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眼通仪式完毕,师傅赐我一些辰砂。

辰砂亦称丹砂、朱砂,粉末呈红色,表面具光泽,因为多产于湖南辰州,且质量上乘,故称辰砂。辰砂是赶尸人不可缺少的宝贝,离开了辰砂,赶尸则寸步难行。

历代中医利用辰砂作为安神、定惊和杀菌的药物,古代术士用它作为炼丹的重要原料。因为颜色经久不褪,历代帝王的“朱笔御批”也要用上它,目的是为了看着醒目和长期保存,其奇特功效由此可见。

辰砂用于赶尸,主要用来封魂镇魄,哪怕死者入了坟墓,也要用它撒在底部,意为镇住“老屋场”。

任何一个赶尸人,必定离不开辰砂,更离不开辰州符。

“符”是一种威力巨大的固定法术。因为“符”是辰州地区的巫师们首创,故名“辰州符”。使用“符”的同时,一般都要念动“咒语”“咒语”和“辰州符”一样,也是远古时代巫师们发明的一种威力巨大,具有震慑力的法术。

“符”的用途极广,在我的家乡,巫师们作法的各个场面,几乎都离不开“符”。“符”也是多种多样的,有用香或燃烧的纸钱画在空中,水中,碗中的“符”;有用筷子或利剑,画在酒杯里或鸡血碗中的“符”;有画在地上;刻在木板上;雕在岩石上“符”;有画在纸上或十字路口的;也有雕刻成版,批量印刷的“纸符”,随意贴在想要粘贴的地方;总之,在辰州的传统里,保护万物要“符”,办好万事要“符”,“符”是万灵的法术。有的巫师有专用的“符”,世代相袭,秘不外传。在湘西一带有句俗语,叫“一个师公一道符”,即每一个巫师对符都有自己的画法。实际上,巫师们也都只认自己这个门派的符咒。

“辰州符”又称“灵符”“神符”“桃符”。多为纸符与水符。

赶尸用的辰州纸符,即用朱砂调制,以笔沾砂液,施以各种咒语,按照不同功效,在黄纸上画出不同的咒号法图,即为神符。

辰州神符用途广泛,大凡巫师术士都多少懂得一些。辰州神符共有一百二十种,比如镇宅净水神符、百解消灾符、镇宅驱犯符、镇煞灵符、净水灵符、保胎符等;而用于赶尸的则有聚魂符、还魂符、封尸符、起尸符、行符、止符、绕弯符、上坡符、下坡符、过沟符、驱鬼符、镇妖符等等……

辰州符还有水符。即以清水一碗,施法者以手捏剑诀,在水碗之上画符即可,之后含水喷向目标,或一饮而尽,即可见效。其咒语功效与纸符有相通之处。水符一般与纸符合施,其效更为管用。民间巫医、道士、匠人、术士多通此术。

辰州符的用法与学练很有讲究。因它是民间法教,地煞旁门,用之正可积善修德,邪则难逃冥诛业报。修此术者,必有鳏、寡、孤、独、残等业报,非玄门中人所能师法。故常人不能修此术,甚至谈之骇然,要想修学,也有很大的决心慎重而行。施辰州符,也有规矩。譬如为人治小疾,绝不受钱币之谢,当事人酬以酒食即可。

辰州符功效令人匪夷所思,辰州一带流传的故事甚多,在我入行赶尸之前,就耳有所闻:

有一年,白莲教从来凤向龙山进攻,当地人晏多略便带领一帮乡丁与白莲教作战。战斗中,忽然听到一声喊叫,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一个邻居被人刺中了右胸,前后洞穿,眼看就不能活了。晏多略心想,自己将人家带出来,却被打死了,怎么向人家交代呢?于是,他马上念上一段咒语,然后吐一口唾沫在手心,一掌拍在伤者的受伤部位,喊了一声:“起!”那位受伤的邻居突然就站起来,并且又拿起武器与白莲教展开了战斗。他胸口上的伤口也很快就愈合了。

当然,辰州符不能乱施,尤其不能心有邪念,否则会有报应。小时候听过这样的故事。一坊间大龄光棍浪荡子懂得辰州符,喜欢吹嘘,说自己可以将死鸡变活。有一壮年男丁不信,于是两人赌下毒咒:如果光棍赢了,壮年男丁便将自己的妻子送给对方;如果光棍汉输了,就投河自尽。下注完毕,只见那浪荡子用刀把一只鸡颈脖一刀割断,继而把它重新接上,含一口符水喷到颈项处,向地下抛去,这只鸡即刻就会跑来跑去。撒一把米到地上,这只鸡还居然赶回来吃米!于是浪荡子将别人妻子占为己有。可是不出一月,那浪荡子突然暴病而亡,不知所因。

