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牛山上有一座寺庙,规模不大,只有四重殿,但寺院的周围却是林深树密。原先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在寺庙里守着香火。破四旧的时候,老和尚不知去向,据说是在一个山洞里圆寂了,小和尚据说也还俗了,也有人说小和尚云游四方去了。寺院里人去楼空,泥塑的菩萨也被砸烂,丢在大殿前的荒草丛里。一棵巨大的大叶榕遒密的枝叶覆盖了大半个寺庙。每年夏天,几百上千只白鹭在榕树上栖息繁衍,绕着树冠飞舞嬉戏,煞是壮观。

埋张子银的乱坟岗是寺院后面的一片荒草坝。

荒草坝除了卧牛村的人发丧出殡前来光顾,平常绝对无人涉足,虽然没有树木的覆盖,但依旧显得阴气森森。

在荒草坝子里埋了张子银的骨灰坛,张幺爷在旁边一个残缺的石碑上坐了下来。雪早已经停了,天色放晴,明晃晃的阳光从几十米外的高高的树冠上投射到荒草坝上,给覆盖在荒草上的积雪镀上了一层黄澄澄的光。

张幺爷抽着叶烟,明晃晃的阳光炫得他的眼睛有点眯缝。

不远处的寺院已经开始坍塌,厚厚的积雪也没有掩盖住它的凄凉。青灰色的瓦脊和裸露出的房梁在积雪中斑驳地遗漏出来。

张子恒和几个愣小子给张子银的坟茔培上了最后几铲土,就走到张幺爷的身边,说:“幺爷,下山吗?”

张幺爷似乎沉浸在了某种回忆的时光中,他眯缝着眼睛看着被积雪覆盖着的这一片荒草坝,说:“你说做人有什么好的,担惊受怕一辈子,到终了不是化作一堆土就是一堆灰!唉!子银这么去了我倒是觉得好,没儿没女,一了百了,了无牵挂。可惜今天没有给他烧香蜡纸钱。不过你记住这块石碑,这就是记号,有机会,还是要给他添补上的。我幺爷从来不会亏待张家里任何人的,死人也一样!”

张子恒倒是没有心情听张幺爷发感慨,说:“幺爷,听说你小的时候经常到这寺庙里玩,老和尚还想收你做徒弟,说你有佛缘?”

张幺爷说:“那是我的老子和老和尚有缘,没事的时候就爱上这寺院里和老和尚下个棋聊个天什么的,顺带也带上我。我能有什么佛缘?整个一个调皮蛋。我还在寺庙的那个菩萨的面前撒过尿呢!”

说到这儿,张幺爷呵呵地笑了……

张幺爷这么一笑,整个荒草坝子里的气氛便轻松了许多。

突然,张子恒说:“幺爷,怎么庙的屋顶上好像在冒烟?”

张幺爷说:“早就成一座空庙了,还冒什么烟,你眼睛看花了吧?”说着也扭头顺着张子恒的眼光瞧过去。在寺庙的一处瓦脊上,果然像是有烟在稀薄地冒出来。

张幺爷轻咦了一声,说:“真是活见鬼了,莫不是那个云游的小和尚回来了?”

听张幺爷这么一说,张子恒的好奇心就起来了,说:“走,看看去。”

几个愣小子有着同样的心机,张子恒一起哄,都站了起来。

张幺爷说:“别太草率了,都把手里的家伙拿紧点。”

张幺爷这么一说,张子恒和几个愣小子的心又悬了起来。

张子恒说:“幺爷,又有什么古怪吗?”

张幺爷说:“古怪倒不是,我是觉得这事蹊跷得很。你说这卧牛山上自从寺庙被砸了后,平常没事有谁敢一个人上来?再说,昨晚上我在家里差点被一个鬼魂一样的人吓个半死。昨天到今天,闹不明白的事一桩接一桩的,还是小心点好。”边说也边站了起来。

几个人穿过荒草坝子,顺着寺庙残破的围墙根轻手轻脚地朝着山门摸过去。

有了张幺爷先前说的话,张子恒他们的神情和模样还真的有点像去端土匪窝了,手里都把锄头铲子攥得紧紧的。

到了山门,原先厚重的山门早已经不知去向,只有上方的匾额还在,上面涂了金粉的字迹显得斑驳不堪,——憬悟禅院。

张幺爷他们没有马上进去,而是在山门边上藏起来,听里面的动静。

果然有谁在里面掰断树枝往火堆里扔,树枝在火堆里燃得噼啪直响,似乎火还燃得很旺。

张幺爷朝后面的张子恒使了个眼色,然后一起从山门外现身出来。

在寺庙正殿宽大的阶沿上,居然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戴一顶黄棉帽,穿一件千丁万补的旧棉袄,却收拾得很干净利索。

老头正生着一堆旺火一个人烤火。

张子恒说:“幺爷,我就说你是自己吓自己吧?”

张幺爷却小声说:“这狗日的咋会一个人一大早的在这荒郊野岭的破庙里烤火?莫不是那条大蟒蛇变的?”

张幺爷话一出口,一个愣小子就像兔子似的噔噔噔地射出山门外去了,站在外边,用一双惊恐的牛眼远远地看着张幺爷他们。

张幺爷笑道:“狗日的咋这么胆小?呵呵……走,问问去。”

另外几个没跑的愣小子这个时候的头皮也是一阵阵地发麻,脸色也不大对劲了。

张子恒说:“幺爷,你就口里积点德吧。昨天的事大家都还心有余悸呢!”

张幺爷没有理会张子恒,而是径自朝着那个烤火的老头走过去,并打了一声招呼:“老哥哪个村的?咋一个人在这个破庙里烤火!”

