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本地报社门口停好车,看到丹尼尔的阿斯特拉就在停车场里,我松了一口气,报社的六十年代建筑上竖着一排大字——“奥德克里夫广告报”,我们十五岁来这里社会实践的时候,报社就是这个样子了,你还记得吗,索芙?你也是从那时开始立志成为记者的,尽管你时常改变主意,但你知道自己想要做有创意的工作,而我却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因此,我把大部分的实习时间都用在收发短信上,你却在跟着报社里的记者们学习,甚至进入法庭采访。

发现那个信封之后,我曾多次打电话给你哥哥,但始终没有人接,他很可能在上班,我不得不找点事情做,因为我再也没法独自在这个公寓里待下去了。

走进报社办公室时,我的腿依然在打颤,前台没有人,所以我径直走进开放式办公的新闻编辑室,天花板上的条形照明灯亮着,但只有一个人在电脑前忙碌: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人,她抬起头看我,朝我露出探询的微笑,她很年轻,大概才二十出头,我觉得她有点面熟。其他人都去哪了?

我做了自我介绍。

“嗨,我是崔什,”她说,我立刻想起,她就是昨晚和丹尼尔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出了个大新闻,他们都去采访了,我在这里守着电话。”

这或许正是丹尼尔没去见我和杰兹的原因。“丹尼尔也去了?他的车停在外面。”

她皱起眉头。“没有,他也在这里,不知去哪了——”她被电话铃声打断,小声对我说了句抱歉,接起电话,转身背对我,翻开本子潦草地记着什么。我借机踱到角落里的玻璃门前面,里面是个小房间,门上贴着“主编”两个字,我猜应该是丹尼尔的办公室,于是溜了进去,里面没人,但电脑屏幕是亮着的。

出于好奇,我走到他的办公桌前,看看他在做什么,电脑屏幕上是一篇文章,内容写的是两只被砍下来的人脚漂到了西北太平洋的海滩上。“……受害者的脚之所以得以留存,”我读道,“是因为它们穿着鱼类无法嚼透的运动鞋或者靴子,这说明它们可能来自浸泡在水中多年——甚至几十年——的尸体……”

“弗兰琪?”

听到丹尼尔的声音,我吓得跳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他推开我,点击鼠标关闭页面,然后看着我,眯起眼睛,“为什么偷看我的电脑?”

我的头有点晕。“我没有。屏幕没关。你为什么要读断脚的文章?”

“我只是想先了解一下……赶在星期三之前。”但他没敢直视我的眼睛,反而收拾起桌上的文件来。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你的遭遇,他用谷歌搜索了“砍断的脚”的相关信息,索芙,这简直可怕,我突然很生他的气,他究竟在搞什么花样?“你去哪了?”我叫道,“你应该和我一起去见杰兹的,你让我一个人面对他……”

他阴沉着脸。“出了个大新闻……我脱不开身。”他揉揉眼睛,我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工作需要承担多么大的责任。

“你可以打电话给我的……”

“我真的很抱歉。”

“还有,”我把简、塑料娃娃和信封的事告诉了他,“信封上有我的名字,我吓坏了,你能和我一起回去吗?我一个人很害怕。”

“你?害怕?哇,弗兰琪夫人,你以前可是不愿意承认的。再等十分钟,我忙完这里的事,然后我们就走,副主编很快就回来了,他可以接管。”


回到博福特别墅,上到二楼,我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三号公寓的门,告诉丹尼尔我在里面看到了什么,他皱起眉头,没有说话,走到门口,现在那扇门是关着的,他拧了拧门把手,像我上次进去时那样虚掩着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丹尼尔说了声“有人吗”,然后走了进去,我不愿意独自站在楼梯平台上,所以也跟着他走进去,里面还是我不到一小时之前进去时的样子。

“这里没有个人物品,”我说,“似乎没有人住,看起来就像是有人纯粹为了给我打印那些信才使用这套房间的,到底是什么人干的呢?你知道这套公寓是谁的吗?”

