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州府,沅陵县。

死人谷不是谷,而是一条毫无章法的漭漭山沟。

从外围看,这里群山起伏,古树参天,一条清水河蜿蜒抱山而过,成龙盘虎踞之势,吸引着历代风水师前来探寻龙脉。由外入谷,必经一收口瓶颈,瘴气弥漫,穿颈口而过豁然开朗,却是刃石林立,再纵深进去,则是悬崖绝壁,错综复杂,满目狂乱之象,章法之乱,以至于很多风水师在这里罗盘失灵,轻则迷失方向,有的甚至染了瘴气伤寒而亡。

死人谷并非徒有虚名。

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发生的安史之乱波及这里,声援安禄山的地方武装被朝廷追杀至此,隐匿于谷中,最终被官兵全部诛灭,一律割下首级以示惩罚,尸体堆积如山,光是处理尸体就动用了孔明车百余架,打扫了三天三夜,最后成乱葬岗。

又传,崇祯元年(1628),苗族首领“飞天王”张五保在这一带附近率众起义,遭辰沅参将邓祖禹镇压而失败,当时血流成河。

再传,咸丰十一年(1861),太平天国冀王石达开入川先遣队五百余人,在这里遭清军围攻,全军覆灭,横尸遍野。

正因如此,死人谷也被当地人唤作“杀人冲”。

附近一带山民关于谷内的闹鬼传闻,令人谈之色变。有人信誓旦旦拍着胸脯发毒誓,说夜晚时分,山谷会传出木头手推车的声音。更有人说,在月色之下看见过有一队载着堆满人头的木制手推车经过,而推车的都是无头人,断头死尸更是流出一阵有血腥味的液体……

由于闹鬼传得很凶,以至于这里的山民口口相传,留下很多约定俗成的忌讳。晚上不要随便和推孔明车的陌生人答话,那可能是灵界来的勾魂鬼。

在谷内有事故发生的地方能看见奇怪的战马,如果没有神明护身的话,千万不要好奇去窥探,更不要靠太近,小心被亡死鬼带走。

天不下雨又没太阳,看见有人还撑着伞篷,特别是黑色的伞,最好不要搭理。

兴建土木时,要是挖出骨瓮之类的东西,尤其是兵戈器物,一定不能随便丢弃。因为你已经惊动了他们,要是不烧香请一下神还要随意丢弃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更不能随便将这些东西带回家,否则就将灾难带回了家,要找个地方安置好,并撒上几把米。

不要收藏谷中挖出的古董器物,每一个古老的器物都有可能掩藏着一段不寻常的故事,上面可能保留着主人生前未完成的遗愿及冤气。

在路边看见有女的或者小孩在哭,不要因怜悯之心上前去安慰,可能是不干净的东西。

做梦梦到有人跟你说话,不要随便答话,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会带来灾难,特别是要求你跟他走之类的话更是要小心。

时过境迁,这些充溢着血腥味的故事和恐怖传说虽有所淡化,但阴气一直未散,这里一度曾是一个无人出入的死谷。

久而久之,也有不怕死的来这里定居藏身。不过大多是迫不得已,有官府通缉要犯,有古怪隐世居士,更多的是躲苛捐杂税,避兵乱匪灾的人们。

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不知什么时候,这里就成了一个独立的村落,村落有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下逃湾。下逃湾位于高山之下的悬岩绝壁,四周悬岩绝壁,高达数百米,形如桶,一两百人聚居。像井底之谷的村庄,人如猴一般攀沿上下。

