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族世代书香,祖父是清末举人,他无心问政,选择了在家乡开设私塾。

我从小耳濡目染的是中华博大精深的文化。十六岁时,先进的西洋教育在国内已成体系,我进入当时一所颇负盛名的大学。祖辈对中华文化的推崇景仰已根植于我的血脉,所以我并没有选修当时学子们热衷的西洋现代科学专业,而是继续研究古汉语文字。

抗战爆发后,国民政府一败涂地,我和当时很多大学生一样,跟随政府退守重庆,并在一个政府部门供职。我每天最关心的就是前线战事,但满腔热血却无处挥洒,只能在翻阅报纸看到国民政府用来抚慰大家的好消息时欣喜若狂;夜晚独自思考时,又为我们中华的未来之路担忧惶恐。于是,在一次机会到来之际,我欣然应允,作为国民政府派至美国进行文化交流的学者,跟随美国大使馆的汤姆逊先生远渡重洋。

二十几天后,我踏上了美国的领土,下船时,我很夸张地大口呼吸着那股带着海腥味的空气。让我的激动心情一下跌落深渊的是,迎接我的两个毛子大兵面目狰狞,他们把我夹在汽车后排坐下,最后还拿出一个黑色的布袋子要往我头上套。我试图挣扎叫嚷,但后脑勺被一块东西狠狠砸了一下,我就此失去知觉。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一个大约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里,一个蓄着小胡子的华人男子背靠墙壁侧头看着我,见我醒了,他微笑起来:“欢迎来到美国,我叫战斧,是这趟差事里华人团队中的一员,效力于美国陆军游骑兵营。”

刚苏醒的我心情坏到了极点,揉着后脑勺很不客气地对他说:“你们美国政府就是这样对待中国学者的吗?你们口口声声宣扬的民主人权原来只不过是空口白话吗?”

这个叫战斧的健硕男人耸了耸肩,这典型的美国大兵的动作做得非常自然:“龙先生,他们怎么对待你的我并不知道,我接到的命令是从与你见面之时起,为了保护你我必须毫不犹豫地献出我的生命。照这命令看来,你在此次行动中,是作为一个有着深远影响的人物而存在的,你应该高兴才对。”

说到这里,战斧突然对着门外望了一眼,紧接着压低声音说道:“你已经见过那张从南极拓印回来的东西了吗?”

我愣了一下:“南极?拓印?”

战斧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大概是在判断我是不是装傻,当他意识到我对此行可能真的一无所知时,他再次耸耸肩:“别多想,今晚会有个碰头会,到时候你的很多疑问都会得到解答。”

我一头雾水,正想开口再问战斧什么,可这留着小胡子的汉子却掏出一支只有半截的雪茄点上抽了起来,闻到这股讨厌的味道,我皱着眉扭过了头。

晚饭时战斧带着我走出了我们的房间,我看到我们身处在一个非常典型的陆军兵营里,有着巨大的操场,四周山脉围绕。远处高高的岗哨上,戴着黑色头盔的美国大兵们,正全副武装地四下巡视着。

我继续观察营地,这时,不远处的一排营房中有扇门被人推开,紧接着,一个矮壮的光头汉子把我的注意力一下吸引了过去。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唐装,下身却是一条非常西化的牛仔裤。最关键的一点——他,竟然也是黄种人。

光头汉子也看到了我和一袭军装的战斧,我们如同混迹于原野中的同类,看到对方后,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战斧冲那边喊道:“你就是玄武先生吧?”

光头汉子迟疑着点了点头,战斧笑了,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楼:“过去那边吃饭吧。”

玄武依然面无表情,他那五短身材与木讷表情,总让我联想起当时让国人仇视的岛国侵略者。

我们夹杂在数十个美国大兵当中,在食堂里食不知味地啃完手里的汉堡。大兵们嘈杂的英文对话声让我们压根儿一句话都说不上。饭后,战斧递了两片口香糖给我与玄武:“走吧,我们的苏指挥应该等不及了。”

玄武和我像被操纵的木偶一样,跟在战斧身后穿过操场,钻进一个有士兵看守着的拱门。一路上都有士兵巡逻,他们一直警惕地盯着我们三人看,战斧却恍若未觉,轻车熟路地穿行其间,最后领着我与玄武钻进了基地深处的一个房间。

大门被站在门口的两个士兵快速合上,我们置身于一个小小的会议室里,会议室的最里面,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背对着我们正在调试一台投影机。他身后的椅子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位黄皮肤、黑眼睛的女性。

