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步冲出那个会议室,朝远处楼梯走去。战斧跟在我后面,他抽雪茄的声音好像就在我耳朵边上,还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龙先生,不需要我带路吗?”

我一言不发,直接走向我们最初进来的那扇门,拉开门的刹那,几盏探照灯的强光刺得我眼睛发疼,我抬手遮挡,战斧把我往旁边一拉,对着强光来的方向挥舞了几下手臂。

强光消失后,我猛地发现整个营地已经笼罩在黑暗中,那是一种无人荒野中让人绝望的黑暗。虽然我知道,远处高高的岗哨上,异邦的士兵正用他们那异色的瞳孔紧盯着周围,守护着营地,但,我依然陷于前所未有的恐惧中——因为孤立无援以及对未来不知所措而萌生的恐惧。

“走吧,回去睡觉。”战斧脸上依然是那种玩世不恭的微笑。

“我能信任你吗?”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这位让我到这一刻为止依然反感的军人说出这么一句话。

战斧的表情却一下凝肃起来,好像我的问话在他的理解里是全然陌生的表达方式一般。他与我对视了一瞬,最后避开了我的目光:“龙先生,走吧。”

“等一下!”一个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是玄武——那位穿着牛仔裤和唐装的武术家。他冲我点了点头,然后问战斧:“我想知道我与龙先生在这个美军的营地里,享有多少自由?是必须在你们的视线范围内呢,还是必须被反锁在我们的房间里?”

战斧耸了耸肩:“我接到的命令只是贴身保护龙骑先生,其他事和我没关系。”

“好。”玄武扭身面向我:“龙先生,我们在营地里走一走?”

我点了点头。

玄武却好像又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还是去你的房间吧!让毛子兵那阴冷的碧色眼珠子盯着,感觉魂都会被他们勾走似的。”

我依然点了点头,比起战斧,这位玄武让我觉得亲近得多,虽然他矮壮的身材让我想起日本人。

战斧没有吭声,跟在我俩身后,回到了我与他的房间。玄武在这二十平方米不到的营房里来回走了两圈,四处窥察,好像在找什么危险物一般。我倒了杯开水,自顾自地坐在床边喝。

“战斧先生,我很想知道你现在到底是哪国人?”玄武突然间停下了步子,对靠在墙边抽雪茄的战斧质问道。

战斧一愣,看到玄武那挑衅的眼神,耸耸肩道:“中国人,有问题吗?”

“是中国人为什么给毛子跑腿?”玄武看起来非常愤怒,“我们巍巍中华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人,才陷于当下水深火热的田地。战斧先生,你觉得你对得起生你养你的父母吗?对得起你远在故国的兄弟姐妹吗?”

战斧侧头盯着玄武,玄武愤怒的眼神似乎正冒出火焰,随时要将对方点燃。战斧冷哼一声,将手里的半截雪茄小心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大脚一甩,脚上的一只皮靴被他甩到了墙角,差点撞到玄武的身上,嘴里嘟囔道:“困啦!睡觉!”

“你就没有礼义廉耻吗?”玄武低吼起来,“你如果是我的亲兄弟,我会用我的拳头把你活活打死。”

“是吗?”正弯着腰解另一鞋带的战斧终于抬起头来,他那一直满不在乎的表情不知何时消失了,眼睛里燃烧着大概是被玄武激起的烈焰。他缓缓站直,高大的身躯好像一堵墙般伫立着:“听玄武兄弟的意思,你曾经为我们巍巍中华付出过很多了?”

战斧开始解身上军装的扣子,解开两颗后,他似乎终于控制不住情绪一般,把衣服猛地一扯然后往旁边一甩。只见他裸露的胸膛上,一个圆形的伤口在鼓鼓囊囊的胸肌中央分外显眼。他死死地盯着玄武,指着身上那个伤口沉声说道:“看清楚!差一寸!”

玄武没吭声。战斧继续道:“二十九军的将士没有一个是孬种,鬼子打北平时,我们二十九军的汉子用的什么武器你知道吗?”

战斧的眼睛红了:“我们用的是大刀片子,系着红色绸布的大刀片子。北平城的百姓们说,只要有二十九军汉子的大刀在,北平城就不怕小日本。可是小日本用的全是枪炮!子弹打穿我们二十九军汉子们的身体,迸溅的血花喷在红色绸布上……你们见过吗?”最后一句战斧是吼出来的。

战斧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转过身子,一道长长的刀疤横过他整个裸露的背脊:“我应该和兄弟们一起死去!可悲的是,我没有断气,救了我的居然是美国人。玄武,你不是说到父母和兄弟姐妹吗?”

他转过了身来:“我是南京人,我的家人全部死在那场屠杀中,是全部家人,全部……”说到这儿,战斧的目光在我与玄武身上转了一圈,“谁不爱我们的祖国母亲呢?但我们落后!你们不能否认我们落后这个事实!西洋人已经开始满世界侵略与掠夺时,我们还闭关锁国做着大国梦呢!龙骑——”战斧望向我:“我只是个军人,但不管我穿着哪一国的军装,我也从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中国军人,我说过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因为你将会是这次行动中能让华人受到尊重的主要因素。至于你——”战斧转向玄武:“陈玄武先生,我不知道你的激动与愤怒到底是因为什么。但我必须告诉你,想要尊严,想要别人看得起,从来不是靠嘴巴说说就可以的。我们要有能让别人看得起的东西,比如团结,比如无畏无惧地体现我们的价值!”

