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我浑浑噩噩地跟着龙兵、悟空走出那个地下通道,回到了最初那堆草丛外面。海风吹拂着脸庞,我能感觉到脸上的毫毛似乎也被吹得飘动起来,身体的各项感官在心灵受到巨大冲击后变得异常敏锐。

龙兵再次和那个白人汉子说了十几分钟,不时比画着,我猜他们应该是在说之前龙兵和我提到过的第二天对这所宅子的进攻计划。但这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我脑海中反复出现的画面是躺在冰棺里的那个年轻人,那个蓄着20世纪40年代流行的小胡须的家伙,他到底是不是龙老先生提到过的战斧?

龙兵终于结束了与白人汉子的谈话,向我和悟空挥了挥手,示意我们往回走。那一刻我特别想问他关于冰棺男子的问题,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的沉默寡言似乎能让他们更愿接纳,谁愿意身边的战友是一个话痨呢?

重新回到龙兵的汽车旁。我下意识去拉后排车门,龙兵制止了我,要我坐到副驾驶座上,和我们来时一样。这时,悟空咧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看得我有点反胃,不得不说他那损坏了的容貌,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任何人的视线内。

龙兵发动了汽车,悟空的脸从我与龙兵中间插了过来,分成两个层次的狰狞皮肤,距离我的脸颊只有几厘米远。我犹豫了一下,没有避开。不得不承认龙兵说的是对的,在看到那具冰棺里的人以后,我对整个事件已经完全无法自拔了。既然我已经无法从这个世界抽离,就必须快速适应目前的一切,其中自然包括悟空的相貌。

“能确认那个人是战斧吗?”我给出了一个只需要对方回答是与否,并且明确指出了“战斧”两个字的疑问句。

龙兵点了点头,直视汽车前方的眼神深邃,仿佛承载了无比多的秘密:“沈异,老爷子想要你加入我们的团队,目的地是南极。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你曾经当过兵,英语也还算娴熟,并且你是一个小说作者,能为老爷子把一切如实记载下来。”他顿了顿,“在你答应我们的要求之前,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现在开始吧,不过——有很多问题我不方便回答你,但以后你会知道的。”

“开始吧。”龙兵重重地道。

我淡淡地笑了笑,突然觉得龙兵其实并没有他外表看起来那么狡黠,他行事虽然有点另类,但率直与务实,才是他的本性,这应该是能让任何事情快速达成的一个关键性因素。

我直接问道:“龙兵,你多大了?”

这个问题明显让龙兵愣了一下,可能在他的设想中,我会马上问他一些关系到整个事件诸多谜团的问题。但他紧接着笑了,笑容看上去很爽朗,让人觉得与他的距离在逐步拉近:“我二十七岁,和你一样。”接着他伸出了右手,用拇指指了一下大脸探到了我们跟前的悟空:“他二十六岁,只是长成了这个熊样,显老。”

悟空笑了:“没错。不过如果我没有白癜风的话,可能比你们这两个家伙都要帅上不少。”

我耸了耸肩:“我看够呛,最起码你身材就没我和龙兵好。”

短短几句交谈之后,我们三个距离拉近了很多。龙兵又侧头看了我一眼:“沈异,还是之前那句话,你有什么疑问直接问吧。你还算对胃口,比另外那两个家伙好多了,我挺希望你能加入。”

我没有接话,反而望向了车窗外。沿海大道安静而祥和,在和平年代长大的我,始终没有得到对信仰或是人生意义最为贴切的诠释,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穷一生精力,最终想要追求什么。可能,我骨子里不过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小人物吧。

现在,当人生中一个分岔路口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忍不住蠢蠢欲动,尽管这一切来得这么突然而颠覆。

“龙兵,给我三个可以放下心头疑惑,选择与你们继续这太过玄乎的事情的理由吧。”我依然望着车外,用老朋友聊天一样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

“好吧。”龙兵的声音显得非常理性,“首先,我们研究过你的档案,你二十几年的经历显示你是个精力旺盛、好奇心强烈,并愿意为了目标义无反顾地坚持的人。这点,是我们选择你的理由,我想,这应该同样是你选择留下的原因。”

“第二,沈异,你看看对面那栋最高的楼上的霓虹灯——龙者集团。想必你听说过它,只是你不知道龙者集团真正归属于谁。现在我告诉你,它是我们龙家的资产,之前你见过我们家的老爷子,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龙嘉泽——龙者集团最大的股东。”

