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破解了尸体快行术,我们赶起尸来如虎添翼,速度快了许多,节省了不少时间。

我们此次所赶的仇沙的死尸目的地在湖北来凤,龙山里耶是必经之地。于是,我们决定先回一趟里耶,将身上的银子卸在租住的“去影楼”,这样一则可以减轻重量,便于轻装上阵;二则更加安全。

里耶,久违的里耶,我们又回来了。

回到去影楼,我们将仇沙的尸体安置在房子的门后,然后埋头狠狠睡了一觉。

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

“秀才,不知道田小妹和王二丫她们在干什么?”

我知道田古道是想见王二丫。这家伙只怕已经对那丫头产生了好感。

田古道见我没有搭理,便跑到二楼的栅栏,朝着对面喊道:“王二丫……王二丫……田小姐……田小姐……”

喊了半天,对面也没有声响。

“秀才,对面没有反应,难道这两个小妮子不在?”

此时我依然没有睡醒,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在外赶尸操心得很,哪睡过一个安稳觉。

“管她们在不在,你去找找吧。”

田古道听了我的话,立即跑下楼去。

他在对面田小妹租住的楼下放肆捶打门板,却无人应声。

“秀才,她们不在屋子里,不知道她们做什么去了?”

“不会吧,不是说好让她们在里耶等我们的吗!”

“秀才,我们得赶紧找到这两个女人,要不我们身上的蛊毒怎么解啊?没有解药,我们就只有坐着等死了!”

“这俩小娘们不会已跑回凤凰家里吧!”听田古道这么一说,我也心下一紧。

“我们的小命还捏在她们手里,这如何是好……”田古道有些急了。

“先莫急,你先去街上寻访她们,如果寻到,这次一定要想方设法将蛊毒的解药拿到手。”

“问题是,这解药又如何才能拿得到手呢,怕是很困难哦。”

“如果寻到她们,我这里倒是有个办法,我看王二丫似乎对你有好感,干脆你施美人计,先将王二丫的心偷到,然后再将解药偷出来。这样,我们的蛊毒就可以解除了。”

“凭什么让我牺牲色相?你为何不去啊,我看田小妹对你也有好感,还是你出面更有把握。”

田古道居然一副不为美色所动的样子,这让我始料未及。

我瞄了一眼田古道,知道他赌我不敢去施美人计,看出他有讨价还价的意思:“你有什么要求就说吧。”

“谁去就奖励十两银子,好不好?”

“罢了罢了,还是你去吧,如果将解药拿到手,可以奖励你二十两银子。”我说道。

“那好吧,我去试试。”田古道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其实心里喜滋滋:“那我马上就去找。”

田古道转身跑出了去影楼,屁颠屁颠的。其实我知道田古道的高兴还隐藏着一层意思。

今天是单月的初一,因为与李小姐的尸体发生过不洁之事,按照师父的教示,他每逢农历单月初一,需要找一处女行房事,以排移体内的晦气与阴脉。

离了“去影楼”,他就吹着口哨向里耶的青楼摸去。

田古道要去的青楼,就是“夺翠楼”,老鸨子姬三娘曾经盛情邀请我与田小妹去那里表演对歌。

田古道来到夺翠楼门前,揣了揣腰里的银子,那是树木洞的乡亲们在赌注中奉献的银子。田古道见荷包很沉,一脚迈过妓院的门槛,底气十足。

进得楼牌,却引来二楼一群青楼女子的一阵议论。

“这不是街头的那个赶尸匠吗?”

“好像是的,他们那天晚上与两个女子搞对歌赛的时候,我去看了的,好像就是他!”

“不会吧,赶尸匠也有来青楼的?听说赶尸匠是不能近女色的呀!”

“鬼知道,这年头哪有那么多规矩,规矩还不是人定出来的。按照朝廷律令,不是也不准官员来青楼吗,可我们这里何时又断过官员?”

“哎呀,赶尸匠身上只怕有很浓的邪气哦,和他上床会不会鬼附身啊?!”

“死丫头,别吓唬我们,只怕这赶尸匠阴气很重,谁被他点中就完蛋了,这银子还是别赚的好。”

“赶快进屋去,万一被他看中就麻烦了!”

