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么多人的逼视下,谁也不会有底气。可是越是这样,人们的怀疑心越重。审视的人和被审视的人都很容易陷入这样的泥沼,并且越陷越深。

昨夜平淡无奇地过去了,跟无数个往日里度过的夜晚没有任何差别。

那个马中楚跟他女人怎样了?有没有发现女人的异常呢?那个女人会不会像爷爷讲过的故事中那样,在新婚之夜向她的男人敞开隐藏多年的秘密呢?我的心中莫名其妙地升起这许多的疑问。但是这样的疑问像从天降落的雨滴一样,眼看着从你面前掠过,但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倚在门口,懒懒地看着外面的雨。带着湿气的风透过衣服,如同无数凉咝咝的舌头舔舐着皮肤。

“喂,你好啊!”

一个如同雨水一般湿且柔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侧过头去,看见一个妩媚的女人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边。是她?

湿风阵阵,吹得我恍恍惚惚,连眼神都有些迷离。

“我给你猜一个字谜,好吗?”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果然是她!

“字谜?”

“对,你听好了。石榴花开慢慢红,冷水冲糖糖会溶。只要两人心不变,总有一天会相逢。”

“打一物还是一词?”我问道。

“你说什么?”那个女人神色立改,用奶奶的声音问道。

我晃了晃脑袋。奶奶一副关切的样子站在我旁边,正拿一双充满迷惑的眼睛看着我。“你怎么啦?跟谁说话呢?”奶奶看了看门外,只有茫茫的雨。

“她呢?”我瞪着奶奶的满脸皱纹问道。

“谁?”奶奶左顾右盼。

“哦,没事。”我闭上眼睛,按了按睛明穴。天哪,我又产生幻觉了。不过,她说的那个字谜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下雨天,别老站在门口吹风,容易感冒。”奶奶关切道。

我点了点头,返身走进里屋。刚刚跨进门口,我回头问奶奶道:“奶奶,我说一个字谜给你猜猜?”

奶奶笑道:“你说来听听。”

“石榴花开慢慢红,冷水冲糖糖会溶。只要两人心不变,总有一天会相逢。”我边回忆边念道,“如果猜不出来也就算了。”

奶奶笑得更厉害了,“你怎么问这个字谜呢?”

“怎么了?这个字谜有什么特别吗?”我看着奶奶笑得弯了腰,迷惑不已。

奶奶正要回答我,门外却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岳云哥,岳云哥在家吗?出人命啦!出人命啦!”是马晋龙的声音。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不过他这次叫嚷比昨天更加急促,更显惊慌。奶奶听出他的声音,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殆尽,微露愠色。

爷爷早已料到他要来似的,从容地走出门外迎接他,仿佛爷爷早就躲在门后,只要等马晋龙叫一声就立即走出来。

“岳云哥,快去救人啊!他……他真的被剥皮啦!”马晋龙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神色慌张。如果说他第一天来爷爷家的时候有些故意卖弄,哗众取宠的意思的话,那么此刻的他却是真的惊恐了。他没有像第一天那样在地坪里就大嚷大叫,故意吵得左邻右舍皆知,而是径直冲向爷爷。他也没有像第一天那样弯着脚摆一种将跪未跪的做作姿势,而是“扑通”一声双膝撞地,顿时像被打断双腿的稻草人一样直直地在爷爷面前矮了半截。

爷爷连忙上前要将他扶起来,问道:“你看看你,这像什么话?有事好商量嘛。你请求的事情我哪里有不帮忙的地方?快起来,快起来。”

马晋龙屈着膝盖不肯站起,哽咽道:“岳云哥,我知道,昨天叫您去帮忙,反而因那妖精碰了一鼻子灰,让你失了颜面。我本不应该再来叫您的,但是现在那个妖精终于露出了原形,不得不再来请您帮忙!”

“哪里会失了颜面?我没有帮上您的忙才是真。”爷爷半是客套半是安慰。

我在旁急忙问道:“什么露出了原形?您说的是您那个儿媳妇吗?”

马晋龙啐了一口,道:“她哪里是我儿媳妇了?她以为学着古戏里的才子佳人私订终身就是成婚了?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做我马家的媳妇了?呸!她妄想!她是漂亮,可是她不是佳人,她是妖精!我干儿子更不是什么才子。就算他们昨晚搞过了,但那也不是结婚,那是偷情!”马晋龙满脸怒容,随后口中脏话如潲水一般倒了出来。

爷爷止住他道:“别骂了,骂不能解决问题。给我说说,她到底哪里又惹了你了?”

马晋龙不满意道:“不是她哪里惹我了,是她要害人,我不能让她得逞。”

爷爷叹了口气,道:“好吧,好吧。你说说,她怎么害人了?是不是她昨晚伤害了你的干儿子?”此时我看出爷爷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但是不好当面表露。他那苍老的身体在雨中淋湿,让人忍不住担心他是否能抗住风寒。

“她剥了酒号子的弟弟……”马晋龙喉咙里咕噜一声。

“什么?”我和爷爷异口同声问道。一旁奶奶也被他的话唬住。

“我早就知道酒号子的弟弟会被……那妖精整死的。”马晋龙仍旧跪在地上,伤心地说道,“那妖精第一天来的时候,酒号子的弟弟看见她吓得转身就跑。那妖精知道酒号子的弟弟看穿了她,所以第一个就会整他。我早料到了……”马晋龙哽咽道。他双手抓住大腿,手指微微颤抖。

“酒号子的弟弟怎么了?”爷爷拉着马晋龙,忘记了扶他起来。

“酒号子找到他弟弟的皮子了,在我说的那个地方找到的。”马晋龙哭丧着脸道,“我……我……我开始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没想到真是他……”

我的后背一凉。

爷爷还算冷静,不急不躁地问道:“你确定他捡到的是人皮?不是猪皮或者其他像皮子一样的东西?”

马晋龙的手指在潮湿的空气中画了一个方形,道:“是……是这样……这样的。”

“方形的?”爷爷更加迷惑了。

马晋龙点头道:“但是这里……这里……有两个洞。”他在原来画方形的地方指指点点,示意两个洞在方形中的位置。“这个大一点的洞是眼睛,这个小一点的是鼻孔。我不会弄错的,眼睛的洞上边还有眉毛。猪狗牛羊哪里会有眉毛!”

“怎么会是方形的呢?难道不是整个剥下来的,而是一块一块剥下来的?”爷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我哪里知道?但是那确确实实是一块人皮,不是牲畜的皮。”马晋龙打了一个冷战,也许是现在感觉到身上湿冷的雨水了,也许是因为想到那个方形人皮的反应。不过,他已经没有方才那么惊慌失措了,说话也流畅了许多。

爷爷突然停住脚步,缓缓问道:“你那个干儿子不是昨晚跟她成婚了吗?你来之前有没有见过你的干儿子?”爷爷的话伴着一阵冷风吹在马晋龙的脸上,马晋龙似乎害怕这样的寒意,身体微微朝后仰了仰。

“见过了,连那个妖精也见过了。他们今天早上送了鸡汤面过来。”马晋龙道,“但是他们只送了一碗,似乎早就知道了我家传香不在家里。他们表面上说是因为传香喜欢睡懒觉,所以先送了一碗过来,但是,但是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他们是早有预谋的!”

爷爷一愣,道:“你儿子昨晚没有回来吗?他干什么去了没有回来?”

马晋龙跪在那里摆摆手,道:“他干什么我从来都不过问的,他就像老鼠一样,喜欢夜间活动,白天几乎都是睡过去的。但是他总是会回来睡觉的,绝不会留在别人家里借宿。这孩子我知道,他在别人家里睡不踏实。”

“但是今天早上他没在家里,对吗?”爷爷问道,眼睛里闪烁着摇曳不定的光,如同风中的两只灯盏。

“何止是今天早上!他的床铺整整齐齐,整个晚上都没有回来过!”马晋龙脸部一阵抽搐。后来他说,那时他已经隐隐觉得他的儿子也处在酒鬼的弟弟那样的危险之中。后来他的话果然被验证了。

“这就奇怪了。”爷爷抿了抿嘴,沉吟道。

马晋龙默不做声,仍旧呆呆地跪在原地,似乎是一个心甘情愿受罚的罪魁祸首。

爷爷也沉浸到自己的思考当中,忘记了马晋龙还跪着。片刻之后,爷爷又问道:“你干儿子没有什么异常吗?如果昨天说他是被那个女人迷惑的话,那么昨晚他应该知道了女人的底细呀。他还那样处处维护那个女人?”

马晋龙不平道:“可不是!他是鬼迷心窍了,哪里顾得上他的干爹、干哥!等那个女人把我们几个反对的人都害死了,他也不能幸免的!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岳云哥,你再跟我去一趟湾桥村吧,现在只有您能帮我了。您是我们马家最有威望的人,您再不帮忙我就谁也指望不上了。求求您了……”马晋龙双手撑地,脑袋俯下去,要给爷爷磕头。

爷爷仿佛这才发现马晋龙还跪着,急忙上前拦住,叹道:“好吧,我跟你去。你别磕头哇,这么大的礼我怎么承受得起呢!”