他从飘窗前方的写字桌上拿起那个信封,朝我转过身来,“这个信封和你以前收到的那几个是一样的?”他问。

我不耐烦地告诉他,当然是的。但他困惑不解地摸着下巴,“你说信封上有你的名字和地址,可这个上面什么都没有啊。”

我夺过信封,果然,棕色的A4信封上面什么都没有。

丹尼尔看起来很恼火。“你根据一个空白的信封就能得出那样的结论?不就是一个人人都可能会用的普通信封吗?”

“可是……”我大惑不解地盯着它,仿佛期待我的名字和地址会突然出现在信封上一样。“我不明白,这上面确实有我的名字来着……”我把它丢还给丹尼尔,但他根本没接,信封飘到了地上。我趴到地板上,疯了似的在桌子底下寻找。“也许风把它吹下来了。”我绝望而徒劳地打量着眼前的镶木地板,最后只得站起身来,掸掉裤子上的灰尘。丹尼尔正狐疑地盯着我看,他那不信任的神情让我眼里涌出泪水。“我确实见过它的。”我低声说。

“噢,弗兰琪,”丹尼尔的表情软化了,他向我迈了一步,“你看起来很疲惫——我很担心你。”

“我很好。”我抽了抽鼻子,眨着眼睛,想把眼泪憋回去,我现在绝对不能崩溃,至少要等到这一切结束之后再发泄情绪,虽然我也有点想要扑到丹尼尔怀里,钻进他的黑色长大衣里面,但既然我已经坚强了这么久,再坚持一会儿也没有什么,索芙。

我背过身去,小心地用袖子抹抹眼睛,尽量不去弄花睫毛膏,突然,我愣住了。“花瓶……”我盯着咖啡桌说,“花瓶……不见了。”

“什么花瓶?”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感到非常恐惧。“这里有一只花瓶来着……猫把它撞倒了。它在地板上,摔碎了,现在花瓶不见了,有人把它清理掉了,还带走了信封。”我忍不住尖声叫道,我一向鄙视这种声音,然而它现在却从我的嘴里冒出来。

“弗兰琪,你在胡说什么。”

我猛然转过身去面对他:“你不明白吗?有人在整我,丹尼尔,他们想要吓唬我。为什么?”

他轻轻地握住我的胳膊,把我领到门口。“我们不应该在这里,”他低声说,“走吧。”

我觉得很难受,但还是听任他把我领出去,他带上门,我跟着他回到我自己的公寓,进门之后,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出于理性的恐惧:我出门的时候,有人进来过。我疯狂地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检查床垫底下和衣柜里面。

“弗兰琪,你太偏执了。”

丹尼尔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气势汹汹地转过身瞪着他:“你说别的公寓是空的,但显然不是,你知道我晚上能听到小孩的哭声吗?这是一座独栋别墅,丹尼尔,哭声一定是从哪套公寓里传出来的,楼下的女人说她的公寓里没有小孩,可今天早晨我看见她拿着一个塑料娃娃,看起来似乎——”我强忍着不用哭腔说话,“他们似乎知道怎样才能吓到我。”说到这里,我忍无可忍地流出了愤怒沮丧的眼泪。

“弗兰琪……”丹尼尔看上去很吃惊,但我已然像连珠炮一样道出了几天以来始终压抑着的恐惧,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

“我看到她了,我看到了索菲!她在监视我,她就在码头上,还跟着我回到公寓,她站在车道那头,叫我的名字,似乎想和我说话,她是想警告我吗?现在对面的公寓又来了新客人,这个人在给我写恐吓信……我不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双手捂脸,为自己的歇斯底里感到尴尬,即使在非常紧张的情况下,我也总能保持镇定,可回到这里之后,我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反常?