我点了点头,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惊讶。如果龙兵说的属实,那么我这样一个小人物身上确实没有什么值得龙家剥夺的东西,除非是想拿走我的生命,但貌似拿走我的生命对他们来说没什么意义。

“至于第三个原因——”龙兵伸出右手按了下副驾驶前面储物箱上的按钮,储物箱弹开,里面只有一张过了塑的长方形相片,相片有三四十厘米长,却只有十几厘米高,是那种20世纪70年代给大型团体拍的黑白合影照片。

我拿起照片,立刻发现这张照片对于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我家也有这张照片,是我父亲以前在部队拍下的。和他的其他照片不同的是,这张照片最上排并没有标记是哪一支队伍在什么地方留影,就只是三百多个人站成六排,或坐或站或垫高的那种合影。我能准确地辨认出我的父亲就是第三排左边起的第五位,因为这张照片在我儿时经常被我母亲拿出来,指着他告诉我那个瘦瘦高高的就是我爹。

龙兵继续说:“你在第一排最中间可以看到一个没戴军帽的,仔细辨认一下,你应该可以认出他是谁。”

我依言看去,发现他说的那个人和龙兵有点像,错了,应该是说跟龙骑老先生更像点。

我问道:“是你爷爷龙老先生吗?”

龙兵点了点头,接着缓缓地说道:“沈异,二十六年前,你还是几个月大的孩童时,你的父亲消失在中蒙边境。在那次地质勘察行动里同时失踪的,还有另外一位成员,就是我们家老爷子的独子龙晓峰。”龙兵淡淡地道,“也就是我的父亲,那时候,我和你一样,也还只是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

“你说这些想要说明什么?这就是你说服我加入你们的理由之一?”我望向他,“很明显这个理由并不够充分。”

“足够充分,因为你父亲就是我爷爷的老部下,也因为你和我一样,一直想要找出我们父亲失踪的真正原因。可惜的是,你没有这个经济能力,但我们龙家有,仅仅是这个理由,我就觉得你注定是我们这个团队中的一员,注定的——甚至你应该理解为世袭,从你父亲沈朝阳开始,跟我们龙家就是一个团队的。”龙兵变得有点激动,“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鬼藏雄一和你我父辈在中蒙边境失踪的事件有着莫大关联,而且,我们一定能够合力把这个谜底解开。相信我,沈异。”

我按开车窗的玻璃,让冷风吹到脸上,大大地吸了一口气,继而大口吐了出去。我望向龙兵,也望了望身后的龙悟空。最终我冲他们点了点头:“好,我加入。”

龙兵笑了,他把车停到了沿海大道的路边,对我伸出了手。

他此刻的微笑,让我觉得原来他是如此容易接近。我握住他的手,龙悟空憨憨的笑声响起,紧接着,他伸出一只黝黑与淡红两种肤色交杂的手,搭到了我和龙兵的手上。

回龙宅的路上,龙兵告诉我,其实在两天前,他们就确定了我会加入这支团队,因为我的母亲已经与龙老先生谈过一次了。于是乎,我反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结果的人了。我问他道:“那你们将我拉进来的这个所谓的团队,到底需要我做些什么?”

龙兵的眼睛依然细长,鼻翼也依然弯曲,但这时在我眼中似乎没有了那种阴冷的感觉,他苦笑了一下:“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整个计划,人员和行动都是老爷子亲自安排的,明天他应该会对你以及其他几个人包括我说明一切。”

“其他人?还有谁?”我忍不住问道。

“明天你见到就知道了,他们也和你我一样,都是二十六年前那次地质勘察行动的探险队员的子女。也就是说,他们的父辈,全都是老爷子以前的属下。”龙兵的回答简短而清晰,“包括战斧的事,明天老爷子在碰头会上也会跟你们好好说清楚的。”

我点了点头。

再次回到龙宅已经是凌晨两点,龙兵在停车场和我分开,让一个黑衣保安人员送我回房间。我跟随对方到了三楼,黑衣人为我打开一间客房的房门,极有礼貌地说:“沈先生的包已经放到房间里去了。”

我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之前我把自己的挎包落在了听龙老先生叙说故事的房间里。我冲黑衣人点了点头表示感谢,按亮房间的灯走了进去。