我看了看外面一刻也不停歇的雨,知道我也非得顶着雨跟爷爷再去一趟那个风水绝好的地方了。

《巴陵县志》记载:四百年前,此地一位官至工部侍郎的人因官场争斗惨遭剥皮。而后工部侍郎的亲朋花钱打通关系,将“皮场庙”示众的如扒了皮的青蛙一般的尸体收回来,草草埋葬。

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工部侍郎的后人一直寻找先人的皮子,可是一无所获。

直到清末,一小偷潜入当地一官绅的隐秘书房,求珠宝而不得,却意外发现一本人皮书。

小偷吓得失声尖叫,被半夜出来打更的老更夫发觉。因小偷吓得四肢无力,居然被年迈的老更夫轻而易举逮住。老更夫叫来很多人,一起将盗书贼押送府衙。

经过巴陵县陈县令调查,意外发现被偷的官绅有贪污嫌疑。陈县令派人搜查,果然在该官绅的隐秘书房找到许多隐藏的银两。但因该官绅的父亲在京任三品大员,最后只好不了了之。但该官绅反咬一口,逼迫陈县令将小偷处以极刑。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了很大轰动。

虽然小偷的不平事迹引得许多人的同情,但是轰动的效应更多源于那本以人皮做封面的怪书。

因当年方钝为某工部侍郎题过墓志铭,而方钝在巴陵极有名声,甚至百年之后还有“方尚书做官,提带湖南一省”的民间故事代代相传,所以人们自然而然将此人皮书的封面跟曾被剥皮的工部侍郎联想起来。

其后,有人煞有介事地说明:当初工部侍郎的后人找不到先人的皮子,全是因为工部侍郎的官场对手将其皮子买下,将皮子做成了书的封面。而书中描写的正是剥皮流程。仇家如此做,当然是为了使其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手段可谓毒辣之极。

更有自称知情者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该书被做好后,封皮上的毛一度还在生长。虽然现在已经停止生长,但若用手去摸封皮,仍可感觉到那些突出的毛。

不过,真正看过那本人皮书的人寥寥无几,所以流言、传说不知是真是假。人们在茶余饭后谈天说地评古论今,也无可非厚。

《巴陵县志》对明朝名人方钝有单章记载:方钝(1488~1577年),字仲敏,号砺庵,今岳阳县杨林乡人。明正德十一年(1516年)乡试中举,十五年登进士,十六年点为翰林。嘉靖元年(1522年)出任河南内黄知县,后补授华亭(今属上海市)知县,九年升为广西监察御史;次年又调任河南监察御史;十二年,任山东巡,安抚百姓,整饬吏治,使民众安居乐业,社会得以安定。因督修慈庆宫和慈宁宫有功,升任大理寺丞。二十五年升任大理寺少卿,次年转为左卿,又升太仆寺卿。在处理养马牧监方面,查核实情,革除弊政,杜绝贪污舞弊行为,每年节省马价白银数十万两。

嘉靖二十七年(1548),升都察院都御史,总理黄河治理工程。实地勘察,度地兴工,疏凿河道,加固堤防,使水势减缓,漕运畅通。后转任大理寺卿及南京户部侍郎,又转户部左侍郎。二十九年,鞑靼骚扰,掠通州及京郊各县,世宗命仇鸾率兵北征,他负责筹集军饷,事平之后,仇鸾分战功给他,他坚持不受。三十一年,接任户部尚书,掌管全国赋税钱粮达七年之久。当时,北有鞑靼、瓦剌不断骚扰,东南沿海有倭寇和海盗侵扰,而世宗却迷信于打醮祈祷,费用浩繁。方钝秉公直谏,先后上疏达数十万言。对奸相严嵩父子的横行霸道和危言恐吓,上朝议事时,也敢当面驳斥,同朝的高官吓得面如土色。后因边战失利,朝廷追查责任,严嵩深恐自己受贿赂之事败露,暗地奏请皇上改任方钝为南京户部尚书,置于闲散无权之地。嘉靖三十八年告老还乡。明穆宗继位,下诏官复原职,进阶一级。神宗继位,亦下诏慰劳。

方钝任京官时,曾向朝廷奏准减免湖南山粮(此为“方尚书做官,提带湖南一省”故事来源)。又捐资建岳州会馆,安排同乡仕宦居住。辞官返乡后,积极筹划家乡水利建设,修筑三眼桥堤和枫树湖堤,重修万年桥(今三眼桥)。期间,朝廷多次请他复职,下诏慰劳。明万历五年(1577)逝世。追赠太子少保,谥简肃公。葬于岳阳市三眼桥北螺蛳山。

当我们费尽千辛万苦赶到湾桥村马晋龙的家里时,鞋底的湿泥已经沾了足足两斤多重。在门口的石阶上蹭下湿泥,顿时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似乎要飞起来。回头看看石阶上的湿泥,一瓣一瓣的像刚剥下的芒果皮。

走进门来,酒鬼正在不停地咳嗽,眼睛肿得像灯泡。酒鬼的旁边还坐着一个胖墩墩的大汉,正脑袋一栽一栽地打着盹儿。

我原以为那个大胖子也是马晋龙请来的客人,没曾想马晋龙却在门口一呆,仿佛走错了门似的:“他……他是谁?”

我心想道,这里是你的家,你倒问起客人屋里坐着的人是谁了,岂不可笑!

马晋龙的话刚说出口,那个大胖子就皱了皱眉头,仿佛梦里见到了什么令人不舒服的东西。然后他睁开了一只眼睛。

是的。我确定他当时睁开的确实是一只眼睛,而不是一双。并且那只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我听见身边的爷爷兀自嘀咕道:“一脸凶相。”

他一只眼睛睁得圆溜溜,一只眼睛眯成一条缝,眼珠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然后才像正常人一样停在中间。紧接着,他肥得流油的脸挤出一个笑容。那个笑容简直称不上是笑容,反而像极了从肥脸上挤出的油渍。眼看着真让人担心他那个双下巴会跟笑容一起从脸上落下来。

“您老人家就是马传香的父亲?”大胖子用那一只红眼看着马晋龙,亲切地问道。

“嗯。”马晋龙干咽了一口,问道,“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我家?”

大胖子这才将另一只眼睛睁开,可是那只眼睛里黑白不分,混混沌沌。如果将眼睛比做一个打开的鸡蛋,蛋白是眼白,蛋黄是瞳孔的话,那么他的眼睛就是用一双筷子将蛋白和蛋黄搅和在一起后的状态。爷爷说他一脸凶相,果然不错!

马晋龙见了那只混沌的眼睛,吓得吸了一口冷气:“你怎么认识我?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你啊。”

大胖子站了起来,抬起同样肥厚的手掌在嘴角抹了抹,也许他习惯在梦中流涎水。“您老人家当然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您老人家。我只是瞅着您老人家,哦不,瞅着马传香跟您老人家相像,所以猜测您老人家就是他父亲。”

他一口一个“您老人家”,礼貌得有些罗唆。

马晋龙上上下下将大胖子打量一番,问道:“你是马传香外面的朋友吗?”这里的长辈习惯将晚辈在村外交结的朋友统一叫做“外面的朋友”。

大胖子点点头,双下巴下面的肥肉跟着颤动。这给人一种错觉——他的双下巴是一个水袋。

“马传香他……他不在家。你找他有什么事?”马晋龙问道。

“不在家?”大胖子眨了眨眼。相比之下,那只好眼睛眨得较灵活,那只混沌眼睛则略显得迟缓。看着一个人两只眼睛不是同时眨,真是令人浑身不舒服。

“对。他……他不在家。嗯。”马晋龙说完,生怕大胖子不相信似的,又用力地点点头。

“他说了今天做生意的,怎么会不在家呢?”大胖子将巴掌一拍,满脸不乐意道。

“做生意?什么生意?”马晋龙摸着后脑勺问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他在做生意?”说完,他侧头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我,仿佛我们俩才知道他儿子最近在干些什么。

“呃……”大胖子手指额头,肥厚如腊肉条的嘴唇张开了半天,却只发出一个感叹词。蜡黄不整的牙齿暴露出来,如同厨房里放置太久开始发烂的大葱根。“这个生意嘛,说给您老人家也听不懂。您老人家先告诉我,他最近都不在家吗?还是只是今天不在家?”他将放在额头前的胖手一挥,双下巴又是一阵战栗。

“最近几天都不在家。”马晋龙没好气地说道。

最近几天都不在家?马中楚回来也不才几天吗?马中楚回来后马传香还回来过,他怎么说最近几天都不在家呢?他要隐瞒什么?我的心中升起了好几个疑问。我偷偷看了看爷爷,爷爷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没有说什么话。

“最近几天都不在?这小子耍我呢是吧?”大胖子擦了擦额头。他的额头上冒出了油腻腻的汗。这样的天气不可能让人觉得热,他肯定是体内的脂肪太多了,全是溢出来的油脂。

大胖子用那只混沌的眼睛打量了马晋龙一番,似乎这样就能看出他说出的话是真是假。

在大胖子与马晋龙对话的过程中,酒鬼一直在大胖子的身后咳嗽。

马晋龙撇下大胖子,走到酒鬼身边,推了推酒鬼的肩膀,问道:“喂,酒号子,你拿来的那张人皮呢?”

大胖子浑身的肥肉一颤,笨拙地转过身来,惊奇地问道:“人皮?”

马晋龙不答理大胖子,拼命摇酒鬼的肩膀:“你还清醒不?不会趁着我去找家门,你又灌了几口黄汤吧?”

酒鬼的眼皮像涂了一层胶水似的,两边总是努力地要撞合到一起。酒鬼强撑着睁开眼睛,问道:“我弟弟的皮?我弟弟的皮呢?”

