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感觉男人的手蒙着一层滑溜的黏液,像泥鳅一样从她的手里溜走,她甚至听见了“哧溜”的一声。在那个男人逃离的时候,她还感觉腰部有男人的手的余温存在。

四百年前,湾桥村的工部侍郎在皮场庙被处死时,当时的审判官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贼子,你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天仙美女吗?”

工部侍郎如何不记得?

十年前,说远也远,说不远也不远。说远,是因为十年前的他还是一介文弱书生,胸无大志。说不远,是因为审判官说的天仙美女此时就站在他面前,这情景跟十年前他们俩相遇差不多——她还是那样高傲地站立着,他还是那样卑微地跪着。

十年前,那位貌若天仙的女人委身于他时,周围许多人都不敢相信。民间不乏牛郎织女和田螺姑娘的美丽传说,但是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在普通人身上,人们便会用猜疑多于羡慕的目光注视他们。

但是当工部侍郎的揎着稻草的人皮在皮场庙示众时,迷惑了十年的人们终于找到了合理的答案。

可是十年前,这些人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家道中落的颓废书生会获得一个天仙妹妹的垂爱。别说别人了,就连这个书生自己也想不通。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把自己当做一个困于陋室的闲人,把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当做狐仙。当然了,当时那些想不通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们都把她当做狐狸精。

书生的父亲曾经在京为官,干了一番大事业。可是功成名就的时候,书生的父亲却突然挂印回乡,并且叫儿子莫再对仕途有半点儿念想,叫他老老实实独善其身。书生的父亲为官时两袖清风,回乡时自然也没有积累多少银两,加上回乡后病痛缠身,银两日渐不济。

书生的父亲去世,接着母亲去世,两场葬礼下来,书生孑然一身,家里能典当的都典当了。不过好在书生五体勤快,烟酒不沾,自己倒勉强能养活自己那张口。虽然他不明白父亲为何叫他不要走上仕途,但是他安分守己,亦无贪念,抱着父亲留下的几本破书聊以度日。

就在一个炎热的夏日,书生正在徒剩四壁的家里捧书摇头晃脑默念时,忽然一阵凉风乍起,掠过破破烂烂呼啦啦的窗纸,掠过挂着昏黄蚊帐的床,掠过漂着几根烂茶叶的茶水,像柔软的蚕丝一般拂扫他睡意绵绵的脸庞。

他侧头来看,刚好看见一个柔弱如病柳一般的女子推开了门,迈着猫步走了进来。

当十年后在皮场庙他被行刑人将背后的皮肤撕开,如一只蝙蝠一样悬挂起来的时候,那个女子仍然像一株弱柳,迈着猫步朝他走来。在这个时候,他觉得十年真是太短了,短得像昨天似的。

他记得,女子第一次来他家里时鞋子是湿的。因为他看见女子的身后留下了一串鞋的水印子。在女子与他一番翻云覆雨之后,那些水印子还在。由于天气炎热,水印子比先前缩小了,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狐狸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

于是,别人说女子是狐狸精的时候,他并不反驳。不过在他心里没有狐狸精,只有狐仙,而且是善解人意的狐仙。

在感觉到行刑人的快刀点破了后颈脖的皮肤,并且那冰凉的刀刃向下拉长了尖锐的疼痛时,他还在想当初那个女子来的时候怎么会有一串鞋水印子。乍长乍短的阳光刺着他的眼睛,行刑人的刀子已经划到了脊骨末端,剧烈的疼痛使他的牙齿磕得嘣嘣响。他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女人,忽然发现女人的脸型比以前更尖瘦,眼睛更窄长,果然是一副狐狸模样。

行刑人在背后说,大人,如果实在痛得不行,您就叫出声来,不要忍着。这剥皮不比砍头利索,是个慢工出细活的事儿呢。

说完,行刑人对着割开的皮肤撒了点儿石灰粉。血流得多,他就不好下手将皮肉分开。

工部侍郎还是不叫唤,两眼像钉子一样钉住面前的狐狸相女人,龇牙咧嘴咝咝地吸气。

行刑人说了句:“大人你忍着点儿,尽量少动,我要脱皮子了。”然后行刑人像打开礼包那样将划破的皮肤剥开来。

工部侍郎终于忍耐不住,喉咙里一股腥味冒了上来,“扑”的一下吐出血来,溅红了对面女人的裙子。

女人立即变了脸色,“呀呀”地叫唤,责怪她的夫君弄脏了自己新做的裙子。她连忙抓起一把即将揎到她夫君的皮肤内的稻草,拼命地擦拭裙子上的血迹。

工部侍郎还记得,十年前他的身子很弱,经常在炎热的季节流鼻血。就是同一个女人,她慌乱地帮他掐中指拍凉水止血。女人的手红了,仿佛是她的手流了血。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女人劝道:“没什么,你的血就是天上文曲星的血,沾了会给我带来福气呢。”

女人早就认准了他是文曲星。她说她爱上他,就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传说,是那种美丽而高贵的女子爱上落魄书生,而后落魄书生金榜题名回乡迎娶当初垂爱的女子的传说。

他受了女人的鼓舞,发奋读书,果然中了进士,衣锦还乡。他实行了当初的诺言,将女人迎娶进新的豪华官邸,发誓要让这个女人享尽富贵与荣华。

从那时起,湾桥村一带的婆娘爷舅都夸那个女人有眼光,有魄力,有福气,虽然他们自己的女儿还是要选乘龙快婿。

“虎门无犬子”。虽然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周围的人没有想到这句俗语,但是在他节节高升,官至工部侍郎的时候,周围的人都这样夸赞他,并且附带夸赞他去世的爹。他与那个女人举案齐眉,也一度成为湾桥村的佳话。

曾经无数个夜里,他抱着女人痛哭,感谢她的垂青,感谢她的激励。

马晋龙说,四百年前湾桥村的这段故事,他比《巴陵县志》还要清楚。因为这段故事改编成戏剧,他年轻时在戏台上、年老后在农田里唱过千千万万遍。

其实马晋龙在之前给马中楚说过一门婚事,但是没有成功。对方是一个哑巴,带着一个七岁的挂着两串鼻涕的孩子。

人家都笑马晋龙,说带着孩子的哑巴都看不上他的干儿子,看来他只能打一辈子光棍了。

马晋龙脸红脖子粗地辩解,说是马中楚不同意。他是打了电话给在城市打工的马中楚的。马中楚开始还对干爹提的亲事挺感兴趣,还想请假回来一趟。但是马晋龙说了对方是个带着孩子的哑巴后,马中楚二话不说,“啪”的一声摔了电话。马晋龙还模仿马中楚摔电话的动作,胳膊用力地一甩,鼻子哼哼。

人家就笑话他死爱面子,编出谎话来遮掩。既然是跟干儿子打电话,哪里能看到他摔电话的动作?

马晋龙怒道,你不相信你打电话给我干儿子问问,我养了他这么多年,他是怎么摔电话的我还能不知道?

人家当然不可能为了这事真打电话去问马中楚,但是见了马晋龙还是要奚落一番,笑他说谎话比说戏还厉害。

在我跟酒鬼离开医生家去找酒鬼的儿子时,马晋龙也没有闲着。他一个劲儿地说马中楚的新娘的不是,说女人光长得漂亮没有用。比如那个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是胸前两个傲峰晃荡得如两个牛皮水袋,将来养孩子肯定奶水充足;臀部又胀又紧,肯定能在农田里帮上不少体力活儿;手掌合起来滴水不漏,肯定是懂得勤俭持家的贤妻良母。

而那个骆丽丽,手指嫩得如葱头,肯定捏不了针穿不了线;双腿白得像刚拔出来的萝卜,肯定下不了水田插不了秧。只能像菩萨一样供奉着。但马中楚需要的是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老婆,不是一尊养尊处优的菩萨。

我们来了之后,他又将哑巴与菩萨对比的话说了一遍,说到牛皮水袋的时候口里哧溜溜地吸着口水,仿佛刚刚就着牛皮水袋喝过水似的。

马晋龙吸完口水,又道:“马中楚,不是我说你,凡是个有脑袋的人都清楚,她这么漂亮这么妖艳为什么非得嫁给你这个傻蛋?你不去照照镜子吗?没有镜子也不对着井水照一照?”

爷爷觉得马晋龙说的话有些难听,连忙向马中楚劝道:“常言道子不嫌母丑,做父亲的也不会嫌儿子丑。你干爹这么说只是为了劝你仔细考虑。你不要生气。”

屋里顿时一亮,天幕被撕裂,然后听得一声炸雷响起。刺啦啦地惊魂动魄。

在这瞬间的光亮之中,血淋淋的酒鬼的弟弟突然呻吟了一下。

酒鬼朝他弟弟瞟了一眼,随即掩上眼睛,痛哭道:“我弟弟到底犯了什么罪呀,这跟凌迟有什么区别!那个剥皮鬼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弟弟呀!”他拜倒在地,朝四面八方的知名的和不知名的神明磕头,为他的弟弟祈祷求助。

也许是因为刚才太过伤心,背儿子的时候又过于劳累,酒鬼的嘴唇渐渐乌紫,脸庞渐渐泛白,仿佛他自己就是一个狰狞的恶鬼。

大胖子焦躁地朝外望,抱怨道:“这个大夫也真是的,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回来呢?是在路上摔了跤还是遇到了别的事?”

躲在里屋的医生媳妇啐了一口,骂道:“你嘴上能不能积点儿德?接连地下雨,路上泥泞比较多,路不好走,他才会回来得比平时要晚。”

大胖子自觉失言,连忙道歉。

说曹操,曹操就到。可能是刚才的炸雷湮没了他的脚步声,可能是大胖子的混沌眼珠子不好使,他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屋里怎么这么多人?”一个胖胖的头顶稍秃的男子甩了甩手中的雨伞,大大咧咧地问道,“哎呀,路真是难走,脚上的泥巴就粘了好几斤。”

拜倒在地的酒鬼抬起头来,猛地一惊,惊喜地号叫道:“谢谢各位神仙,谢谢各位神仙,你们终于把大夫给我送来了!”接着,他又胡乱地朝各个方向砰砰地磕头。

不用说,这个男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乡村医生了。我是头一次见到湾桥村的这个医生,于是朝他颔首示意。

他朝我笑笑,道:“这位是稀客吧,哪家的亲戚哟?”

马晋龙连忙介绍说:“他是我们家门马岳云的外孙。”

乡村医生这才发现爷爷也站在其中,忙放下雨伞跟爷爷握手,问道:“您最近身体不好?所以来我这里问医?不过看您脸色不像是病人呀。这下雨天的,您的手心窝比我的还暖,身体好着呢。”

爷爷微笑道:“你真是好医道!我身体还健旺。是酒号子的弟弟和儿子需要你来帮忙看一看治一治呢。等你好久了,快去看看吧。”说完,爷爷急忙将医生往屋里拉。

医生一听屋里有病人,连忙将雨伞和医疗箱往马中楚身上一挂,走进屋里。

见到酒鬼的弟弟,医生呆住了。

其他人一动都不敢动,静静地等候医生的反应。屋里的空气顿时凝结成冰。

“他这是怎么了?”问话的不是最为着急的酒鬼,也不是最为期待的马晋龙,更不是最为慌张的马中楚,而是这个乡村医生!

