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整个一副江湖巫医的嘴脸,不过也不失为一种谋生的方式,收入应该也会不菲,在长沙城混得下去。

我们正在为出路和生机聊着的时候,突然,外面发出一身凄厉的惨叫声。客栈里的客人闻到声音,全部出来探缘由。原来,金榜客栈不远处的一家状元客栈闹鬼。我、田古道、鬼仔妖闻讯而出。在状元客栈门前,只见一个书生面无人色,满脸苍白,说话支支吾吾。通过打听,得知他住的房间,最近两夜总是不太安宁,昨晚他尚未在意,今天晚上,他从外面回客栈休息的时候,突然发现房间里亮着光,他感到很郁闷。白天他出去的时候,并没有点灯,怎么有亮呢?他心下想,莫非店主人将他房子开给了别人?进门时,他质问店老板,店老板一脸茫然,说没有安排别人住进去。于是,店老板和他一起来到房间,两人从门缝往里看,居然发现一个白衣书生在油灯下看书。两人后敲门,突然,那灯下看书的书生不见了。两人进房一看,满脸狐疑,查遍了整个房间也没有找到人影。借宿的书生觉得不对劲,然后猛然醒悟,大喊一声“有鬼啊”,店老板一听,如梦初醒,跌跌撞撞跑下楼来。

此时,状元客栈门前已经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我和田古道听完他们的述说,知道有不干净的东西。我嘱鬼仔妖赶紧去房间取来梵咒天杖和镇尺,想到自己来长沙之前就已经坚定地放弃了赶尸的念头,于是将两样法宝交给了田古道,让他去处理。

田古道拿到两样法宝,乐开了花,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宝物。有了宝物在手,田古道底气增加了不少,于是来到店老板跟前,毛遂自荐,说自己可以抓鬼。店老板将信将疑,反正眼下也没有法师可请,便将田古道领上房去。我跟在后面,摸下阳火,发现那闹事的一身书生打扮。我用鬼语和他交流。原来,他生前确实是一书生,因为考试前被哥哥下了巴豆,从而失去了参加科举的机会。我问他是不是姓李,他回答说是。我再问他哥哥是不是中过举人,之后屡屡落选。他说正是。我这才想起,原来他就是在雪峰山和我动棋的李举人的弟弟。我问他,你为何一直不肯放过自己的哥哥,不让他考取进士博得功名。他说是哥哥害了他一辈子,从而失去了考取功名的机会,这件事他做鬼也不愿放过哥哥。我心下感慨,这功名真是害人啊,就连做了鬼也惦记着。

就在我和那鬼魄交流的时候,田古道已经摆好了法案。我开始同情起这个鬼魂来,让田古道放他一马,给他个超生的机会。田古道不同意,说今天不收了他,他还会出来害人。店老板见我从中阻扰,急了,连忙拿出几锭银子摆在田古道面前。旁观者也等着看好戏,自然在一旁纵容。我摇了摇头。

田古道在法案上摆了一条白布,举起梵咒天杖开始念咒施法,在空中飞舞一阵,然后用镇尺往白布上一拍,只见白布上冒出一阵青烟,众人唏嘘不已。待田古道将镇尺拿开,白布上留下了一线墨红色的痕迹。见鬼魂已收,众人欢呼不已。店老板更是万分感激,连忙加付了银两。

第二天,当我们醒来时,感觉街道吵吵嚷嚷,探头一看,发现楼下已经站了很多人。原来,昨天田古道收鬼的消息不胫而走,纷纷赶来看热闹。田古道也因此一下成了长沙城里的著名人物。田古道站在二楼的阁台上,看到众人投以敬佩的眼神,洋洋得意地接受众人的注目礼,俨然一副大师模样,满脸的骄傲。我看着他的样子,觉得甚是好笑。鬼仔妖也躲在一旁窃笑不已。

正在得意之际,只闻得田古道叫了声“冤家”。我和鬼仔妖探头一看,原来楼下人群里,居然晃动着田小妹和王二丫的身影。田古道连忙躲进屋内,但是为时已晚,王二丫早已看到他。

