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待在度假公寓里,近十八年没有见过丹尼尔,他那令人安心的陪伴和幽默感让我很是怀念,他是我回到这个沉闷乏味之地的唯一理由。

暮色在墙壁上投下的阴影逐渐攀上高高的天花板,客厅泛起寒意,脚下的木地板也变凉了,我往壁炉里多添了些木柴,凑在炉前取暖,炉火越蹿越高,火舌舔舐着烟囱,我把木柴燃烧散发的香气吸进嘴里,品尝着木头独有的味道。

丹尼尔临走前说过的话依然在我耳边回响:莱昂回来了。更糟糕的是,明天我不得不再次面对他。为了向丹尼尔解释我为什么必须回去,我搜肠刮肚地思索各种借口:我管理的其中一家酒店遇到了麻烦;我父亲需要我;迈克把房子烧了……虽然这些想法一直在我脑子里旋转,可我也知道明天必须陪丹尼尔去找莱昂,否则莱昂可能就会泄露那些我宁愿隐藏起来的事情——关于过去的秘密,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只希望你遵守诺言,保守我们的秘密,你应该不会蠢到给莱昂增添麻烦的吧。

一股微弱的气流拂过我的脖颈,为什么我会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看?紧接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撞击着窗棂,号叫着钻进烟囱,把炉火碾得抬不起头,我惊恐地跳了起来,仿佛有个鬼魂想要进来,我试着尽量不去想厚重的奶油色窗帘背后的景象——黑暗、模糊、腐朽的老码头,那些可怕的过往发生的地方。雨像手持尖刀的疯子那样猛戳着窗玻璃。

我非常需要一杯葡萄酒。

我去了厨房,从微波炉旁取出一瓶红酒。预见到自己在未来的几天将要面临许多压力,我带来了足够的酒。我坐在电视机前,恶劣的天气扭曲了电视画面,扩音器发出刺耳的噼啪声,我沮丧地把电视关了。在这里过一夜,我很可能会发疯。为什么要来?其实我知道答案。

也许我应该在镇中心的酒店预定一个房间,那里俯瞰华丽的大码头、观光步道和海滩,就像我长大的那家旅馆一样。这里的公寓虽然可能比镇上的宾馆和经济型酒店更有名气,但位置坐落在悬崖峭壁,现在又是冬天,实在不适合胆小的我居住,尤其是这里还有我不堪回首的过去。我觉得自己仿佛与世隔绝,曾经看过的恐怖电影和恐怖电视节目在脑中循环播放,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现在无比想念自己在伊斯灵顿的房子,并非因为我不习惯孤独,除了短暂的婚姻和几次合住的经历之外,我一直都是独自生活的。真正的原因是,在伦敦,我可以从那些熟悉的声音中得到安慰——马路上几乎一成不变的车流声、喇叭声、警笛声、孩子们的大呼小叫、飞机微弱的轰鸣——它们仿佛在告诉我,我永远都不会远离人群、远离文明。伦敦从来不会真正地安静下来,就连死寂的夜晚也是有声音的,在这样的一座城市里生活,我早就忘记了什么叫作震耳欲聋的沉默。

然后我想起穿着脏工作裤和沾满泥巴的靴子的迈克,他把厨房弄得一团糟,在走廊里留下肮脏的脚印,想到这样一个家伙居然占据了我的家,我又觉得愤怒起来。

他一定会读心术,否则为什么我的手机会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恰好是他的名字?

“迈克?”同样受到天气的影响,手机信号不怎么好,但我可以听到电话那头背景音里的交谈声、碰杯声和模糊的音乐声,他显然在酒吧里。

“我只想问问,你在那边还好吗?”他说。虽然这样的问候本身无可厚非,但它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存在问题:迈克想从我这里得到我无法给予他的东西——承诺和孩子。虽然我们从未谈到过爱,但我能从他的亲吻、偷看我的眼神、我们听音乐和看电视时他的手指亲热地拨弄我的发梢的动作感觉到他爱我,可我永远不能以同等的爱来回应他,我虽然喜欢他,却无法给他更多的承诺,因为他并非我内心深处的合适人选。你知道吗,索芙?第一次遇到他时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为他感到难过,却又不忍心拒绝他,因为我不愿意伤害任何一个迷失的灵魂。

我告诉他,我已经平安抵达了小镇,眼下正住在一个偏远的公寓里,然而他激动地打断了我:“我一直在考虑,我为什么不能过去陪你呢?想到你孤零零一个人在那里,我就感到难过,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共度过什么美好时光,平时你总是工作到很晚,而我现在恰好不是太忙……”

他要来这里吗?我恐惧地想。“我是回来帮助丹尼尔的,迈克,我可没打算在这里跟你过什么二人世界。”我的语气比自己想象中的更严厉。

“弗兰……”手机信号突然受到干扰,为了听得清楚些,我走到窗前,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你推开我……不想和我在一起?……老实告诉我……有时对我太冷酷……”

