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进入惊骡谷的第三天了,反正这里深山峡谷的,看不到一个人影子,我们也就没必要昼伏夜出了。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必理会昼夜轮回,不必担心遇到村落的野狗,也不必时刻聚神注意提醒过往路人避让喜神,倒也落个自在清净。

大概是人迹罕至的缘故,峡谷内的羊肠小道时隐时现,长满了杂草,路的两边也是荆棘丛生,有时突然冒出一兜不知名却长得甚是茂盛的灌木,挡住去路。

长时间在这幽深的山谷内行走,有恍若隔世之感。寂寞,犹如一股愈拧愈紧的绳子,紧紧地套在你的脖子上,勒得人有些透不气来。偶尔,自己也会生出这是四具尸体在游走的怪异感觉。此情此景,枯燥无聊,当行至一个岔路口的时候,我取下狼箫朱砂笔,在一块石碑上挥洒诗情:

一条幽径路,

两对生死人;

落地脚无风,

履过不留痕。

两个不同世界的四个人,在一条相同的小道中,就这样不徐不疾地走着,除了林间偶尔传出的几声鸟叫声,是死一样的沉寂。我与田古道极少说话,怕过分的喧嚣会触动这个灵异空间的某个触角,从而引发一场不可收拾的灾难。在这样的环境里赶尸,是无需响阴锣的,也是忌讳敲打手中阴锣的,在一个近乎死寂的环境里,阴锣声反而容易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在上一个陡坡时,我踩虚一脚,一个趔趄失足,撞翻了身后的田师爷与李小姐,两具喜神倒在坡边的小水沟里,为求平衡,我一把抓住身边的杂草,大概用力过猛,这时小阴锣从腰间滑落,摔在脚边一个岩石上,“哐当”,发出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山谷,那声音尤为凄戚刺耳,并荡起一股幽绵回音。倏地,天空乌云蔽日,谷内远处原本舒展的云雾,像煮沸的开水,突然剧烈翻卷起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我知道这是那声音触了霉头,有脏东西在作怪。

我对田古道说:“师弟,操家伙!”他立即熟练地解开裤腰带,掏出那胯下的鸟玩意,作出随时准备战斗的姿势。

说来也怪,就在田古道解开裤子露出那玩意之后,刚才的乌云以及远处翻滚的云雾居然在瞬间又恢复了常态,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与田古道重新作法,将田师爷夫妇赶出水溪,这才发现两具喜神灵衣已经湿透,且沾有泥渍。按照规矩,尸体衣服湿后,必须马上换成干的,否则会加重尸体的阴气,容易导致尸体魂魄走散。

我们决定就近找一个宽敞的地方,为喜神更衣。

估摸半炷香的样子,谷中不远处又突然传来一阵悦耳的鸟叫声,一股淡淡的花香向我们弥漫而来,让人神清气爽,空中几只飞舞的蜜蜂,让我们感受到了生机。受了感染,我们加快脚步往前赶去,转弯,翻坡,过顶,眼前的一幕让人惊呆了——这是一片充满生机的桃花林!

桃林处于谷底一个巨大的盆地,面积竟有百亩之众。这里犹如一个天然的盆景,鸟语花香,桃花盛开,一条小溪绕桃林而过。在桃林的中间,有一间竹子搭成的房子,一圈篱笆墙围着一片绿地。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居然听到了雄鸡打鸣的声音……

“秀才,你说那竹房子里有没有人?”

“一片这么大的桃林,应当有人照料!”

“那你说里面是男人还是女人?”

“可能是一对夫妇隐居于此!”

“我看未必,顶多就是一老头,女人哪里耐得住这寂寞啊!”

“这么美的桃林,应该配上佳人才更有情趣!”