马晋龙见酒鬼还不太清醒,便问大胖子:“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这里还有一男一女?男的这么高,女的这么高。”马晋龙抬起手比量两个人的身高。

大胖子问道:“你说的可是一个丑男人和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我来的时候他们还在,他们见我要找马传香,便要我坐在这里等您回来,顺便帮忙照看一下这个昏迷的家伙。”

“他们把人皮拿走了?”马晋龙急问道。

“人皮?”大胖子慌忙摇头,“我……我没有见过人皮呀!不,不,我没有见过剥下来的人皮呀!马传香叫我过来不是要拿人皮呀!”

马晋龙听了大胖子的话,慌忙朝我们瞟来一眼,立即又收了回去。

酒鬼此时从椅子上爬起来,语无伦次道:“我弟弟的皮……谁把我弟弟的皮拿走了……给我要回来……要回来……”

马晋龙连忙上前将酒鬼摁回椅子上。

“难道是他们俩把你说的那个……那个人皮拿走了?”大胖子怯问道。他伸出一个食指指着门外马中楚家的方向,很显然他看着马中楚和那个女人一起朝那个方向走了。同时,我这才发现这个大胖子的手上戴着一颗很大的金戒指,金戒指上面刻着一个隶体的“福”字。

马晋龙也瞟了一眼大胖子手指上的金戒指,咬牙切齿道:“太过分了!肯定是那个妖精想将那张人皮藏起来。”

大胖子不明就里,用那混沌的眼睛看着马晋龙,疑问道:“怎么了?他们两个人要人皮干什么?”

马晋龙却转过头来问爷爷:“肯定是他们俩把人皮拿走了。我们该怎么办?”

爷爷想了想,说道:“不用急,如果真是那个女人干的,把人皮藏起来也没有用。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既然是酒号子发现的,我们先等酒鬼清醒了,说明白了再做打算。你现在如果去劝马中楚,可是又没有真凭实据,他是不会相信你的。”

马晋龙连连点头。待爷爷说完,马晋龙道:“我去烧点儿开水泡了红糖给他灌下,也许这样他能好得快一些。”

我们几个手忙脚乱地扶着昏迷的酒鬼从堂屋后门出去,穿过一条小道,就到了厨房。为了防止草灰和烟熏黑家具,很多人家都将住房跟厨房隔离开来,在大大的住房旁边建一个小小的铺屋,或左或右或后。马晋龙家的厨房就建在后面,由一条青砖铺就的小路与住房相连。乍一看,厨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房梁上连一根粗重的蛛丝都没有看见。可是仔细看看的话,会发现一些偏僻的角落里积着厚厚的灰。马晋龙果然是爱“面子”的人。

马晋龙将水壶挂上,然后点燃柴火。干枯的柴火就噼噼啪啪地烧起来。蹿起的火苗像手掌一样托起平底水壶。水壶里发出凄凄的受热声。

大胖子尿急似的搓着手跺着脚,直喊“暖和暖和”。我跟爷爷也将有些发冷的手张开来,靠近火苗烤火。只有酒鬼毫无知觉地瘫坐着,不时地咂咂嘴。我估计是酒精将他的脑袋烧坏了,不然不会到了这个时候还处于半睡眠状态。

我靠着爷爷坐下,大胖子靠着我坐下。

“小子,你现在还在读书吧?”听了一会儿烧柴的噼噼啪啪声,大胖子终于不甘寂寞,拉了拉我,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问道。

“一闻你书生气就知道了。我的鼻子厉害着呢,闻闻人的气味就知道哪个人是干哪行的。”他得意扬扬道。不过他说话的方式不至于让人讨厌。

“呵呵,我刚刚大学毕业。”

“大学生哪!了不起!我从小就成绩不好,捧着书就脑壳疼。”他自嘲道,做出一副脑袋疼时难受的模样。“但我一嗅到钱的味道就舒畅无比。”

我干笑着点了点头。

“但是我嗅到泥巴的味道就更加舒服。”他将稀而长的眉毛一挑。

“哦?为什么呢?”我颇感兴趣地问道。

“老是把自己当做珍珠/就时时有被埋没的痛苦/把自己当做泥土吧/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他摇头晃脑地吟道,然后问我,“这是一个七月派诗人写的诗,诗名就叫《泥土》,我们方言就叫泥巴啦。比如说,你们大学生是天之骄子,但是现在时代不同啦,别把自己当做珍珠一样宝贵,不然就时时有被埋没的痛苦。还不如把自己当做泥巴……不过现在的大学生本来就像地里的韭菜一样普遍了,呃……我不是这个意思哈,我的意思是……比如那个女人吧,那个女人确实长得漂亮,但是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那么必定受人非议。是吧?”

他刚提到那首诗时,我还挺高兴,没想到他还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人。可是讲到大学生时,他明显看不起读书人,表露出嘲弄之意。这让我有些不舒服。最后他又将话题扯到那个女人的身上,似乎他一眼就看出马晋龙对新儿媳的不满。这个人,不简单!

“是的。”我敷衍道。

“小子,你们说的那个人皮是怎么回事?”大胖子见跟我套近乎套得差不多了,便单刀直入地问道。在跳跃的火光下,他一只眼睛炯炯有神,一只眼睛像毛玻璃一样反射出粗糙的光。

马晋龙似乎怕我回答大胖子的话,立即站起身来,大声对我道:“好了,水热了,你去帮我取点儿红糖来,就在碗柜的第二层,打开柜门就可以看到了!”

我也不愿意回答大胖子,按照马晋龙说的在碗柜里找到了红糖。碗柜就在爷爷的背后,被无数次烟熏火燎,已经漆黑得看不出是什么木做成的。我拿出一口大碗一支筷子,倒了些红糖,便走回到火坑旁边接水。

大胖子仍旧死死地盯住我,像是执著地等待我的答案。我却倾斜了水壶,一声不响地接水。接满后,我用筷子搅拌,红糖立即如干凝的血一般慢慢化解,溶化在水里了。

爷爷接过糖水,对着酒鬼的嘴巴慢慢倒下。

“应该能醒了吧。”马晋龙满怀期待地看着酒鬼,“他跟他弟弟是相依为命,我跟传香也是相依为命哪。哎……传香到底去哪里了?如果他出了什么问题,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爷爷将倒完糖水的碗递给我,劝慰马晋龙道:“看你说的什么话!现在只是没有他的消息,又不是……”爷爷自觉后面的话不宜说出,便停住了。

大胖子看了看马晋龙,又看了看爷爷,茫然道:“你们不是说他只是这几天不在家吗?怎么听着不对头?他出了什么问题?有生命危险吗?怎么会没有他的消息呢?他会不会……”

马晋龙回避着大胖子的目光。

“哼哼。”酒鬼从鼻子里长长地哼出气息来。

马晋龙马上冲了过去,抓住酒鬼的胸口,厉声问道:“你那个皮子是从哪里找来的?你看到你兄弟的尸首没有?有没有看到我们家传香?”

“看样子你干爹是不肯原谅我的了。”女人在马中楚面前低下了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她将手伸到身边一个海碗的沿口上摸了摸,轻声道:“这碗鸡汤面也凉了,还要不要送给你干哥吃呢?”

马中楚爱怜道:“傻瓜,你又没有犯错,只是……你没必要内疚。这个鸡汤面不送了,反正送去了他们也不会领情。”

女人走到马中楚身边,抬起娇嫩白皙的手抚摸马中楚的脸,柔声道:“都怪我,让你们父子不和。你干爹干哥一定恨死我了。”

马中楚强颜欢笑道:“你别这么想。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可以让你们的误会化解的。”他轻轻朝前迈了一步,一不小心碰到了接漏的破碗,碗里的屋檐水流了出来,沾湿了女人的鞋。那是一双崭新的红布鞋,是马中楚从拥挤的平价市场买来的。

马中楚急忙拿了一块干抹布,弯下腰去要给女人擦鞋。女人一把扶住马中楚,摇头道:“不用了。你看看,这屋里哪里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在这个房间,鞋子迟早是要弄脏的。你就不要多费劲儿了。”

马中楚的动作僵持了一会儿,然后恹恹地放下抹布。他再次打量一番他的家,破烂不堪的家。由于雨水一直不停,屋里叮叮当当的接雨水的声音就没有停歇过一秒。虽然女人隔一个小时用脸盆将锅碗瓢盆里的屋檐水汇集到一起,然后倒到排水沟里去,但是屋里已经湿了一块又一块,眼见着没有几块干净的地方了。女人在屋里行走的时候都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骆丽丽,真对不起……”马中楚又有些哽咽了。

女人笑笑,拉起他的手道:“不要这样。只要你不在意我昨晚……”

马中楚摇了摇女人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女人莞尔一笑:“好了,我不说了,你也不要说了。你看,床顶上的塑料纸快撑不住了。我们把上面的水弄干净吧?”

马中楚定了定神,看见床顶上遮雨的塑料纸已经聚集了相当多的雨水,中间已经驼起了一块。就在昨夜,他跟女人正要亲热的时候,床顶一阵凉水兜头淋了下来,将他跟女人淋得浑身尽湿,将他身体内刚刚燃烧起来的热火硬生生浇灭了。

现在,那块泛黄的塑料纸似乎又撑不住了。今天早上趁着女人做鸡汤面的时候他烘干了被单,如果聚集的雨水再次淋下来,今天晚上又睡不成了。

“你拿脸盆来,暂时接着漏水的地方。我把塑料纸里的水倒了再放回来。”马中楚一边吩咐女人,一边踏着凳子去取床顶的塑料纸。

女人按照吩咐,两手平抬着脸盆接水,马中楚兜住了塑料纸将水倒了出去。

“中楚,你说酒鬼手里的东西真的是人皮吗?我想起来就怕。”脸盆里没有水,从瓦间流下的雨水坠入脸盆后,溅到女人脸上。女人侧着脸,却避不开。

还没等马中楚回答,女人又道:“这雨水真是讨厌,我怎么躲也躲不开。”

马中楚抖了抖手中的塑料纸,笑道:“呵呵,你手里拿着一个脸盆接水,怎么躲得开呢?”