“够了!”玄武打断了战斧的话,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一闪而逝,紧接着他朝门口走去,拉开了房门,在门口却又停住了,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回过头来对战斧说,“希望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我还是要给你提个醒,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其实只是毛子养的一条狗,那么——”玄武脸上的横肉抖动了一下,“我会亲手打死你!”说完这话,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战斧过去把房门关上。他转过身来的刹那,我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光快速敛去,这位在我心中瞬间高大起来的中国军人的脸上,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散漫的神情。他从地上捡起那件军装,盯着被自己扯烂的那几个纽扣自顾自地摇头,又打开床头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个小小的布包。接着……这看上去粗枝大叶的汉子,居然当着我的面,叼着半截雪茄开始穿针引线,缝补起衣服来。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战斧亲切起来,我冲他微微一笑,可一时之间又不知道如何和他搭腔。这时,我突然想起之前玄武偷偷递给我的那个圆形的东西。

我站了起来,嘴里唠叨了一句:“清理五脏庙去。”

说完我钻进房间最里边的卫生间,里面的灯光很昏暗,我反锁上门,掏出那个圆球,是一颗蜡丸,捏开后里面有一张揉成一团的纸。

我没有立即打开,反而犹豫起来。这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选择相信谁,或者压根儿就没有人可以让我相信。只有一点是非常肯定的:我已经开始后悔这次草率同意来美国了。最终,我还是摊开了纸条,六个字分两排写在上面:

断头河!

指江山!

我来回读了几遍,依然莫名其妙,想了想,又把这张纸条对着那盏微弱的灯,想要看看中间是不是还隐藏着什么纸条外在不会呈现的信息。

最后,我把纸条揉成一团,和已经捏成了粉末的蜡一起扔进了抽水马桶。就在我要按下冲水按钮的瞬间,我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拉开了门……果然,战斧站在卫生间门口,一脸愕然地望着我。

我望了他一会儿,回去按下了冲水按钮,让蜡末和纸条当着他的面被旋转的水流带走。战斧却仿若未见,耸了耸肩道:“上个厕所这么久,等得我都想踹门了。”

说完他钻了进去,把门反锁了。

我摇了摇头,衣裤都没脱,直接钻进了被子里。

我原以为闭上眼睛后,之前在会议室看到的那幅恐怖狰狞的画面便会如同恶魔般扑过来,奇怪的是,并没有这样,可能我真如苏如柳期待的那样,正快速坚强起来。

第二天吃过早餐后,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和刚认识的这几位中国人在美军营地里待上一段时间,谁知道苏如柳很快就过来通知我们下午出发,战斧侧着头问道:“不是说给龙骑几天适应时间吗?”

苏如柳没有直接回应战斧,朝向我道:“需要适应的始终是那片魔鬼之地,而不是这片美国人的地盘。最主要的是,雷团长的部队昨天已经抵达维多利亚,他们与白人士兵在一起多待一天就多一天冲突的可能,我们还是尽早过去比较妥当。”

战斧再次耸肩,苏如柳又望了我一眼,我对她挤出一丝微笑权当回礼。

那天傍晚,我们六个华人分乘两台车离开了美军基地。我被安排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开车的是战斧,身后是双手摊开、白色唐装也敞开着的玄武。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收音机里放着英文歌。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到了一个海军港口,登上一艘白色的军舰。一位有点丰满的美军女军官带着我们上了军舰二楼。她与苏如柳用我们听不懂的英语交谈了几分钟后,便离开了。苏如柳指着前方一排门对我们说:“给我们的都是单间,每个人的房间门口都贴了名字,对照名字进去就是了,美军给各位准备的防风、防水装备都在里面放着。最里面还有一个健身房和一个小会议室。美国人祝我们旅途愉快,前提是不要离开这一片区域。她还说他们有厨师会做中国菜,能让我们这一路上吃得习惯。”

“不能离开这片区域?”玄武冷哼一声,“也就是说给我们圈的这个牢笼不小了,我们要感谢毛子主子?”

“陈先生——我还是叫你玄武吧!”苏如柳非常认真地对玄武解释道,“我们这次行动跟随的是美国海军,对方作为军事机构,能给我们现在的照顾已经是极限了。我知道中央政府把你和阮晓燕请过来时,用了一些手段,但是你们也必须要牢记一点,你们并不是无偿加入这个团队为祖国服务的,给你们承诺的那些条件,想必你们一定记得清清楚楚。所以——玄武先生,或许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但是你没有,也永远没有资格在我们这些人面前扮演什么铁骨铮铮的华夏子孙模样。”

苏如柳说完便转身往贴着她名字的房间走去,玄武面色很不好看,但最终咬了咬牙,也走向了属于他的房间。

我望了一眼战斧,他还是叼着半截雪茄,嘴角微微上扬望着我,好像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惊扰他的淡定从容一般。