“那我们打个赌,赌注两百文,你赌有女人,我赌没有女人!没有现钱,可以赊账记账,日后赶尸赚了钱再还……”田古道从怀里取出一张画神符的黄纸,准备记录下赌注。

我没有理睬他,越理他越来劲。这小子好赌成性,怕是已经病入膏肓。

见我没有搭话,自觉无趣,田古道怏怏地将纸又塞了回去。

我与田古道决定赶着喜神去那竹屋歇歇脚,顺便把两具尸体的湿衣更换了。

不一会儿,穿过花香熏鼻的桃树林,来到竹屋前。想想在这幽谷之中,居然还有如此世外桃源,真是不可思议!心底暖流涌动,一股浪漫情怀油然而生,于是在屋子的竹墙上挥毫而就下面诗篇:

山空谷幽斜径歪,

遍地桃花朵朵开;

绿裳粉颊紫枝头,

世外桃林谁人栽。

“秀才,瞧你那酸劲,到处挥毫泼墨,卖弄自己的文才,我看要不了多久,你背上的朱砂笔就会变成秃笔,我看到时你拿什么来画灵符!”田古道似乎看不惯我这个落魄秀才苦中作乐的作派,却学着卖弄自己的半桶水才情,也跟着赋诗一首:

好大一盆花,

真想送给她;

可惜她不在,

送她姥姥家。

不知道这家伙说的“她”到底是谁,也难怪,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了,还是童子身,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多少充满活力的精虫就这样憋死在春情萌动之中,真是作孽。如果不是家里穷,他这个年纪在农村应该早已是孩子他爹了,甚至可以当上爷爷了。

见我懒得理他,田古道便说:“秀才,我们在这个好地方休养几天吧,这里真是人间仙境啊,奶奶个泡菜!”

“我也正有此念,待会一定要在这世外桃源静静地读读书。能在此等美景胜地读书,也不枉做了回读书人。”我回答道。

“你真是书呆子,心里只想着读圣贤书,就不怕读成傻子?”田古道嘀咕道。

来到竹屋门前,居然发现没有人,我推开虚掩的竹门进屋探视了一番,发现门的正对面有一桌一神龛,桌上摆着一灵牌,黑底金字,上书“冷氏祖先之神位”。屋内居家什物一应俱全,但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侧墙上挂着一个骷髅。屋角布满了蜘蛛网,见到我的到来,一只巨大的红蜘蛛警惕地敌视着我,显然很不欢迎我这位不速之客。

屋子里一条板凳显得尤为打眼,凳面很干净,显然刚有人坐过,而其他凳子都落满了灰尘。这条凳子所表现出的怪异,让人心里扑通扑通直打鼓。

出了屋,在屋子的左侧,那圈篱笆竟然没有进出的门扉,地里除了杂草,就是满地的韭菜,一片翠色。而屋前坪后,一群鸡在自由自在地觅食逗玩,几只朱冠雄鸡在母鸡中间调情示爱,展示着自己身上一袭美丽的羽毛,对我们的到来,显出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

一片含苞怒放的桃树林,一座没有主人的竹屋,一条令人愕然的凳子,一个没有门扉的韭菜地,一群不避生人的鸡……这些诡异的元素叠合在一起,足以让人悚然,刚才我们的欣喜荡然无存。

对于赶尸匠来说,人生词汇里不容许存在“恐惧”二字。既来之,则安之,我和田古道将喜神赶进竹屋,面壁而立,接着检查喜神身上的符咒。

在掀开李小姐斗篷的一刹那,感觉一股惊艳之美扑面而来。

这时,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模样:乌发蝉鬓,淡唇皓齿,玉指素臂,身材亭亭,生前确是一个绝色的窈窕淑女。一身素衣裹着难以琢磨的冷艳,那双一直没有闭上的大眼睛,眼角含恨,怨容可观,却使人顿生怜爱。我不禁想起“愁凝歌黛欲生烟”“红消香断有谁怜”的诗句。

若在生世,定是一个手执罗帕轻掩淡唇的如烟女子,自是引人怜香惜玉,叹息垂泪。虽然身体被灵衣掩裹,但是那丰满高耸的双峰依稀可见。我心下叹息一声:如此美艳女子,只应天庭有!

与李小姐眼睛对望的瞬间,我一个激灵,提醒自己不要动了男女之念,匆匆掩好斗篷。

我和田古道出门,在台阶上坐了,田古道很有感触地说:“秀才,这地方真是好。要是日后老子赶尸赚钱发达了,我就把它照搬到我的家乡,然后娶几个女人,生一窝崽子。最好生二三十个,老子自己当保长,好好享受一把,奶奶个泡菜……”

我赶紧打断他的臆想,做我们这一行,是不能结婚生子的,否则法力尽失。谈论这样的话题,自然不合时宜,也有违师训,为大不敬。

当下紧要之事,是给两具死尸换上干爽的衣服。可我们并没有准备多余的灵衣,于是,决定生火烤干湿衣,然后再替他们穿上。我们分头行事,我去周边检些干碎树枝与须叶回来引火,田古道为两具尸体脱衣净身。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我拾掇好一大捆干柴,回屋准备生火。

进屋一看,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李小姐仰躺在一张闲置的门板上,旁边堆着一堆凌乱的衣饰。田古道光着屁股,趴在李小姐的身上……

见到这一幕,我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近乎窒息,感觉五雷轰顶。

当时脑子只有一个反应:完蛋了!