就在大门合拢的那一瞬间,站在我身后对我来说还完全是陌生人的名叫玄武的汉子,突然朝我手心里塞了一个东西。当时我和他身后已经没有任何士兵,而会议室内的其他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彼此初次碰面的打量上,谁都没有留意到玄武这一个小动作,连我自己当时也被玄武此举吓了一跳,扭过头,看到的却是玄武坚毅的目光。

我咽了一下口水,下意识地一个手插裤兜的动作收下了玄武递给我的东西。现在,这儿的每一个人,包括信誓旦旦说为了保护我不惜牺牲自己的战斧,都不能让我信任,我是如此孤立无援。因此,对于玄武这种明显示好的举动,我除了接受,没有其他任何选择,即使我也并不信任他。

白发老者抬起了头,他戴着一副黑框圆眼镜,与他穿的格子西服显得非常不搭配,但这也让人对他印象深刻。他微笑着对我们说道:“都到齐了?坐吧。”

我和玄武犹豫了一下,接着一起朝前跨出几步,在那两位女士身后坐下。战斧又点燃了半截雪茄,背靠铁门悠闲地抽了起来,烟味让人有些讨厌。

白发老者的目光始终停在我身上:“龙骑先生,久仰大名,古校长非常赏识你,他一直说,你的古汉语文字造诣是目前中国青年学者里最高的。”

我微笑着回答道:“那全是古校长厚爱谬赞,我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穷我毕生之力去研究,也只能窥见一斑,绝不敢在此等年纪就说自己造诣高深。单说重庆我所认识的人中间,就有好几位老先生,潜心研究古汉字几十年,还常说所知不过是沧海一粟。”

这时,坐在我前方的那两位女士中的一位扭过头来:“你比那些老古董有本钱,你年轻健康的身体还可供我们多使用几年。”

说这话的女人留着大波浪的长发,脸上有着淡淡的妆痕。说实话,那一天第一次接触她时,我是比较反感甚至厌烦的,尽管她长得非常好看。她继续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我:“目前看起来,你还算符合我们的要求,最起码四肢健全,能走会跳。我们这个强大的精英团队是以你为中心来展开行动的,你应该深感荣幸。”

我被这初识的利嘴女人突然的抢白戗得不知如何反驳,白发老者却大笑起来:“龙先生,不要介意苏小姐的话,她是典型的刀子嘴。不过她没说错,你确实是现在我们在座几位中的核心人物。”

说到这儿,他指了指靠在门口的战斧:“游骑兵营的战斧,你应该已经认识了吧?他负责贴身保护你。”

接着老者又指向玄武:“这位陈玄武先生是一位武术家,他与阮晓燕都是美国政府专程请过来的。”

坐在那位苏小姐身边的短发女子对我点了点头,然后白了白发老者一眼,小声说道:“应该是叫作‘抓过来’才对。”

白发老者装作没听见,继续看着我微笑:“至于我,龙先生,你可以叫我童教授,鄙人全名是童牧。”

我“嗯”了一声。一时之间如此多的信息量,让我这一向不擅交际的头脑有点转不动,从战斧到那位刀子嘴苏小姐,以及这位看上去德高望重的童教授,都说我是这个团队的核心,而我还根本不知道这个团队要做什么。但我那时候毕竟还年轻,好奇心与好胜心战胜了惶恐不安。往椅背上靠了靠,我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成熟冷静:“那……童教授,我觉得你可以进入主题了。”

这时,苏小姐站了起来,她的表情依然傲慢,对我伸出了手:“我叫苏如柳,这次行动中华人小组的指挥。龙先生,你有什么疑问都可以直接问我,只是回不回答你,要看我的心情。”

我皱了皱眉,但还是大度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她的手柔若无骨,这一刻,我并没有察觉自己喜怒哀乐的神经已开始被掌控在这双手里。

“好,我们开始今天的会议。”说着,童教授按动了放映机上的一个按钮。

前方白色幕布上出现了一张非常模糊的铅笔拓印,照片应该是在光线异常昏暗的地方拍摄的,以至于我压根儿看不清楚上面拓印出来的是什么。只能勉强分辨出那些被拓印的符号是四方的,并且是以由上往下的阅读顺序排列的,这是古汉语书写会出现的字序。