众妓女听了这话,纷纷缩进屋子,生怕被田古道点中。

这群妓女一边躲进屋里,一边却透过帘子与窗格好奇地望着楼下的田古道,估计是想看看倒霉的是谁。

“老板娘,赶快出来接客啊!老子今天要玩个痛快!”田古道进得厅堂,将一包沉甸甸的银子往桌子上一甩,显得豪气万丈。

刚才那帮躲起来的妓女见了田古道的架势,顿时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向楼下的田古道卖弄风骚,眼睛却盯住那沉沉的银子不放。

“老板娘,安排个处子,老子今天要开处!”田古道神情张扬。

听田古道说要“开处”,那帮刚才还在卖弄风骚的妓女立马变换了脸谱。

“妈的,这土不拉叽的猴样,还要处子!”

“这家伙的银子十有八九是歪道搞来的。”

“我们宁可不赚这个银子,万一被鬼附身就麻烦大了。”

“不知道是哪个倒霉处子,真是插在牛粪上,可惜了。”

田古道听得上面的妓女在议论自己,也不生气,便从袋里摸出一把铜钱,往地上一撒:“爷今天高兴,就撒点铜钱玩一玩,谁捡到谁拿走啊,就当是爷买个开心。”

二楼的妓女见了,竞相往楼下跑,其中后面的一个妓女踩到前面妓女的裙子,翻到在地,发生连锁反应,顿时倒了一片。

前面几个倒地的,迅速爬起,接着往楼下跑去。

“哈哈,哈哈……”田古道一边撒着手中的铜钱,一边望着众妓女的怪样开怀大笑。

“哎哟喂,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田公子啊!我今天早上起来眼皮就跳个不停,知道一定是有贵人光临,你看,这不就来了吗!”妓院老板姬三娘从后堂走了出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尽管姬三娘声音咸湿得很,脸上堆满媚笑,眼神却搀杂着疑惑望着田古道。

姬三娘知道大生意上门,亲自出来接待。那张老脸不知道赔出多少笑容,显示出一贯的老练献媚,半老半娇的声音能拎出水来:“田公子啊,多时不见,刚赚了大把的银子回来吧。你真是贵人啊,今天来得正好,我们夺翠楼刚好从苏杭引进了一批处子,是经过专门的严格挑选的,绝对是十打十的处女。年龄都不过十六,遍体流香。她们已经沐浴熏体十来天,专门等你常尝鲜,一旦试过,包你满意,终身难忘。倘若你满意,我让那丫头再陪你三天,不另收你的银子。”

听得姬三娘“买一送三”的促销承诺,田古道脸上笑成麻花。

“姑娘们,还不快将田公子扶上楼去!安排个上好的厢房。”姬三娘一声吆喝,那群正在地上抢钱的妓女,马上围拢来,簇拥着田古道上楼。

田古道好像被绑架似的,脚不由自主跟着往上走,头却转过来望着姬三娘大喊:“我是来开处的,我要处子。”

众妓女故意不理他,田古道甚是着急,愈是着急愈是喊个不停。

“田公子,你放心,我这不就是去给你安排处子嘛!”姬三娘如此回答,田古道方安下心来,没有再折腾。

一众妓女将田古道拖进一间上等厢房,然后怂恿:“田公子,我们再接着玩撒钱的游戏好不好,我们保准让你开心。”

“好哇,接着玩!”田古道接过话茬。

众妓女充满期待地望着田古道。

“玩个屁!你们真以为老子傻啊!奶奶个泡菜!”田古道突然话锋一转。

众妓女哄然大笑。这时,姬三娘进屋,将妓女轰走,然后手一招,只见门外进来一个十五六模样的女子,姿态扭扭捏捏。那女子表情羞涩,犹如一枚没有熟透的青果,眼神里还夹杂着一丝哀怨,微缩的眉间写满了慌乱。

老鸨子还在东说西说,田古道如满弦之箭,早已按捺不住了。

老鸨子也识趣,找个借口离去。少顷,灯熄灭了,接着,里面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却被屋外的浪声笑语所淹没……

我一觉醒来,天色已沉。

这时,楼下响起了敲门声,我以为是田古道归巢,与鬼崽妖一起下楼开门。

“冷公子,你们好难找哦,我都来几次了,总是吃闭门羹。今天终于见着了……”

我开门一看,却是房东马寡妇,原来到了交房租的时间了。我立即折回去拿银子。

“冷公子,怎么也不请我进去坐一坐,是不是里面藏了小姑娘啊?”马寡妇一张抹满了胭脂的老脸绽放着肉麻的笑容,眼睛里闪烁着不安分的光芒。

我躲过她的眼神:“哪里,哪里,请进,请进!”