女人嘟嘴道:“都怪你。你就是一个脸盆,我跟着你,就得受你干爹干哥的气。你干爹干哥就是讨厌的雨水。”她见新婚丈夫脸上似有不乐意,立即改口道:“下一阵子也就够了,这样天天接连不断地下,实在是麻烦。我们住在这间房里也不方便。”

马中楚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泥黄的水顺着塑料纸的褶皱弯弯曲曲地流下,然后滴落在地。“你说的酒鬼,我们叫他酒号子。”马中楚抬起头来,缓缓说道。

“哦,我习惯叫成酒鬼了。”女人若有所思道。

“唔……他手里的人皮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你知道吗?”马中楚问道。

“你也怀疑那块人皮跟我有关吗?”女人惊讶道,“你干爹这么说了,你就相信?”

马中楚急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跟你讨论一下罢了,你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

“我哪里紧张了?”女人提高了声调反问道。

“那我问问你,昨晚床顶漏水下来之后,你到哪里去了?我换了衣服过来,没有看见你。”马中楚问女人的时候,自己的眼睛躲躲闪闪,仿佛女人才是逼问者。

“你……”女人端着脸盆的手不由自由地哆嗦起来。

马中楚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是去上厕所了吧?可是……可是你后面怎么还跟着一个人?”

“哐当”一声,女人浑身猛地一抖,手里的脸盆落了下来。

马中楚被脸盆落地的声音吓了一跳,慌忙后退几步,将手护在额头之前。

“你说什么?有人跟在我后面?”女人身体又晃了晃,如同雨中的一棵扶风的弱柳。“我……我怎么不知道?”

“我没有别的意思……”马中楚揉了揉手里的塑料纸。塑料纸发出“哗哗”的声响。那块塑料纸年数已久,早已失去了当年的剔透和柔软,变得土黄而僵硬。“你来的头一天晚上,我和干哥看见你的床边还有一个人影。它正在……”

“正在干什么?”女人的嘴巴哆嗦起来,脸色煞白。

“骆丽丽,我不是有意去看的,昨晚我也不是有意跟踪你的。请你相信我……”马中楚鼓起勇气瞟了一眼他的新娘,立刻又快速地躲开。

“你告诉我,它正在干什么?”女人厉声问道。从屋顶漏下的屋檐水滴落在床顶的纱帐上,发出弹棉花一般的“砰砰”声。在纱帐的张力下,小小的雨滴竟然可以发出这么大的声音!纱帐立即被污渍弄脏了一大块。

“你不知道?”马中楚疑问道,“这两次你都不知道?”

“别装蒜了!快把那张人皮拿出来!”门外突然一声大喝。

马中楚和女人调头去看门口,只见干爹马晋龙一脸怒容地闯了进来。干爹的身后跟着其他几个人。最打眼的便是那个大胖子,一只眼球混混沌沌的人。

“干爹,您找谁要人皮?”马中楚迷惑不解道。

马晋龙一声干笑,瞥了妖媚的女人一眼,道:“谁拿了人皮,我就找谁要。”

女人站在原处不动,冷冷问道:“干爹,您的意思是谁拿了呢?我和中楚可是没有动那个不干不净的东西。您说话请不要拐弯抹角,说话可不是唱戏,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女人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马晋龙嘴巴哆嗦道:“谁让你叫干爹了?我还没有答应你们的婚事呢!我家中楚是暂时被你迷住了心窍,等我把你的狐狸尾巴扯出来,看你还敢不敢跟我顶嘴!看中楚还会不会维护你这个妖精!”

“你说谁是妖精?”女人终于保持不住先前的冷静了,歇斯底里地质问道。

大胖子忙拉住马晋龙,好意劝道:“马老爹,您都这么大年纪了,何必跟年纪轻轻的嫩头女子计较?”

马晋龙愤愤道:“你看看她,一点儿都不懂得给老人家面子!何况我是马中楚的干爹!这样的媳妇长得漂亮又有什么用?”

女人委屈道:“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你故意让我难堪!我告诉你,酒鬼……酒号子拿来的人皮我根本碰都没有碰一下!中楚当时也在我旁边的,不信你问他!”

要不是女人提到马中楚,马中楚似乎就要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干爹和他媳妇这样吵下去。马晋龙没好气地看了干儿子两眼。马中楚嚅嗫道:“干爹,我……”

“别说了!你这个鬼迷心窍的家伙!”马晋龙不等干儿子把话说完,立即怒吼道,“好,你既然说没有拿,那你敢不敢让我搜这个屋?”

大胖子忙上前拦住马晋龙,歪着头道:“马老爹,这样恐怕不好吧?就算是警察,也得有搜查证才可以搜人家的房子呢。”

马晋龙斜睨了一下大胖子,鼻子哼出一声,道:“她既然说她没拿,就不怕我搜。”

女人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你搜吧。”

听了女人的话,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马晋龙立即平静下来。

大胖子在马晋龙耳边嘀咕:“马老爹,您看您办的什么事?就算她真的剥了人家的皮,哪里会藏在自己家里呢?就算藏在家里了,也肯定是非常隐蔽的地方,哪里会让你轻易找到?您说是不是?”

我和爷爷对望一眼,也是无话可说。

马中楚向前跨出一步,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女人拉了回去。

“中楚,你让他搜!不搜他是不会甘心的。”女人嘲弄地对中楚说道。

马晋龙经大胖子提醒,本来有了退却之意,未料女人这样讥讽了一句,刚刚熄灭的火焰立刻重新腾了上来。他瞪圆了眼珠子,挥手道:“搜就搜,谁怕谁?我就不信你能把尾巴一直缩在裤裆里,不露出来透透气!”

马晋龙的话似乎刚好刺中了女人的痛处。女人脸色涨红,鼻子里呼呼地出气。马中楚急忙拉了拉她的手,叫她冷静一下。

女人的表情变化毫无遮掩,我不禁怀疑女人身后真藏着一条光秃秃的尾巴了。难道马中楚已经知道他的新娘子藏着一条见不得人的尾巴,所以叫女人忍让?自从爷爷跟我讲了一个长工跟一个长了尾巴的千金小姐相恋的故事之后,我有意收集了一些关于人长尾巴的信息。

我原以为千金小姐长尾巴的故事是爷爷随口杜撰的,留意这方面的信息之后,我才知道,长尾巴的人不是少到几乎没有的地步。广东的一家医院从1995年到现在已经为国内60多例长尾巴的孩子动了手术。做这方面治疗的主治医生也见过了各式各样奇怪的小尾巴。那医生说:有的孩子小尾巴有半截手指那么长,是肉红色的;有的小尾巴是软耷耷的肉体,外面有皮包着,皮上还长了粗粗细细的毛;有的小尾巴里面有软骨,软骨外裹着血肉;有的则是半个鸡蛋似的一块肉。据介绍,“长尾巴”是一种先天畸形,约万人中有一例,男孩发病率明显高于女孩。

而在来湾桥村之前,我就产生过幻象——在雨中看见一个女子双手捏住裤子的两边,缓缓地往下拉,似乎要给我看什么奇妙的东西。难道是要给我看她的尾巴不成?

不管怎样,这个女人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我心里想道。

马晋龙已经走进他们的新婚洞房开始搜查了。

不过我觉得这几间房子都没什么好搜查的。虽说是新婚洞房,但是房间里除了一张还算干净整洁的床,一个散发着木头的腐味的衣柜,一张油光可鉴的桌子,几把油漆剥落的椅子,还有一些接漏的碗具瓷器之外,再看不到比拳头还大的物什。就是小孩子玩躲猫猫也会觉得没有地方可躲可藏。

马晋龙还犟着劲儿要搜查,自然是因为受了新儿媳的气,没有台阶可下。

大胖子劝道:“算了吧。这么漂亮的姑娘住在这种地方,真是凤凰住进了鸡窝。您得为您干儿子娶了这么通情达理的媳妇去感谢观音菩萨呢。”

马晋龙仿佛这才看清楚房内的摆设,才感觉到屋里的寒酸气,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爷爷也劝解道:“走吧,别为难他们小两口了。”

马晋龙低了头,偷偷觑了干儿子一眼,嘴巴蠕动了半天,好像要说什么致歉的话,但是死爱面子的秉性使他说不出口。

就在我要为气氛从剑拔弩张即将转变为缓和而窃喜的时候,一个冗长而痛苦的呻吟从衣柜后面传出!

“呃呵——”那个声音透过木板与木板之间衔接并不紧密的衣柜,清晰无误地传到在场的每一位的耳朵里,激起最深处的宁静,掀起恰才平静的波澜。

马晋龙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一愣神,然后问道:“是谁?”

“我弟弟?”刚才还迷迷糊糊的酒鬼也立即侧了侧脑袋,表情迷惑却口齿清晰地叫道,“是我弟弟的声音?”

女人急速摆动脑袋,两眼朝衣柜望去。马中楚则傻愣愣地去看他的新娘子,似乎他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屋里还藏着另外一个人。既然他自己不知道的话,那么知道的人就只有一个了——他的新婚娘子。

马中楚的眼神无疑使马晋龙更加兴奋,他像一条被关在牛棚里待了整整一个无聊的冬天,而在暖暖春日第一次出牛棚便看见了异性的旺年水牛一般,几乎是两脚离地蹦起来,大声质问道:“衣柜里有什么人?”