这个医生将我们每人看了一个遍,然后指着全身没有一块完整皮肤的那个人,再次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本来我们希望从他脸上看出一些答案,可是他的脸茫然如一张白纸,却等着我们给他答案。

他见我们没有一个人回答,缓缓摇头道:“我看他这不是病,而是被哪个残忍的家伙把皮肤剥去了。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病。”

酒鬼脸上的肌肉抽搐,嘴角掀动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来:“你说……这不是病?”

“这不是病,或者说,至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古怪的病。”医生道,“哪有皮肤一块一块掉落的病?别说没见过,我从医这么些年来,听都没听过。”

“那我儿子的手呢?”酒鬼将昏迷的儿子抱到赤脚医生面前。

赤脚医生伸手一探酒鬼的儿子的额头,“哎呀”叫了一声,急忙叫里屋的女人去拿打点滴的工具和盐水瓶来。

里屋“咚咚”地响了一阵,一只嫩白嫩白的手从门内伸了出来,手上拿着吊瓶和未拆开的针管。这医生的媳妇还是不敢出来。

马中楚忙颠颠地跑到里屋门口,将东西接了过来。

马中楚刚要走,女人又将衣架伸出门外,声音尖细道:“马中楚,堂屋里没有挂吊瓶的地方,你把衣架拿去使吧。”

医生从马中楚手里接过吊瓶和针管,给酒鬼的儿子输液。

调好了输液的速度,医生这才将酒鬼的儿子的手抬起来仔细地看。众人复又平息敛气。

“这种手我倒是见过。”医生看了良久,终于冒出一句话来。

听了医生的话,顿时各人表情各异。马中楚重重地吁了口气,轻轻拍打胸脯。马晋龙眉头紧皱,一手捏下巴一手搓裤子。那个大胖子明显非常失望,连连摇头。酒鬼愣了一下,复而面露喜色,问道:“医生,既然你以前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那我儿子可有救了?”

医生平视酒鬼的眼睛,摇头道:“对不起,我上次看的人,是在砖厂做事时不小心将手卷进了和泥缸,手被齿轮打得脱了一层皮的。”

“你的意思是……他那不是病,仅仅是工伤造成的?”酒鬼脸上的喜色还未退去,新的愁容又涌了上来,扭曲之极。他脸上挤起来的皱纹,如同一个技术不过硬的雕刻师雕刻出来。他虽然还努力克制着,想保持平静,但是双手已经触电般抖了起来,让人看了心酸。

医生充满歉意地看着酒鬼道:“对不起,我只看到过那样的伤,没看到过这样的病。”

“我就说嘛,这哪里会是病?”马晋龙在旁唠唠叨叨道。爷爷暗中扯了扯他的手,他才如暗自思忖的猫一般将声音闷在喉咙里咕咕作响。

此时,酒鬼出乎我们意料地轻轻吁了一口气,脸上所有痛苦的惊讶的迷茫的慌乱的表情都没有了,如同一个特殊的橡皮擦将他脸上的表情通通擦去。

首先吃了一惊的是马中楚。

果然,酒鬼将那双空洞得似无底洞的眼睛对准了惊慌失措的马中楚,冷冷道:“马中楚,你也该把那人皮交出来了吧!”

马中楚似乎已经预料到酒鬼会这么说,但是他仍然全身一颤,语无伦次道:“人皮……酒号子……你怎么……”

马晋龙出来充当好人角色了,他慢慢踱步到干儿子面前,做出一副大义灭亲的凛然模样,拍拍干儿子结实的肩膀,道:“中楚,我们都知道你是老实人,你绝对不会隐瞒缺德的事情。”然后,马晋龙指了指自己、干儿子、酒鬼,道:“当时在场的人都在这儿,除了你的新娘子。我去画眉村的时候,就你们三人在房子里。等我回来,你和你的新娘子不见了,人皮也不见了。后面的我就不说了。”马晋龙耸耸肩,环视众人。

酒鬼哼了一声,道:“中楚,我知道你能娶到这样漂亮的女人着实不易,但是你看看,我最亲的两个人变成这样了,我需要拿那块人皮来给医生看看,确定我弟弟和我儿子是生病,还是被人伤害。”

医生茫然道:“人皮?什么人皮?”

马晋龙费了一番口舌,将酒鬼拿来人皮和马中楚夫妇送鸡汤面的事情讲了一遍。

医生用力地眨了眨眼睛,道:“那块人皮是方形的?还有鼻子有眼睛?”

马晋龙纠正道:“不是有鼻子有眼睛,是有眼洞和鼻洞,还有眉毛。”

医生立即回身看了看酒鬼的弟弟。可惜他脸上血肉模糊,分不清哪里有皮哪里没有皮。赤脚医生指着酒鬼的弟弟,问道:“你的意思是,那块人皮就是从他脸上揭下来的?”

马晋龙噎了一下,拿眼偷觑酒鬼。

酒鬼也正拿眼偷看马晋龙,见马晋龙将目光朝他投过来,他怔了一下,摇头道:“我……我也不确定……我只是发现我弟弟皮肤烂成了那样,又刚好看见一块人皮在他旁边,便认定那是我弟弟的皮肤。谁知道等我在马晋龙家一觉睡醒,那人皮就不见了。我们找到马中楚家里,人皮没有找到,却恰巧找到我弟弟。”

医生迷惑道:“你们怎么会在马中楚家发现酒号子的弟弟?之前酒号子不是在别的地方发现他弟弟的吗?”

马晋龙嘟囔一句:“也许是嗅到了自己的皮子的气味呗。”

大胖子皱眉道:“他又不是狗……”他瞟了酒鬼一眼,将后面的声调降低到没有。

医生摆摆手,道:“你们把那张人皮找来,我看一看。”

大胖子捏着手指上的金戒指说道:“要能找来,早就找来了。”末了,他又道:“她这么漂亮一个女人,肯定不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来。”

医生口气严肃道:“找不来也要找呀!总不能让酒号子的弟弟和儿子就这样不管吧!她一个外地女的,敢在我们这里撒野?”

酒鬼顿时红了眼,大声吼道:“我弟弟是在她家发现的,我儿子也是她去了我家之后变成这样的!她还有什么可以抵赖的?人皮肯定是被她拿去毁灭证据了!”酒鬼在说“她家”的时候仿佛“她家”并不是马中楚家似的。

马中楚像个闷葫芦似的,看着众人义愤填膺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为什么要嫁给我?”在红烛的照耀下,马中楚捧着新娘的脸,如捧着雪花。他的新娘的脸冰凉冰凉,感觉下一刻就要融化,从他的眼前平白无故地消失。

马中楚回忆起结婚那天晚上的时候,还能感觉到手心里渗着一片凉意。干爹和酒鬼指着那个血肉模糊的人质问他的时候,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同样的问题——那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偏偏选择嫁给他?

其实,跟女人圆房的头个晚上,他就问过了。

“因为你老实呀。”女人的脸上现出满意的笑容,眼睛里透露出天真的表情。

“那你为什么非要今天晚上就结婚呢?”他又问道,同时他想起了干爹那张生气的脸。

“因为你傻呀。”女人用手指在他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你跟定我,就是因为我又老实又傻吗?”马中楚不知道自己是该欢喜还是该悲伤,也不知道女人的答案是真心还是隐藏。

女人点点头,道:“就是因为你老实我才喜欢你的,难道不可以吗?”

马中楚用大拇指按了按她的脸,道:“不可以。你有很多的选择,不是非得选我不可。”马中楚想起了包工头,那个被骆丽丽拒绝后借酒消愁的人。且不说其他追求女人的人,就是那个包工头,也要比自己好上千倍万倍。“我听干爹唱过许多戏,小时候也看过一些童话,里面的好女人爱上的男子,要么是暂时落魄但是背景高贵的王子,要么是身份低微但是才高八斗的秀才,就算是牛郎吧,他至少有着一副英俊的相貌。可是,你看看我,我真的什么都没有。”

“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个好女人罗?”女人生气道。

马中楚连忙辩解道:“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自己都不相信你会喜欢我,并且跟我到这个地方来结婚。”

女人目光直视着他,问道:“那你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你才相信呢?”

马中楚哑口无言。

女人淡然一笑,不知道是苦笑还是冷笑,她接着道:“难道要我跟你说,你干爹的猜测是对的,我是一个妖精?我是一个剥皮鬼?我来这里就是要害你们?”

马中楚慌忙放开她的脸,摆手道:“不是的。我不相信你是妖精,是害人的鬼!但是……”

女人叹了口气,歪着头问她的新郎道:“但是什么?”

马中楚嚅嗫着不敢说话。

女人低了头,轻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不说我也明白。”

马中楚也低了头,两手互握,两个大拇指无聊地揉搓着。

女人抬起眼皮瞟了一眼她的愚笨的新郎,缓缓道:“我知道你干爹的说法。他去画眉村之前就对别人说过了,说我是长着一条尾巴的妖精。你既然不相信我是妖精,是害人的鬼,那么……你就是相信我长着一条尾巴罗?”

马中楚偷觑女人的表情,女人的目光刚好撞上他。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之所以不嫁给比你优秀百倍千倍的男人,就是因为我长着一条尾巴,怕其他男人跟我结了婚之后发现,然后被那些男人抛弃。对吗?”女人目光犀利地看着她的新郎,嘴唇略略颤抖。

她的新郎没有任何表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红烛的灯火跳动,她的新郎脸上的阴影变换着层次,显得更加丑陋。

虽然马中楚对于这段回忆的叙述,是几天后的事情。但是我相信,在酒鬼和医生决定去他家找那个女人讨要人皮的时候,马中楚的脑子里正回忆着那天晚上的情形。

马晋龙见干儿子像个闷葫芦似的不说话,以为干儿子默许了他们前去讨要人皮,扯开嗓子吼道:“那我们还等什么!现在就去找那个妖精!”

一个更高的声音盖过了马晋龙的声音:“她不是妖精!她是一个可怜的人!”

众人循声看去,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还像闷葫芦一般的马中楚。这一声大喊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气喘吁吁,两眼微红,眼珠子像转头的电风扇一般,从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到左边。

“你什么意思?你到现在还要维护她?”马晋龙愤愤不平,走上去刮了干儿子一个耳光。

大胖子来不及制止,倒被“咣”的耳光声吓了一跳。医生忙走上前去指责马晋龙:“你干吗打他?又不是他犯的错!”