童教授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我:“龙先生,这是我们这个团队里每一个人的资料,你抽时间看一下,时间不早了,请尽快休息。船应该会在半夜离开港口,明早我们醒来,可能就在公海上了。”

“为什么要在半夜起航?”阮晓燕发问道。

童教授摊开双手:“我们只是整个行动中一个极小的部分,没有权力知道各种安排的缘由。”

听到这话,我的心不住下沉,也就是说,不仅是我对即将面对的未来一无所知,就算是目前我所知道的带队人童牧教授,也并不清楚这次行动的所有细节。

无力左右,也无力改变,我不想说话,对童教授点点头,接过档案袋,快步走进了我的房间。

那是个只有七八平方米的隔间,但在一艘战舰上能有这么个隔间确实算是很不错的待遇了。我看见隔间唯一的小桌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里面是几套很厚却并不重的羽绒衣裤。

应该是朝北去吧,我自言自语,坐到床上打开了档案袋。第一份资料就是童牧的,一个民国知识分子的简单而又透着那个时代有识之士各种可悲遭遇的工作经历明细。

接着是苏如柳的,对她我虽谈不上有好感,但也没有最初那么厌恶了。她的资料简单至极:出生于某位军官之家、留学、回国,接着参与此次档案上写着的“AA”计划。

接下来是陈玄武与阮晓燕。玄武是武术界年轻一代中名气较大的武师,得过的奖项罗列成长长一排。晓燕却是个飞贼,来美国之前最后一次记录是被警察厅的人抓获,即将枪毙——这可能也是她答应加入这个团队的原因。

最后才是战斧的,这位俊朗的军人在档案中的相片没有留小胡子,看上去比现在年轻很多。我刻意看了他的年纪,居然和我一样才二十四岁。只是他已经亲身经历了国家被侵辱的痛苦并奋起反抗过,而我……

我仔细看他的资料,一行小字让我突然间心跳莫名急促起来:战斧被美军某一支特殊战斗部队营救的时间是1937年12月,地点是在南京郊外。但……我清楚记得前一晚他在与玄武争论时,说自己曾经是驻守北平城的二十九军将士,北平沦陷,他中弹后被美军救走的。

我放下了手里的档案。

战斧说了谎,是对我与玄武抑或是对给他登记这份资料的信息采集人员说的。我觉得是前者,毕竟档案是美军正规统一整理的,战斧进入美军的时间记录不可能让战斧用谎言伪造。

到底我能信任谁呢?前一晚我还觉得玄武虽然言辞偏激,但始终有着一身爱国的凛然正气。可听苏如柳之前对他的抢白,让我意识到他加入这个团队,是因为个人的私利。晓燕呢?也不过是为了活命!

我自己呢?我苦笑着,我也不过是个被对方以美国国籍吸引过来的自私鬼而已。我把手里的资料往档案袋里塞去,第一页上属于童教授的信息在我视线中再次掠过……

我猛地抽出了童教授的资料,瞪大眼睛看清楚了童教授的专业:量子力学。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团队?古汉语文字学和量子力学!我把档案袋塞到了枕头下面。

尖锐的哨声把我从梦境中吵醒,伴随着美国人喧闹杂乱的叫喊声。我第一反应是军舰离港的喧哗,可紧接着旁边房间被敲响的声音与模糊不清的急促对话声,让我觉得事态非比寻常,我走出房间。

和我同样走出房间的是童教授与阮晓燕,我们站在各自房间的门口,看着苏如柳在过道尽头与之前接待我们的那个美军女军官说着什么。看女军官的神态应该只是在向苏如柳说某一件事情,但苏如柳的面色却变得越来越不好看。终于,女军官转身走了,苏如柳阴着脸朝我们走来,她拍打着战斧和玄武的房门,大声叫着他们的名字。

战斧揉着眼睛从我旁边的房间走了出来,站到我的身边,难道之前的动静根本没有惊醒他?玄武却穿戴得非常整齐,连白色唐装上的每一个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唐装上没有任何褶皱,说明他不是和衣睡下的,而是早就醒了,穿戴整齐仿佛专等着苏如柳叫他一般。

“有什么问题吗?”童教授最先发问。

苏如柳望了一眼走廊最尽头的会议室,犹豫了一下,最后对我和战斧道:“我们三个人进里面谈谈。”

战斧点头,率先往会议室走去,他推开了会议室的门,在墙壁上摸索着按开了灯。我犹豫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需要听命于对方,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想知道更多的东西,我宁愿自己只是作为一个他们需要使用时才派上用场的简单工具。

最终,我还是选择走向会议室。苏如柳跟在我身后。这时,玄武在我们身后嘀咕了一句:“这已经是在海上了吗?”

苏如柳没回头,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大半夜喊我们出来就只是看看我们有没有死吗?”玄武说这话的语气有着对苏如柳明显的不满。

正准备关上会议室门的苏如柳转过身,死死盯着玄武的眼睛:“不是想看你有没有死,而是想看看你——陈玄武,会不会趁着夜晚跑出去把别人弄死!”

说完这话,砰的一声会议室的门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