马寡妇推门而入,门板抵着门后的死尸,怎么也打不开。

马寡妇挤着门缝里进屋,往门后一看,见是一个戴着斗笠的人,以为是田古道与他开玩笑:“田公子,你这是做甚?还和我玩捉迷藏?”

见对方没有反应,便伸出手,往对方手上一掐,对方却毫无反应。马寡妇有些郁闷,以为是田古道故意吓唬她,便摘掉对方的斗笠。

这时,天色已晚,阳光西沉,屋里并不清楚,门板后面更是黝黑,但是,那死尸头上的黄黄的辰州符却还是晃眼,仇沙的尸体透着一股深深的寒意。

马寡妇知道那是一具死尸,不禁打了个寒战,声音发颤,刚才一脸肉麻的笑容荡然无存:“我的个娘呀,你们怎么将喜神赶进我的屋子来?阿弥陀佛!”

我听到马寡妇的叫声,心里一惊,这才想起忘记了那具死尸的事情。

这时,马寡妇已经退出门外,远远地站在街道中间,以泼妇骂街的姿态开始叫喊:“姓冷的,你个天杀的,怎么把死人往我的房子里赶。”

我一看这架势,知道如果不赶紧制止,就会将事态扩大,到时就难以收场。

于是,我走到马寡妇跟前,低声道:“千万别大声吆喝,否则惊动了死尸的魂魄,他就会跟着你回家。”

这一招果然很灵,马寡妇听我一说,脸色顷刻大变,刚才的彪悍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冷公子,你就行行好吧,我一个寡妇人家,不想节外生枝,你也知道,我们这一带都忌讳自己的房子放置死人,这是很不吉利的,求求你们,去别处租房吧。”

要我们搬家?我们一下子到哪里去租房子。再说,我们明天还要接着赶路,将仇沙送回老家。

我没有同意她的要求,将银子往她手里一递。马寡妇抽开手,死活不肯接受租银。两人你推我拒,僵持了一阵。这时,过往的行人开始多起来,有的好奇地望着我们。

为了不被人注意,我只好将银子收了,退回房子。

那马寡妇死活不进屋,咬定要我们搬家。而我也拿出杀手锏,不肯退房,因为我们的契约压根儿就没有到期,离双方约定的日期还早得很。

大概是听了我先前的吓唬,马寡妇也不敢大声张扬。又见我不肯让步,便只身退去。

我料想马寡妇受了我的恫吓,应该不敢再来兴风作浪。于是,嘱咐鬼崽妖呆在家,我也出去转悠一阵,顺便去看看田古道到底是否还在妓院。

出得去影楼,我朝着“夺翠楼”的方向而去。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夺翠楼前。

夺翠楼,是里耶城的一个标志性建筑,准确地说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建筑群。

楼牌前,左右两边各挂一串大红灯笼,红红的灯笼上两行黑色的大字分外耀眼,仔细一看,知道是一副招揽生意的楹联:

一壶春酒煮良宵,缠绵云雨声声慢,色夺川贵

两袖莺燕舞天下,燕瘦环肥步步娇,翠冠里耶

横批:楼外无楼

一看这副楹联,就知道对联里隐藏了“夺翠楼”的牌号,也可以看出这家青楼的老板绝非等闲之辈。如此张扬跋扈的文字,没有十足的底气是绝对不敢张贴的,否则被人砸了场子也难说。

这时,我听得身边有几个男子也在抬望红灯笼上的楹联,窃窃私语。

“这副对联好是好,却不如我来改一下。”

“你如何改的,说出来欣赏欣赏嘛!”