老头瞟了一眼朝他走过来的张幺爷和张子恒他们,坐在一个大鹅卵石上,动也没动一下,只是很冷淡地对张幺爷说:“幸福村的,出来捡狗屎挣工分。”说完又只顾烤他的火。

这时,张子恒的鼻子就像狗鼻子似的在空气里嗅来嗅去。

老头却说:“别闻了,我在火堆里烤的红薯。”说着就用一根树枝从火堆里刨出一个拳头大的烤红薯来。

张子恒说:“我说哪儿来的烤红薯味儿嘛。”

张幺爷说:“幸福村的?幸福村离这儿少说也有四五十里地呢。你咋跑这么远来捡狗屎?再说这荒山野岭的哪儿来的狗屎?”

老头还是冷冷地说:“不怕你笑话,我是四类分子,被斗怕了,昨天就偷跑出来了。”

张幺爷说:“原来是这样。”说着就蹲在火堆旁,看着老头。

老头显然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没有一点农村老头胆小怕事的样子,对张幺爷怀疑的目光一点也不忌讳。他拿起烤红薯在手里掂着吹着。刚烤出来的红薯非常烫手。

几个愣头青小子开始咽口水。

老头说:“火堆里还有,想吃就自己刨吧。”

张子恒也不客气,捡了根树枝就刨了一个出来,其他几个小子也如法炮制。

张幺爷没有动,说:“你一个人烤这么多红薯,吃得完么?现在粮食那么紧,你不嫌浪费?”

老头说:“烤熟了一会儿路上吃。”

张子恒却说:“你该不会是从我们村的红薯窖里偷的吧?”

老头看了张子恒一眼,说:“确实是偷的,但不是在你们村子里偷的。”

老头的话把张子恒惹得有点毛了,说:“嘿,你这个老头说话还有点牛皮了。你信不信我把你弄我们生产队关起来,然后把你送公社里去?”

老头却冷笑道:“你别吓我,我现在都混成这样了,还怕谁?”

老头的话明显有挑衅的成分。

张子恒就要跳起来。

张幺爷却朝张子恒呵斥道:“子恒,吃了大爷的红薯,你不谢不说,还来劲了?”

张子恒就狠盯了老头一眼,不吱声了。

老头这时站起身,拿过身边装狗屎的篾兜和竹片做的狗屎夹就要走。

张幺爷说:“你这就走?”

老头说:“再不走就该被抓起来了。”

这老头还真是个倔脾气。

张子恒又要发作,张幺爷又用眼神制住他。张子恒气呼呼地看着老头走出了寺庙的大门。

张幺爷这时才朝张子恒说:“你在一个老头跟前充什么好汉?”

张子恒说:“幺爷,你没发现这个老头可疑得很吗?说不定就是台湾派遣过来的特务呢。”

张幺爷说:“哪点可疑了?人家就是一个四类分子,被整怕了!斗怕了!”

张子恒说:“屁四类分子!是穿得破破烂烂的,但是你没看见这老头收拾得很干净。最可疑的是他装狗屎的篾兜里一坨狗屎都没有!”

张幺爷这时才恍然醒悟似的说:“还真是哈!这老头还真是可疑。赶紧,去把这老头撵回来问问!”

张子恒一听张幺爷这么说,提起铲子就朝寺庙外撵了出去。

几个愣小子没有跟着张子恒朝外面撵,倒是把手中刚要啃的红薯一起丢到了火堆里。

张幺爷知道这几个小子胆小,就说:“咋红薯也吓到丢火堆里了?”

愣小子说:“四爸说是特务,怕下毒了。”

张幺爷说:“哪有这么玄乎的?就是毒药也经过高温了。”

说着捡起一根竹棍把愣小子丢的红薯刨出来,撕了焦煳的皮,啃起来。

一会儿,张子恒提着铲子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张幺爷问:“人呢?”

张子恒愤愤不平地说:“还有鬼的人!已经没影了!”

张幺爷一听,神情就显得慎重起来,说:“这人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说不准这老头还真是有问题。幸福村的人,怎么会跑这么远来捡几坨狗屎?再说,这荒山野岭的,也没有狗屎啊。一定有问题!”

张子恒就朝张幺爷兴师问罪了:“你现在知道有问题了?刚才要不是你压着我,他跑得掉吗?”

这个时候的张幺爷还真是哑口无言了,站起来,扑灭了寺庙里的火,说了声:“走,回去。”背着手就走。

路上张子恒突然想起个问题,说:“幺爷,你今天说谁半夜里差点把你吓个半死?”

张幺爷正闷头闷脑地在前面走,他在脑子里梳理昨天发生的那一连串恍若做梦的事情。这些事情虽然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是,张幺爷总感觉这些事情在冥冥中还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至于这些联系是什么,张幺爷一时半会儿还闹不明白。

不过他越来越觉得,那个小白和庹师绝不是偶然半夜经过卧牛村,然后投宿在他的大门口的。这看似是一种巧合,实际上却是一种必然!甚至就是一种精心的设计!

当张幺爷想到这儿的时候,心里就感到不大踏实起来。冷不丁地被张子恒问这个问题,张幺爷一时间没有临机应变的技巧,于是愣了一下,说:“半夜里家里进贼了!”

张子恒哦了一声,也就没有再问。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庹师,问:“怎么庹师没有跟着我们来?”

一个愣小子说:“半道上他朝饮牛池去了。”

张幺爷说:“怎么不早说?”

愣小子说:“你也没有问啊。”

张幺爷立刻说:“别赶着回家了,直接上饮牛池,别在那儿又出什么事情。”

说完加快了步子朝饮牛池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