马晋龙像被勒住鼻子的野马一般上蹿下跳,粗了脖子骂道:“你这个不孝子!为了那个妖精,居然敢对着老子吼嗓子!我不打你,你就不会清醒!你干哥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儿消息,你要等到你干哥死了,等老子将来做了五保户,你就甘心了吧?”

马中楚捂着脸,愤愤地看着干爹。他的干爹则眼睛四处打探,看看这样教训干儿子够不够在众人面前挽回一些做父亲的尊严。

医生既唱红脸又唱黑脸,指责过马晋龙之后,自然要说马中楚两句。他深知这个老头子爱面子的性情。赤脚医生回头对马中楚道:“你也真是的。昨晚不是已经跟你的新娘子圆过房了吗?那至少应该知道她正不正常吧?你就没有问她为什么嫁给你?”

马中楚抚着脸,咬牙道:“她不是妖精,也不是剥皮的鬼!她只是长了一条尾巴而已!”

医生大惊失色,道:“尾……巴?”

马中楚的干爹也立刻安静下来,嘴巴久久不能合拢。酒鬼、大胖子还有爷爷都是一愣。我更是吓了一跳,顿时想起头天来湾桥村之前,在雨中见到那个给我展示腰间雪白的肌肤的女人。难道,她的下一个动作,就是要掏出尾巴来给我看吗?还是我听了马晋龙对爷爷的讲述之后,自己产生的虚无缥缈的幻觉?

据马中楚自己说,在红烛的照耀下,女人终于向他坦承交代。她说干爹猜得没错,她就是长着一条不为人知的尾巴。那条尾巴自她出生就有了,像猪尾巴一样难看。她之所以选择嫁给憨厚老实贫穷丑陋的马中楚,就是因为她怕别人知道真情之后抛弃她。她选择一个跟自己相差太远的人,就是因为相信娶不上媳妇的马中楚不会抛弃她。

她甚至强行拉住马中楚的手,探向她雪白光滑的腰间,将马中楚那只粗糙的手按在一条冷冰冰的、曲卷的尾巴上。

马中楚一阵痉挛。

女人苦笑道:“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你了吧。是的,他们都猜得没错。像我这样的女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喜欢上你这样的人。好了,你要知道的都知道了。”她两眼黯淡地看着她的新郎,略带嘲讽又略带自嘲地说:“你不会抛弃我吧?”

马中楚喉结滚动,愣愣地看着他的新娘,看着那张有魔力的艺术家雕刻出来的脸。可是谁知有这张美艳的脸的女人,居然长着一条丑陋生硬的尾巴呢?

女人的目光中透露出几分邪恶,几分欺骗,几分恶作剧。

马中楚舔了舔嘴唇,问道:“这么说来……你不是因为喜欢我?”他的大拇指与食指捻在一起,指间的东西软中带硬,触感真实而梦幻。

女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一丝僵硬的笑容拉扯嘴角,道:“连你自己都不相信我是喜欢你的,叫别人如何相信呢?”

马中楚的手从女人的手里挣脱出来,揉搓着发凉的膝盖,眼神慌乱,不敢跟女人对视。他看了看地面上乱七八糟的锅碗瓢盆,雨小了一些,但是仍从屋顶的漏洞里滴下来。破碗里的水面就如一张笑脸,在水滴落下的时候展现,然后消失,然后又展现。他的破屋里荡漾着许许多多这样的笑脸。可是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虽然他心中的许多疑问都已蒸腾挥发。

“我早说了这样的女人嫁给你,肯定是有其他原因的。”听完干儿子的讲述,马晋龙颇为失望地说道。从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也像马中楚一样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虽然他的疑问也冰释消解。他甚至走到酒鬼的身边,轻轻拍拍酒鬼的肩膀,像安慰一个同一战线的战友一般。

“人怎么会长动物的尾巴?”酒鬼不解地问道,“如果她没有问题,那我的弟弟和儿子是怎么回事?马传香的失踪是怎么回事?我捡到的方形人皮又是怎么回事?她莫不是狐狸精变的吧?”

医生摇了摇头,道:“这是一种返祖现象。”

“返祖现象?什么意思?”酒鬼问道。

医生解释道,返祖是指有的生物体偶然出现了祖先的某些性状的遗传现象。例如,双翅目昆虫后翅一般已退化为平衡棍,但偶然会出现有两对翅的个体。在人类,偶然会看到有短尾的孩子、长毛的人、多乳头的女子等。这些现象表明,人类的祖先可能是有尾的、长毛的、多乳头的动物。所以返祖现象也是生物进化的一种证据。关于返祖现象,现代遗传学有两种解释:一是由于在物种形成期间已经分开的,决定某种性状所必需的两个或多个基因,通过杂交或其他原因又重新组合起来,于是该祖先性状又重新得以表现;二是决定这种祖先性状的基因,在进化过程中早已被组蛋白为主的阻遏蛋白所封闭,但由于某种原因,产生出特异的非组蛋白,可与组蛋白结合而使阻遏蛋白脱落,结果被封闭的基因恢复了活性,又重新转录和翻译,表现出祖先的性状。

“曾经有报纸报道过极为少见的返祖现象,我出于好奇就了解了一些这方面的知识。”医生说道。

“但是酒号子,你弟弟和儿子的这种情况我真没有见过。”医生又为难地说道。

马晋龙着急道:“那我儿子传香怎么还没有回来?”

后来,我想如果当时马传香也在乡村医生旁边,他一定是头一个反对他的人。虽然他偷看骆丽丽洗澡的时候吓了一跳,但是他一定会反驳这个医生,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反驳他的干弟马中楚。

大胖子瞟了一眼马晋龙,道:“您老人家真是糊涂,医生只能解释医学现象,哪里能知道你儿子在哪里呢?”

“那我儿子不见了,我找谁去?”马晋龙六神无主,他有意无意瞥了瞥干儿子马中楚,像蜻蜓掠过水面般看似不经意,实则别有用心。

医生用指甲刮了刮眉毛,咝咝地吸了一口气,道:“既然她不是剥皮鬼,那她为什么要拿走人皮?”

爷爷问道:“也许是别人拿了?”

马中楚两眼一亮,问大胖子道:“我们走的时候你还没有来,后来……后来……”马中楚指着大胖子,手指不停地晃动。

大胖子瞪了眼睛道:“你的意思是我拿了吗?听到你们说什么人皮,我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还来不及,哪敢藏起人皮来?别的且不说,我要那人皮干什么?”

马晋龙指手画脚道:“就算那个女人不是剥皮鬼,她也不一定就没拿走人皮。”

“为什么?”酒鬼问道。

马晋龙望着外面的雨,沉声道:“什么原因我不清楚,但是肯定有原因。你想想,为什么你弟弟第一次见到那个妖……女人就害怕?我家传香还发现过她的屋里藏着一个人,可是走进去却只有她一个人。这又是为什么?”

“是不是我弟弟曾经见过她?并且发生过什么事?”酒鬼猜想道。自然而然,酒鬼将寻找答案的目光投向了马中楚。

四百多年前,审判官指着被剥去皮的工部侍郎,恶狠狠道:“想当年我被你父亲整得好不可怜,在水牢中得了严重的风湿病。亏你父亲自知官场险恶,叫你不要踏入仕途。可是你不为官,我怎么将你父亲欠我的债讨回来?所以我派这位美人激发你的雄心壮志,激励你在仕途上大展拳脚,为的就是抓住你的失误,将你父亲当初整我的手段十倍偿还!”

工部侍郎低下头,看见地上的血正如映山红一样绽放,他努力地掀动嘴唇,问妻子道:“你当初来到我的破茅草屋里,就是为了让我当官,然后给我栽赃,让我承受剥皮的痛苦吗?”

那个美丽的女人答道:“不错,当今皇上是和尚出身,他的父母就是因为贪官污吏的腐败才活活饿死。皇上最痛恨的就是贪官了,所以对贪官的惩罚加上了剥皮的酷刑。”

工部侍郎背后的行刑人正用刨刀将皮肉分开,工部侍郎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痛恨。

审判官哈哈大笑道:“可是你不为官,怎么能得到剥皮的机会呢?”

工部侍郎终于明白了,审判官就是他父亲以前的仇人政敌,女人则是这个审判官派来的“卧底”。

“所以一个漂亮的女人突然对你表示好感,那一定不是桃花运,而是桃花劫!”马晋龙在带领我们赶往马中楚家时,给我们说了许多历史上关于剥皮的故事,最后总结出这么一句话来。

马中楚默默地跟着我们,不吭声。

马晋龙指着干儿子的脸道:“你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一双眯眼、眼黑多于眼白、眼尾鱼纹多且上扬。天生就是脸带桃花。我早就提醒过你,在外要小心漂亮女人。”

大胖子听了马晋龙的这番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马晋龙对大胖子的笑声不满,斜眼问道:“你笑什么?”

大胖子道:“您老人家说的话倒让我想起了一句话。”

“什么话?”马晋龙没好气地问道。

“一句歌词,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听者都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但是笑声立即戛然而止。因为让马中楚命犯桃花的女人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那个女人显然比我们更惊讶。她似乎刚刚办完一件很费体力的事,胸口起伏不停,由于雨水的浸润,身上的衣服几近透明,桃红色的内衣若隐若现。

马中楚呆了一下,忙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去?雨伞也不拿一把?”

马晋龙冷笑道:“我看她不像是要干什么去,而是刚刚办完事情急着回去吧?”我们是在一个“丫”字形路口相遇的。我们,那个女人,马中楚的家分别在三个不同的方向。在去酒鬼的家里时遇到她,就让我十分惊讶了,如今在这个岔路遇到她,我更是惊讶不已。她为什么要在雨里慌里慌张地跑来跑去?她遗失了什么东西吗?还是真像马晋龙说的那样刚刚办完什么事情?我想不透。

女人不回答马中楚,反而问道:“你们这么多人在一起,又是要到哪里去呢?”

酒鬼毫不客气地说道:“我们就是来找你的,找你要……”

爷爷打断酒鬼的话,挥手道:“你看看她,浑身淋得湿透。我们还是到屋里说话吧。”

几双贪婪的眼睛在女人的身上搜索了一阵,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明明分为两派的人,极不融洽地合在一起,向马中楚家行进。酒鬼时不时用刀子一般锋利的目光看看女人,而马晋龙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屑和高傲,马中楚的表情则像被雨水洗刷干净了一样。大胖子和赤脚医生的目光没有那么锋利或驽钝,他们每走几步都要偷瞄一眼那个女人的桃红色部位。

顺着山坡走了一段,马晋龙突然兴致大发,指着湾桥村的双乳峰,向大胖子介绍道:“我们湾桥村的风水好着呢。你到那山顶上往下看湾桥村,整个就像一尊仰卧的裸体女像。”

大胖子立即从女人身上收回目光,咂了咂嘴,心不在焉道:“哦?”