“燕瘦环肥千姿百态,长枪短炮百家争鸣。”

“哈哈,不错!我也想了一副:裤袋一松,千夫吃荤;床板一响,黄金万两。”

几个人发出猥琐的淫笑。

听到楼下几人的淫笑,楼上眺台处涌出一群妓女,频频朝街头招手,搔首弄姿:“下面的公子,快快上来,让奴家好生伺候你,包你销魂。”

“娘子,我们荷包里没有银子,赊账不?”一名男子轻佻答道。

“死鬼,等你赚了银子再来不迟,奴家等着你呀。”一妓女嗔骂着。

几个男子大笑而去。眺台处的妓女便将目光扫向我:“公子,春宵一刻值千金,快快进来……”

我心下想:春宵值千金倒是你们,倘若进去我怕是要亏千金。

正想向她们打听田古道是否在里面,此时,突然从楼上传出一阵古筝声。那曲目是很熟悉的《梅花三弄》。

只闻得那古筝声声,散音缓起,气氛肃穆深沉的曲调,勾勒出一幅霜晨雪夜的若隐若现的画面。前半阕奏出了清幽、舒畅的泛音曲调,表现了梅花高洁、安详的静态;接着,弦声节奏突变,有风云交加之感,展现出一幅梅花迎风斗雪的意境,在紧张的情绪表现中把全曲推向了高潮。乐曲的尾声不断飘出袅袅余音,并出现短暂的调性游移和转调,最后趋于平稳,在平静的气氛中结束。

我心下纳闷,这红粉青楼,居然还有如此不俗的乐曲!这弹琴的定是颇具风骨之人。

据我所知,此前,这夺翠楼里的乐声,大多为缠绵之音。莫非是新来的歌妓?

“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我不禁高声吟起了陆游的《梅花绝句》。

大约是听到我的吟诗声,楼上停顿片刻,稍作迟疑,琴声又起,且伴有歌声飘出,女子唱的正是柳永的《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那声音所表达出的悲秋、相思和愁恨,让我猝然落泪。

仿佛使人感觉到了傍晚的阵阵急雨,洒落江面,经过一番风雨的洗涤,又到了清冷的秋天。随着歌声,亦知寒风越刮越凄惨,山河显得冷冷清清,落日余晖映照在楼。到处红花凋落,绿叶稀疏,而滚滚长江水,无声无息地向东流去……

那歌声,夹杂着琴声,悠扬凄婉,缠绵舒曼,让人心酸,泪水就泉水般地往外涌。

被那歌声、琴声所感染,也勾起了我思乡之情。

出来拜师赶尸已有些时日,一直没能回家看看,不知道家里人是否安然,也不知道我离家时那只刚刚断奶的小黄狗是否已经长高……

念想至此,我吟东坡居士的《水调歌头·丙辰中秋》相应。

我念此词,其实只是好奇,这楼上的女子到底长什么样子?她到底为何流落于烟花粉楼?

她刚才所唱《八声甘州》太过凄婉,我想以苏轼的豪气稀释一下,也算是劝勉,当然,更主要的是,我想以此引起她的注意,看能否一睹她的芳容。

想到这里,我心下不免也有些发笑,笑自己太多情。难怪历来风流才子都流连于烟花之地,看来也不全是为了满足私欲,有时是巧遇佳人不能自拔而已。

果然,楼上琴声息落,歌声中止,少顷,只闻得楼上传来楼板响动的声音,我抬头一望,却见一女子正从厢房走出,来到眺台。

我定神一看,当下吓了我一大跳!

楼上站着的竟然是田小妹!

我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眼花,再仔细一瞧,发现自己没有看错。

田小妹往下俯视,见是我,同样也颇感意外。

“田小妹,你为何来这种地方?”我朝她喊道。

“你管得着吗!”田小妹居然很横。

“几日不见,就入了青楼当歌妓啦?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不用你管!”田小妹没好气。

王二丫也跟在后面帮腔:“我们做什么用得着你操心吗?”

这俩小娘们的回答让我窝火。

我甚是诧异:好端端的良家女子,为何非要往烟花红楼的火坑里跳?

听她们说话的口吻,似乎并非受人要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