果不其然,一溜烟的工夫,店老板敲门:“两位公子,有人找。”

鬼仔妖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田小妹和王二丫。鬼仔妖高兴得跳了起来,扑到了田小妹的怀里。

“哈哈哈,没想到啊,田大师,几天不见,你在长沙城里倒成了名人啊。”王二丫语气里带着讥讽。

田古道有些来气:“你们俩真是阴魂不散啊,走到哪里都碰得见。”

两个女人进了屋。外面挤满了看热闹的看客。田古道连忙出去将人轰走,然后将门关上。坐定后,田小妹脸上带着几分羞涩,没有了之前的横蛮。王二丫给我们讲起了她们来长沙的目的。

与我们分手后,田小妹带着王二丫回了家。在家里,她闻知长沙城里开始开设学堂,创办新学,尤其是宁乡人朱剑凡变卖家产,今年在省府开设了女学,名曰周氏女塾,全部招收女子入塾学习,当时这在湖南乃至全国都是令人开眼的事情。田小妹家境殷实,加上她自幼好学,对新生事物充满了好奇,在家经过一阵死磨硬泡之后,父亲终于答应她来长沙求学。她们刚到长沙不久,昨日就听闻贡院处有一个抓鬼的高士,她们感到好奇,猜测可能是我和田古道,就跑过来探个究竟,没想到果真是我们三人。

再次见到田小妹,我心里窃喜。想起萧阁老之前说我中了田小妹的情爱蛊,更是觉得好笑。我偷偷瞥了她一眼,发现她也正好偷视我,四目相对,两人不觉砰然心动,慌忙收回目光。此时,我在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将田小妹娶过来。

王二丫和田古道在一旁聊得起劲。田古道一句话没说好,惹怒了王二丫。王二丫一把揪住他的耳朵,田古道大喊饶命,说我现在好歹也是长沙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你以后不要再动手了。王二丫说没看出来你还成了人物,老娘就要教训你这个人物。这两个冤家真是一对活宝。鬼仔妖在一旁拍手称快。我和田小妹都笑了。

刚好我们隔壁房间的钟太书打道回府,我特意送出一程,分别之际,钟太书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了声保重,然后在子孙相拥下,头也不回地走了。望着他干瘪的背影,我眼眶一热,我怕控制不住自己,连忙转身折回客栈。回到客栈,我嘱王二丫赶紧将包袱拿来,住在一起,好相互有个照应,王二丫飞也似地跑去办了。

我原本想来长沙城看上一趟,了却心愿,然后再回沅陵老家。没想到田小妹跑来读女塾,我心里也开始改变主意。是夜,几个人谈起了日后打算。在长沙城里牛刀小试尝到了成功的田古道坚定地说,他不回湘西老家了,就呆在这省城,开家治疗跌打损伤的医馆,他从小从族人那里学了利用草药治病的方子,同时,偶尔也接一点镇鬼画符的事情,应付日子应该不成问题。田古道力邀我和他一起干。我在心里早已灭了赶尸镇鬼的念头,我当初学赶尸,也是迫于无奈,如今赚了银子,却废了科举,我哪还有心思搞这些下贱之事。实话说,我的骨子里还是有着浓郁的读书人的傲气,很看不起这些江湖把戏。

既然我心仪已久的田小妹也来到了省城,我也不想立即返回湘西。我琢磨着就在贡院附近开一间私塾,为幼童启蒙,这也算是个正事。反正自己还有顶秀才的帽子,虽然已经失去了光环,但招几个学童开蒙,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王二丫听说我要在长沙开私塾,很高兴。田古道则瞪了她一眼,要她别起哄。田古道还是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开医馆、抓鬼镇邪。一直保持沉默的田小妹这时开口了,她说不如到她们的周南女塾去教书吧,那里正在招先生。我心里对她说的女学很有好奇感,便答应随她一起去看看再说。