马晋龙并没有因为大胖子的冷淡反应而降低热情,他滔滔不绝道:“还有更玄奇的呢。这个女像的下身部位有一个岩洞,这个岩洞深不可测,通十里八乡。”

大胖子忙踮起脚来往山后看,急不可耐地问道:“洞在哪里?我在这里能看到吗?这还真是玄奇呢!”

马晋龙见大胖子果然上钩,得意扬扬道:“你站在这里当然看不到的。就算它真是个女人,也不会轻易让你看到嘛。”说完,他用一向颇有意味的眼神看了看马中楚和那个女人。

马中楚的脸顿时变得通红,女人则咬住了嘴唇。

大胖子的脚步变得轻快细碎,涎着脸问马晋龙道:“有人进去过那洞里没有?”

马晋龙点头道:“村里有好事的人进去过,发现这地下洞里有多处钟乳石之类的美景,只是幽径艰难,大约走了五六里就因此返回了。所以谁也不知道再到里面会有什么。这洞口呈河蚌微开形状。从这洞口流出的地下水终年不断,浇灌着湾桥村的千亩良田。”

大胖子兴奋道:“呈河蚌微开形状,还终年流水?哈哈,真是绝了啊!太像了,太像了!”可是像什么他又不说出来。

爷爷感兴趣道:“我只听说这里的风水地形像个女人,但是没有听说过还有地下洞。”

马晋龙笑道:“由于那里的草长势很好,将洞口掩盖起来,所以外村的人很少知道。本村有些没有进去过的人也不相信呢。”

大胖子搓着巴掌道:“洞口还有草呢?哈哈,我真该过去摸一摸那草,应该跟其他草有不一样的感觉吧!”他那一只黑白分明、一只混混沌沌的眼睛又不自觉地瞟向咬着嘴唇的女人。

大胖子说的话,其实马传香也说过,并且说过无数遍。

马传香对酒鬼买来的媳妇说起湾桥村的风水时,那个买来的女人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哪有这样巧的事!像一个女人的身体也就罢了,哪里还能在那个部位长出一个仙人洞来?打死我也不相信。”买来的女人脸色羞红道。

马传香并不善罢甘休,涎着脸道:“嫂子,我说的是真话呢。我还特意去摸过那洞口的草,跟其他地方的野草长得都不一样。”

买来的女人听不下去了,慌忙弯腰去提那个有着一个凹痕的水壶。那个凹痕是马传香上次不小心留下的。

马传香左看右看,见酒鬼家前没有行人,便大了胆子挑逗女人道:“是真的呢。那些草呀,柔顺得很,没有倒刺。”

买来的女人也害怕似的看了看屋外,脸如红炭一般又红又烫:“传香哥,你就不怕别人听了笑话你?”

马传香假正经道:“看嫂子说的什么话!我说的可是真真实实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哪里怕人家笑话罗?”他一脚跨进门来,看着女人做事,十足像了一只找主人讨吃的小狗。

买来的女人提着水壶去水缸旁边勺水,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马传香趁机发挥,脸露邪笑道:“嫂子,我不说那洞口的草了。”

女人停顿了一下,道:“你别说最好。”

马传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那我说说那洞里的水吧。那水也跟其他池塘里的水、石井里的水大不一样哦。我就在洞口喝过那水呢。那水的滋味可不一般!甜滋滋的,似乎还带着人的温度呢。”说完,他管不着的双眼在买来的女人身上肆意游走,跟大胖子看马中楚的新娘时的样子别无二致。

女人一慌,将勺里的水浇在了水壶盖上。刺啦一声,水溅湿了女人的裤脚,粗布衣服立即上了胶水一般粘在女人的小腿上,显现出曲线来。

马传香立即谄笑道:“嫂子的腿细呢,像萝卜一样。”

女人心慌意乱道:“快别乱说话,萝卜腿可不好看。”

马传香却还斗嘴道:“但是萝卜甜着哪。”

“也不知道老弟什么时候回来。”女人别有用心道,还假装拗起脖子朝外面看,似乎盼着丈夫的弟弟一副傻愣愣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来。

马传香配合着买来的女人,假心假意跟着看看远处,然后话中有话道:“嫂子是担心被人看见呢,还是担心怕人看见啊?”

女人不再答话,将添满了水的水壶挂在火灶上,点燃了干柴。干柴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火苗上蹿下跳。女人的嘴巴闭得紧紧地,双眼失神地看着火苗。

马传香又说了几句话,女人置若罔闻。

马传香讨了没趣,只好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狠狠道:“嫂子,你给我听着。我迟早是要扒开那些草,进那个洞看一看的。”他走到了外面的烈阳下,混合着知了的聒噪声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又焦躁又灼热。

马传香回到家里,却被父亲教训了一顿,说他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还不如他的干儿子马中楚,至少老老实实在城里面挣钱;还不如酒号子(之前他并不嗜酒,也不叫酒号子,但是我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至少花钱买了媳妇来过日子。

说到最后,马晋龙免不了要用“三娘教子”的戏文来规劝儿子:“小奴才不读书把娘气坏,有几个年幼人儿且听来。秦甘罗十二岁身为太宰,石敬瑭十三岁拜帅登台。三国中周公瑾名扬四海,七岁上学道法人称将才。十三岁在东吴挂印为帅,烧曹兵八十三无处葬埋。那都是父母养非神下降,难道说小奴才禽兽投胎?”

马传香既不知道秦甘罗是谁,更不知道石敬瑭为何人物,自然听不下父亲唠唠叨叨的话,兀自倒水擦了一把脸,愤愤地睡觉去了。

即使到了睡梦里,他仍然免不了要飘飘忽忽地走到酒鬼家里去,跟那个买来的女人讨论湾桥村的风水问题,仍要将草与水的事情跟那个女人讲说半天。不过,在他的梦里,那个女人不但不躲躲闪闪,反而投合他的心意,他想怎样就怎样。直到第二天洗裤子的时候,他还要开心地吹着口哨。而马晋龙偷偷瞄见,又要伤感地抱怨一番。可是他哪里知道儿子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个从外地买来的女人。

自从马传香跟买来的女人讨论过湾桥村的风水后,那个女人见了他便如老鼠见了猫,总是怯怯地躲在一旁,马传香走过去之后她才敢迈开步子。

马传香百思不得其解,心想我给她看手相、算她手上有几个箩,甚至捏了她的手,她都没有这样害怕过我。可是我跟她讨论了湾桥村的风水,她为何就变得故意疏远我了呢?

后来,他这样问过大胖子。大胖子解释说,如果你给女人看手相,人家非得乐意让你占便宜,还觉得你这个人有学识有智慧;但是如果你单刀直入地跟人家谈湾桥村的女像和流水的洞,人家就会觉得你这个人跟酒鬼的弟弟差不多。

大胖子在对马传香解释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但是轮到他自己时,他却管不着那张肥嘴,也管不住那双黑白不分明的眼珠子,甚至比马传香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传香至少还背着酒鬼跟买来的女人搭讪,可是大胖子在马中楚面前就按捺不住了。

大胖子明知他的话使马中楚有些不高兴了,却还要捅一捅他的后背,窃窃道:“你不是说你的新娘身后长了一截尾巴吗?可我怎么看不出来?”

马中楚不搭他的话,闷闷地朝前走。大胖子就兀自嘿嘿地笑个不停。

走到马中楚的家里,各人收雨伞的收雨伞,脱雨衣的脱雨衣,然后在叮当作响的锅碗瓢盆中选个放脚的地方。

“你把人皮交出来吧。”酒鬼开门见山道,然后用警觉的眼神将整个屋子扫描一周。

“你是说今天早上你拿到干爹家里去的那张人皮吗?”女人问道。

酒鬼皮笑肉不笑,冷冷道:“你说除了那张人皮还有另外的人皮吗?”

“我没有拿。”女人用同样冷冷的声音回答道。

马晋龙出来做好人了,他踱着步子道:“哎,我们都知道你嫁给我干儿子是因为长着一条尾巴,我们不会冤枉是你害了酒号子的弟弟和儿子的。你就把人皮拿出来吧。”他边说边挥了挥手,做出一副既往不咎的姿态来。

女人冷笑一声,看了她的新婚丈夫一眼,嘲讽道:“我们昨晚的快活儿事,你这么快就讲给别人听了吗?”

马中楚低了头不说话,只用脚轻轻地碰了碰脚跟下的塑料脸盆。脸盆里已经积了半盆屋檐水,颜色如酱油一般。

酒鬼不耐烦道:“你快点儿把人皮交出来吧。医生等着那块人皮来作鉴定,然后好给我弟弟和儿子做治疗呢。一个漂亮的女人家……怎么连人皮都不怕呢……真是奇怪……”他斜睨了眼睛去瞟女人。

女人皱了皱眉头,摊开双手道:“你们真是瞎折腾。你们不知道我长了尾巴的时候,就说我是要吸马中楚的精气。好了,现在我跟他过了一个夜晚了,你们问问他,他有没有被我吸去什么东西?”女人拍着手,又道:“好了,现在你们知道我长了尾巴,怎么又想着法子来找我麻烦,找我讨要人皮呢?我要怎么做才能不让你们怀疑?”

酒鬼被女人问住了。

马晋龙又踱起了步子,一副戏台上的包公相,几乎是带着唱腔道:“你不要高兴过早。即使马中楚说你有尾巴才嫁给他,但是为什么酒号子的弟弟见了你就害怕?为什么酒号子的弟弟不在别的地方却刚好在你家出现?为什么你去了一趟酒号子家,酒号子的儿子的双手就扒了……脱了一层皮?”

女人显出几分慌张来,但是很快就恢复淡定,挨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喃喃道:“无论你怎么说,我就是没有拿人皮。要不,你们在这里搜吧。”

马晋龙跺脚道:“谁知道你把人皮藏什么地方了?你刚才在岔路上慌里慌张的,说不定就是藏人皮去了。现在要我们在这里搜?你以为我们是傻子吗?”

爷爷插嘴道:“我看你们先别问了。她身上的衣服都湿了,让她换一件衣服再问吧。”

马中楚仿佛这一刻才发现他的新娘子浑身湿漉漉的,连忙去衣柜里找衣服:“骆丽丽,你先去换件衣服,别感冒了。”可是他在衣柜了翻了三下两下之后,发现没有可供替换的衣服。他只好将自己打工时穿的破旧衣服拿了出来,脸色羞赧地递给骆丽丽。

我不知道他的羞赧是因为我们在旁边看见了他的贫穷,还是因为觉得对不起面前这个女人。

女人去另外的房间里换衣服,我们都坐在马中楚的“新房”里等待。

大胖子猛地将全身的肉搁在了腐朽的木床上,木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大胖子低头看了看垫在床脚的红砖,笑道:“这红砖比我家里的瓷砖还要隔潮吧。”

马中楚嘴唇一阵抽搐,不说话。

马中楚越是不说话,大胖子越是有意要逗他说话。大胖子笑嘻嘻问道:“我说中楚,你知道采阴补阳的秘诀吧?”

