有认输。

爷爷弯下腰温和地问酒鬼的儿子:“你叔叔跑哪里去了?”

酒鬼的儿子指了指门外。

爷爷又问道:“朝哪个方向跑了?”

酒鬼的儿子摇了摇头。

爷爷直起腰来,吩咐酒鬼道:“你先把孩子带到医生那里去包扎一下。我和马晋龙去找你弟弟。”酒鬼连忙应诺。然后爷爷对我说:“你就留在这里,说不定他只是到处转转,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爷爷说完,跟马晋龙一起扎进了雨里。酒鬼也拉着儿子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堂屋里。

我无聊极了,搬出一把椅子在大门前坐下,托起下巴看外面的刷刷大雨。所有的东西都因这样的雨变得潮乎乎的,椅子潮乎乎的,衣服潮乎乎的,空气也是潮乎乎的,似乎伸手捏一把空气便可攥出几滴水来。我的思想像翅膀变得潮乎乎的鸟儿,拍了几下翅膀就累得飞不动了。

正当我准备打个瞌睡的时候,对面的雨帘里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我立刻费力地睁了睁眼皮。难道酒鬼的弟弟真的没有走多远,现在又折回来了?

那个影子大概看到了坐在门前的我,远远地收住了脚步。难道他发现他家的门前坐了一个陌生人就不敢进来吗?

隔着重重雨帘,我看不清那个人影的脑袋是不是很小,更看不清他的皮肤是不是如酒鬼说的那样可怕。如果确实是他的话,我宁愿他一直站在雨里跟我保持距离。但是好奇心颇重的我又有些希望他再走近一些,这样我就可以看清他到底是不是酒鬼的弟弟。

又是一阵雷鸣,雨下得更大了。那个人影就如溅在衣服上的墨汁一样,几乎被大雨从我的视野里洗去。他动了动,似乎也想看清门口坐的人到底是谁。我隐隐感觉到,我们互相都想看清对方,但是都不敢更靠近。

我的嗓子里一阵干涩。

“你是……那个酒鬼的弟弟吗?”我对着那个人影喊道。我这才想起我还不知道酒鬼的真名。姑且这么喊吧。但是我的声音被刷刷的雨声淹没了,连我自己听到的也不过是蚊子一般的嗡嗡声。我有些丧气,隔着这样的距离,喊破了嗓子他也听不到。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人影动了动,好像正在朝我这边走来。难道他听到了?

那个人影如从池塘底下渐渐浮上来的鱼背,在雨帘中渐渐清晰起来。不错,他确实朝我这边走来了。我的心不禁加快了跳动,怦怦怦地几乎要跳到嗓子眼里来。

“咕咚,咕咚。”是他的脚踩在地上溅起泥水的声音。他走过来了!

我把头低了下去,不敢抬头看。我看见门槛上一只棕色的蚂蚁,它费力地扛着一颗体积比它大两三倍的谷粒,两根触须像盲人的拐杖似的不停地触地。

忽然,灾难从天而降,一只破旧的布鞋踩到了门槛上,那只蚂蚁刚好在那只鞋底下。我看到它的两只触须还露在鞋边外,仍旧不停地碰触潮乎乎的木门槛。

那只布鞋前面破了一个洞,一个大脚趾头露了出来,脚趾壳漆黑漆黑,如同被石头砸淤了血。我一惊!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你是谁?怎么坐在我家门口?”一个像砂布打磨了一般粗糙嘶哑的声音从我头顶上传来。

我抬起头来,看见了半张脸。

他的头果然很小,小得让人以为那不是头,而只是脖子比常人多长出来一些,然后哪个喜欢恶作剧的人在他的脖子上画上了眼睛鼻子和嘴巴。他的头发是典型的锅盖头,额前的头发整齐得像是一刀切出来的,但是称这样的头发为锅盖头恐怕还不妥,因为他的脑袋实在太小了,头发也只能算是茶壶盖,称不上锅盖。

是的,我只看见了半张脸,像京剧里的脸谱,一半白一半黑。

我想要逃,但是脚像灌了铅似的,似乎要沉到土地里面去。

他用那半张脸朝我笑了笑,一边笑一边咝咝地吸气,似乎身上哪个部位有尖锐的刺痛感。他说:“你想跑,是吗?你不要跑,跟我说说话吧。别人都说我脑袋小是傻子,其实我不是呢。我不像植物,我也想女人呢。”

我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他将那张脸靠近我,说道:“怎么了?你也这么觉得吗?你也像其他人一样认为我是傻子?”