之前,一直以为辰州符的神奇之处不可理喻,以为是诳语。修学赶尸之后,先见师傅施法,后来自己也有效法,亲自验证,才彻底信服,并心怀敬意。

对于赶尸匠来说,每一道符的咒语及图形,都要一一熟记于心,用时方可信手拈来。

修赶尸,是个累活。不但需要胆大心细,还要记忆力好,光是各种咒语、符节、禁忌就有五百多种,必须滚瓜烂熟,同时反复练习。一般人学赶尸,需要二至三年的时间方可出师,能在九九八十一天修成出师的寥寥无几。好在我自幼熟读四书五经,有一套自己的记忆方法,这些口诀要领已倒背如流,难怪师傅说我天资聪颖悟性高。

而与我几乎同时入行的田古道对很多要领依然一知半解,这与他没有读几句书可能有关,用他自己的话说“箩筐大的字认识几担”。

“你师弟田古道虽然现在是挂名弟子,有时犯糊涂,但他秉性并不坏,又是苦水中泡大的,你要多关照他。当初我答应他父母可以学成出师,谁知道中间出了这么个疙瘩,以后你就带着他吧,也算是给为师分忧吧。”

“那小鬼崽子,是百年难遇的灵童,你也一并将他携上。能够得到他是你的造化,所以你要善待于他,日后赶尸路上,他会帮你分忧。”

我自然一一应了。

师傅嘱我呼鬼崽妖进屋,那鬼崽进得屋来,满心欢喜。师傅让我将他裤子脱了,他那粉色小臀骄傲地向外翘着。左臀之上,一褐色胎斑赫然入目,颜色比出生时稍红,一副浑然天成的大清版图映入眼帘。师傅端视一会儿,沉默不语,精气内沉,抄起手中朱砂笔,朝版图的辰州区域一点,念了几声咒语,之后叫了一声好,收笔松神,只见他额头冒出微汗。

我问师傅,那大清版图有何法典,师傅缄默不答。稍许,道了一声“天机不可泄露,一切皆在情理中”。我也不敢多问,却从心里更添几分神秘。

鬼崽妖提起裤子,一溜烟跑了出去。

我与师傅出得屋来。田古道见没有他的份,心里已经猜出了八九,刚才想着要吃乳猪宴时的神采飞扬荡然无存,他耷拉着脸,像泄气的皮囊,但并不死心,主动与师傅答话:“师傅……”

师傅假装未闻见,不理他,却朝封尸翁使了个颜色。

封尸翁会意,挥刀将小猪宰了,刀起刀落,那猪猡即刻气绝倒地。待那小猪刚刚断气之时,封尸翁在一条猪腿上削一个小孔,往体内吹气,一切妥当,很识趣告辞而去。

此时,师傅已披上法袍,戴了术帽,全副武装,在坪中开坛作法。

作法之前,师父问我:“刚才你们看见了几头猪崽?”

“两头。”我很肯定地回答。

我环视前坪,一只猪崽已经被宰杀,另一只正在侧处静卧,明明是两只。

只见师傅口念咒语,右腿猛然蹬地,手中的桃木剑往空中一扬,大喊一声“哧”,然后要我再看那猪崽。

我回头一看,只见刚才还静卧侧坪的那小猪,居然变成了一条板凳!

我惊呆了,表情愕然。

田古道更是晃了晃脑袋,一边张大着嘴,一边揉拭着眼睛,一副惊若呆鸡状。

只有鬼崽妖在一旁拍手傻笑。

关于这种变物的戏法,我以前只在一些神鬼小说以及神话故事里读到过,一直觉得过于荒诞,不可信。可是师傅刚才的表演,为我亲眼所见,由不得你不信。

“这是民间方术中的异物术,赶尸匠一般在与对方斗法时使用,道行高的术士多懂此术。以后赶尸时,要是与其他门派的赶尸匠狭路相逢,对方定会施法为难你,如果没有应对之策,不但影响赶尸行程,还会丢了我们柳派赶尸一门的脸面。这样传出去就脸面全无,更会影响我派的江湖地位与声誉,愧对师祖,有辱师门。我现在将此术传授,以后用得着。”

于是,师傅将“异尸术”的咒语和要领朗声告诉我。

我刚才还感到奇怪,为何师父只问我,而不招呼田古道。原来按照规矩,师傅技艺只能传授给嫡传弟子,而不能传给挂名弟子,但他又想让田古道也一并学了,于是就如此而为。

师傅真是用心良苦啊,一个外表冷峻却心地仁慈的老头。

“为师入行以来,赶尸无数,所用之技法,除受教先师之外,自己也有所揣摩,发明有几,且一直在研习走尸万魔咒与辰州万通符。何谓万通符?赶尸符咒过于琐碎复杂,起尸得念起尸咒,上坡得念上坡咒,转弯得念转弯咒,其他过沟、哑狗、避雷、还魂、封尸等也得念相应咒语,影响了尸体行走的速度,耽误时辰,带来诸多不便。如果研习出一种万通咒,将某一类别甚至全部咒语涵盖了,则省去很多麻烦……”