“采阴补阳?”马中楚被大胖子突如其来的话问得摸不着后脑勺,终于开口问道。

大胖子邪笑道:“采阴补阳或采阳补阴是一种道教修炼方法,指男女通过性交达到体内的阴阳平衡,属于中国古代道家房中术的概念,有练太极之人也试过。道家的采阴补阳,本义是男性交而不泄,数易女而莫数泻精。由于女性的高潮可以加强男性的生命力,所以男性的那个过程要尽量延长,以达到采阴补阳的目的。”

未等马中楚作出反应,医生抢先道:“你这个胖子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歪门邪道?”

大胖子用力按了按床沿,笑道:“我收藏了一本采阴补阳的古书,是从几百年前流传下来的,正经的道教修炼书呢,可不是歪门邪道。”

医生感兴趣道:“哦?你这书从哪里弄来的?有没有多余的书,借给我参考参考?”

大胖子摆摆手,道:“这种书在现代可是稀缺本。你就是盗了十座百座古墓,也未必见得能碰上一两本这样的好书。这样珍贵的东西,哪能你说借就借?”

“盗古墓?”医生惊讶道。不只是医生,酒鬼他们的注意力也被大胖子吸引了过来。

刚好骆丽丽换好了衣服,从门口进来。她听到了大胖子的话,也愣了一愣,一只脚刚跨进门槛便站在门口不动了。

大胖子急忙从床边站了起来,窘迫地摆手道:“你们干吗都这么紧张?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哪里真能去盗墓呢?盗墓可是缺德的事!我可从来不盗墓的,要这样的东西也只能从盗墓者手里买,自己……”他用力地咳了一声,后面的话就断了。

众人见女人进来,便也不再追问大胖子,纷纷将矛头转向这个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服装的女人。马中楚的衣服套在她的身上,简直如乌龟壳一般,既生硬又难看。

大胖子绕到女人身后看了许久,似乎想找到马中楚说的那条尾巴来。可是宽大的衣服将她的身体罩住,如线条粗硬的简笔画。

酒鬼却无暇顾及这个女人的尾巴,直接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拿了那张人皮没有。拿了的话早些交出来。如果我弟弟或者儿子以前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我在这里代他们向你道歉。”看来,酒鬼还是倾向于他弟弟跟这个女人之间有过节儿的说法。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了偏见时,所有鸡毛蒜皮都可以成为偏见的理由。

“我确实没有拿,你就算逼死我,我也拿不出来呀。”女人皱眉道,不过她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轻松地斜倚在门框上,甚至悠闲地晃着脚。“除非你剥了我的皮去充当你要的人皮。”她朱唇轻启,像跟一个朋友商量一件无关轻重的事情一般。

是这些人逼得她没有办法了,还是她掩饰得太完美了?我心中的天平摇摆不定。

酒鬼急得满面通红,怒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女人鼻子里哼出一声,道:“我没什么意思。拿了就是拿了,没拿就是没拿。你难道要我变出一张人皮来不成?”

酒鬼着急道:“你们大家看看,她这是什么态度?我弟弟和儿子还在医生家里受折磨呢。”他又抖着手指着女人的鼻子,狠狠道:“你还有点儿同情心没有?”

女人道:“我是看见你拿了人皮到干爹家里去,我们也是在干爹离开之后才离开的。可是我告诉你,我从头到尾没有碰那个人皮一下,连手指头都没有沾一下。你听清楚了吗?我没有碰那个脏兮兮的恶心的东西!”

“那它到哪里去了?”酒鬼大声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去?”女人耸了耸肩。

四百多年前,工部侍郎的亲人跟那个剥皮的行刑人说了同样的话。

“那它到哪里去了?”工部侍郎的亲人代表提着一小布袋的碎银子,找行刑人讨要工部侍郎的人皮。那块人皮可谓剥得非常顺手,揎上草在皮场庙示众好些天之后,那块人皮还保持着完整无损。可是等工部侍郎的亲人代表找到行刑人,要赎回那块人皮的时候,行刑人却说那块人皮不见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行刑人正在一块月形的磨石上磨刀。那年头,剥皮的刑罚比较常见,行刑人要保持他的小刀足够锋利,这样就不至于临阵磨枪。

“求您了,大爷,您就别耍我啦。那是一块人皮呀,又不是什么珍珠宝贝,有谁会偷一块人皮呢?偷了人皮能有什么用?又不能当吃的当喝的。”工部侍郎的亲人代表将布袋里的碎银子摇得哗哗响。

行刑人偷觑了布袋一眼,心痒痒道:“您别叫我大爷,我叫您大爷吧。大爷,我就算剥去十个二十个人的皮,也挣不到大爷您手里那点儿碎银子。”他抹了抹嘴巴溅出的口沫,继续道:“我何尝不想得点儿外快?可是我真的不清楚工部侍郎大人的人皮去了哪里。”

工部侍郎的亲人代表仍然不放弃,央求行刑人道:“真求您帮帮忙了。如果您嫌银子少,我还可以加一些。人死了嘛,就求个全尸。不把他的皮子和骨头埋在一起,我怕他无法超生呢。”工部侍郎的亲人代表又是鞠躬又是作揖。

行刑人不为所动。他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剥皮的刀刃,觉得磨得差不多了,将剥皮的刀收进了小皮囊里,站起身来道:“说句实在话,大爷您有精力跟我耗着,还不如把这些银两悬赏,叫偷走人皮的人送回来。”

工部侍郎的亲人代表垂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好怏怏地走开了。

行刑人见来者走了,摇头叹息道:“我何尝不知道人皮去了哪里?可是你工部侍郎都斗不过那些人,我哪里敢说真话?可惜了那些碎银子不能到我手里来!”

而就在同时,皮场庙的审判官正和一个皮匠师傅在一起。他们俩绕着一个揎了草的人皮转来转去。

审判官像欣赏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一般欣赏着工部侍郎的人皮。皮匠啧啧称赞:“看来这个行刑人是下了一番真工夫的。不但皮子没有剥坏,揎草也扎扎实实,除了眼眶和鼻孔里没有东西之外,其他地方看起来跟活人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好工夫!好工夫!”

审判官听了皮匠的话,连连点头,催促道:“叫你来不是请你欣赏刀工的。”

皮匠弹了弹鼓起的人皮,道:“刀工虽好,可是工部侍郎大人的皮肤不怎么好。可能是他未发迹之前缺少保养。”

审判官哈哈大笑道:“难怪我派去的女人说跟他亲热的时候不舒服的,说他的手搓揉她的背时像砂布一样。”末了,审判官抹嘴骂道:“那个小骚货,这样的话也能说出来。原来见她有功,还想纳她做妾的,听了这话就恶心,看来只能随便找个下人把她嫁了算了。”

皮匠摸着下巴问道:“大人,这么大一块皮子干什么不好,为什么非得只选一小块来做书的封面呢?”

审判官得意扬扬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就是要他跟书离不开。活着的时候是输,死了还是输。我要让他知道,跟我斗,他从头到尾只有输。哈哈……”

“原来如此。”皮匠道,“我看,就选这张脸皮吧。”

审判官走近人皮,按了按工部侍郎的脸,被按的地方立即凹进一块:“我看他的脸皮够厚,可以剖成两张。其中外表皮质地比较粗糙,如同砂纸,用来做书的封面;内表皮比较光滑,如同小山羊皮,用来做书脊和封底。皮匠师傅,你看如何?”

皮匠顿时吓得一身冷汗,四肢哆嗦着问道:“大人,原来您这么在行啊!”

终于,讨要人皮再次失败。从马中楚家回来的路上,大胖子直埋怨酒鬼表现得不够强势,反而让那个女人占了上风。

酒鬼甩手道:“我能怎么办?我还真要从她身上扒下一块人皮来不成?”

一同打道回府的还有马晋龙、医生、我和爷爷。马中楚没有再跟来,他走到门口时被他的新娘子拉住,没让他出来。

马晋龙向爷爷致歉道:“真对不起你,岳云哥。原来是我多想了,我怎么也猜不着那个女人是因为长了尾巴才跟着我家干儿子的。”

我插嘴道:“第一天您去叫我爷爷的时候,不是就肯定了她是长着尾巴的吗?”

马晋龙自嘲地哼了一声,道:“我那时说她长着尾巴,是因为怀疑她要么是剥皮鬼,要么是狐狸精。怀疑她跟着马中楚是要吸他的精血,哎……哪里知道她真的是长了条尾巴?她来的头天晚上,我家传香偷看她洗澡却吓得失声尖叫。我原以为传香是看清了她的鬼形才受了惊吓,现在想想,肯定是因为看到一个人的身后长了尾巴才吓到的。”

“哦。”我点点头。既然马中楚承认了他的新娘子是因为长了尾巴才跟他结婚的,那么其他问题表面上就没有什么不能解释的了。

马晋龙拖着爷爷的手,问道:“岳云哥,要不在我家吃了饭再走吧。说不定我家传香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就会回来呢。”然后,他扭了头去叫大胖子:“你既是我家传香的好朋友,那也一起吃饭等他回来吧。”

大胖子点了点头。

爷爷却说不用吃饭了,他想早点儿赶回去。

酒鬼焦躁道:“你们都走了,那我弟弟跟儿子怎么办?”

医生拉住酒鬼,道:“我先给他们弄点儿药治治吧。不过我不能保证……”

酒鬼不听医生的劝,一把甩开医生的手,怒道:“不行,这样不行,我要找到马传香!”

“马晋龙都不知道他儿子到哪里去了,你又从哪里找去?”医生劝道。

“不行,我得去找他。”酒鬼不听医生的劝,扭头走进了雨帘深处。

爷爷想追过去拉住他,马晋龙却劝道:“岳云哥,你就随他找去吧。他心里难受,让他找找也许心里会好受点儿。”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为了不让家里的奶奶担心,我和爷爷决定先回去,不在马晋龙家里吃饭了。马晋龙一边不停地道歉一边将我们送到了湾桥村的村口。

临到分手了,爷爷嘱咐马晋龙道:“晋龙啊,长个尾巴总比带着孩子的哑巴寡妇好。你别在马中楚他们夫妇中间作梗啦。他们的问题,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

马晋龙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嗯了两声。

遭遇这件怪事的第二天,我和爷爷就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家里。

据马中楚后来说,我们几个没有要到人皮,离开之后,屋里的锅碗瓢盆突然不够用了。女人刚将锅碗里的雨水倒出去,瓢盆里的雨水就溢了出来;等她急着将瓢盆端到外面的时候,锅碗里的雨水又开始溢流了。

“这雨是越下越大了。”马中楚抬头看天,缓缓道。

女人抱怨道:“你就别闲在一边了,快来帮忙啊。再不然家里都变成汪洋大海了。他们怀疑我是鬼是妖精,你可以不管;这家里漏水你总得伸只手来帮帮忙吧。”

马中楚没有动,他凝神看了女人片刻,然后说道:“你的尾巴其实可以切除的。”

女人一下子就呆住了,端着一个破碗站在门口,肩膀微微颤抖。

“为什么不动手术切除呢?”马中楚定定地看着傻站着的女人。女人的眼睛、嘴巴、鼻子、眉毛等,看起来还是那么的精致好看,可是马中楚已经没有以前的舒畅感觉,此刻他的心脏却像发了霉长了毛一般又痒又难受。

“我切除了尾巴,就没有必要跟你在一起受罪了。”女人从静止中舒缓过来,顿时显出一丝疲态。

“为什么?”马中楚问道。

女人伸手在马中楚的脸上抹了抹正在往下滑的水珠,道:“别人都如此明白,你却不明白吗?像我这样好看的女人,如果不是有什么缺陷,肯定不会跟着你过一辈子的。”她的声音很柔很柔。但是她说出的每个字都如刀刃一般划痛了他的心。

马中楚嘴角的肌肉抽搐起来。

女人放开手,将破碗放回原地,背对着他道:“就算是现在,也还有人苦苦追着我不放呢。”

马中楚突然厉声道:“现在还有人追你,是吧?那你现在去跟人家走啊!趁着我们还没有领证!趁着我昨晚还没有得到你!你走啊!你既然不是因为喜欢我才跟着我来这里的,你还可以走,没人拦你!”