丹尼尔什么都没说,把我拉到他怀里,我靠在他身上哭了几分钟才冷静下来。“对不起,”最后,我吸着鼻子说,不好意思看他,“很抱歉我那样说索菲,我知道她不在了,都怪我胡思乱想。”

“弗兰琪,”他对着我的头发说,“我认为那套公寓是空的,虽然我无法解释花瓶和信封的事,但看起来里面不像有人。”他向后推了推我,温柔地从我脸上抹去一滴泪水,“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经受这些,不该叫你回来,我没想到这件事对你的影响竟然这么大,你说的关于索菲的事……我理解。这么多年来,我也经常以为自己看到了她,你爱的人去世之后就会发生这种事,你知道的。”

我无法告诉他事情可没有这么简单——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就像是真的一样,和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他一样真实,我看到的那个人也并非仅仅是与你相似——有着金色的长发和修长的双腿——而已,因为她就是你,你的确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对于这一点,我像知道自己的名字叫什么一样肯定,我所不确定的是,你为什么会出现?是为了报复吗?因为我那天晚上没有帮你脱困?还是想要警告我?帮助我?我从来不信有鬼,总是相信有鬼的人是你,可现在……现在……

他亲了亲我的头顶,向后退去。“我去烧水,别担心,没事了……我有一种好的预感:我们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他离开客厅之后,我来到主卧的浴室洗了把脸,匆忙地重新涂了一遍睫毛膏,梳理头发,直到心绪平静下来。我的眼睛看起来很大,闪着光的泪水让绿色的虹膜显得更加明亮了。

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到客厅,丹尼尔坐在沙发上,我拉上窗帘,刻意盯着窗帘布,避免朝老码头的方向看,突然,你的脸从我的脑海中划过——带着笑意的灰色眼睛是那么的清晰生动,我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仿佛被匕首刺到,负疚感蚕食着我的心——我没能拯救你。

“弗兰琪?”丹尼尔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没事。”我勉强地笑了笑,他肯定觉得我精神失常了,所以我不能再对他说些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话,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他。我揉了揉心口窝,“就是有点消化不良。”

“快坐下吧,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可不能心脏病发作啊。”虽然他是开玩笑,但我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关切。我也在沙发上坐下来,小口喝起了茶,他放了糖,但我没有抱怨,我需要糖分来滋养受惊的神经。

“你想让我今晚留在这里吗?”他说,“我可不可以就睡在沙发上?”

我很想回答“可以”,让他分享我的床,在他身上迷失自我,但我知道我不能,他现在有女朋友,甜蜜、善良的丹尼尔,我决不愿像过去那样伤害他。“米娅怎么办?”我问。

“她会理解的。”他说,但是我可以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在说谎,我知道她不会理解,我知道,假如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也不会理解。

我捏捏他的手。“谢谢,丹,但我想我们都知道,她不愿意这样,我不想给你造成麻烦。”他又待了一个小时,我们点了个外卖当晚餐,因为公寓里的信号很差,他必须到外面的车道上打电话叫外卖,我开着前门等他上来,自己躲到门旁的厨房里,时刻注意着走廊里的动静,以防对面公寓里的人出现。虽然丹尼尔不相信我,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确定里面有人,也许不是整天都待在那里,但每当需要炮制匿名信的时候,他们就会到这里来,等到凌晨时分再鬼鬼祟祟地钻出来,在门垫上留下棕色的信封。我不明白他们希望达到什么目的,试图把我吓跑?可我求之不得,很想马上离开,回到安全的伦敦,但我现在不能走,仅凭几封卑鄙的匿名信无法将我赶出这个小镇。

丹尼尔回来时,鼻子冻红了,头发和肩膀上落了些雪花,有点像头皮屑。我们聊了很多,唯独不曾提到你,和我吃掉各自的咖喱之后他就走了,出门之前,看到我在换鞋,他说:“不用送我了。”说完,他亲了亲我的脸颊,我压抑着没有回应他的吻。

我不情愿地关上门,公寓里空空荡荡,我往壁炉里添了些木柴,又倒了一杯酒,明天又需要补货了,自从回到这里,我喝了很多酒,我的脑袋里全是你,索芙,那里面不再全都是我的生意。你成功地再次占据了我的思想,就像你失踪后的那几个星期乃至几个月里那样。

