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把庹师就像孩子似的抱起来,在原地转了两圈,显得既激动又兴奋。连张幺爷远远地看着都有些被感染了。

这是一种老来乐的童真啊!

那人把庹师放下来,两个人勾肩搭背地就朝茅草屋走了过来。

到得近前张幺爷才看清来人的模样,居然是一个瘦小干瘪的五十多岁的老头!

不是万神仙?

张幺爷有点愣神了,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万神仙已经不在人世了?”

老头也看着张幺爷,满眼的疑惑,而庹师的脸上却依旧泛着兴奋的光彩。

“你是和庹观一起来的?”干瘪老头问。

张幺爷一愣,说:“我是和他一块儿来的。”说着就用手指着庹师。

干瘪老头先是一愣,但马上就反应过来,说:“哦,他就是庹观。你不知道他的名字?”

张幺爷也反应过来,说:“小白只告诉我他叫庹师。”

老头又是一愣,但随即哈哈笑起来,说:“呵呵……这狗东西,还敢称庹师了。呵呵……”

一旁的庹师不明白干瘪老头在笑什么,也用笑嘻嘻的表情附和着。

张幺爷说:“我们是来找万神仙的。”

干瘪老头一听,立刻就沉下脸,冷冰冰地说:“万神仙已经死了!死了好多年了!”

张幺爷一听,心里顿时就没了主意,自言自语地说:“死了?这可咋整?这可咋整?”

干瘪老头却说:“你把庹观送回来交给我就行了。我会照顾好他的。回去告诉庹正江,叫他就当没有生过这个儿子。”

老人的神情越来越冷淡。

张幺爷一头雾水,说:“谁是庹正江?”

老头也是一脸的迷糊,说:“你不认识庹正江?”

张幺爷说:“我咋认识庹正江?”

老头更是不解了,说:“那庹观?”

张幺爷说:“他是半夜的时候路过我家门口,我收留了他。”

老头立刻就咬牙切齿地说:“作孽啊!观观这辈子咋就摊上这么一家人?我们的观观真的太可怜了。”说着就上去把庹师的头揽在胸前,一副又心疼又爱护的样子。庹师也把头依偎在老头的胸膛上,仰着脑袋眼巴巴地望着老头,既安静又温顺,像一个在外边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老头接着说:“回来就好了,幸好有人收留你。不然还不定你在外边受什么罪呢!往后你就跟着我吧。我饿不死你也饿不死。”

张幺爷根本不知道这个老头在说什么,脑子被整得跟浆糊似的完全迷糊了。

说:“我真的是来找万神仙的,一会儿我还得带庹师回去。”

老头嗯了一声,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张幺爷说:“你还要带庹观回去?”

张幺爷说:“是啊!小白说只有带庹师来找万神仙,万神仙才会答应帮我们的!”

老头的神情立刻警觉起来,说:“哪个小白?”

张幺爷开始着急起来了,说:“我也不知道她是哪个小白,小白就是小白!反正就是她让我带庹师来找万神仙的。你是万神仙的什么人?”

老头脾气不大好地朝张幺爷说道:“你管我是万神仙的什么人。我问你哪个小白?”

张幺爷急得嘴皮冒泡,说:“小白就是庹师的老婆,是她让我带庹师来的。”

老头盯着张幺爷,似乎想从张幺爷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这一刻,张幺爷才发现这老头的眼神和庹师的眼神几乎是如出一辙的。冷飕飕的具有无可抗拒的穿透力,这样的眼神似乎一眼就可以看到对方的心里去!

张幺爷被老头的眼神看得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

老头终于说:“你是卧牛村的人?”

张幺爷又是一惊,说:“你怎么知道?”

老头说:“你别问这么多。你先说你是不是卧牛村的人?”

张幺爷越加惊讶,说:“是!”

老头定了一下,喃喃地自言自语道:“看来师傅他老人家果然是未卜先知啊!卧牛村果然是出大事了!”

老头的话令张幺爷更是惊讶得目瞪口呆,心里说:难道这个老头也是神仙?

张幺爷说:“你怎么知道卧牛村出事了?”