大胖子见情况有变,立即快步走到衣柜旁边,像个经验十足的法医一般,将那只混沌的眼睛探向衣柜的缝隙。可能是他那只混沌的眼睛看不清衣柜里面有什么东西,随即将耳朵贴在了柜门上。

马晋龙快速瞟了大胖子一眼,问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大胖子摇摇头,道:“衣柜里没有人。”他边说边拉开了柜门。果然里面空空如也,连一件衣服也没有。

马晋龙看着空空如也的衣柜,却如抓住了把柄一般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来回踱了几步,冷冷问女人道:“为什么衣柜里连件衣服都没有?看来你是早就知道我们会检查衣柜,事先做好准备了吧?”

女人嘴角拉出一个苦涩的笑,答道:“昨天晚上我跟中楚都被床顶的漏水打湿了衣裳,湿衣裳都挂在厨房烘着了,干净衣服都穿身上了。衣柜里哪里还会有多余的衣服?”

大胖子愣了愣,问道:“不会吧?你们俩都只有两身换洗的衣服?昨晚你们不是结婚吗?连个像样的新娘新郎的礼服都没有?”

女人闷哼一声,道:“这个你就要问中楚了。”

一句话说得马中楚脸色涨红,窘迫之极。

女人叹了口气,道:“我不期待他给我买多少衣服,只希望在我被人欺负的时候能够出来替我挡一挡,可惜这他都做不到。早知这样,我当初还不如不跟他来这个偏僻的地方。”说完,她故意看了她的男人一眼,可是马中楚自顾低头咬着嘴唇,半句话也没有说。

在女人说着气话的时候,马晋龙仍不放弃地在衣柜上左敲敲右磕磕。可是那声叹息仿佛是夏夜里从耳边掠过的蚊子嗡嗡声,在你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响起,待你凝神去听,却又了无踪迹。

酒鬼一步一个趔趄地走到马晋龙背后,盯着破旧的衣柜左看右看。

“真怪,刚刚明明听见了声音的,怎么突然就没有了呢?”马晋龙自言自语道。

酒鬼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衣柜大声呼喊道:“弟弟!弟弟!你在里面吗?你快点儿出来吧!”

大胖子不耐烦地拉开酒鬼,咂嘴道:“都说这衣柜里没有人了,你叫什么呢?”

不知道酒鬼真没清醒,还是被大胖子的眼珠子震慑住了,他连忙畏畏缩缩地退到爷爷身后。但那双眼睛仍旧像老鼠的眼睛似的对着衣柜看。

“难道我老了?耳朵不灵了?”马晋龙双手反剪背后,迷惑不解道,“那个皮子到哪里去了呢?传香怎么还不回来呢?”

他看了看屋里的几个人,没有一个人回答他的问题。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自言自语道:“也许我一回去,就能找到那张人皮,就发现我家传香还躺在床上睡懒觉。”

大胖子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马老爹,您的儿子可不能睡懒觉。今天我来找他是有很重要的生意呢。”

马中楚忙问道:“干爹,我在外打工的时候怎么没听谁说起,干哥现在做生意啦?”

马晋龙怒视马中楚道:“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你自家的女人都管不好,还要管你干哥的事情?”

马中楚立即垂下脑袋不说话了。

“呃呵——”

屋里的七个人立即都将动作定格了。时间也在这一刻停止走动。

虽然这间房子里到处都是漏水的滴滴答答声,可是刚才响起的呻吟丝毫掩盖不了。自从它第一次响起后,每个人在说话的时候其实都留着另一部分注意力等待着它再次出现。这么多人的注意力集合成一把细心的鸡毛掸子,仔仔细细地清扫这间房里的每一个角落。只要它再次露出头来,立即会被机警的听觉捕捉到。

“他不在衣柜里!”马晋龙又惊又喜,“我听清楚了!声音是从墙后面传来的!我确定声音是从墙后面传来的!你们听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

马中楚和女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慌张而又惊讶的神色。

“声音是从墙后面传来的!”马晋龙拉住大胖子,如玩躲猫猫游戏的小孩子取得了胜利一般欢呼雀跃。

大胖子点头道:“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您的意思是……有人藏在墙后面?”

马晋龙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色扫过,欣喜道:“我知道这个房子的格局,隔壁就是厨房。他们把人藏在厨房里了!他们把我儿子传香藏在这里了!难怪传香昨晚没有回来!原来是他们把传香抓起来了!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就知道这个妖精是要害传香的!”由于过于激动,马晋龙的胸口剧烈起伏,说话也喘着粗气。

“干哥?”马中楚又望了他的新娘一眼。

未等他的新娘做出任何解释,马中楚带头返身跑出睡房,冲向隔壁的厨房。马晋龙紧随其后。

我还没来得及跨出房门,就听见马中楚惊叫一声:“怎么会是你?”随后是马晋龙惊恐和失望交加的声音:“传香呢?你有没有看到我家传香?”

出门的时候,我留意了一下女人的表情,那是一副束手无策到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是阴谋被发现之后的束手无策,还是被人陷害之后的束手无策?

等我和爷爷还有酒鬼赶到厨房的时候,更加令人惊恐的画面呈现在眼前。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蜷缩在火灶与墙连接的角落里,时不时发出“呃呵”的哀叹声,犹如正在地狱里遭受苦难的鬼,默默地忍受着由于前世冤孽而遭到报应的刑罚,连哀叹都不敢出大声。

“弟弟?”酒鬼缓缓走向火灶的角落,张开了双手,却不敢拥抱那个可怜的人。因为那个人裸露出来的地方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白色的皮肤和鲜红的肉如迷彩服的板块交接一般。鲜红的肉上冒出黄黄的油水出来,令人作呕。

那个人听见了酒鬼的呼唤,缓缓地将埋在臂弯里的头抬起来。虽然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但是从酒鬼怜惜而哀怨的眼神里,我可以确定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酒鬼的弟弟。酒鬼的弟弟仿佛失忆了一般茫然地看了看在场的所有人,他一边看着我们,一边用右手捏住左手的虎口,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将一块皮肤揭起来,如同剥洋葱一般轻松而简单。不过,虽然那块皮肤没有洋葱的熏味,但是酒鬼的弟弟眼眶里陡然增加了许多液体。

“呃呵——”他轻叹一声,将一块皮肤剥落下来,拿在手里就像拿着一截蛇蜕下的皮。

“弟弟!”酒鬼被他弟弟的这一动作吓坏了,停止了向前的脚步,就地跪了下来,双手撑地,哭了起来。“弟弟……你不要这样……再这样你就没有皮肤了……我从哪里把你的皮都找回来啊,弟弟……”

马晋龙咬牙问道:“你没有看见我家传香吗?”

酒鬼的弟弟像是没有听见马晋龙的问话,自顾低了头去看自己撕下来的皮肤。一阵风透过火灶口对面的窗户吹进来,酒鬼的弟弟手里的皮肤如蝴蝶一样扑扇着翅膀,鲜活得要命。

大胖子扶住马晋龙,安慰道:“没看见总比看见要好,至少说明马传香现在还是安全的。不过,我还没有弄清楚状况。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马传香和这个人有什么联系吗?”

马晋龙问酒鬼的弟弟道:“是什么人害你变成了这样?”

酒鬼的弟弟仍旧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凝神地看着那只扑扇着翅膀的“蝴蝶”,仿佛陷入了旋涡一般具有吸引力的遐想之中,不能自拔。

“弟弟!”酒鬼已经泣不成声,双手伏地,如朝拜一般趴在地上。周围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扶起他。我能理解酒鬼这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与痛苦,惊喜只是在见到他弟弟刹那之间掠过,而痛苦则巨大到无以复加。就像你丢失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你丢了魂魄似的到处寻找,可是找到的时候发现它已经惨不忍睹,那种感觉很多人都有过。所以我们都不去扶酒鬼,让他在地上尽情地发泄他的绝望和悲痛。虽说酒鬼的弟弟之前已经出现了不好的症状,但是此刻的情形才叫人撕心裂肺。

也许是兄弟之间的心灵相通,酒鬼的弟弟暂时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扑倒在地的人身上。酒鬼见弟弟看了他一眼,哭得更加伤心了,他边哭边爬向他的弟弟。

这时,女人跨进门来。

“啊——”酒鬼的弟弟的目光碰触到这个刚刚跨进门的女人,立即丢掉了手中的皮肤,吓得尖叫。

厨房里的人立即都将异样的目光投向这个绝美的女人。

“他……他怎么会在我家厨房?”女人有些心虚地避过各人的目光,毫无底气地问道。在这么多人的逼视下,谁也不会有底气。可是越是这样,人们的怀疑心越重。审视的人和被审视的人都很容易陷入这样的泥沼,并且越陷越深。

酒鬼的弟弟抱紧身子,摇头喃喃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饶过我吧……不要过来……”

女人继续一步一步靠近他:“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到我家厨房来?”

“够了!”马晋龙在得不到酒鬼的弟弟的回答之后,终于把所有的愤怒发泄在这一句话里。“你不要再靠近他了!他是害怕你的,你难道不知道吗?你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他怕……我?”女人指着自己问道,“他为什么怕我?”

酒鬼的弟弟喃喃道:“不要……不要剥我的皮……不要剥……”他往后缩着身子,像一只夏日的土蜂要将身体挤进泥墙里。

酒鬼回头看了女人一眼,从地上爬起来,张开双手挡住女人,怒道:“我不许你再向我弟弟靠近一步!识相的话,你最好离他远点儿!”