正如我每天晚上在这里所做的那样,我从卧室拿出羽绒被,蜷缩着睡在沙发上,被子上面还有迈克的气味,我有点后悔今早把他赶走了,现在我真的需要有人陪伴。

今晚的电视信号倒不算糟糕,我打开电视,从历史剧中那些喋喋不休的人物对话中获得了些许安慰,喝光一整瓶红酒之后,我很快便陷入了深睡眠,甚至没来得及脱掉衣服,直到再次被婴儿的哭号声惊醒,我眨着眼睛看了看DVD播放器上的液晶数字:凌晨两点。为什么婴儿的哭声总在两点钟响起?我仔细地听着,尽量不去注意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和脑后倒竖的寒毛,我发现哭声很有节奏,总是哭哭停停,每一阵哭声之间的间隔大约是五分钟,就好像是……

我跳下沙发,跑到前门,哭声究竟来自何方?我踮起脚尖,透过猫眼往外看,走廊里亮着一盏低瓦数的小灯,在楼梯平台及其四围的墙壁上投下昏暗的光晕和浓重的阴影,虽然我暗暗告诉自己外面并没有人,可我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在大半夜里跑到楼梯平台上呢?趁自己还没有细想之前,我跑回客厅,从壁炉架上拿起一只银烛台,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打算怎么做,但觉得有件武器更安全,免得有人企图伤害我,丹尼尔不是认为有人想要报复我吗?

我从花岗岩台面上拿起钥匙,关上前门,穿着袜子来到楼梯平台上,手里举着烛台,看到拱形窗里反射的自己的倒影,我差点吓晕过去,回过神来之后,我又忍不住自嘲起来,现在的我看起来一定像个白痴,索芙,头发乱七八糟,眼神恐惧惊惶。

我站在平台上一动不动,婴儿的哭声再次响起,如同昨晚、前天晚上和大前天晚上一样,我踮着脚尖来到楼梯平台对面的三号公寓门口,哭声听上去绝对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而非像我最初设想的那样来自楼下。我蹑手蹑脚地向前缓缓移动,把一只手掌轻轻地按在门把手上,门依然没有锁,在我的推动下缓缓敞开,哭声变得更响亮了,我必须进去看个究竟。我握紧了手中的烛台,踏进狭窄的走廊,轻轻打开电灯开关,室内的摆设与我和丹尼尔离开时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唯独多了婴儿的哭声,如果这套公寓里没有婴儿,那么哭声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战战兢兢地靠近起居室,哭声更大了,我只能捂着耳朵,扫了一眼室内,并没有发现什么婴儿,然后我注意到窗边的电脑,它的屏幕发出诡异的绿光,我站在那里盯着它,惊得无法动弹——只见黑色的屏幕上面,闪烁着绿色的声波图案。原来婴儿的哭叫来自这台电脑,是它播放的录音!什么样的变态做得出如此卑鄙的事?

我走过去按下鼠标,试图关掉录音,我对电脑有一些了解,但这一台似乎相当复杂,我无法直接停止播放,只能胡乱拍打键盘,我愤怒地踢了桌子腿一脚,这见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我找到了音量调节设置,把声音调到最小,房间里终于沉寂下来。

我站在桌子旁边,黑暗像毯子一样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我以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可万一我的感觉出错了呢?假如想要恐吓我的人也在这里怎么办?一阵寒意从我身上窜过,我尽快从三号公寓里跑出来,用力带上门,颤抖着掏出钥匙,回到自己公寓,锁上门,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索芙?到底怎么回事?

我必须专注。我需要查清三号公寓的所有者是谁,博福特别墅里没有Wi-Fi信号,明天一早我就去咖啡厅上网调查。我站起来,钻进沙发上的羽绒被,依然浑身发抖,我双手抱头,裹紧被子,盯着指缝间的头发,这才感到安全了许多,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恐慌了,哪怕和克里斯托弗分手时也没有。

至少我让“宝宝”停止了哭闹,我苦笑着想。

我摸索出手机,用颤抖的双手拨打了丹尼尔的号码,我知道这样做可能会惹怒米娅——凌晨给她男朋友打电话,但我没法独自一人在这里过夜,但愿手机信号够强,让我能拨通电话,听到手机另一端传来他睡意朦胧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在信号变弱、通话中断之前告诉他快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