虽然我们只真正经历了一次赶尸,但师傅的说法,深得我们同感。

稍作停顿,师傅在刚才那只被宰杀的猪崽身上抹了一些不知名的草药粉,贴上他自己画好的神符,点了朱砂,口念咒语。然后端起法案上的符水,猛喝一口,然后朝那猪身一喷,大呵一声“起”。只见那死猪骤然起立,一路小跑,过溪涧,上小坡,最后在坡上哄然倒下。

看到师傅作法表演,我们佩服不已。

师傅却摇头,话有遗憾:“目前,我这符咒还只能过沟上坡,拐弯等难题并未解开,既不能一气呵成,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要解决这些关节,也不知还需多少时日,或许在我瞑目之前也解决不了。我今天作此示范,一是告诉你们凡事要多动脑子,要敢逾越师傅;二是希望你们也能参与研习,如果成功,也算是走尸一门的幸事,更是为我柳派发扬光大……”

“异才啊,你悟性甚高,可以多揣摩揣摩”,师傅对我抱以厚望。

我点头。

田古道有些嫉妒师傅对我的偏爱,也已经知道师傅将其挡于嫡传弟子之外,于是对师父说:“师傅,徒儿不才,让你老人家蒙羞了,但徒儿一定谨记今日师傅之言,用心研习揣摩。如果哪日徒儿研习出万通符,再请师傅正式收徒儿入门……”

我听了田古道的话,不仅鼻子一酸,有些同情起他来。

“果真如此,到那一天再说吧。”师傅并的回答似是而非。

就在田古道行将失去信心的时候,师傅拿出锁鬼绳,赐给了他:“此绳为锁鬼绳,长八尺,坚韧无比,非雷火不能烧,非佛刀不能断;可捆鬼束怪,捆缚之后,主人念咒,鬼怪不能变化逃脱,且越挣扎捆缚越紧。你带在身上,到时可以用得着……”

田古道接过锁鬼绳,眼里噙满着泪水,朝师傅拜了三拜,似乎对师傅的苦衷有所体谅,也看到了希望,眼里露出一丝希冀。

师傅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然后将锁鬼绳的咒语教与田古道。

按照规矩,如果弟子赶尸勘考得以通过,当天就该离开师门,自寻出路。

师傅也不多话,将我与田古道叫至跟前,交代了几声。

然后脸色凝重,教诲我们道:

“阴阳相隔,人鬼并存。人即为鬼,鬼亦为人。人鬼本为一体,魂不附体,魄离肉身,才致使阳气失散,人鬼两分。赶尸者,既是赶鬼,也是赶人,实为移魂走魄。人之在世,光明磊落,正气浩然,行走于天地间,即便魂魄失散,厉鬼也畏惧三分。人之在生,猥劣卑鄙,道德失常,伦理不立,死后必得报应。有人已亡,却也轰轰烈烈,有人苟活,却是行尸走肉。赶尸之人,并非判官,只是匠人而已。收人钱财,帮人了事,报应转合,自有天理,我等不可越俎代庖。赶尸之人,天下之尸,眼中皆为尸也,不分子丑寅卯,也无三五九等,该平等待之。赶尸之人,不可辱尸,不可毁尸,不可弃尸,不可鞭尸,不可腐尸,不可遗尸,不可奸尸,不可诱尸。赶尸法术,不可乱用,不可邪施,不可害人,不可暴富,不可交易,不可轻传,不可授女,不可外泄,不可诳语,不可玩斗,定当切记!”

待师傅交待完毕,此时天色已晚。行将辞别,师徒无话。

我与田古道双腿跪地,朝师傅拜谢三叩,转身而去。

师傅向天朴如百年老松,伫立在渡灵小庐的风中,默送我们远去。

行了不出半里,忽闻古筝声从身后传来,一曲《林冲夜奔》,始徐而疾,那声音时而叹息悲切,时而恐惶不安,最后滚拂扫弦,短促干净有力,尘埃落定。

我知道师傅这古筝声一定是弹给我们听的,似为我们送别,又似叮嘱一路保重。想着师傅又将孤身一人独居于荒谷之中,想起他与卜小姐的故事,我不觉眼眶湿润,猝然泪涌。

于是,我停顿下来,待筝声止住,取了狼箫朱砂笔,含在嘴边,竖吹了一曲洞箫《忆故人》,委婉深情地表达对师父的怀念之情。

洞箫始以清亮飘逸之音,在空山幽谷宁静地悠悠荡开去;继而,思绪随着起伏跌宕的箫声而展开,缓慢,缠绵悱恻,接着音调上扬,层层推进,又连续下行。此时,师傅应该体会到了我内心的思绪翻滚,心潮起落,剪不断,理还乱……

收起箫声,我心绪难平,再以朱砂笔在崖石之上赋词《如梦令》,默然敬献给恩师:

今宵人散酒淡,

彼此难料前途。

默想乍来时,

犹见桃红柳绿。

罢了!

罢了!

逢时再话离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