女人苦笑道:“你在你干爹面前怎么没有大声说话的勇气?在我面前就大声嚷嚷?”女人走到马中楚面前,又道:“哦,对了。你以前也不这样对我嚷嚷的,甚至可以因为我跟你干爹闹翻。但是现在你知道我是有缺陷的女人了,所以你后悔了,你敢在我面前发脾气了!我怎么早没有看出来你是这样的人?”

马中楚胸口起伏,对着女人大声道:“我也没有看出来你是这样的人!没想到你是怕被人抛弃才主动来引诱我的!”

“引诱?”女人重复着男人的话,“你居然以为我是在引诱你?你看看你的家里,有几件像样的家具?有几件像样的衣服?有几间不漏水的房子?你有什么值得我引诱的!”

“因为我老实,因为我知道真相后不会抛弃你!难道不是吗?”马中楚声音稍微弱了一些。

“真相?”女人嘲弄地看着她的新郎,“你知道什么是真相吗?你开始以为你干爹说的就是真相,摸到了我的尾巴又以为我引诱你就是真相,如果我没有了尾巴,你又会猜想什么样的事情才是真相呢?”

马中楚哼出一声,道:“既然长了尾巴,怎么又会平白无故地没有?你已经骗我骗得够多了,不要再耍什么手段了。”

女人冷笑道:“如果我说我是因为喜欢你才跟你到这里来的,如果我说这才是真相,你会相信吗?”

在医生的简陋的病房里,酒鬼苦着一张脸看着他的儿子和弟弟。吊瓶里的液体不紧不慢地输入两个昏迷不醒的人的体内。酒鬼甚至能听见他的儿子和弟弟的血管像口渴了似的咕嘟咕嘟喝着吊瓶里的液体。

医生坐在酒鬼的旁边,两手撑着脸,呆呆地看着病床上的人。

“真是奇怪。如果说马中楚的新娘不值得怀疑的话,那他们俩到底是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呢?”赤脚医生咂嘴自问道。

酒鬼在旁边呆成了一根木头。

医生叹口气,安慰酒鬼道:“我这点液输进去,至少能给他们退退烧。虽然不能治好他们的皮肤,但是你可以问问他们到底怎么了。”

酒鬼还是一动不动。

病房的门口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

医生仰起头问道:“我叫你拿的药水找到了?”

门外怯怯地回答道:“是的。”声音是医生的妻子发出的。然后一只白嫩嫩的手从支开的门缝中伸了出来,手上拿着一瓶透明的药水。瓶中的水面微微荡漾,那个女人的手在颤抖。

医生喝道:“怕什么?他们又不是鬼!”

女人在外辩解道:“他们不是鬼,但是那样子比鬼还要吓人呢!”

医生嘟囔了一声,拖着脚步走到门口去接女人递进来的药水,然后回到床边换上,又挨着一声不吭的酒鬼坐下,默默地看着酒鬼的弟弟和儿子。

新换的药水不知对酒鬼的弟弟有没有起作用,但是明显对一旁的酒鬼起作用了。酒鬼蠕了蠕嘴,对着面前方虚无缥缈的空气道:“家里还是需要一个女人的。没有了女人,这个家就像没有钉子的椅子似的,稍微摆弄一下就稀烂垮散了。”

赤脚医生奇怪地问道:“这事跟你那个跑掉的女人有什么关系?”他知道酒鬼肯定是想起了以前那个买来的女人才说这番话的。与其两人无聊,还不如跟他扯点儿东西。

不知是新换的药水真有效果,还是因为“女人”这两个字,床上昏迷不醒的酒鬼的弟弟居然动了动身子,喃喃地说了几句话。

酒鬼一惊,像弹簧一样从原地蹦了起来,也不顾卫生不卫生,一把抓住他弟弟的手,惊喜道:“他醒了!他居然醒了!医生,你看!你过来看看!”

医生根本不去看酒鬼的弟弟眼睛是不是睁开,不去看他的嘴唇是不是恢复了健康的颜色,却只往他的腰间去看。

酒鬼见医生异常地冷静,反倒觉得不可思议。他抑制住极度的激动,缓缓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他这么久没有反应,现在终于动了一下,你不感到惊喜吗?”

医生站起来,摇摇头,道:“我看不是我的药水治好了他,而是因为他听到了我们说的话。”说完,医生伸手指着酒鬼的弟弟的腰间。

对于马传香来说,这是他生命中最为漫长的一天。据他后来回忆说,当时他像再次重生一般,正在一条曲折而幽暗的产道里蜗行摸索,像即将出世的婴儿一般,朝着前方微弱的光亮行进。

他不知道他的父亲和干弟等人正在到处寻找他的踪迹。但是他确定,如果他死在了这条产道里,那么外面所有的人都会找不到他的尸体。

认识那个移植了一只狗眼的大胖子已经有好几年了,他对自己所从事的行业从陌生走向了熟悉,甚至游刃有余。虽然他只能在整个世界睡着了的时候活动,但是他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他不怕那些幽灵,更不怕独身一人待在幽灵的居所。

但是……

但是当他发现幽灵住进了自己家里时,他的每个毛孔里都黏附上了恐惧的寒冷!当从窗边看见那具美丽的胴体在他小时候用过的木澡盆里沐浴时,他的体内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惊悚!那惊悚几乎产生一股强大的力量,要将他推倒在地!

就在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时,他突然感觉不对!

不对!这个木澡盆里的女人没有尾巴!她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女人”!他认识的那个“女人”是长着一条丑陋的尾巴的!

尾巴呢?那条尾巴呢?那条尾巴到哪里去了?

细细回想刚才看见的那具胴体,那个部位明显没有任何畸形。浑圆与平滑的交接处,美丽而自然。

紧接着,多年未见的干弟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的脑子里急速运转,猜测澡盆里的女人与干弟的关系,然后假装很热情地呼唤道:“哎呀,中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怎么之前也不通知哥哥一声,好让哥哥给你准备点儿酒菜啊!”

老实憨厚的干弟自然轻易被他蒙混过关。

可是他的脑海里回回荡荡地飘着一个声音:“这个女人是谁?她是人,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幽灵?”

当见到那个女人充满诱惑力地从澡盆里走出来之后,他更加惊讶了!这个四百年前的幽灵,是怎么勾搭上干弟的?她要做什么?她要报复我吗?因为我凌辱过她?

奇怪的是,她的目光平淡无奇地从他的身上滑过,仿佛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似的。他更加迷惑了。

之后,他千方百计地假装不咸不淡地询问干弟,那个老实憨厚的家伙却说那个女人是他在工地上认识的,并且他也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会看上自己。

不对!不对!他的心紧张了起来。

是干弟命犯桃花,还是这个女人怀揣着诡计阴谋而来?她这么漂亮妩媚,为什么偏偏跟了没多大出息的干弟?他不相信。

那个夜里,他无法抑制住心中的好奇,领着干弟一起去女人的窗户前偷窥。眼前的一幕既是情理之中,又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女人的房间里居然多了一个人影!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横躺在床的女人,还看到了俯身床边的另一个人影!

他大吃一惊,急忙闯进女人的房间。可是此时房间里只有女人一个!这不是怪事吗?

那个漂亮的女人此时居然毫无惧色,还狠狠地掴了他一巴掌!那个憨厚得如猪一样的干弟竟然维护那个女人!当时他就心想:糟了,糟了!干弟一定是被这个女鬼媚惑了。

他本想当场揭穿女人的阴谋,可是如果揭穿她的话,自己的那点丑事也就暴露无遗了。这么一想,他才硬生生将嘴里的话咽进肚子里。

之后那个女人居然要干弟搬回到那个几十年没有人住的老屋里去。他更加怀疑那个女人是害怕被他看穿,那个女人可能是要想了新的阴谋来害他。虽然女人口头上说是为了尽快和干弟结婚,为了让爹不好阻拦他们。可是他不会相信。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女人的离开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夜里他能睡安稳了,不用担心半夜醒来发现女人站在他的床头。

以前他在那个女人的身上发泄兽欲的时候,他可从来没有担心过后果。

他担心的是一个傻子,那个见了女人就蠢蠢欲动的傻子。

直到前一天,在路上碰见体无完肤的傻子,他才吓得几乎大小便失禁。那个傻子像是从稻草中滚过一般,血肉模糊的地方粘着许多稻草,乍一看就仿佛是四百多年前皮场庙的受刑人一般。

他记得,干弟说过这天晚上要和女人圆房。

难道那个从墓穴里逃出的幽灵打算今夜复仇?

他一个激灵,一股寒意迅速从地下传入身体,蹿上头皮。他决定再去那个地方一趟,不再是为了下半身的冲动。他甚至来不及去扶一下面前歪歪倒倒的傻子,就慌慌张张地跑向那个神秘之所,那个他曾经向往现在害怕的地方,那个曾经是天堂现在是地狱的地方。

酒鬼顺着医生指着的地方看去,脸上顿时显出愧疚来。

“都是我的错,我早应该给他找个女人的,无论什么条件的女人我都应该先给他找一个的。”酒鬼抹着眼角溢出的泪水道。

他弟弟的尘根无比兴奋而高昂,一如他清醒时见了漂亮女人一样。

酒鬼的弟弟的声音无比微弱地说道:“女人……女人……狗日的传香,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先我后!”

“等等,等等!”医生举起手制止酒鬼说话,“你听,他后面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酒鬼光顾着埋怨自己去了,没来得及听清他弟弟的话,于是扭着脖子问医生道:“什么话?他还说了什么话?”