活人与尸体交媾,尤其是与陈寒已久的死尸交媾,活人身上的阳元将被尸体的阴元所吸噬,慢慢减耗,最后丧失殆尽,轻者魂魄游失,重者猝病而亡。对于赶尸匠来说,色戒更是戒中之戒,破色戒为赶尸大忌!赶尸是一门特殊的手艺,因为经常要与游魂阴鬼打交道,必须保持童子身,以保障体内真气旺盛,用以辟邪却垢,一旦真气损耗,或有性命之虞,也不再适合赶尸。更重要的是,赶尸匠糟蹋自己驱赶的女尸,是不讲职业操守,严重影响个人信誉的,倘若被人发觉,再不会有人请你赶尸。

也许是第一次碰女人的身子,手忙脚乱的田古道过分投入,对我的到来浑然不知。

我也一直呆在原地没有动弹,说实话,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女人的胴体,我也有些分神,加上遇到田古道的异才之举,更是惊呆了。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待清醒过来,我故意咳嗽了一声,田古道还是毫无知觉。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我难免有些羞涩。见田古道已经进入忘我境界,我只好加大声音接着咳嗽几声,可他还是没有感觉到我的出现。

于是,我恶气横胸,猛提一口气,大声呵斥道:“田古道你这个畜生,你在干什么!”

听到我的怒斥,田古道幡然惊醒,一脸尴尬与愧色,提起裤子慌乱而逃。我追出屋外,这家伙已系好裤子,只讲后悔不迭,他拼命向我解释,说刚才一定是中了邪,怀疑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古怪东西在作祟……

我怒气未消,不听他辩解,径自走回竹屋收拾残局。只见那李小姐赤身仰天而卧,双眼圆睁,怒容犹存。

实话说,看到这样的场景,我也不禁心旌摇荡。我曾经无数次构想着第一次见到女人玉体的场景,没想到竟然是一具寒尸,真是有些不堪。我连忙念起“定心经”,免得自己做出出格之事。

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在为李小姐撩衣遮体的时候,我发现她苍白的眼角竟然流淌着一滴清泪!

这真是个可怜的女子,生前遭淫官奸污,死后还要遭人蹂躏,这样的悲恨与屈辱怎能承受。一滴清泪,莫非是无奈的宣泄与抗议?我在心里说了声“罪过”,愈发觉得田古道不是个东西。

此时,我突然想起师父曾经说过:“凡尸体长毛、长甲、起异味、流泪、生烟、隆腹等,皆有尸变嫌疑。”我顿时感觉事情不妙,惊起而立,却发现更加惊怵的一幕,李小姐旁边的田师爷顶上灵符飘动,头上升起一股淡烟,久旋不散,难道这是田师爷阴魂出窍的前兆?

赶尸的人都知道,其实尸体与活人一样具有七情六欲,尸体与尸体之间也有交流,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我们难以察觉而已。在我的家乡,就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对富家父子遭强盗谋害,死后相邻而葬,引来一伙盗墓贼。夜间挖墓盗取陪葬物时,盗墓贼听到一个小孩凄厉的声音在不停哭喊:“不要动我父亲。”盗墓贼落荒而逃,没多久,这伙人全部暴病而亡。

所以赶尸一定要镇住三魂七魄,万一魂魄出窍就会引发不测。

田师爷头顶冒轻烟,想必是刚才田古道当着他的面,对李小姐乱伦,惊了田师爷的尸气,使得他体内幽怨积聚,怒毫贯顶,阴气上行,经哑门、天柱诸穴,最后冲破百会穴,尸体的阴魂即将全部飘散,到时尸体不可控制。

