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旗酒肆,红灯客栈,万铺齐张,人声鼎沸。

辞别师父,我们一行由水路南上,经灭贼湖,过麦子坪,在一个叫里耶的地方弃船登岸。

从修赶尸伊始,我就盘算着自己出师后的驻扎点,里耶一直是我的首选之地。

这里是湖南与四川的交界点,离贵州也没有多少路程,保靖隔水可望。又有舟楫之利,是酉水的北源和中源汇合处,顺酉水而下,经辰州可通永绥、澧州至洞庭湖,逆水西上,可达酉阳、秀山。对道路崎岖蜿蜒的山区来说,出行甚是方便,这一带亦是桐油、茶油、木材、五倍子和牛皮等土货交易处,也是麻纱等外来物品的集散地。自雍正年间开始,澧州、汉口一带和远至江西的商人也开始在这里出现,商贾云集,来往客商络绎不绝。

赶尸之人,大多选择偏僻山壤独居,挂一杆“祝尤科”杏黄小旗,静候生意上门,一副守株待兔的姿态。我则不然,特往人多热闹集市钻,其一是急于筹全参加乡试的盘缠,另外一个原因,还要担负田古道与鬼崽妖的糊口营生,也算是没有办法的无奈之举。

里耶一地,人口稠密,外地商家众多,因此死人丧殇也就相对高过其他地方。客死此地的商人,不是归途迢迢,就是山岭阻隔,大多求赶尸人护送归乡。我看中里耶这块风水宝地,也是这个缘故。

上得岸来,见那银带似的酉水河,绕里耶由南转东流过,两条小溪分别由镇西北两面注入大河。

此时阳光明媚,柳绿莺飞。我们在街道上闲逛了一通,感受了一番人间喧哗与闹嚣,前些时日赶尸时的阴霾一扫而光。按照我们赶尸一行的说法,赶尸久了,身上阴气积聚,需找个人气旺盛的热闹集市换换气,这叫做“晒阴”。

三人找个小酒肆,倚着江边的吊脚楼坐下,要了点吃的,赏江波碧浪,听人声翻滚,鼻子却依稀闻得那酒肆散发出的陈年桐油味道。

“扑——哧”,这时隔壁桌上传出一声异响,那声音显然是经过人为处理,沉闷如瓮,断断续续,似乎犹豫不决,最终支离破碎,随之一股臭味弥漫开来。

四遭客人皆掩鼻而笑,只见一赤脚乡翁脸色微红,却故作镇静,然后用余光瞟了瞟身旁的人,旁人继而大笑。那老翁满脸通红,几口将米饭扒了,收拾起物什要走。

临出门时,赤脚乡翁回头说:“那屁不是我放的……”

巴掌大的酒肆顿时哄笑不止。

我让田古道去打听楼房租赁音信,自己与鬼崽妖在酒肆等候。

一阵,田古道脸呈喜色而来,说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我们立即起身前往。房子是一栋独立的吊脚楼,上下两层,下面是饮食会客之所,楼上为三间卧室。

楼房离了闹市有一里来地,接近酉水下游,是街上马寡妇的私产。我们甚是满意,价格也划算,就租住下来,扯起“祝尤科”的旗幡。

田古道估计是受了下逃湾郎中封尸翁的启发,硬是磨着我在门前的布扎上写上“医跌打损伤”“拔鸡眼”“熏牙虫”等字样,整得跟江湖游医似的,说是如果没有尸赶,可以赚点碎银补贴伙食。我说呸呸呸,我们肯定生意兴隆。不过看他一副为大局着想的样子,我又依了他。

其实,我也在心里划算着,去长沙府参加乡试需要二百两银子,每干一趟尸能赚十两银子,除去花费,我和田古道每人也只能到手三四两银子,如此计算,需要赶五十趟尸才能凑齐参加乡试的盘缠。

就在第二天,就有生意送上门来。

其实在租房的时候,我就占了一卦,觉得这个地方定会生意兴隆,糊口应该绰绰有余。加上竖旗的时候,选了时辰,也没有忘记开坛上香祷告先祖。只是没料想生意来得如此之快。

原来,就在里耶郊外有一户宋姓人家,家里有男丁,名曰宋果离,是白莲教余部。前不久参加反清复明暴动时,在四川酉阳县的癞子岩被朝廷所捕,不日即将就地斩首。家里人怕被株连,不敢去认尸,加之路途遥远,得知我们做赶尸行当,便赶来相求,被我当即拒绝。因为我们做赶尸行当的,也不愿意与政治搭边,免得节外生枝惹出麻烦来。

但来人再三恳求,并愿意出五倍的高价,田古道一听,立马抢着答应了。我见有重金相诱,也没有反对。于是,那人付了五成契金,告诉我们,酉阳那边会有人接应,并留下了接应方式。

我们问了即将被处决的男丁的姓名、相貌特征,将生辰八字记了。死者的生辰八字是至关重要的,赶尸的时候,必须将死者生辰一并融入符咒,尸体才能行走,否则赶不动尸体。

准备好法器,我们火速动身前往,怕耽误时辰错过了用刑的日期。如果错过斩首时辰,魂魄就游失,难以聚拢,会增加赶尸的难度。

在去癞子岩的路上,我对这趟活计还是有些担心,给白莲教教徒收尸的事,说小也小,说大就大。

田古道有些不耐烦:“秀才,你的书真是从屁眼里读进去的。这样跑一趟可以抵平时五趟,这么简单的数,楞头青也会算,你却还要算三想四!”

见我仍在沉吟,田古道恨恨地说:“奶奶个泡菜,要死卵朝天,不死变神仙!”