“信号不好,我听不见你说什么。”我叫道,然后电话就彻底断线了。我跌坐在沙发上,仍然抓着手机,风在窗外号叫,我又倒了一杯酒,不知怎么想起了杰森。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杰森的时候吗?我妈妈雇他在旅馆厨房帮忙,做培根、黑布丁和烘豆,他想当厨师,当时十七岁,比我们大一岁,是我们十六年来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生,有着波浪形的深色头发和仿佛被阳光亲吻过的皮肤。那年的六月异常炎热,我们终日待在海滩上消夏,牛仔短裤的裤脚和头发里经常沾着沙子,身上一股棉花糖和防晒霜的味道。那天晚上,我们拖着沙滩巾和游泳包回到我家的旅馆,在饭厅里喋喋不休地谈论白天遇到的男生,他就坐在饭厅里的一张松木餐桌旁边,我母亲正在面试他,他的表情很严肃,想要表现得成熟稳重(这是后来他向我承认的),而且非常希望得到这份暑期工作。我还记得他当时穿着卡其色的T恤——前胸印着太阳图案、一条宽松的牛仔裤——脖子上挂着狗牌,他喜欢这一类的东西,不是吗,索芙?他死的那天晚上,脖子上还挂着它们。


我被婴儿的哭声吵醒,那声音久久不散,像是在尖着嗓子嘶叫,我刚才一定是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枕着紫色的沙发靠垫,脖子弯曲的角度很奇怪,我坐起来,揉搓肩膀,活动关节,面前的咖啡桌上摆着一只空酒瓶,我看看手表:凌晨两点,炉火早已熄灭,室内冷得要命,不知道婴儿的哭叫是从哪里来的,似乎来自这座公寓楼中的某个角落,可丹尼尔不是说,除了我正下方的一楼那套公寓里有人住,别的房间都是空的吗?

我费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四肢僵硬,双脚麻木。飘窗上的窗帘大敞着,窗口像一只巨大的相框,将远处的老码头定格在我面前,码头上的那两根维多利亚风格的灯柱依然趾高气昂地屹立在入口处,我皱起眉头,迷惑不解:我怎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拉开了窗帘?事实上,我几乎非常肯定,睡着之前我已经拉上了窗帘。我走到窗前,望向码头和更远处的大海,就在我正要把窗帘拉紧的时候,透过空灵的薄雾,我看到了你——你就站在码头上,灯光照在你身上,你穿着长长的连衣裙,头发被风吹起,从你脸上拂过……我眨了几下眼睛,应该是错觉——我喝得太多了,仍然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当我再次望向码头时,不出所料,那里果然空无一人。

我从来不相信我们小时候讲的那些鬼故事,可是,虽然我的头脑很理性,身体却依然不由自主地发寒,我匆匆拉上窗帘,把老码头——还有你——挡在外面。

为了转移注意力,不再胡思乱想,我拿出笔记本,搁在腿上,想要完成一些工作。随着新酒店的开业,有很多事情要做:监督装修、聘请员工。幸运的是,我父亲雇用了一位勤奋能干的经理斯图亚特,尽管如此,在他中风之前,为了让我的父母可以半退休,我就承担了更多的责任,父亲中风后,因为需要照顾他,母亲更是帮不上我。想到自己现在无法陪在母亲身边,我心里涌起一阵愧疚。

开车过来这里之前,我曾经绕道过去看望了我父亲。

他的房间里异常温暖,甚至有些不自然,有一股水煮青菜和消毒水相混合的气味。看到他躺在病床上,几乎不能动弹,胳膊上插着针管,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那曾经强壮能干的父亲,我所敬佩和仰望的对象,现在却形容枯槁,老态龙钟。他中风已经三个星期了,病情却没有什么好转。

我进来的时候,母亲几乎没有抬眼,因为我很少早晨过去,她根本想不到我今天会来,平时我都是下班之后去看父亲。看到我走过去的时候,我母亲并没有停止忙碌,继续给我父亲擦额头,梳理他花白的头发,又在他的嘴唇上放了一块湿海绵,从她僵硬的肩膀和紧抿的嘴角可以看出,她觉得我来探望父亲的次数不够。我想要朝她尖叫,告诉她我有许多工作要忙,而且每次我抽出时间过来的时候,她又要故意做出“这里并不需要你”的样子,不过,最后我还是忍住了冲动,把怨恨吞进肚子里,告诉自己,我来这里是为了我父亲,而不是为了她。我拖过一把椅子,在他床边坐下,塑料椅腿划着地板,发出尖锐的声音,我母亲不由得皱起眉头。