师父只教了我们封尸咒,却没有教我们固魂咒,一旦田师爷尸气散尽,我们将大祸临头。我听师父说过,浦市一个赶尸学徒,因为学艺不精,引发变端,最后被死尸吸阴而亡。

我拔腿出屋,田古道得知情形,哭丧着脸,情急之下,他跑到屋内,居然再次掏出那玩意儿,对着田师爷的尸体撒尿,然而那死尸并不理会,兀自头顶冒烟。田古道已经破了色戒,失了童子身,自然没有了功效。

我知道,田师爷体内的魂魄马上就会散尽,当务之急是要寻求自保。我立即点火,架锅,煮水,从屋后搬来干燥桃树枝,削下树皮投入水锅,再取树枝丫杈部分,一尺一截,如此八十一截,在坪前设八卦阵。

田古道则在屋前抓起那只调情技术最高的雄鸡,宰了,提鸡绕八卦阵一周,用鸡血画出一个圈。我嘱他跃入篱笆内采韭菜,越多越好。待桃树皮水煮沸后,将水泼在屋门前。此时,田师爷头顶已经停止冒烟气,一阵不详之感袭来。

我与田古道跃身入桃木八卦阵内,坐居阳仪,吩咐田古道生食韭菜。韭菜俗名壮阳草,可以逼出其体内阴气,加速恢复元气,桃树八卦阵可以辟邪,可以暂时避挡一阵。

少瞬,听到屋内发出一声飘渺而低沉的哀鸣……

这一突发状况,实在让我始料未及。

想我一介秀才,肩负重振家族、光宗耀祖之重任,为了考科举赚盘缠,不耻下学赶尸,却没想出师未捷先遭不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又何以面对冷氏列祖列宗!想念至此,不觉引颈长叹。

望着身边的田古道,气打一处来,平时觉得说粗话有辱斯文的我,终于禁不住也动了粗口:“田古道,我骂你先人,你管不住自己,害我给你陪葬,我恨不得将你阉了……”

田古道自知理亏,也不声辩,一手下意识地护着裆部,一手抓过一把韭菜狂吃猛吞,接着叹息一声:“要是师父教了我们固魂咒就好了。”

此时,屋内有了声响,一会儿,田师爷已经碎步外移,其顶部的辰州符已经被振脱,低檐斗笠下面,一张本不难看的脸开始扭曲变形,狰狞邪浊,行至门前,被桃皮水所阻,欲进不能,徘徊一阵,又是一声哀鸣。那声音低沉阴森,却有极强的穿透力,他几度想破门而出,却徒劳而返。

我提到嗓门的心稍稍安了点,突然,一对公鸡与母鸡跑在桃树水淋过的地方很悠闲地拉了泡屎。田古道叫声不好,因为雌雄双鸡的排泄物可以解除桃皮水的法力。果不其然,那鬼魅已移步出户,径直向我们逼来,围绕桃木八卦阵转圈。

我暗叹一声:天要灭我!

我嘱田古道默念《伏魅经》,不知道那家伙是良心幡然醒悟还是一下失去了定力,对那死尸道:“田老爷,我禽兽不如,一时糊涂,做了对不起你们夫妻的事,看在我年幼无知的份上,你就放过我吧。日后我给你们多烧纸钱,每年给你们祭拜扫墓……”

那死尸毫不理会他。

如此对峙良久,天色垂暮,那死尸仍不停绕我们转圈,走动时掀起一股股阴风,寒意袭身。这时我感觉肚子咕噜,这样下去,不被那鬼东西所害,也要饿死在此。那田古道食入了韭菜,似乎并不饥饿。

人尸对峙僵持,又过了两个时辰。

那东西见奈何不了我们,竟去将鸡群赶过来。

我暗自叫苦不迭。如果鸡将我们的八卦阵踩乱,我们就失去了最后一道防线。我们暗暗祈祷:鸡们千万不要过来。可事与愿违,鸡群在几只母鸡的带领下,朝我们的八卦阵而来。它们盯住田古道的眼神很古怪,似乎怨恨田古道杀了那只调情种子选手的大雄鸡,让它们失去了快乐的滋味。

那鸡群,被死尸赶着,以复仇的姿态,在八卦阵上舞蹈。顷刻,那八卦阵一片狼藉,那死尸朝我们迈将过来。

我闭眼。心想:此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