死人谷地势之恶险,连土匪都不愿来此抢东西,抢了也很难背上去。正因如此,衙门也没人来此收捐税,蛰居于此的人们,无非就是为了求个安宁。

师傅向天师,是死人谷里的怪人,独居一处,素不与人往来。我当初拜师于此,他就死活不肯答应,后来见我在门口长跪三日不起,才收我为徒。

过下逃湾,再行七八里,寒气渐浓,上一陡坡,沿峭壁而行,拐过三道坡,转过五道弯,进入一小片难得的盆地,一座乱石堆积而成的房子豁然入目,屋顶由茅草松枝搭成,那外墙的乱石,像一把把张挺的尖刀,亦如刺猬喷胀的箭毛。石屋左侧五十步之遥,一山溪呈瀑布状飞流而下,以舍命之势,一头撞在盆地的岩石上,溅起玉珠一串串,一股股水雾腾空而起,然后再跃下悬崖绝身而去。瀑布与石屋之间,有一篱笆围成的菜园,郁郁葱葱,给眼前绝杀地势增添了些许生气。

距石屋右侧不过十步处,有一木质凉亭,亭子顶部由树皮覆盖而成,亭子横梁上书“渡灵小庐”四个大字,两根柱子上刻一副楹联:“不问生界事,只引阴曹魂”。舍名与楹联行书而成,是吾师向天师亲书墨宝。

我与田古道、鬼崽妖临近渡灵小庐的时候,远远就闻得古筝之声。

《十面埋伏》的曲调铮铮入耳,铿锵有力的节奏犹如扣人心弦的战鼓声,激昂高亢的长音好像号角声,震撼山谷……犹如跟随楚霸王身临其境,似乎见到了两军决战之时,声动天地。金鼓声、剑弩声、人马声……初闻激奋,继而惊恐,涕泣无从……

师傅《十面埋伏》的古筝声,回荡在山谷之中,久旋不绝,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多年前,此处山脉发生地震,山崩地裂,乱石横飞,蛇鼠獐豹等凶禽猛兽纷纷挤避于渡灵小庐前的小盆地,铺天盖地,欲与师傅夺抢藏身之宅。吾师向天朴神符封庐,拨动古筝,那些野兽闻声之后竟相互残杀,一曲《十面埋伏》尚未弹罢,众禽兽早已横尸遍地,无一生还。那最后死亡的几样动物被当地一老妪拣回去作了苗蛊的引子。

自此之后,除了向天朴,这里难以看到其他生灵的迹象。

我多次发出感慨,要是师傅向天师坐镇挥师,定是无人能挡的常胜将军,虽然赶尸路上,他亦如镇定从容,收放自如,但这毕竟只是雕虫小技,真是大材小用了。

等我们来到门前,那古筝声戛然而止。

进得石屋,师父已经正襟危坐,看来早已知道我们的归来。

我正要给他老人家介绍鬼崽妖,他打断了我,显然,他对一切都了如指掌。

鬼崽妖对这里的一切很是新奇,四处乱蹦。师父吩咐我们歇了,也不多话,出门而去……

沉默寡语的向天师,犹如一棵饱经风霜的苍松,默默地守着渡灵小庐,他淡看风卷云舒、宠辱不惊的境界,非常人能及。

从我学艺以来,零零碎碎知道师傅的一些片段经历,串起来大致如此:

同治初年,向天朴出生于乾州一商贾望族,家业虽不是富甲一方,倒也颇为殷实,自幼即由其父母与当地一个卜姓盐运司库大使夫妇指腹为婚。后来卜夫人果然生下一千金,两家一直互通往来,甚是和睦。向天朴自幼聪颖,识文断字知书达礼,琴棋书画亦样样懂得。向天朴与卜小姐两小无猜,情趣相投,待两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双方家长准备给他们举礼完婚。

就在这当口,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某总兵的儿子也看上了貌美如花的卜小姐,并承诺卜父,一旦结为亲家,即可为他的职务升迁提供方便。做了一辈子盐运司库大使还是正八品的卜父为名利所诱,决定悔婚,单方面撕毁了与向家的婚约,并逼着女儿与总兵公子成亲。

