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玄武的离席,我们在会议室里难得融洽起来的气氛,瞬间消失殆尽。童教授面容尴尬,说道:“看来我们今天上午的会议至此就要结束了。”

阮晓燕依然笑着:“没事儿,陈先生既然不喜欢和我们聊天,让他走就是了。反正我是挺喜欢听你们说这些的,感觉就像在听有趣的故事,只想听完全部才好。”

“故事?”童教授正了正面容,“不,不是故事,我们说的都是之后将要面对的严峻环境与可能遇到的可怕遭遇。”

“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可怕,不就是一个被切开的尸体与一个大块头怪东西的影子?”阮晓燕也不笑了,但神情依然没有丝毫紧张,她说这话时轻描淡写的口吻,让我不寒而栗。随后,阮晓燕捂嘴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捋了捋短发:“突然感觉头有点晕沉沉的,我再回去睡会儿。”

阮晓燕感觉到的“晕沉沉”为大伙儿的晕船拉开了帷幕。所幸我前一天才从另一艘邮轮上下来,相对来说晕船没他们几个那么明显。可到午饭的时候,船颠得厉害起来,我终于意识到战舰始终不能与邮轮相提并论。其他人的面色苍白症终于也传染到了我,中午吃下的炒米饭和煎鱼,被我全部吐光了,最后我只能蜷缩在床上,双膝弯曲到顶着下巴,感觉自己像回到了母体的胎儿,奢望着可以借此再次回到那种无意识的状态。

到了晚饭时间,送饭的美国水兵在外面乱吼着。我咬了咬牙走出房间,我旁边的房门也同时打开了,战斧面色苍白地靠在门边,我们不由得对视苦笑了一下。战斧接过水兵提着的篮子,故作轻松地大喊了一声:“开饭了。”但紧接着,他魁梧的身体一个踉跄,差点摔到走廊上。

苏如柳的笑声响了起来,她的面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嘴唇还有点乌青,只有她的大波浪披肩秀发依然散发着成熟女人的妩媚。显然,她走出隔间前,并没有忘记梳理自己的一头秀发。她努力挺直背脊,跟在战斧身后走向被我们用来当餐厅的会议室。

我自嘲地笑了笑,感慨着与海洋比起来,我们显得如此弱小。海洋随意抖动一下,其威力便足以颠覆我们的世界。

我慢慢跟上他俩的脚步,知道自己还是得吃点东西,否则空着肚子可熬不过接下来还会面临的航海颠簸。

晚饭是白米饭、炒鸡蛋、蔬菜,以及一块煎好的牛排。估计我们那位会做中国菜的美国厨师终于黔驴技穷,不得不用他拿手的牛排来应付我们了。童教授也苦着脸走进会议室,跟着才是阮晓燕,她的下嘴唇上有一圈红印,显然是晕船难受时自己咬的。我们都没怎么说话,端起饭盒慢慢咀嚼,艰难地吞咽。

玄武大概是十分钟后才出现在会议室门口,他看上去像是比我们都要辛苦,甚至出现了眼袋。他的腮帮鼓起两块,看得出他是咬着牙强迫自己像平时一样大踏步走出房间的。然而,他刚走进会议室,便突然转身朝外面冲去,呕吐的声音让我们更加没了胃口,苏如柳甚至皱着眉将自己面前的饭盒朝桌子中间推了一下。

几分钟后,玄武再次出现,他依然咬着牙,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大口吃着米饭,咀嚼着牛肉,可最多咽下三口,他再次捂着嘴站起来,冲向外面……

再之后,他再次返回,大口咽下食物,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的折返、在外呕吐,让我们几个人都停止了进食,一起望着玄武机械般来回重复的动作。最终,玄武似乎想到了办法,他继续强行吃下食物,喉头涌动的瞬间,他憋红脸,将因为晕船反胃涌到口腔的东西,硬生生地再次吞咽回去。

他的喉头一次又一次翻涌,却一次又一次被他强行压下。半个小时后,他饭盒里的食物全被他塞进了胃里,他站了起来,不看我们一眼,努力挺直腰脊,稳步朝外面走去。

玄武的行为刺激了我们所有人,我们都把已经推开的饭盒拉了回来,强迫自己多吃下一点。我们将要面对的这次航行,不是短短的一两天时间而已,并且,航程结束后,我们还要面对更加未知与可怕的征途。我们必须保证进食量以保持足够的体力。

饭后我们都早早各自回房,战斧在房间门口对我嘀咕了一句:“有事喊我,我就在你隔壁。”