医生道:“他说了传香的名字,还说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先我后。”

酒鬼侧头想了想,道:“什么意思?我也不懂什么意思。”

“看来这事真的跟马传香有关系。”医生道,“如果能找到马传香,那就好了。”

“他爹都找不到他,我们又从哪里找起?”酒鬼苦着脸道,“我媳妇跑了之后,我弟弟一直对马传香怀有敌意,见了他就翻白眼。可是最近他的态度好像改变挺大的,见了马传香笑呵呵的,嘴角还流出涎水来。”

“他得了马传香什么好处吧?”医生猜测道,然后瞥了一眼那个傻子的裤裆处。

酒鬼摇头表示不知道。

医生忽然转换话题问道:“你说你拿到了一块人皮,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皮啊?你确定那就是你弟弟身上掉下的人皮吗?”

酒鬼道:“这里没有第二个人皮肤剥落吧?”

医生点点头。

“如果那不是我弟弟的皮,那会是谁的?”酒鬼问道,“马传香他爹开始说见到我弟弟的皮囊了,等我跑到他说的地方,就只捡到了那块人皮。”

医生刚要问酒鬼具体情节,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我没有叫你来,你来干什么?”医生大声吼道,“胆子又小,拿个药水都不敢进门,真是……”

“我是骆丽丽,马中楚的新娘。”门外的声音不是医生的妻子发出的。

“啊!”医生一惊,看了看一旁的酒鬼,问道,“马中楚的新娘子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酒鬼不再一谈到这个女人就激动非常,而是懒洋洋地反问道:“我哪里知道?”

门外的骆丽丽听到了他们俩的对话,以一种非常平淡的口气回答道:“你们不是要找一个四四方方的人皮吗?我给你们带来了。”

骆丽丽的话如一根针刺痛了酒鬼。酒鬼立即神色大变,不去开门,却拉住医生问道:“我们先前去找她要,她偏偏不给。现在她又主动给我们送来,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捏了捏鼻子,道:“我知道了。先前她不敢交出人皮,是因为交出人皮就代表承认她是凶手了。现在她没有了嫌疑,自然敢亲自送来了。”

骆丽丽在门外听到赤脚医生的话,冷笑一声,回答道:“我这不是交出来,而是送回来。之前你找我的时候我确实没有。”

医生将门打开,一股芳香飘进了他的鼻子。据后来他说,当时的香味糅杂了许许多多的诱惑,让他一闻到那香味便有些失控,差点儿就势拉住女人还按在门把上的手。虽然在后来他辩解说也许是自己平时闻多了药味,而他自己的妻子身上只有泥土味,所以才造成当时热血澎湃,但是他仍不否认那个女人有着令人无法摆脱的蛊惑意味。

酒鬼没有发现医生的异常心理,眼睛盯住骆丽丽问道:“你这是什么话?现在能交出来,之前怎么就交不出来?”

骆丽丽对酒鬼的质疑不置口否,随手将那块四四方方的人皮扔进了屋里,然后转身就要走。

医生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用手将充满香味的空气往鼻子前扒。他见女人立刻要走,急忙喊道:“别走!”

女人一愣,回头瞥了医生一眼,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医生也一愣,他是由于鼻子前的香味淡去才禁不住失口喊出来的,自己都没有想好为什么叫女人别走。他挠挠头,接上酒鬼的话:“你还没有说清楚呢,为什么之前找你的时候你确实没有,但是现在又有了呢?”

女人嘲讽地笑了笑,道:“你们还有脸说我?不知是谁临走的时候没有捂紧口袋,将自己要找的人皮遗落在我家呢。我不计较你们一伙贼喊捉贼倒罢了,现在还敢来问我?”

女人的一席话如同五雷轰顶,降临在酒鬼的头上。酒鬼差点儿失足跌倒在地,医生连忙上前扶住。

“她,她,她说是我们几个找她的人偷拿了人皮?”酒鬼指着门口问医生道。女人早不管酒鬼怎么反应了,昂首阔步跨过门槛离去了。

在门后,医生和酒鬼看着女人抡圆了翘臀姿态万千的离去。那翘臀运动的轨迹引得医生直咽口水,而在酒鬼看来,那轨迹分明是个曲折的问号。

“那就是你要的人皮?”医生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直往门外探看,可是女人早转弯不见了,仿佛他的目光可以循着香味找到女人的倩影一般。

酒鬼低头看去,那块人皮躺在离他的脚不到三尺的地方,呈对角线折叠。那个“眼洞”叠在上方,恰好正对着他,仿佛它也正端详着酒鬼。酒鬼不禁感觉一股凉意在后颈脖上游动,毛骨悚然。

“它在看着我!”酒鬼慌忙拉了拉走神的医生。

“你也走神啦?她早走了,哪能还看着你呢。”医生在酒鬼的眼前挥了挥手,开玩笑道。

“它真的看着我呢。”酒鬼神情严肃道。

医生这才知道酒鬼说的是地下的人皮。他也低头朝那块折叠的人皮看去,浑身一颤,然而立即舒缓下来,连连轻轻拍打胸口,叹气道:“我说老兄,你别这么吓我好不好?它连眼珠子都没有,你怎么知道它看着你呢?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酒鬼并不理会医生的辩解,仍神经兮兮道:“我不是吓你。它真的看着我呢。你看看,你仔细看看。它肯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医生走过去捏住人皮的一角,将人皮拎了起来。人皮立即如刚刚脱茧的蝴蝶一般轻轻扑扇翅膀。

“这下它没有看你了吧。”医生以嘲讽的口气对酒鬼说道。

酒鬼用力地揉了揉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医生拎着人皮走到病床前,问酒鬼道:“你说这块人皮是从你弟弟身上剥落下来的,对吗?”医生将人皮在酒鬼的眼前挥舞着,以提醒酒鬼注意听他说话。

酒鬼瞟了一眼人皮,立即收回目光,嘟囔道:“我是在马晋龙说的地方发现的,自然觉得这是我弟弟的人皮罗。”

“觉得不一定对。有时候很多人都只是觉得,但是这个不确定的觉得往往能害死人呢。这就是古语里说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医生一边说话,一边将那块人皮撑开来,两只手各捏住人皮的一角,然后朝酒鬼的弟弟俯身。

“你要干什么?”酒鬼不理解赤脚医生的举动。

赤脚医生侧头看了酒鬼一眼,又小心翼翼地盯住人皮,回答道:“这块人皮显然是从人脸上剥下来的,那么我就将它跟你弟弟的脸对比一下,看看跟你弟弟的脸型是不是一致。”说完,他像过春节在家门前贴“福”字一样,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四方人皮贴在酒鬼弟弟的脸上。

酒鬼的弟弟也许感觉到了人皮贴在脸上的不舒服,表情痛苦地蠕了蠕嘴,说出一句含糊的骂人话来。

医生将人皮抹平,咂嘴道:“我是在帮你呢,你却连我妈都捎带进来了。”

酒鬼听了他的话,哭笑不得。等了一会儿,酒鬼耐不住问道:“怎么样?”

医生像给别人做面膜一样,小心地撕下酒鬼弟弟脸上的人皮,若有所思道:“这肯定不是你弟弟的人皮嘛。这人皮是桃花眼,八字眉,按面相来说应该是个有桃花运还做大官的人。你弟弟的虽也是桃花眼,但是短眉,按面相来说也是有桃花运的,但是短眉说明桃花运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呵呵,更主要的是,你弟弟的眼眶比这个人皮的眼眶小多了。”

酒鬼一惊,问道:“你的意思是,这块人皮不是我弟弟的?”

医生将人皮搁在桌上,环抱双臂,摇头道:“一定不是。你弟弟的脸虽然已经血肉模糊,但是眉毛还在,脸上剥落的皮肤面积也没有这块人皮大,所以一定不是。”

“那……那会是谁的呢?”酒鬼神色大变,“我们村可还有别人出现皮肤剥落的症状?”

医生道:“如果有,那个人早就应该来找我了。”

“难道是马传香的不成?”酒鬼灵光一闪,急问道。

时间退回到几年前,酒鬼就会记得这句话他是说第二遍了。不过,那次摆在他面前的不是生着毛发的人皮,而是一条四角形的内裤。

“难道是马传香的不成?”酒鬼凶神恶煞地对着买来的女人喝道。他用漆黑的火钳夹住内裤的一角,将泛着一股臊味的内裤伸到女人面前。内裤的裆处开始落色,斑驳得如军人穿的迷彩服。

女人的鼻子离那条散发难闻气味的内裤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但她没有用手去掩住鼻子,而是眼泪婆娑地抽泣,一对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如受了伤的老鼠。

因为,那条内裤不是丈夫从外面的田野里或者地坪上捡来的,而是丈夫的弟弟从衣柜里翻出来的。

她丈夫的弟弟站在一旁看热闹,双手互握,有一挂清涕从鼻孔里挂了出来。正是她对丈夫说马传香之前来过这里,她丈夫才质问这条内裤的主人是不是马传香。

马传香之前确实来过。在酒鬼没有回来之前,马传香几乎每天都要过来,跟她扯些国家大事,说些和平与战争,唱段不伦不类的戏文。她对这些没有任何兴趣,但是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生怕门外有谁经过,或者生怕门外没有一个人经过。怕有人经过,就是担心村里的长舌妇长舌男在丈夫耳边胡说;怕没人经过,就是担心马传香肆无忌惮。

因为马传香在扯过国家大事,说完和平与战争,唱不出戏文的下一句之后,都要用那张鬼爪一样的手在她身上碰碰这里、蹭蹭那里。

而丈夫常年在外,独守空房的她感觉自己像根经过无数次暴晒的干柴,只要挨着点儿火苗,便会无可救药地燎燃。

马传香的那只手,显然是带着火苗来的。

可惜那次审问没有结果就结束了。因为门外的大客车就要出发了,客车里坐着一群一起在城里打工的兄弟和带队的包工头。包工头将油光满面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大声催促酒鬼快点儿上车。

酒鬼愤愤地将那条棉布内裤扔在地上,瞄准裆部狠狠地跺了一脚,似乎那样做就会使内裤的主人突然剧痛不已,然后走到门口提起一个化肥袋就上了客车。

那个化肥袋是买来的女人扎的口,她用细麻绳勒住袋口,然后还用缝纫线将细麻绳的两头缝到了一起。她找不到合适的行李袋,只翻出了蛇皮一样的化肥袋。袋里装的是丈夫工作时要穿的帆布衣服和帆布手套,还有几块今天早上才烙好的糯米糍粑。

丈夫的弟弟就是在帮忙找行李袋的时候从衣柜里翻出那条来历不明的内裤的。

酒鬼说,他上了客车之后,透过棕色玻璃看了看愣在门口的女人,没来由地觉得这是最后一次看见她。没想到等他再从城里回来,那个女人果然跑了!