卜小姐对父亲的攀附权贵很是不满,且与向天朴感情笃深,百般无奈之下,她在一个秋风瑟瑟的傍晚,纵身一跃,跳进了激流奔涌的峒河。她的尸体随水流而下,一直没有找到。

向天朴万念俱灰,沿着峒河往下游而走,四处打听,苦苦寻找了一个多月,直至峒河汇入沅水处,依然没有发现卜小姐的尸首。心灰意冷之际,他在沅江边的一个悬崖之上,撕心裂肺地喊着卜小姐的名字,然后纵身跃下,殉情而去……

当向天朴醒来的时候,却发现一个白须老叟在给自己敷草药。原来他跳下悬崖的时候,被下面的树枝托住,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身上却遍体鳞伤,脸上也被划得鲜血直流,皮肉外翻,惨不忍睹。刚好遇上白须老头赶尸途经崖谷处,将他救起,开导一翻,带回自己住处疗伤。

向天朴伤势痊愈后,心里已然厌倦人世冷暖,想想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甚至连尸首也找不到,任她成了孤魂野鬼四处飘荡,不禁悲从中来。又想着帮助那些亡魂游魄返归故里也是善事一桩,就一直留在白须老叟身边学习赶尸,怕归乡触景生情,从此隐姓埋名再也没有回过乾州老家,终身不娶。

向天朴原本不姓向,姓穆,向天朴这个名字就是学赶尸之后,他为自己新起的,至于何意思,没人知晓。我猜想这是怀念卜小姐,在我的家乡湘西一带的方言里,朴和卜发音相同。

他将住处取名为“渡灵小庐”,我想一定是一辈子在为卜小姐做超度。渡灵小庐两根柱子上刻着的楹联“不问生界事,只引阴曹魂”更是他心如死水的写照,只有拨弄古筝的时候,才可以感觉到死水深处有波澜翻涌。

不到一个时辰,下逃湾的封尸翁一瘸一拐跟在师父身后,赶着两头猪崽往回赶。

封尸翁大名封施闻,瘸子,是下逃湾的鳏夫,懂得一些医术与江湖方术。据说那瘸脚也不是天生的,而是以前行走江湖时,与人斗法时落下的。年老之后他不再出去飘荡,在下逃湾办了个郎中铺子,专门给人疗伤开药,一般的跌打刀伤、伤风病痛准能药到病除。大概是也懂些方术的缘故,平日与师傅有些来往,师傅赶尸生意忙的时候,也会叫上他帮忙打下手。

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大家取封施闻的谐音,叫他封尸翁,久而久之,也就叫顺口了。由于师父深居简出,且住处森然,又不愿别人打扰,就将生意联络处设在封尸翁的郎中店,凡是丧家需要赶尸的,只需到封尸翁的郎中铺子知会一声即可,再由他转达给师傅。封尸翁干脆在郎中铺子顶上的“诊”字大旗旁,又竖起一面“祝尤科”的杏黄幡旗。在他的门庭贴着这样的楹联:

上联:跌打损伤风寒病痛药到病除

下联:移魂走魄穿针引线绝无闪失

横批:关乎生死

这副楹联出自师傅向天朴之手。据说封尸翁看到渡灵小庐前师父撰写的楹联,也想附庸风雅,缠着师父也给他写上一副,师傅信手拈来,封尸翁高兴坏了,甚是喜欢。

闲暇时节,封尸翁很喜欢仰望自己屋顶两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此时总有一种无比的自豪感涌上脸来,麻花似的老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笑容。有时眼睛盯着“关乎生死”几个大字久久不动,好象自己就是一个掌管生死的要人大员。

封尸翁这个独特的店铺,倒也并未影响他的生意,反而招来湾里不少闲谈客。这些闲谈客的胆大可能与他们祖先血液里流淌的野性有关,没事就在一起天南地北相互吹牛胡侃,闲聊一般以封尸翁的名言“老子是管生管死的人”为结束语,这时大家就哄笑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