女人迷茫道:“我……我怎么了?”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她的新婚丈夫,可是马中楚连跟她的目光接触的勇气都没有。她立即变得垂头丧气。

马晋龙将女人的一举一动收进眼里,颇有些幸灾乐祸道:“怎么了?只有你自己知道是怎么了,还想要别人为你辩解吗?所有的怪事,都是在你来了这里之后发生的。我干儿子也帮不了你!”

大胖子看了看女人起伏的胸口,干咽一口,摆手道:“我看大家先别争论了,快把这个可怜的人送到医生那里去吧。”

酒鬼经大胖子提醒,连忙挥手叫人帮忙抬起他弟弟:“快过来搭把手,把我弟弟送到乡村医生那里去。”

我们几人慌忙上前捉住酒鬼的弟弟的手脚,酒鬼的弟弟拼命挣扎反抗。我们也不敢太用力,一则怕抓坏了他原本破破烂烂的皮肤,二则自己内心对冒出黄油的裸露的鲜红的肉也有畏惧。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好几个人终于将暴躁的他制伏,由酒鬼抬着他的两只手,马晋龙抬着他的两只脚,其余几个有的托腰,有的托脑袋。我却只敢轻轻地拽住他腰间的衣服,不敢碰触他的肌肤。

在那个漂亮女人的注视下,我们几个抬着酒鬼的弟弟离开了马中楚的家。她看着我们手忙脚乱,不禁一脚跨出了门口,却最终没有将另外一只脚也跨出来。她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她的新婚丈夫身上,可是马中楚似乎全神贯注地帮着忙,没有回头看他的新娘子一眼。

马中楚倒是非常热心,一会儿问酒鬼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换他来抬;一会儿问干爹是不是累了,走路要小心。虽然在马晋龙看来,这件事情跟那个女人脱不了干系,但是我觉得事情不能这么快就下结论。可是当见马中楚一副愧疚之情,让人不得不对他媳妇生疑,好像他们两人之前串通好了,但是现在马中楚良心发现,跟他的新娘分道扬镳了。

所幸马中楚家离乡村医生家不远,在泥泞中走了十多分钟,就到了。

乡村医生出去了,家里只有不懂医术的媳妇在。她见我们抬着一个血淋淋的人闯进门来,吓得直往屋里钻。

马晋龙气得骂道:“做医生的就是要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命回来,哪里有见了病人吓成这样的?”

乡村医生的媳妇躲在屋里,哑着嗓子喊道:“我家男人刚刚被人叫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你把那个人放在堂屋里就好了,千万别搬到里屋来,我怕看到这些东西。”说完竟然在屋里嘤嘤地哭起来。

酒鬼含混地骂了一句,就撒开手将他弟弟放在堂屋里的一把大竹椅上。大竹椅旁边有一个木架子,估计是用来挂吊瓶的,那么大竹椅就是预备给病人的了。酒鬼喘着粗气问道:“你男人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我弟弟情况危险着呢!”

女人躲在里屋回答道:“最近感冒的人多,病情轻重不一样,时间长短是说不准的。我家男人只是一个乡村医生,只能给人治些伤风感冒的小病小痛。你弟弟病情严重的话最好快点儿弄到大医院去。”

酒鬼抱怨道:“这连着几天的大雨,人家的车都歇在家里了。你叫我到哪里去叫车来?”他咬着下唇看了一眼他弟弟,眼角又挤出几滴泪水来。

大胖子一路上没帮什么忙,只是跟着跑,可是也累得双手叉腰呼呼地直喘气。他一边喘气一边说道:“真是怪了,这是什么病?什么病会让人的皮肤变得像竹笋皮一样?我活到三十多岁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病。”

马晋龙就在门槛上坐下,满面愁容道:“我家传香还不见人影呢,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老觉得不舒坦。”他抬起疲惫的眼神看着爷爷,问道:“岳云哥,你要帮我劝劝我这个不争气的干儿子,那个妖精千万要不得。酒鬼的弟弟在她来的第一天表现出异常,她就要整死他。那天晚上传香也不过是……传香就不见了。我一直阻止干儿子跟她好,下一个肯定就要整我了。”

马中楚在旁垂眉低首,闷声道:“干爹……”

马晋龙摆摆手,叹气道:“干儿子,我知道你还想维护那个妖精。有了漂亮媳妇就忘了老父老母的事情,我在戏文里见得多了。”

马中楚来不及辩解,他干爹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哼唱了起来:

常言道儿是冤孽女是愁哇,八辈子啊,八辈子才积个绝户头!

原以为说这话为了遮丑啊,至如今,至如今才知道不是胡诌。

小时候赶会看戏我驮他走哇,撒泡尿哇,撒泡尿顺着我的脖子流,顺着我的脖子流!

吃凉的怕他们肚疼难受,吃热的,吃热的又害怕烫坏咽喉。

他要是要花生你给他抓把豆,闹一个呀,闹一个搬倒葫芦洒了油。

他们说的话,句句是紧箍咒,当老的不是唐僧是孙猴。

那时候见到咱又亲又搂,至如今哪,至如今离大远就皱眉摇头,皱眉摇头。

父母心哪父母知啊,儿女猜不透,猜不透!

小麻雀要出窝难挡难留。

自留地责任田各归各有,三套房各一套刚刚翻修,筷笼子小擀杖还有笤帚,锅碗瓢勺都买齐,不用抓阄。

这也是呀,这也是父母心贱贱如狗,贱如狗!

分了家还怕他们想得不周。

待他们一个样不薄不厚,也免得再生出闹气的因由。

东庄上请来他老舅,麻烦他给咱经经手。

他娘啊,当老的罪孽咱早受够,全当咱,没养没生,没生没养,是个绝户头,咱是个绝户头。

马晋龙越唱越伤心,最后竟兀自呜呜地哭了起来。马中楚站在他身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直急得胡乱搓手。

大胖子将那肥胖的手掌放在马晋龙肩膀上,声音哽咽道:“哎,老人家,别伤心了。人都是这样啊……”

躲在里屋的女人道:“您老人家也是的,您家的马传香只是一夜没有回来,您怎么就全当没生没养呢?马传香是你亲生的,马中楚是你养大的。怎么就是绝户头呢?您这样说话可是昧着良心呐。”

马中楚立马接口劝他干爹道:“是啊。我不还在这里吗?酒号子他弟弟智力不正常,也许是碰了什么脏东西感染了病毒才这样的。等大夫回来,也许打一针就好了。”

马晋龙啐了干儿子一口,道:“你在这里有什么用?人在曹营心在汉。你看你,到现在了还句句维护那个妖精。酒号子他弟弟是智商低,但是他一看见你媳妇就吓成那样,却是为何?”

马中楚张口结舌:“这……”

“那个傻小子见了女人就下面硬挺,口里就流着涎水。村里哪个女的不怕他?他见了哪个女的不这样?”马晋龙指着酒鬼的弟弟,怒声质问道,“可是呢?他一见你媳妇偏偏就吓成那样!他是笨!所以才首先遭了你媳妇的毒手!”

“她不会的,干爹,你听我说,骆丽丽她不是这样的人。”马中楚虚弱无力地解释道。

马晋龙“哼”了一声,降低声音问道:“你昨晚不是跟她洞房了吗?难道就没有发现一点点异常?没有闻到狐臊味?没有摸到狐狸尾巴?”

大胖子立即一脸坏笑,双手在胸前乱挠,道:“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也有这样好的艳福!昨天夜里你是太激动了,忘了注意这些细节呢?还是激动得过了头,事情没办成功就萎蔫了?”说完,大胖子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

躲在里屋的女人骂道:“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说话也不检点一些!别忘了你大姐我还在这里呢!”

大胖子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差点儿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女同志!”

女人嘟嘟囔囔:“男人都一个样!像马中楚这样老实的倒是少了。换了我,我一样不便宜你们这帮王八蛋,宁可嫁给马中楚这样的人。”

大胖子嘿嘿一笑,朝马中楚低声道:“你以为她说的是真话呀?恐怕是昨天晚上咱那大夫没有让她满意,现在还在气头上呢。”马中楚立即涨红了脸。

大胖子见状,故意学着里屋的女人的声音逗乐道:“哎哟,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说说这些还脸红啊!”

马晋龙不耐烦道:“你别逗他了,他就是老实得像块泥巴。别把话题扯开了,中楚,你说说,昨晚到底感觉到异常没有?那个妖精没有对你做什么异常的举动?没有对你说些不同寻常的话?就算她不主动,你难道就没有发现些什么?”