我当下想,你倒是可以卵朝天了,我还要中举人,中进士呢!

其实,我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白莲教早已被朝廷定为邪教,杀无赦!生捉后,还要搞株连。我一介落魄秀才,以前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现在虽然事赶尸行当,但只关心赚钱考科举,如果为这事,坏了我的科举大事,那真不如要了我的命。

白莲教名声确实很大。关于朝廷在酉阳镇杀白莲教的事情早已传开了,我们从里耶上船,船已坐满人,三教九流,都在议论这件事情。

“你们知道吗?白莲教之下有神功门、八卦教、哥老会、红灯会、金丹教、天理教、大刀会、江湖会等八大分支,全部都听命于白莲教总坛的差遣。听说这次被朝廷镇捕的是大刀会的人,癞子岩是大刀会活动的据点,驻扎在那里已经多时,有八寨十六营,近两千人呢……”一个跑江湖打扮的人表情神秘,压低嗓子给旁人说消息,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

反正行船也无聊,船上的人被他的话题勾起了兴趣。

这时一个老者不屑,打断了他:“这白莲教就是一妖言惑众的邪教,教下门徒都懂得妖术。我听说有一个白莲教的人,他一个小老婆与男仆私通,他知道后也不做声,就派男仆去喂猪,那男仆一入猪圈,立即变成了猪,被他喊来屠夫宰杀了,将肉卖了。后来被知情人告之男仆的父亲,男仆父亲就去当地官府告发那妖人。官爷也惧怕那人的妖术,不敢捕治,只好请官兵围住他的府第,才将他与妻儿一并捉住。不料在解送京都的路上,山中突然出来一巨人,有树那么高,目如盏,口如盆,牙长尺许。押送的官兵吓得不敢前行。这时那个白莲教的人却说:这是妖怪,我妻子可驱退它。官兵信了他,结果他妻子被怪兽吃掉了,如此反复,全家三人都成了怪兽的腹中之物……”

说到精彩处,那老者突然停下来,卖起关子。

“那最后呢?”旁人都对结局产生强烈兴趣。

“官兵都中了那白莲教徒的妖术,看上去人被怪兽吃了,其实他们三人已经逃脱。”

众人一阵啧啧。

这时又有一身着长褂的中年人接过话茬,对老者的话题表示附和。

“白莲教的首领徐鸿儒,有一面镜子,说可以照出一个人的未来。于是悬挂在中庭,令人自照,或幞头,或纱帽,或绣衣,现形不一。大家都感到怪愕,于是声名远播,求见的人很多。徐鸿儒便说:凡镜中文武贵官,皆注定是龙华会中人,各位一定要努力,勿要退缩。于是他自己也当着大家的面自己照镜,则冕旒龙衮,俨然王者。众人相视而惊,伏地而拜。”

听了中年人的故事,旁边听白话的人又津津乐道起来。有人说徐有帝王之相,是天意。有人说这是徐的旁门左道,骗人的把戏,有自己的阴谋,不足为信。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见大家争吵不休,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壮汉突然喝道:“你们懂个屁!白莲教的弟子个个好样的!应该都知道王聪儿的故事吧?她就是白莲教的女中豪杰!和珅掌权的时候,朝廷十分腐败,地方官吏贪污横行,百姓怨声载道。官逼民反,不得不反!王聪儿分兵三路,从湖北起事,一直打到河南。经过无数次苦战,王聪儿率部回师湖北,在郧阳三岔河的卸花坡与清军遭遇,受到八路强敌围攻。王聪儿率领的义军抵死抗拒,弹药、箭矢用完了,就滚下巨石,最后终因寡不敌众,被清军突破防线,围聚而上,二十二岁的王聪儿率十余女兵跳崖就义,视死如归……”

于是,大家又开始认同他的说法,那老者见原本的支持者转眼间反水,觉得没了面子,甚是气愤,继续争取支持者。

船人争论不休,有的甚至青筋横暴,各自为自己的观点寻找证据,补充着典故传说。说到激动处,那壮汉与老者竟然要动手。大家连忙劝住,两人不甘罢休……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免得生出是非,弄不好要砍头的。”一位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劝告大家。

这句话甚是管用,刚才吵闹的场面一下就清净下来。一个支持白莲教的小伙子,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见脖子还在,才不动声色地放下手。

于是,大家开始转换话题,气氛却有些沉闷。

我与田古道一直没有吱声,生怕暴露自己的身份。鬼崽妖很兴奋,蹦上蹦下,大约没有见过如此热闹的场面。

白莲教的事,我听说过,也从书上读过一些。知道这次大规模的起义耗费了朝廷大量军费和军力,据说前后投入超过两亿两白银,相当于我朝四年全年收入,国库为之一空。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白莲教的教徒,有些人是懂得方术的,以红巾军起家的朱元璋就深知白莲教的个中奥秘。他在建立大明后,即下诏严禁“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以及巫觋扶鸾祷圣、书符咒水诸术”。《大明律》中还专门设置了“禁止师巫邪术”条款,规定:凡师巫假降邪神、书符咒水、扶鸾祷圣、自号端公、太保、师婆,及妄称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会,一应左道乱正之术,或隐藏图相,烧香聚众,夜聚晓散,佯修善事,煽惑人民,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

修赶尸之后,我亦通晓方术,知道那仅仅是常理不可解释的野术罢了,可能是有人乱施此术,就被人视为邪术了。单论赶尸秘术一门,根本就是死者及丧家的福祉。

静听船人谈笑,不觉间,船已从酉水入梅江,辗转于溶溪河,我们从酉阳江口码头下船登岸,在码头租了两匹马,往癞子岩奔去。两日即至癞子岩下的一个叫板溪的小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