我的帆布包被搁在床头位置,我走过去熟练地用手指在拉链上慢慢摸了一遍,接着我皱起了眉头。我之前几年的行伍生活中,有过一段高度机密的经历,这段经历让我养成了一些在和平年代看似没有任何意义的习惯,其中就包括对自己挎包拉链的固定位置做标记。龙兵带我离开龙宅的这三四个小时里,有人打开了我的包,并且,一定还翻阅了我包里放着的笔记本以及一些私人用品。所幸,无非都是一些很普通的物件,但这也让我感觉特别厌烦,他们自以为有随便支配我的权利,我没有被尊重隐私。

我闭上眼睛将今晚经历过的一切仔细回顾了一遍,然后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打自己的脸,试图清醒与冷静一点。猛然间,我眼角的余光发现,在我的房门下方透出的那一长排光亮中间居然断开了,并且断成了三截——很显然,有人站在我的房门外,他的双腿让门缝下的光段被割裂。

我没关水龙头,身体弯了下去,悄无声息地往门口移动,打算猛地冲过去打开房门,弄清楚究竟是谁在我的房间外面偷偷窥探。

就在这时,房门下方的缝隙里,一张白纸被慢慢塞了进来,先是一个角,接着是整张纸条。

我迅速朝前冲去想要打开房门,但在我跨出步子的同时,门外的人影也猛地一闪,消失了。

我大力拉开房门,走廊上空空如也。就算根据我的判断往人影消失的方向追踪也不会成功,因为对方显然比我熟悉龙宅的地形。

我关上房门,既然他们会翻我的挎包,那么偷窥我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应该也是很正常的。毕竟——龙家人都长着那么一双细长的眼睛与弯曲的鼻翼,这样的长相在我看来代表着他们的多疑与谨慎,尽管,我刚才有那么几个瞬间觉得龙兵已经与我成了很好的朋友。

我捡起地上那张白纸,上面清晰地写着六个繁体字,而这六个字,却让我感觉后颈一凉,因为,那上面写的正是龙老先生之前讲述他的经历时提到过的那一枚蜡丸中展现的文字:

斷頭河

指江山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那个叫作陈玄武的穿着唐装的武师,已经穿越到了我们现在这个世界。

我快步走到床边,打开挎包里的笔记本电脑,将“断头河”三个字输入搜索释义——没有源头的河流。

那么,这到底蕴含着什么意义?

我又输入“指江山”三个字,搜索结果是没有结果。

我思索起来,过了一会儿,我输入“南极断头河”这五个字,跳出的结果里竟然出现了这么一个地名:维多利亚地。

维多利亚地,又名魔鬼干谷。周围有很多冰河雪水流向谷底,末端还有冰瀑、冰舌。但到达山谷两壁半山腰时,水流非常奇怪地消失无踪。这一带全年有极多降雪,谷地内却常年不见积雪,仿佛雪片与雪花都不敢降落在那片干谷的土地上。最终,那里成了整个南极最为干燥的地方。

至于断头河,搜索出来的资料中写道:维多利亚地深处有着一条没有流水的河道,没有源头,也没有流水的痕迹。研究人员给出的结果是,至少有两千六百年这河道都是干枯的。于是这条河,便被称呼为断指之河,或者叫作断头河。

断指之河?我把那张纸条再次拿了起来,藏头两个字,不正是断指吗?

那么后面的“江山”两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关掉电脑躺上床。太多的疑问在脑海中来回翻腾,却又无法一一串联,甚至有些疑团超出了我目前认知的常识范围,比如在龙老先生口中生活在20世纪40年代的战斧,现在却在鬼藏雄一别墅里的那具冰棺内,他的容貌,竟然还是那么年轻俊朗……

我有个还算不错的习惯,就是不管晚上什么时候睡觉,第二天早上七点,都必定能按时起床。虽然我一直以来都没有从事过需要打卡的工作。

我从包里拿出电脑,输入龙者集团,想要更进一步了解一下这个神秘家族的种种。可惜的是,除了那些非常官方一看就知道是专业公关队伍撰写的文字以外,我几乎一无所获,唯一捕捉到稍微有点用处的信息只是龙者集团经营大型机械,至于是否具体生产,资料里没有显示。