我随她来到了省城泰安里园林朱剑凡的私宅,周氏女塾就在里面。当时,虽然科举废除了,长沙开始兴办学堂,洋学也有人开办,但对开办女学还是禁止的。所以,周氏女塾还只能打着私塾的幌子偷偷地办。创办之初,教员人数也很少,且大部分是男先生。囿于旧礼教,男教师上课时,在讲台前挂一垂帘,将男教师与女学生分开,称之“垂帘施教”。同时,为了应付官府的检查,朱剑凡还要学生每人准备一套《四书》,当官府来人检查时,就把新学课本藏起来,把《四书》放在桌上,以作掩护。听说当时长沙城内一些士绅说朱家花园是大观园,用意不良。

我在周氏女塾以应聘教员之名,参观了一番,觉得这种偷偷摸摸的搞法不是个办法,还不如自己开个私塾广收蒙童痛快。田小妹见我无意在周氏女塾当教员,脸上有些落寞,却不明说。

于是,我开始张罗着开设私塾的事情,蒙童的书都选好了,就用罗泽南的《小学韵语》,我就是读他的书长大的,那时全国的蒙学只有《三字经》《小学韵语》和《弟子规》三种书籍最为流行。《小学韵语》正是官学提倡并推广的。见我铁心要开私塾,田小妹却不高兴,她说现在既然都取消科举了,朝廷正大力提倡新学,你却还要开私塾,只怕快成老古董了。田古道和王二丫也附和她。经他们这么一打击,我心里也没底了,也生出几分向往新学的心思来,并对学堂充满了好奇。

正在这时,明德学堂在选招教员,公告贴到了湖南贡院的外墙,正好被我们看到。田小妹纵容我去试试。在了解了一些情况之后,我也逐渐来了兴趣。一个原因是,明德学堂的创办人胡元倓是丁酉科拔贡,虽然在光绪二十八年(1902)去日本国学习,但毕竟是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回国后,在光绪二十九年(1903)得前清刑部侍郎龙湛霖赞助,租赁左文襄祠为校舍,创办了湖南第一所私立学堂——私学明德学堂,而这个时候科举尚未废除,可见胡元倓有先觉之明。第二个原因是,明德学堂这个名字我颇具好感。读过四书五经的人都知道,《四书·大学》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之言。第三个原因,就在我们抵达长沙府之时,湖南巡抚端方,见明德成绩优异,资送明德学堂甲班全体学生留学日本。可见,官府是支持这个学堂的,没有后顾之忧。

于是,我打定主意,准备去明德学堂当教员。可一打听,人家是私立新学堂,教的东西也有别于老私塾,大多是师范、博物、法政、东洋语,招的都是这一方面的人员,可我只通晓四书五经八股文,哪里晓得这些西式的东西。正在我垂头丧气的时候,田小妹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说是明德学堂正在招体育科教员,动员我去报名。

我小时候学过武术,在我的家乡沅陵,盛行武术保身,很多小孩刚到开蒙的时候,就要修学武术。而我一直坚持得不错,练过一些套路,我知道那都是一些毛皮。但由于我对新学堂的新学充满了强烈的好奇之感,所以还是受了田小妹几个人的蛊惑,决定去碰碰运气。

负责招人的先生听说我想做体育科教员,便让我舞了一套拳。我耍了一套武术套路。那先生又吩咐我和他们学堂的一名教员过招,因为桩子不稳,没几下,我就被对方翻倒在地。招人的先生说我不能做体育科教员。我急了,立即将我来长沙的目的和过程讲述了一遍。当他得知我为了科举去学赶尸时,很是感动,又得知我对新学很有兴趣,便破例答应我留下当体育科助理教员,一边学习一边进步。当他离去时,旁人告诉我,刚才那人就是明德学堂的创办人胡元倓,我大为惊异,庆幸遇到了好人。