“你非得把椅子拖过来吗?就不能搬起来,弗兰西丝卡?”她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握住父亲的手,没有搭理她;他的手沉重冰冷。“爸爸,”我低声说道,我知道他能听到我说话,因为他睁开了眼睛,“你今天好吗?觉得舒服吗?”他眨了两下眼睛,这代表肯定的回答,眨一下眼代表否定。几天前,医生告诉我们,他们发现我父亲左边肩膀似乎能活动了,但也不确定他是否能够进一步恢复,以及恢复到何种程度。

我朝他微笑,轻轻地捏捏他的手,不确定他是否能够感觉到。“我很高兴。”他似乎在说,试图回应我的微笑,但他的嘴唇扭曲着,更像是在做鬼脸,“我准备暂时休息几天,回奥德克里夫去。你相信吗?已经十八年了,他们竟然发现了索菲的尸体,爸爸。她哥哥……你还记得他吗?丹尼尔。他希望我回去帮忙查清真相——”

我被父亲发出的一声粗嘎的喉音打断,他狂怒地眨眼,我意识到他很想说话。

我的母亲冲过去,差点把我的椅子撞翻,我不得不站起来。“没关系,阿利斯泰尔,亲爱的,你没事的。”

我的眼泪再一次涌上来。“别担心,爸爸,”我站在母亲身后安慰他,“我就去几天,酒店有斯图亚特照管,你知道他多么擅长处理各种事务。”

爸爸还在发出那种恐怖的声音,在房间里制造出更加可怕的回声,我脖子后面的汗毛竖了起来。

“我想你该走了,”我母亲说,没有看着我,“你让你爸爸伤心了。”

独自一人坐在公寓里,我突然毛骨悚然地意识到,我父亲——更是我的保护人——并非担心酒店的生意,而是想警告我不要回到这里来。

想起他绝望的眼神,我吓坏了,为了分散注意力,我试着连接网络,果不其然,这个穷乡僻壤没有Wi-Fi,意识到连网都上不了,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突然想起手机可以使用4G网络,就从包里摸出手机,却发现没有信号,不知道是天气不好还是位置偏僻的缘故。我沮丧地把笔记本和手机丢到了沙发上。

我尽量不去想这里没有手机信号、没接入互联网的烦心事——我完全与世隔绝,与伦敦和我熟悉的生活切断了联系,在这种情况下,我发现楼下的婴儿哭叫竟然具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功能,让我知道自己并非唯一一个被外面的风暴吵醒、无法继续入睡的人,让我觉得自己的反应是正常的。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也没有放弃自己的憧憬——总有一天,我自己的孩子会在隔壁房间啼哭。虽然内心深处明白这恐怕不太可能,但我至少还可以做做梦。

百无聊赖之中,我换好睡袍,躺到床上,脑子里全都是莱昂、杰森和你——徘徊在我的过去的幽灵。那个婴儿还在尖叫,哭喊声越来越刺耳。当我终于睡着时,我梦见了你,你站在码头边缘,光着一只脚,另外一只脚套着运动鞋。你穿着一件漂亮的白色连衣裙——这没有道理,因为失踪当晚,你穿的是牛仔裤。当我试探着靠近你的时候,你朝我转过身来,发出穿透耳膜的尖叫声,我一下子惊醒,直挺挺地坐起来,全身颤抖,汗水湿透了睡衣。

婴儿还在楼下的公寓号啕大哭,仿佛心碎了一般。

第二天早上,我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搅来搅去,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汽车喇叭声,令我头疼不已,我恼怒地一把扯开客厅里的窗帘,惊讶地看到丹尼尔开着他那辆锈迹斑斑的旧车停在车道上,他抬起头,看到了鼻尖压在玻璃窗上的我,打手势让我下去。

我对着壁炉上方的镜子理了理头发,又补了一点口红,这才拿起包,快步走出公寓。走廊里很安静,那个吵了我一夜的婴儿显然终于睡着了。1号套间里肯定有人住,也许他们不喜欢人多,特意选在旅游淡季的时候休假,虽然昨天晚上的噪音让我觉得他们不像是在度假。

来到楼下,我听到一楼公寓的门关上了,要是早下来一会儿,或许我就能和新邻居打个招呼,做个自我介绍。知道楼下公寓里也住着人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孤单了,虽然我并不认识他们。

正要走出前门的时候,我发现门口的垫子上有个棕色的A4信封,皱巴巴的,还有点潮湿,收信人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信封上整整齐齐地打着:弗兰西丝卡·豪伊。我把它捡起来,发现上面竟然没贴邮票,真是奇怪,这里的人谁会写信给我?

我饶有兴趣地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纸上仅有的八个粗体字吓得我无法动弹,信封和信纸从我无意识中松开的手掌中滑落,飘到地板上,正面朝上,所以我仍然看得到上面的字: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