一个皮肤黝黑的菲籍佣人敲开了我的房门,我跟着他走到一楼时,那个设计得很朴素的餐厅里已经坐了三个人。只有一个龙兵是认识的。

可能他们就是和我一样被龙老先生请过来的后辈吧,我暗暗想着,感觉与他们的距离在拉近,因为龙兵曾经告诉我,他们有着和我一样的童年——没有父亲的童年。

龙兵对我微微笑了一下,接着让我坐到他旁边。几分钟后,坐在轮椅上的龙骑老先生被一位金发碧眼的异国女子推进餐厅,我们都站起来对老先生点头示意,老先生也对我们微笑回应并示意我们坐下。佣人上菜的同时,老先生对身后那位异国女子小声说道:“珍妮弗,现在就开始吧,我不想让我的客人始终一头雾水。”

那位脸上有着很多小雀斑的珍妮弗点了点头,接着捋了一下鬓角的卷发,站到餐桌前方,用一口像新闻主持人的标准话说道:“龙老先生的世界里没有任何走入正题之前的缓冲区,我们也都不用把彼此当作外人。值得高兴的一点是,老先生理想中的团队今天只有一位成员没有到来,但有在座的几位也已经足够了。”

珍妮弗又拨弄了一下她金色的头发:“首先,我想对各位讲几段历史上前人探索南极的故事,我希望各位能注意到这几个小故事背后可能隐藏的东西。”

“1839年,第一支美国探险队进入了南极海域。带队的是一位美军上校海军军官查尔斯·威克。1929年,美军在南极的第一个海军基地建成,负责人是海军上将理查德·E.比拉德,在之后的十多年里,这位理查德将军两度率军进入南极考察,他们的行动被命名为‘跳高行动’。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美国军方对南极所有的海岸线全部考察完毕。1948年‘深冻1行动’开始实施,美国空军对南极110万平方公里的疆域进行了大量航拍。”

“1959年,从美国军队里走出的总统艾森豪威尔将军亲自指示,在南极设立常年驻军的科考站,以‘保障美国在南极的利益’。不过同年,由美、苏、法、英等十二国合议的《南极条约》签订,宣布冻结各国在南极的领土主权要求,任何国家的军队不再被允许进驻南极。”

说完这些,珍妮弗停了下来,她环视了我们一圈,似乎是要给我们一点时间让我们自己思考。等她再次开口时,语速缓慢下来:“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从美国军方第一次介入南极开始,相关负责人的级别是越来越高的。最初只是一位普通的上校,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是一位海军上将,到20世纪50年代已经是由总统直接发布指示。那么,究竟是怎样的发现,能让在上世纪乱世中本应无暇顾及这一切的美军始终无法割舍对南极的探索?”

这时,坐在我对面的一个精壮男子开口了,他有着刀削般的五官轮廓,形象显得坚毅与果断。

“南极巨大的资源与石油,确实能让任何一个国家都无法抵挡诱惑。”

珍妮弗微笑着点了点头,正要继续讲述,坐在角落里刚吃完一碗清汤面的龙骑老先生却轻轻咳了一下,珍妮弗停下,所有人一起望向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老人。

老先生用洁白的毛巾轻轻擦了擦嘴,递给身后一位穿着黑衣的老妇,说道:“谢谢。”接着他回过头来,目光在我和龙兵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淡淡地笑了笑:“这半个月,我不断向你们这群年轻人讲述70年前的那段往事,在座有些人甚至不止听过一次。至于龙兵,应该可以背出来了。可是——”老先生敛住了微笑,“可是现在我又要再次说说70年前那段往事,因为我们的团队新加入了一位朋友——沈异。有人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一段故事用录音机录下来,让每一个抵达龙宅的晚辈自己收听就可以?我拒绝了,因为我老了……”

老先生的眼睛里闪现出老者才有的那种伤感情愫:“我在金钱上的富裕,可以让我借助最先进的医疗技术苟延残喘,但再发达的医学都无法让我保留我的记忆。所以,趁我还记得那段往事,也还记得那些曾经与我生死与共的同伴,我希望能尽量多地在脑海中一再回想。”老先生苦笑起来,“大家勉为其难再听一听吧,权当安慰我这个老人垂死却不甘的心情。”

“之前珍妮弗说到美军理查德将军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经在南极大陆进行过一系列跳高行动。那么,你们也应该猜到了,70年前我有幸介入其间的那段探险经历,实际上也是跳高行动的一个部分。”

龙老先生闭上眼睛,好像开始在脑海中回放70年前那一段胶片,继续说起了发生在1941年的那一切。

“我们的南极旅程在那天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