我想要说不是,但是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似的发不出声。我只好用力地摇头。

“呵——”他长叹了一口气,口腔里的一股鱼腥味朝我扑面而来。“看来你跟他们不一样啊。”

我看了看他的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吓人。他的左半边脸上如涂了一层墨汁似的,下巴上还聚集了一大滴将落未落的黑色液体。

他抬起手,将下巴上的黑色液体抹掉了。我看见他的手果然像酒鬼说的那样,指甲如同淤了血一般黑黢黢,指节处的白骨尽显眼底。我的心里一紧,他要干什么?他跟我说这些没用的话有什么目的?

他将舌头伸出来,那舌头也如在墨汁里面蘸过,黑的墨和红的肉混杂在一起。我不禁缩了缩头,心里涌上一股恶心。

他舔了舔嘴角,说道:“你别怕,我给人家做完了活儿喜欢讨烟抽。是烟把我的舌头熏成这样了。我的肺更黑呢,几乎成了木炭了。只不过我不能把肺掏出来给你看。”

说完,他故意朝我的脸吹一口气。我果然闻到浓烈的烟味,完全掩盖了刚才散发的鱼腥味。我被这股难闻的气味呛得差点儿打个喷嚏,可是那个喷嚏似乎也有意跟我作对,眼见就要打出来可是鼻子一痒又缩回去了。我难受地扭动身躯,屁股下的椅子吱吱作响。

看着我难受的样子,他似乎很开心。他在一半白一半黑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说:“都是烟把我害惨了。我每天都要吸一包多烟,我的肺已经被烟熏成腊肉了。”

说起腊肉,我立即想到妈妈在火灶里倒一大堆潮湿的茶子壳,故意憋出浓烈的烟来熏吊绳上的腊肉的情景。每年过年前,妈妈都会这样熏制腊肉。

在他的嘴巴前面,我觉得我就是被剁成一块一块的腊肉。

“我的肺算是烂了,我的肉也烂了。但是我的心还活着呢。”他给我绽放一个孩子气的羞涩的笑,说道,“我的心还活着,我知道,因为我还会想女人。”

我无心听他的话,只盼望爷爷他们快点儿回来。我一个人不敢对这个小脑袋怎样,只能假装平静地听他说些胡话。万一他发了怒,说不定会咬我一口,在我身上留下酒鬼的儿子那样的可怕牙印。

“我想女人……”他脸上的笑消失了,换上一副忍受着巨大的克制与痛苦的表情。

“咦?你怎么在这里?”突然,一手提着水壶的“妖精”从雨中走过来了。这次她没有打伞,浑身湿漉漉的。

酒鬼的弟弟吃了一惊,马上回过头去看她。湿透的花格衬衫黏附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上,隐约能看见衣服下面的雪白皮肤和内衣。腰间系着一条白底红花腰带。

“妖精”见了皮肤腐烂的他,并不惊慌。她从容不迫道:“刚才还碰见我公公跟马师傅到处找你呢。原来你回来了!”

惊慌的倒是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他后退两步,拉开与“妖精”之间的距离,问道:“你……你来……来……干什么?”

“妖精”笑道:“我来还水壶的呀。”说完,她弯下腰,将漆黑的水壶放在我的脚旁边。她的目光不曾在我的身上停留半分,似乎我只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一块不会说话也不会活动的冰冷石头。

我心里诧异,她在马晋龙家借的水壶,怎么还到酒鬼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