我往前凑了凑,努力想要把那些符号看得清晰一点,毕竟只是拓印出来的,再加上太过模糊,我压根就无法分辨都是些什么文字,但似乎每一个符号下方都有长长的下划,有这种特点的中华文字只有蒙古文和蝌蚪文。前者还好说,我自己本身认识不少,至于后者,如果我没弄错——那是已经失传的文明。

童教授看着我微微笑道:“龙先生,你不用着急,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会一起找到这份拓印的出处。”

我点了点头,坐在我前面的苏如柳扭过头来瞟了我一眼,然后对童教授说道:“让他也看看那些怪东西的照片吧,我们需要让龙骑快速进入状态,我不希望以后他突然见到那些诡异东西时只懂得尖叫。”

我冷哼了一声。

童教授按动放映机,幕布上出现的画面让我整个后颈一麻,双腿甚至极不争气地抖动起来。苏如柳一直盯着幕布,像是感觉到了我的颤抖,淡然道:“每一个初次看到这画面的人,都和你一样。”

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幕布上,咬紧了牙关还是无法抑制颤抖,不得不闭上了眼睛,暂时避开幕布上的一幕,可鼻腔里却好像闻到一股血腥味,幕布里的东西正活生生地涌入每条神经。我不住地深呼吸,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最终,我重新睁开眼睛,朝身后望去,希望通过确认房间里其他人的存在,告诉自己我还好端端地坐在这个会议室里,周围的一切暂时都是安全无害的。

玄武和晓燕面色都很差,而战斧,这一刻还从容地抽着雪茄,他应该不是第一次看到吧!我再次望向幕布:一具残缺,严格来说是半具残缺的尸体,冻结在冰层里,尸体好像被木匠用巨型刨子正面刨过一次,整张脸都被刨走了,刨子碾过死者的前胸,最终从他的胯部划过,白色的脑浆、翻滚的皮肉以及胸腔中暗红色的器官因为被冰封的缘故,看上去还非常鲜艳刺目,那想象中的巨型刨子从尸体上带下的血肉正一点点往下掉落。

我不忍心去想这个死者经受这种酷刑时是否还清醒着,我真心希望他当时已经停止了呼吸,如果只是一具没了灵魂的躯壳,那么,他就不必忍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苏如柳站起来,她拿起一根教鞭,指向画面中那具尸体的胸部。童教授把画面放大,那些血淋淋的冷硬的器官更加清晰了,我甚至看到那伤口处的血丝冰针,透着瘆人的诡异。

“突然的袭击让这位探险者措手不及,瞬间毙命。被心脏在最后关头驱动的血液本来应该喷射而出,零下五十度的气温,却让他的血液瞬间冻结。”苏如柳的语速缓慢而冷静,让众人迅速意识到这只是一张被投影的相片而已。她停顿了一会儿,视线在众人脸上游走,最终落在我的身上:“或许……嗯,只是或许,这也会是在座各位的死法。”

“如柳!”童教授不赞同地低声打断了苏如柳,他快速地按动放映机,一张冰原的图片出现,比起之前那样的画面,现在这一幕让人舒坦很多。

苏如柳无所谓地笑笑,走到我面前,她高挑的个子骨肉丰匀,看着我的眼神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鄙夷不屑,她柔声道:“龙骑,在我眼里,你只是个文弱书生,让你看那张照片,并不是想让你对即将开始的旅程感到害怕,只是希望你能快速坚强。”

我没出声,那一幕已经如同烙印般烙在我脑海深处,我站了起来,以为这样会让自己舒服一点,可胃里一阵翻腾,之前吃下的那些面包、牛肉、生菜叶立刻堵到了嗓子眼。

“我想先回房间。”我知道自己此刻的面色一定很差。

同时,阮晓燕指着幕布上的画面猛地站了起来:“童教授,那是什么?”

尽管我极其难受,但在好奇心的支配下,我还是再次望向幕布,可上面只有苍茫的冰原,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除了晓燕,其他人应该和我一样,什么都没看到。

童教授却点了点头,继续扭动放映机的按钮,调节画面的明暗度。最终,我看见了晓燕可能无须调节明暗就看见了的东西。我倒抽一口冷气,往后退了几步,战斧侧头看着我:“龙骑先生,有什么是我能帮到你的吗?”

“带我回房间,现在!马上!”我再也无法忍耐,不管不顾地叫了起来,行使我可能拥有的权利。

战斧耸耸肩,拉开了铁门:“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