我努力冲他笑了笑,回了房。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大概是被钢板撞击的巨大声响惊醒,蒙眬中我听见甲板的方向传来喧闹的人声。我定定神勉强爬起来,脑子还是晕沉沉的,探头从旁边的小窗往外望去,只能看得到甲板的一侧。

外面下着很大的雨,船晃得很厉害,探照灯在来回晃动,隐隐约约看到有人影在来回奔跑。

我想起会议室里那一整排玻璃窗,视角可以看到船头甲板。我抓过衣服披上,朝外面走去。

和我差不多同时走出房门的还有战斧,他光着膀子,胸口那圆形的疤痕显得特别刺眼。我们对视一眼,一起朝会议室走去。走近就发现会议室的门开着,但没有开灯,一个黑影站在玻璃窗前,正望着下方。

我和战斧走了进去,黑影瞬间回过头来,竟然是玄武。他那件唐装随意地披在身上,光脚站在地板上。

“出事了,他们应该在甲板下锁着一个什么祸害,那玩意儿发狂了。”玄武的眼睛在夜色中闪出精光。

我与战斧冲到玻璃窗前朝外望去,只见十几个穿着白色水兵服的美军士兵在大雨中举着步枪,惊慌失措地大声呼喊着,枪口都对准甲板中间的一个铁盖,铁盖下方看上去却没有任何异常。

这时,苏如柳、晓燕和童教授也都过来了,所有人在玻璃窗前站成一排,也没人去按开灯,仿佛置身于黑暗中窥探甲板上的一切感觉会安全很多一般。

就在这时,最初惊醒我们的巨大撞击声又一次响起,力量之大让整个甲板都震动了一下,应该是有什么体积庞大的东西在撞向被水兵们严阵以待紧守着的铁盖。

“战斧,你和我下去一趟。”玄武突然说道,“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战斧答应了一声,转身就向外走去。之前没有过几次对话的两个大块头男人,突然之间就有了某种默契,步伐出奇地一致。

“等一等。”苏如柳叫住了他俩,只见她紧皱着眉头,我以为她是要制止玄武与战斧的行动,谁知道她跨前一步,小声说了一句,“小心点,别让美国人发现。”

苏如柳的话似乎拉近了她与玄武之间的距离,只听见玄武“嗯”了一声,声音柔和了不少,战斧却冲我微微笑了笑,接着两人快步走出过道,冲向楼梯,朝甲板跑去。

撞击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连我们脚下的地板都似乎被震得要裂开来。更多水兵出现了,分成三排举着步枪,围在那个铁盖周围。有几个穿着深色军官制服的美国人,在船头说着话,看上去很激动的样子。

“甲板下面关着什么东西?是要带去南极的吗?”童教授声音有点发颤。

“应该是吧。”苏如柳回答道。

我却没出声,聚精会神地盯着下方,突然间我意识到一个问题,好像我们现在站在玻璃窗前的人,应该是四个才对……

我往旁边望去,只见在我身边的是苏如柳,苏如柳的那一边是童教授。而阮晓燕——两分钟前还在房间里的阮晓燕不见了。

我喊了一句:“晓燕呢?”紧接着我转过身,转身的刹那,便瞥见身后会议桌上有一个直立的人影,右手握着一柄奇特的闪着寒光的细长物件——阮晓燕,她纤细的身体因为位置高出我很多,显得异样高大。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夜色中的她,眼里放出异样的红光,那目光中闪烁着嗜血猛兽即将扑向猎物时的残酷。

“阮晓燕,你想干吗?”苏如柳大声喝道,“想清楚你现在在什么位置,这是海面上,你就算身手再如何矫健,也飞不到陆地上去。”

“是吗?”站在会议桌上的阮晓燕低头望着我们,脸上的表情依然无邪,但又透着一股让人心寒的杀气,“我并没有想做什么啊。”说到这儿,她右手末端那一细长的寒光瞬间消失了。接着,她冲我们笑了笑:“我个子矮,站在会议桌上看热闹,可以看得更清楚。如柳姐,你这么大惊小怪干吗?”说完,她从会议桌上往后一个后空翻,动作华丽连贯,稳稳地落到了一张办公椅的椅背上。她仿佛只有一片羽毛轻,落地时那椅子居然连晃都没有晃一下:“如柳姐,如果你不乐意,我站椅子上看也可以。”

阮晓燕再次笑了,那笑容越发让人害怕起来。苏如柳却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晓燕,一个人做任何事情都要考虑后果。假如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个弟弟,现在在重庆关着。”