此时,因为科举已停,湖南开始设立新军,很多感到功名无望的贫寒读书人都纷纷参加了新军。当时新军中的统带蔡锷有时也来明德学堂作体操示范,我就跟着他们学到了不少东西。

在明德学堂担任助理教员后,我感觉自己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尤其是看到蔡锷穿着制服威武地出现在学堂时,我又有了想要参加新军的冲动。我知道,当年,同样是秀才身份的罗泽南,也正是这样和曾国藩一道训练新军起家的,从而完成了自己建功立业的愿望。我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加入新军,去实现自己建功立业的宏愿。

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田古道与田小妹的时候,田古道很有兴趣,大喊愿意陪我一起去参加新军。而王二丫和田小妹则表示反对。尤其是田小妹,听了之后,一直默不作声,不理睬我。我感到事情不妙,在傍晚时分,单独约她出去。

我和田小妹一前一后,默默穿过长沙城喧嚣的街市,来到湘江旁。此时,四周变得格外寂静,惟有江水滔滔,我和田小妹静静地坐在江边,两人没有说话。傍晚的江风吹来,一对鹭鸶在江中的洲头发出吱吱的叫声,那声音,分明使人可以感受到它们耳鬓厮磨的恩爱。两人谁也不肯先说话,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过了一阵,望着水中央的鹭鸶,我不禁吟起了《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田小妹听了我的吟唱,脸上绯红,满目羞涩,完全没有了以前的横蛮,尽显妩媚之美。我偷偷瞥了她一眼,不禁怦然心动。

田小妹还是没有吱声。远处的鹭鸶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再次发出吱吱的叫声。

田小妹依然保持沉默,我只好无话找话,再次说起要去参加蔡锷新军的意思,这回田小妹终于开口了:“你去吧,再好死了,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啊?”我回答说。

“看不到你,我就不会烦恼,清静!”田小妹有些生气。

“既然你不喜欢看到我,那我现在就成全你!”我说。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作势就要往江里跳。田小妹以为我要跳江,立即站起来,扯住我的衣袖,惊呼:“不要啊!”

“你干嘛拉着我啊?”我明知故问。

“你个死秀才!”田小妹娇嗔道。

“在我死之前,我想去买琴架瑟。”我说。

“干嘛啊?”田小妹问。

“像《关雎》里的那个诗人一样,弹给我心爱的姑娘听,向他表达我心底的爱慕之情。”我回答。

“那个姑娘在哪?”田小妹问。

“远在天边,尽在眼前!”我回答。

田小妹朝四周望了望,除了我们俩,什么人也没有,她伸出一双玉手,娇嗔地在我的胸前拍打着:“你个轻薄的死秀才,看你乱打诳语!”

我并不回避,顺势拉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抱住。田小妹挣扎着,她越是挣扎,我越是使劲,将她死死抱住,动弹不得。最后她干脆不再挣扎。

我在她的耳际悄悄地说:“知道吗?你就是那个让我辗转反侧,寤寐以求的窈窕淑女。”

田小妹嘀咕了一声:“死东西!”我紧紧抱住她,将嘴唇送了上去。田小妹不再挣扎,两人紧紧拥在一起,很久很久,没有松开。

突然,一阵江风吹来,江洲的鹭鸶再次发出声音,有琴瑟和鸣之感。田小妹大概被那声音惊醒,慌乱地从我怀里挣脱。

我们两人挨着坐在一起,久久没有说话。又过来很久,我说:“等会回到客栈我们就订婚吧。”

“急什么呀?我还没有告诉父母。”田小妹羞涩地说,“男儿志在四方,我知道你志存高远,心已经不在湘西,不在学堂,你要是想去参加新军,你就去吧,我会永远等着你。”田小妹轻声说。

我听了,眼眶湿润,这是很久以来,我听到的最舒心的一句话,这句话足以让我记一辈子:“你一定要等着我回来,我要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让你给我生一窝娃儿,最好是十个!”

“轻薄汉,这等话也说得出口。”田小妹又捶打着我的胸。我站起,跑着躲开。田小妹也站起,在后面追打着我。

突然,我发现田古道和王二丫不知道何时出现在面前,他们两人齐声喊道:“生十个娃儿,生十个娃儿……”

田小妹一听,更加害羞,满脸通红,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