老头说:“多余的话你不要问。我马上就做晚饭,吃了晚饭我就带你去找万神仙。”

张幺爷喜出望外地说:“万神仙没有死?”

老头说:“神仙哪儿有那么容易死的。”

边说老头边从裤腰带上解下开挂钩铜锁的钥匙。

其实,这三间茅草屋锁和不锁是没有多大区别的。两扇木板门之间的缝隙足足可以钻进去一个小孩子。而屋里的家什更是简单得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

张幺爷走进屋,一脸的诧异,说:“我十几年前来找万神仙医风湿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光景啊。”

老头说:“你十几年前来的时候我师傅那会儿还没有遭难呢!方圆几十里地界,谁不知道万神仙的名字。唉,现在可不比以前了。该搬的被搬了,该抢的被抢了,该砸的也被砸了。我现在,就守着几间破草屋了。”

张幺爷说:“谁那么大胆,敢动神仙的东西?”

老头说:“红卫兵、造反派。说我师傅藏有国民党反动派的藏宝图,说我师傅是潜伏在人民内部的特务。”

张幺爷说:“真的会有这么稀奇的事情?”

老头说:“比这稀奇的事情还多着呢。”

老头说完又搬了个大鹅卵石让张幺爷坐,然后就生火做饭去了。

庹师却在三间屋子里来回地转,边转边打着手势,一脸的不理解和愤怒……

老头做饭的家什很简单,用了三块大青石支着一个缺了一个角的铁锅,里面也不知放的什么黑乎乎的东西,生上火就咕嘟咕嘟地煮了起来。中途又在锅里丢下一把野菜,不一会儿,屋子里就飘出一股草叶子的清香味。

老头连碗没有一个多余的,先让张幺爷吃,张幺爷推辞,但是老头既固执又热情,张幺爷拗不过,就只好先吃了。但这样吃起来毕竟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于是只吃了大半碗就再也不吃了,谎称吃饱了。不过老头弄的这东西吃起来倒是蛮香的,张幺爷不好意思问老头煮的究竟是啥东西,只吧嗒了几下嘴,就坐到外边的阶沿上抽叶烟去了。

然后老头又舀了一碗让庹师吃。庹师倒是不客气,端起老头递过的粗瓷大碗就风卷云残地狼吞虎咽起来,足足吃了三大碗,打了几个饱嗝,才把碗放下。

等老头再拿着碗去锅里舀的时候,就只有小半碗了。

不过老头还是看着庹师,心里挺乐呵,说:“还是喜欢吃我给你弄的这个像猪食一样的糊糊,你小子就这点好,记情!不忘本!”

庹师似乎知道老头在表扬他,蹲在老头面前,抱着膀子,看着老头,一脸憨痴痴的傻笑,就像一条很温顺的小狗!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屋里屋外都昏黑不清。

张幺爷说:“你节约得煤油灯也不点一盏吗?”

老头说:“还点什么煤油灯,平常再过一会儿我都睡下了。再说,要是点上灯,说不定就会有民兵来清候我。我这三间破房子,随时都有人监视着呢。”

张幺爷说:“清候你干什么?”

老头说:“是我从公社把我师傅偷出来的。他们一直在找。”

张幺爷说:“万神仙也被斗争了?”

老头说:“斗争都算是轻的了,简直没把我师傅当人在整。幸好我师傅的身子骨硬朗,不然早就被弄得尸骨无存了。唉!这世道,人都着了魔了。”

老头把煮饭后留下的灰烬用水浇了,打扫出屋子,又把锅和碗筷涮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才带着张幺爷和庹师出门。

临出门的时老头给庹师打了只有他们俩人才可以理解的手势。庹师高兴得就像过家家的小孩子似的,在老头的面前一蹦一跳的。

雪是彻底停了,但白天的积雪依旧没有化尽,空气里卷挟着寒冷的气流。天空云开雾散,一轮皎洁的明月从一片乌云里探出了头。

山间的月色皎洁得几近透明,四周非常安静。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上行走,可以不用任何照明。

张幺爷走在老头后面。庹师走在张幺爷后面。

张幺爷说:“你带我上哪儿去找万神仙?”

老头说:“别问那么多,去了就知道。”

张幺爷就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