苏如柳的话让阮晓燕面色一变,站在椅背上的她身影晃了晃,往后轻跳落到了地上,笑容变得勉强起来:“如柳姐,你看看你,这么开不起玩笑。”

说完她朝门外走去,嘴里嘀咕道:“我继续治疗晕船病去,有什么重大发现你们之后再告诉我吧。”

砰的一声,撞击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撞击比之前还要厉害。下方的水兵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拿出了一张巨大的网,铺到甲板的地上,网的中心位置明显就是那个铁盖。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难不成甲板下的那玩意儿,还能通过这种不断的撞击,将钢板撞破,进而高高跃起跳到甲板上来吗?我的想法立刻被印证了,随着撞击声再一次响起,那一片铁盖旁的甲板明显朝上方凸起,而铁盖上用来固定的插销,在巨大的撞击下终于断裂了,朝旁边弹射而出,穿过网洞扎进了离得最近的一个水兵的头部。那不幸的家伙惨叫着朝后倒去,可以看到,他左眼外还露出插销的一截,血往外喷射着。

那几个军官朝中间跑了过去,手臂挥舞着,不知道在喊些什么。甲板上的水兵立即一起蹲了下来,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了那张大网的尾端,看来甲板下的怪东西随时都会跳出来!

又一声巨响,整个战舰震动起来,铁盖周围大概有四平方米大的甲板凸起得老高,铁盖也终于向上弹飞,只是因为有大网罩着才没飞出太远。而铁盖下面,一个直径约一米五的黑洞,赤裸裸地显露在了大家眼前。

战舰上所有生物与机械的动作都忽然静止了,仿佛时间在此刻停顿了一般。水兵们死死地盯着甲板上那个黑色的窟窿。就连我们几个站在楼上的人,也同样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仿佛我们的呼吸稍微重一点也会惊动甲板下的怪东西,导致它发狂。

船舱中传来“咔嚓咔嚓”像是脚步行走的声音,低沉又遥远。沉闷的枪声也紧接着响了起来,应该也是来自船舱里面。最后,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音的来源同样在那黑洞深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整晚都在咆哮的大海与肆虐的暴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静了下来,于是,这惨叫显得格外刺耳,让人毛骨悚然。

死一般的静寂,甲板上那几十个异国的水兵在面对恐惧时流露出来的表情,原来与国人一样——同样的无助与胆怯。他们紧紧抓着大网的末端,从我们这个角度望过去,好像每一位水兵都变成了一个铁钉,牢牢固定着网。

之后,在我们对面驾驶室上方的平台上出现了几个水兵,他们合力抬着一台巨大的黑色机械,将它架到了栏杆上。探照灯也快速移了过去,应该是专门为他们照明的。强烈的光线让我们看清楚了他们手上的机械——居然是一把用金属做成的巨弩,弩箭尾端还挂着一个玻璃瓶一样的东西,里面是蓝色的液体。

“是麻醉剂,大剂量的麻醉剂!”童教授非常肯定地说道,“甲板下面的东西之前之所以一直没有动静,肯定是被美国人麻醉了。现在不知道是什么缘由,它恢复了知觉。假如我没猜错的话,它的皮应该很厚,用步枪发射的麻醉子弹可能无法洞穿它,所以才不得不使用这么强劲的弩箭。”

“麻醉子弹剂量不大,应该也是原因之一。”苏如柳接着说道,她话音未落,船舱中便传来奇特的咆哮声,像是发怒的巨熊在大声嘶吼,震得所有人耳膜都嗡嗡作响。我们担心的一幕终于出现了,只听见撞击声再度响起,并且,以那黑洞为中心点直径七八米的甲板被什么东西由里向外撞裂,一个全身都是浅灰色长毛的巨大物体从里面蹦了出来。

矮壮……不,这奇怪生物不矮,最起码有两米,但它的块头出奇地庞大敦实,所以才会让人猛然看到时产生矮壮的错觉。它的肩宽应该有八十厘米,整个躯干分不出胸部与腰,就像是一个圆柱形的整体,双腿很短,脚掌特别大,脚背上可以看到厚实的肌肉。显然,它行动与跳跃所倚仗的,并不是双腿,而是它的脚掌。

让我们极度惊讶的是——它也有双臂,粗壮的双臂末端却没有手掌,而是如同指甲般完整的扇形利刃。利刃随意挥舞着,罩在它头上的巨网便被它轻而易举地划开了长长的口子。

“嗷……”它咆哮了起来,硕大的头朝着天空昂起,一张介乎于人与猿之间的奇怪脸庞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异常狰狞……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可以肯定,它就是之前我们看到的照片里面那黑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