他见干儿子愣愣的似有难言之隐,又道:“她骗得了你,但是她骗不了干爹的。我从酒号子他弟弟的眼里可以看出来,他是真的害怕那个妖精。你可以怀疑我是多心,但是酒号子他弟弟是不懂得隐藏的人。”

酒鬼在旁听得马晋龙的话,连忙簇上来,满怀渴求地问道:“中楚,你就说说吧。如果有什么异常,我们也可以帮你参谋参谋。我弟弟是不会陷害别人的,事情是怎样,他就怎样反应。你干爹说了这么多,你可能听不下去。但是我敢保证,我弟弟成这样肯定跟你媳妇有关系。”

大胖子又对酒鬼打趣道:“难得见你清醒一会儿。”

酒鬼瞥了大胖子一眼,又转头对沉默不语的马中楚道:“的确,我平时喝酒喝得多,糊里糊涂的。但是我弟弟的性情我还是一清二楚的,我不骗你。”

我跟爷爷站在旁边,但是插不进半句话。

里屋的女人也道:“马中楚,不是我故意贬低你啊。在那个漂亮女人来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想她为什么要跟着你。不怕你笑话,我在家里做姑娘的那段时间,求婚求媒的人不在少数,我是挑着选着才嫁给我家男人的——人长得还不赖,虽然是乡村医生,但是比起种田打土的人来还是有优势。我就想不清楚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干吗要跟着你从城里跑到这个穷地方来。”

大胖子的眼珠朝里屋一转,故意捏着嗓子道:“你刚才不说嫁给马中楚好吗?”他那只混沌的眼珠看不出来动了没有。

女人道:“话可以随便说,但是真选择起来了,可不能随着性子哦。”

酒鬼的弟弟难受地哼了一声:“呃呵——”

酒鬼急忙走过去,对着他弟弟的耳边喊道:“弟弟,你再忍一会儿啊!医生就来了!哥在你身边,不会让你有事的!”

喊完,酒鬼扭过头问里屋的女人:“你家男人怎么还不回来啊?再不回来我弟弟恐怕就性命难保了哇。”

女人在里屋道:“咦?我好像听到脚步声了,莫非是他回来了?”

我立即侧耳倾听,可是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酒鬼和马晋龙也侧着脑袋,细细地寻觅雨中“嗒嗒”的脚步声。从失望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们一样没有听到女人说的脚步声。我看了看外面的雨,能见度非常低,并且雨滴砸在地面屋顶,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除非是走到了很近的地方,不然听不到人的声音也看不见人的影子。

“你听错了吧?”酒鬼问道。

“没有啊,我明明听到了脚步声的。”女人回答道,“应该是男人的脚步声呢,咕咚咕咚的,肯定是穿着雨鞋。咦?现在怎么听不到了?”

我走到门外的屋檐下,发现不远处果然有个淡淡的影子。那个影子停在原地,似乎正朝某个方向张望。我心下生疑:如果是乡村医生的话,他为什么不继续朝这边走呢?

难道是马中楚的新娘子?

我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我什么时候也开始怀疑那个漂亮的女人了?

随即一连串的问题如糖葫芦一般蹿了出来。酒鬼的弟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为什么一见到那个女人就吓得魂飞魄散?马传香昨晚到哪里去了?现在又在哪里?马中楚和他干哥那晚看见女人的房间有两个人影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个女人真是剥皮鬼?是四百年前“皮场庙”的冤魂?

还有,正如马中楚的干爹所问,马中楚昨晚没有发现女人的任何异常吗?可是根据马中楚不自然的表现,他肯定知道了一些秘密。难道他也是等着女人露出全部的尾巴?抑或是他认为自己能娶上这样妖艳的女人是前辈子积攒的福气,舍不得放弃他的新娘子吗?再或者,他是被这个鬼灵精怪的女人蛊惑了吗?他到底是“色迷心窍”还是“鬼迷心窍”?

还有,这个长着一只混沌眼睛的大胖子是什么人?他说他是跟马传香做生意的伙伴,可是为什么马传香的父亲对这个人一无所知?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我双手抵住躁动的太阳穴。无论这里发生什么,我只是一个局外人而已。奶奶极力阻止爷爷干涉别人的家事,而爷爷也不是自作主张喧宾夺主的人,我只是跟着爷爷来的外姓人,只是湾桥村的一个过客,考虑这么多既无用也无趣。

那个影子动了动,似乎发现我正在盯着它。因为我不确定那个影子是谁的,所以只好暂定为“它”。

我正想叫爷爷过来看一看,那个影子像不倒翁一样左右摇晃两下,渐渐远去,最后退到雨帘后面去了。

这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将我吓了一跳。

“小兄弟,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侧过头来,看见了一只混沌的眼睛。是大胖子。我吁了一口气,略显慌张道:“没,没什么。”可是心里一个声音问道:你有什么好紧张的?

大胖子眯起眼睛对着雨帘看了一番,咂了咂嘴,道:“雨有什么好看的?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看见雨就会想起很多东西。哈哈,我就一粗人,看见雨就只担心我的生意。”说完,他背起双手进屋去了。

我又看了看雨帘,那个影子没有再出现。于是,我跟着大胖子进了屋。

刚走进屋,爷爷看了我一眼,问道:“待在外面干什么呢?”

我淡淡地笑了笑,爷爷便不再询问。我瞥了一眼酒鬼的弟弟,他不再呻吟了,像一个死人一样躺在那里,被揭去表皮的地方有新的黄色的油冒出来,狰狞而又恶心。医生的妻子还躲在里屋。连马晋龙都侧着身子坐着,有意避免直视酒鬼的弟弟。

“大夫在家吗?”门外走来一个妇女,年纪三十岁左右。

“还没有回来呢。”赤脚医生的妻子在里屋回答,然后急忙喝道,“你不要进来!你不要进来!”

那个妇女的一只脚刚刚跨进门槛,听了她的话,立即这样横跨在门槛上问道:“怎么了?医生没回来就不让我进屋?”

“屋里有个重病的人,皮肤烂得稀烂了。我怕你见了害怕。”

那个妇女愣了愣,慌忙将跨进的脚收了回去。也许是马晋龙刚好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没有看见酒鬼的弟弟。可是她看见了酒鬼,立即笑脸问道:“酒号子,你怎么也来啦?不是喝酒喝伤了胃吧?”

酒鬼没有心思跟她开玩笑,勉强撇了撇嘴角。

那妇女又道:“酒号子,你快回去吧。马中楚他新媳妇好像找你有事呢。”

马中楚和酒鬼两双死灰一般的眼睛立即重新燃起光芒。

“我在来的路上碰到了马中楚的新媳妇,”她朝马中楚努努嘴,“我见她脚步走得很快,像是有什么急事,便好心问她干什么去,她却不回答。我心里纳闷呢,回头就看见她正敲你家的门。”

酒鬼急忙问道:“你是在我家门前碰到她的?”

那妇女点点头:“你和马中楚不都在这里吗?她怎么去你家找你了?”紧接着,她自作聪明地拍了拍巴掌,嬉笑道:“马中楚,不会是你跟你新媳妇闹了矛盾,还要你媳妇到处找你回家吧?我就跟我丈夫说过了,你别看人家娶的媳妇漂亮好看,但是好看的人往往性格挑着呢!动不动就容易闹矛盾。果然吧!”说完,她兀自哈哈大笑。

可是酒鬼的脸色大变,人从原地跳了起来:“不得了!她不是要去害我儿子吧?我儿子一个人在家呢!她莫不是要趁着我们都来了医生家,就去我家整我儿子?”

酒鬼的话一说出,马中楚立刻慌乱了。他的神情立即被他干爹和大胖子收入眼底。他干爹和大胖子异口同声道:“快,我们去看看!”

马中楚慌忙拖住酒鬼道:“不会的,她不会害你儿子的。”

酒鬼一把甩开马中楚,瞪圆了眼睛道:“我弟弟怎么会在你家的,你还没有给我解释清楚呢!”

马晋龙帮他干儿子辩解道:“肯定不是我家中楚干的,你弟弟虽然傻,但也算是跟传香、中楚一起长大的玩伴呢。怎么会下得了手?”

酒鬼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连他媳妇的底细都没弄清楚,怎么知道她不会伤害我儿子呢!你们帮我看好我弟弟,我得马上回家一趟。”

马晋龙道:“你一个人去怎么成?”

大胖子立即道:“我刚才跑得不行了,再走不动了。”

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促使我自告奋勇道:“我去吧。”

酒鬼看了看我,用力地点点头,仿佛我是要跟着他去赴一个危险重重的鸿门宴似的。而此时的我对那个漂亮的新娘子没有任何戒备心理。在我心里,她就是一个来自外地、被本地人所不容的弱女子,别无其他。等马传香出现,所有的一切疑问都会如春天的冰一样化解开来。而这位女子,将跟她的又丑又老实的新婚丈夫过上平平淡淡的日子。她抛弃城市里的繁荣和舒适来到这个偏僻的山村,必定会得到她追求的那种幸福。

爷爷向来乐于助人,简单地嘱咐了我几句便叫我跟着酒鬼去他家看看。

我走到门口,刚准备抖抖身上的雨水,擦擦脚底的泥巴,酒鬼就不容分说拉着我钻入雨帘中。

我只好跟着跑起来。可是脚底已经沾了太多的黏土,跑起来非常耗费力气。几分钟之后,我就上气不接下气了。

“歇……歇……一会儿,好吗?”我双手叉腰,弯下腰来拼命地呼吸。空气中混合了雨滴,似乎空气也因此变得厚重,我感到窒息。

酒鬼挥舞着手,表情夸张,不过同样上气不接下气。他道:“快点儿,不能歇的。她很可能要害我儿子!去晚了就糟了!”