后来他见马传香还在家里,见了面还是客客气气地寒暄,便以为当时猜测错了。

对于马传香来说,生活像回到了酒鬼没有买女人之前一样无聊。唯一的改变是他要避着酒鬼的弟弟。因为那个傻子自那以后每次见了他都要俯身去捡石头。虽然傻子捡起石头不一定是想要扔他,但是马传香做贼心虚,觉得还是避得越远越安全。

傻子虽傻,但也知道砸伤了人要他哥哥赔医药费,所以也不敢真向马传香扔石头。他只是将石头攥在手心里,紧紧地跟着马传香。马传香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可是马传香比他精灵得多,在巷子里多拐几道弯就把他甩了。再者,如果半路上遇到漂亮姑娘,傻子便会将石头一扔,朝姑娘流口水摸裤裆,将马传香忘得一干二净。

令马传香意想不到的是,某个晚上正当他伏在那个女人身上卖力的时候,那个傻子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朝他傻傻地笑。他先是吓了一跳,想到要杀人灭口,可是低头一看傻子的裤裆里拱起一片账篷,便有了更好的办法。

这个办法,不但使得他的秘密不会泄露,还使得傻子从此以后见了他不再俯身去找石头。

“现在好了,他们不会怀疑你了。”马中楚将上次没有燃尽的红蜡烛点上。一颗豆大的火苗便从火柴梗转移到烛芯上,颤颤的,将地上的影子也弄得凌乱。“不过,你不应该骗我。当初你就说你长了一条尾巴,我也不见得会看不起你。”

“他们怀疑我都没有关系,只要你不怀疑我就可以。”美丽的女人挽起了秀发,拧出了一线细细的水。

男人脸上立刻泛出一片羞赧的红色。

“我把那块人皮送回去了。我就说他们还是会认为是我藏了那块人皮的,果不其然!”女人将男人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却漫不经心地说道,“头发也打湿了。”

“是谁先前藏了人皮还要栽赃给你呢?”男人思索道。

“管他是谁,只要让你知道这个人不是我就好。”女人柔柔地说道。

“雨还不停呢。”男人听了女人的话,感觉心里塞了一团棉花,棉花里还带着刺。于是,他假装看起了外面的雨。天色已经晚了,外面其实漆黑一片,只能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看不到牛毛一般的雨线。

“天色晚了,我们睡觉吧。”女人一面说,一面将被子铺开来。“被子有点儿潮。什么时候出太阳啊,家里的东西都要晒一晒。最好能把房顶掀开,这样就简便多了。”说完,她自觉好笑,捂住嘴巴笑了半天。

男人看着女人笑得花枝乱颤,顿时心柔了,烛光也柔了。他低声问道:“今天晚上不分开睡吗?”

女人铺被子的手停了下来,而后转过身定定地看着男人,问道:“你不想一起睡吗?因为我有尾巴?”

男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抬起手来摸了摸鼻子,脚不由自主地在地上碾来碾去,声音低低地说道:“没有的事。既然你是我的妻子,已经进过洞房了,我还会嫌弃你那条尾巴吗?再说了,我这样的男人,能娶上媳妇已经是谢天谢地,哪里还敢挑剔?”

女人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但仍勉强摆出一张笑脸:“我们是进过洞房了,可是……可是我们正要那个的时候不是被雨水打断了吗?严格来说,我们还不是……不是真正的夫妻呢。”

男人躲避着女人的目光,心虚道:“你这么急着结婚,不就是为了让我干爹没有机会反对吗?现在你的计谋得逞了,何必在乎这些……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呢?”

女人瞪大了眼睛,仿佛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个男人似的,声音也提高了七八分:“什么?没有用的东西?你认为这是没有用的东西?”

男人尴尬地摆手,急忙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是既然骗过了我干爹,这事就没有必要那么急了。”然后他换了一种舒缓的口气,伸长了脖子问女人道:“你……你说对不对?”

女人寂然一笑,那个笑似乎是覆盖在女人脸上的一块薄冰。马中楚隐隐感觉到了迎面而来的一阵凉意,仿佛是在一个冬日的早晨打开了一扇窗。

“你跟其他男人没有任何区别,爱上的只是我外面这一副皮囊吧?”女人透着那块薄冰看着男人,“对你们男人来说,女人的内部不过是一把揎在皮囊里的稻草,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

马中楚倒吸了一口冷气,女人的话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四百年前皮场庙的凄惨场面。马中楚倒退数步,语无伦次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女人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直视她的男人,冷冷道:“算了吧,反正现在都已经这样了。那么我不妨告诉你真相吧。”

“真相?”马中楚一愣,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希望从那里看到答案。可是女人的眼睛空洞深邃,让他探不到底。

“是的。他们现在都不怀疑我了,没有人来阻碍我们在一起了。那么,我不妨告诉你。”女人低下头,叹了一口气,“我原来是想继续骗下去的,可是……可是谁料到你也只是关注我的皮囊呢?我真是看走眼了。”

“你说些什么疯话呢?”马中楚隐隐感到有什么东西要在这沉默的空气中呼啸一声冲出来。

女人不说话,走到马中楚面前,用力地抓住她丈夫的手。马中楚想挣脱,试着用了力,但是女人的手中有一股更加强硬的力量。他不知道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有着这种强硬的力量,心中暗暗惊讶。

马中楚曾看过一则新闻,说是一个母亲看见自己的儿子从三楼的窗台上掉落下来,远在数十米外的楼下晾衣服的母亲在一刹那间奔跑的速度超过了世界短跑健将。她居然接住了跌落的儿子。

女人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动物。马中楚心里这样想道。后来在回忆当时的情景时,他说他根本没有预测女人拿住他的手是什么意思,脑袋里全是一个陌生的母亲奋力营救从三楼跌落的孩子的情景。就算女人将他的手拉到了润滑如玉的腰间,这个愚笨的男人还是没有预测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

马中楚说,当时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新娘的眼睛。他的新娘的眼睛很复杂,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泪水浸润着眼球;又像是期待着一个巨大的惊喜,眼眶圆张,楚楚可怜。

然而,当他的手在女人的腰间摸索半天之后,他才忽然一惊。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看女人的腰间,当然了,这样是看不到他想看的地方的。他又抬起头来,眼睛中充满了迷惑。而他的新娘面对他的迷惑没有任何解释的说辞,只有暧昧到几乎不能再暧昧的眼神。显然,此时的暧昧不能再使马中楚像以前那样激动、那样沉醉了。他心里更多的是恐惧。

他的手不再能保持安静,抖抖瑟瑟地像是按在了漏电的高压线上。接着,他的嘴唇也开始抖抖瑟瑟,然后整个身子开始抖起来。

“你怎么了?”他的新娘完全不理解他的恐惧,眼神由暧昧变为疑惑,“中楚,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是不是昨天晚上的雨水把你弄着凉了?”她仍用力地拉住马中楚的手,不让他轻易挣脱。

女人的动作无疑更增加了马中楚的恐惧。在那一瞬间,他将女人的动作理解为威胁,理解为挑衅,理解为嘲弄。

马中楚的脑袋变成了一台控制不住的播映机,干哥警告的话、那晚床边的两个人影、酒鬼弟弟血肉模糊的景象、像蝴蝶一样飘落的方形人皮……他的脑袋里突然装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浮现出四百年前那些剥人皮的血腥场面,他甚至闻到了腥臭的血的气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果然!空气中弥漫着腥臭味,这种味道的来源正是对面的美丽女人!他浑身的血管突然扩张,血的流速大幅增加。女人的脸在那块薄冰折射下变得扭曲起来,鼻子和眼睛如正在融化的冰激凌,坠坠的几乎要从那张脸上滴落下来!

这哪里是他的“新房”?连蜡烛发出的光都是血淋淋的,墙上、柜上、地上到处都是流荡的血液!地上的锅碗瓢盆里,有无数的血液慢慢溢出!

“不,不!不!不!不——”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在马中楚的体内爆炸。

“你的尾巴呢?你的尾巴怎么不见了?你……你欺骗了我!你欺骗了我们所有人!你就是剥皮鬼!你是鬼——”他的声音撕裂了这个寂静的夜晚。

“不是,不是……”女人死死抓住他想要挣脱的手。

可是马中楚哪里还听得进女人说的话?他一手抓住女人的手腕,奋力将另一只手抽了出来。然后,他的脚踢翻了地上的几只破碗,摇晃不定但是速度飞快地跑出了房间,像一只被猎人击中了腿的逃窜的兔子。

“你就是剥皮鬼!你果然是剥皮鬼!”马中楚边跑边大声喊道。接着一连串刺啦啦的略带嘶哑的雷声盖过了他的呼喊。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天气潮湿的原因,女人感觉男人的手蒙着一层滑溜的黏液,像泥鳅一样从她的手里溜走,她甚至听见了“哧溜”的一声。在那个男人逃离的时候,她还感觉腰部有男人的手的余温存在。

马中楚没有跑到别的地方去,他去了对面的干爹家。

马中楚的干爹正准备铺床睡觉。他的干爹马晋龙在床板上新加了许多稻草,然后将老旧的垫被铺在上面,再加上一层薄薄的被单。那个被单已经很老了,每次马晋龙看见它就要想到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他的儿子和干儿子躺在他的脚下,躺在当时还很新的被单上。他满意地点点头,伸出松树枝一样的手在被单上按了按。新铺上的稻草果然有用,床软和了许多,虽然每按一下都会听到悉悉率率的稻草摩擦声,但是睡在这上面肯定也能安稳一些,梦也会香一些。这样他就可能不会因为马传香没有回来而失眠。

“干爹,干爹!”紧接着,门就被人擂得山响。

“中楚?”马晋龙愣了一下,急忙走到门后。就要拉开门闩的时候,他犹豫了,“这么晚了不在家里搂着你那漂亮的新娘,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干爹,干爹!我错了,我承认错了还不行吗?”门外是马中楚急促的呼吸声,显然刚才跑得特别急,“那个女的就是剥皮鬼!她没有尾巴!她是骗你们的,她没有尾巴呀!”

马晋龙一惊,但立即冷静下来,“哼,你这小子是不是太兴奋喝高了?”

马中楚一边擂着门一边说道:“是真的,干爹。她确实没有尾巴。我刚刚摸了,她确实没有尾巴!她把我们都骗了。她就是皮场庙的剥皮鬼,来找我们麻烦的。快开门,干爹。我向您认错还不行吗?”

听了这话,马晋龙急忙打开门来。马中楚急忙跨进屋里。马晋龙一把抓住他,将他拉了进来,然后急忙闩上门,回头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她有没有追过来?”说完,他又扑在大门上,从门缝里往外窥看,可惜外面实在太暗,只看见剪影一样的树随风摇摆。有几滴冰凉的雨滴钻进门缝,打在马晋龙的鼻尖上。

马晋龙缩回了脖子,摸了摸鼻尖,细声问干儿子道:“说给干爹听听,你是怎么发现的?你之前不是说她有尾巴吗?你怎么现在才发现?你出来的时候她知道吗?她知道你发现了她的底细吗?”他的问题像连珠炮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