我摆摆手,道:“不……不会的。”我本来还想说,就算他弟弟是被那个女人害的,可是那也是因为女人来的头一天他弟弟表现异常,就算马传香的失踪也是那个女人使了手段,可是那也是因为马传香那晚看到了她卧室里的异常。而他的儿子跟那个女人没有半点儿利害冲突,照我的逻辑,那个女人没有理由也就自然不会加害酒鬼的儿子。

可是我当时实在喘不过气来,自然说不出后面的话来,只是呼哧呼哧地呼吸,感觉肺都被雨水打湿了。

酒鬼着急得不得了,跺了跺脚,道:“那你先在这歇一会儿吧,我先去,你歇好了快追过来。”还没等我点头,他就“嗒嗒”跑了起来。

他刚跑十来步,脚步声就消失了。

我以为是雨声太大,掩盖了酒鬼的脚步声。侧头一看,酒鬼傻愣愣地站在不远处,既不朝前跑了,也不返回来叫我。

顿时,我心下生疑,拖着脚步靠近他。

我刚想叫他的名字,立即被另一个人影震慑住了。我知道了酒鬼为什么会停下来。

难道是她?不对,到底是她还是他?那个人影是不是我在医生家门口看见的那个?由于之前看得不是很清楚,我也无从分辨。

那个人影被雨帘遮挡得模模糊糊。

“妖……骆丽丽?”酒鬼口舌不清地说道。酒鬼站在我前面,比我离那个人影近多了,也许他已经看清了那个人影。

那个人影从雨帘后面走了出来,就如古人从一扇屏风后面走到了屏风前面。我看清楚了,果然是那个妖艳的女人。她面带微笑,额头上粘着湿漉漉的头发,衣服极尽可能地紧贴在她的肌肤上,曲线展现到了极致。

如果不知道她去过酒鬼的家里,而酒鬼的家里此时只有他儿子一个人的话,我肯定会认为傻愣愣的酒鬼是被这个妖艳的女人勾去了魂魄。

雨这么大,她为什么连一把伞都不打?

“酒号子。”女人向酒鬼打招呼道,“你弟弟呢?”

酒鬼的身体晃了一下,又定定地不动了。

“已经送到大夫那里去了。”我代替酒鬼回答道,感到嗓子里发痒。

她瞟了一眼酒鬼身后的我,手掩住嘴巴笑了笑,然后扶住酒鬼的肩膀,说了一句话。那句话说得非常清晰。如果那句话是从村里其他女人嘴里说出的,说不定酒鬼会扬扬自得地点头。可是这句话从这个女子嘴里说出,酒鬼非但没有笑,反而双腿筛糠似的抖了起来。她娇喘微微道:“酒号子,你的儿子真可爱呢。”

或许她也刚刚跑完一小段路,说话的喘气声很明显。

她没有理会酒鬼的异常反应,给了我一个淡淡的笑,抬起脚步向马中楚的老房子走去,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了。

我看着她离去,然后回过头来看酒鬼。酒鬼仍旧傻愣愣地立在原地。我靠了过去,轻轻推了推酒鬼,问道:“酒……呃……你怎么了?”我不好当面叫他“酒号子”或者“酒鬼”,而他的真名我还不知道。

他像是被我突然惊醒,大叫一声:“不好!”

他撒开了双腿朝自己家的方向跑起来。我被他这一惊一乍弄得懵里懵懂,只好一路跟着他跑。虽然我自认为身体比他强多了,但是根本追不上他。隐隐约约中,我仿佛看见他的身子拉长了一般,从地上蹦起又落下。

等我追到他家门口,看见他抱着他枯瘦如柴的儿子哭泣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酒鬼刚才的一惊一乍。

酒鬼的儿子在他父亲的怀抱里呜呜地哭泣,脸上除了稍显苍白之外没有其他怪异的地方。可是,当酒鬼将他儿子的手拿到我面前时,我惊呆了!

若不是看见一截骨头从皮肉下面刺了出来,我绝对不会认为那只手上的血是这个可怜的孩子的。他手上的皮肤剥落的状况跟酒鬼的弟弟几乎一模一样!不过幸好他只有手上的皮肤烂了,其他地方暂且没有大碍。

我打了一个寒战。

“是她!是那个恶毒的女人!是她干的!”酒鬼浑身颤抖,表情扭曲变形,“我知道她夸我儿子可爱是没安好心的!她是在威胁我哪!”

这个可怜的孩子两眼无助地看着他的父亲,哆嗦得像只被雨淋湿的小鸡,嘴里发出含糊的呜呜的哭泣声。

我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火热如炭。我急忙道:“他发高烧了。我看我们也先把他弄到医生那里再说吧。”

酒鬼咬着嘴唇将儿子背在身上,用一双大手将儿子的屁股托了托,然后嘱咐我在后锁上大门。他自己先跨出门槛,跑向我们走来的那条路。

我急忙随后关上门,锁上锁,很快就追上了气喘吁吁的酒鬼。我从背后看见酒鬼的儿子那双烂树枝一般的手,胃里涌起一股腥味。

酒鬼见我追来,又用力托了托背上的儿子,腾出一只手来擦脸上的雨水。他的表情很难看,被雨水一淋,整个脸就像一块正在融化的蛋糕。

我见他非常吃力,便问要不要我帮忙替换一下。他坚决地摆了摆手,道:“如果是扛稻谷或者犁耙,我会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身上的人是我儿子,我一定要自己来保护他。”由于背人和在泥水里走都是很耗费力气的事,他的语速很快。但是说出的话字字如钉,句句似铁。

想不到经常一副烂醉如泥模样的他居然还有这样偏执而伟大的想法。

“我妻子离开了我,我的亲人就只有儿子和弟弟。就算拼了命,我也不让他们受别人的伤害!”他恨声说道,而后深深地吸气,更加奋力地朝前奔跑。我都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

我不以为然地想道,哪里用得着你拼命?如果你能戒酒的话,你儿子就要谢天谢地了。

跑到乡村医生家前的地坪里时,马中楚他们几个急忙迎了出来,想要从酒鬼背上接过他儿子。

此时酒鬼却性情大变,像狗甩干身上的水似的一抖,厉声道:“你们谁也不许碰我儿子!听清楚没有?谁也不许!”

从屋里迎出来的几个人都愣住了,傻傻地看着双眼通红的酒鬼兀自走进乡村医生的屋里。

马晋龙讪讪地跟在酒鬼后面,以长辈的架势说道:“酒号子,你怎么能这样呢?这里的人都是为你好,你知道不?”

未料酒鬼根本不买马晋龙的账,转过身来瞪着马晋龙骂道:“为我好?谁为我好?啊?我弟弟、我儿子都成这样了!是谁下的狠手我还不知道?你给老子滚开!老子不要你们一个个假惺惺地看好戏!我老婆走了之后,谁也没有把我们三个当人看!特别是你马晋龙!你就是要看我们家破人亡的好戏!”

马晋龙气得脸成了猪肝色,浑身颤抖。一时之间,他竟然想不到辩驳的词语,用手指着酒鬼的鼻子说不出话来。

大胖子急忙凑上去,扯开马晋龙,又假装劝慰酒鬼道:“你真是的,哪里能说这样的话呢?就算是他儿媳做的手脚,你也不能骂做公公的不对嘛。”

马中楚瞟了一眼酒鬼的儿子的手,自然知道这跟酒鬼的弟弟没有多大差别,茫然地看看他干爹,又看看那个还不太熟悉的大胖子。

酒鬼将儿子放在他弟弟的身边,怒目瞪了怯怯的马中楚一眼,喝道:“这下你相信了吧!你的女人去了我家一趟,我儿子的手就变成这样了!”

大胖子扯着酒鬼的衣服,带着几分自豪感道:“你儿子的手算得了什么?我这眼珠子还被人挖去过呢!现在我这眼眶里的不是人眼珠子,是移植的狗眼珠子。”

很自然,他的话非但不能劝熄酒鬼的怒气,反而火上浇油。酒鬼挥舞着手嚷道:“你们他妈的都是狗眼看人低!我们家人丁单薄,所以马中楚的新娘子先欺负到我家头上来了!不过你们别偷着乐,她这是杀鸡给猴看呢!你们也得不了多好的下场!我看她就是一个剥皮的鬼!你们都要遭她的毒手的,一个都逃不了!”

骂完后他还不解气,指着马中楚道:“你!关键是你!她选中你就是因为你又丑又老实!你这种人最容易受这些女鬼的魅惑!你不要因为娶了个这么漂亮妖艳的女人,就……就瞧不起跑了老婆的我!她每天晚上都会吸走你一部分精气,把你的精气吸光!你好自为之吧你!”

马中楚反驳道:“她喜欢我是因为……”

酒鬼不等他把话说完,蛮横地嚷道:“因为你老实?因为你会感谢她?因为你不会在外面再找第二个?算了吧!谁相信?”

这时,那个躲在里屋的乡村医生的妻子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是呀,天底下可没有这么好走的桃花运,你要小心上当呢。”

“你相信吗?”酒鬼问大胖子道。大胖子摇摇头。

“你相信吗?”酒鬼问马晋龙道。马晋龙叹口气。

“家门,你相信吗?”酒鬼问爷爷道。爷爷沉默不语。

“这位兄弟,你相信不相信呢?”酒鬼又问我道。

我不敢轻易下定论,只好实话实说道:“这个我可不敢发表意见。”即使我有什么想法,他们也不会重视。不过我心里在想,如果之前我在屋檐下看到的那个身影就是马中楚的新娘子的话,那么她肯定是确定了我们都在大夫家之后才去对付独自在家的酒鬼的儿子。而她究竟对酒鬼的儿子做了什么,只有等大夫治好了酒鬼的儿子的高烧之后才能知晓。酒鬼的弟弟也是一样。

我望了望外面的雨,盼着外出的大夫早些回来。

酒鬼对马中楚不依不饶:“你醒悟吧!尽早将那个女人赶出我们村子!你不要一个人独享了桃花运,叫我们一村人遭遇灭顶之灾!”当一个人愤怒到一定程度时,什么丑话都能说出来。

马中楚后退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我知道你现在正在气头上,说话不经过大脑。但是我告诉你,我是老实,但我不是没有脾气的人。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怀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