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二天开始,我们那条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上,又多了一个站岗看守我们的士兵,我们聚集在会议室里时,也会有一个士兵板着脸在门口站得笔直,一副给我们放哨的模样,其实只是监视的另一种诠释而已。

我意识到,这一趟补给后新开始的征途里,船上又有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这里所说的不可告人,当然只限于不让我们这些中国人知道而已,一周后,我们开始明显感觉到寒冷气候的侵袭,美国人专程派了一个顾问上来,教我们怎样使用御寒的装备,我们才知道那些服装不只是简单穿戴上就够了。紧接着,我们进入了所谓的“魔鬼西风带”,也便是之前听童教授说过的最让人头疼的晕船区域。

这里所指的西风带,具体位置在南半球南纬45°~60°之间。

童教授说在那里,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相互连通,压根就没有陆地存在,形成包围南极洲的完整的一圈蔚蓝。地球的自转让这片海长期刮着西风,西风在这一纬度顺着地球绕一圈没有任何障碍,于是,暴虐的风魔便越来越猛烈,越来越壮大,海面上12级风掀起的七八米高巨浪,便是这西风的得意之作。

在这喜怒无常的海洋面前,我们再一次回到蜷缩在各自舱房抵御晕船的状态,反应最大的始终是玄武,尽管他还是努力装扮出一个孔武稳健的模样,但他那带点摇晃的脚步和铁青的面色,还是将他彻底出卖了。

斯科特先生上来过一次,他望着我们苍白的脸微笑着,并没有说什么就走了。“海龙号”在狂风巨浪面前,时不时被抛上浪尖,时不时又被整个没入海水中。一万多吨的战舰,如同被大海把玩着的玩具一般,我们除了痛不欲生的晕船反应之外还免不得胆战心惊,对于我们这些没有与海洋交锋过的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毕生难忘的历练。

进入西风带的第三天中午,我们第一次看到了冰山。最先睹见远处那庞然大物的是阮晓燕,她突然放下手里的饭勺,猛地站起来走向窗户,疑惑道:“这……这……这就是到了南极吗?”

我们其他人也都快步走过去,颜面上因为视觉得到了从未有过的一次体验,而挂上了微红。

冰山矗立在“海龙号”右前方,呈圆桌形状,与蓝天、碧海相映,如同一面巨大的棱镜,晶莹剔透。

我们的鼻孔与口腔中进出的气流汇成雾气,在大自然的美景面前,我们激动着,却又越发感觉到自身的渺小。这只是刚进入南极圈遇到的普通冰山而已,应该是冰川某一个断面脱落造成的,但它的大小已经可以与“海龙号”匹敌。

而能看到冰山,就意味着马上进入浮冰区,让人头疼的西风带,总算就要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船上的广播再次响起,悠扬的英文歌后,战舰舰长宣布“海龙号”顺利通过了西风带,进入了南极圈。

对于极度缺乏南极知识的我来说,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可战舰上水兵们的欢呼声,让我直觉这其中一定有些原因,我在午餐时向童教授请教起来。

童教授想了想回答道:“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只在确定了这趟行程后,找了很多关于南极的书籍看了看。西风带由无数个气旋组成,一旦卷入,轻则半月,长的……嗯,据说理论上就永远出不来了,我们只用了一周时间就穿过西风带,实属万幸,也是天佑我中华人,壮哉!壮哉!”

童教授又激动起来,我们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到,只是会议室门边的美军士兵还在,他是否能听懂中文不得而知,所以,有些想要说的话语,暂时只得忍住。

此时的战舰相对来说行驶平稳很多,我们在窗户边并排站着,望着战舰从海面的浮冰中掠过。

浮冰,又叫作海冰,是漂浮在海面上一块块没有根的冰片,大的直径仿佛乡下宴席的大圆桌,小的、碎的和脸盆差不多大。它的形成是海面气温低,海水流淌太慢结冰形成的。因为没有根,所以不可能长高形成冰山。

“那是什么玩意儿?”玄武突然指着远处某块浮冰上的黑点问道。

我们都望向了他指着的方位,战舰也在继续往前,黑点在我们视线中逐渐放大,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生物出现在眼前。它懒洋洋地趴在一块巨大的浮冰上,全身如同鲶鱼般光滑,硕大而又圆圆的头颅上,两颗小眼睛对着我们随意地瞟了几眼,我们压根儿分不清它是否有脖子,它如同圆柱的身体上,有两片蒲扇般的上肢,最后是鱼尾般的巨大尾巴。

“这大鱼不待在水里面不会死吗?”玄武质疑着。

苏如柳扭过头来道:“这应该就是海豹了,是南极才有的生物。”

那个应该是海豹的生物猛地抬起头来,巨大的“海龙号”在它面前仿佛不存在般,它选择对我们无视,伸长身体,朝着它身后的方向,也就是我们的正前方望去。紧接着,它好像窥探到了什么一般,本来慵懒的肥胖身体一下灵活起来,甚至看上去有点慌张,朝着浮冰边缘快速扭动,最终跳入了海水里。

我们一起望向让它受到惊吓离开的方向,那边依然是零碎浮冰占领着海面,阳光下浮冰散发着诱人的白色或者蔚蓝。

让人瞠目结舌的一幕便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了,看似祥和的那片远处,凭空——是的,就是那么凭空地,空气中出现了斑驳的块状颜色。紧接着,这些块状颜色延伸着,然后又拼凑——可以说就是瞬间吧,一艘土黄色的巨大帆船出现了。我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绝对不是从哪个方位行驶过来的,它压根儿就是在空气中凭空幻化而来,甚至色彩也是由浅入深逐渐立体。

它越发清晰了,矗立在我们前方十几海里的位置,“海龙号”上的美军们应该也发现了这一奇怪的、凭空出现的帆船,战舰速度放缓了,最后慢慢移动了些许方位,巨大的炮筒也瞄向了帆船。

终于,“海龙号”停了下来,水兵们都站到了各自的岗位上严阵以待。包括斯科特在内的几位穿着深蓝色厚重制服的军官,也都聚集在船长室外面的栏杆前,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望远镜观察着。

他们应该是在讨论什么,不时指着那帆船,又不时扭过头来,像是望向我们站着的位置。其中一个军官对着旁边的士兵招了招手,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那士兵进入船长室,手里拿了个黑色的匣子出来,快速跑下楼,穿过甲板朝我们这边奔跑了过来。

让我们意外又很欣喜的是,这位士兵给我们送了一个望远镜过来。战斧第一时间抢了过去,叼着那半截雪茄狠狠吸了一口,一只手握着望远镜,另外一只手调试着望远镜上的滚轮。

半晌,他喃喃地说道:“怎么这么多雾拦在前面?”

苏如柳从他手里拿过望远镜:“不是雾,是你那恶臭雪茄放出的烟。”

说完,她举着望远镜,表情严肃地望向那已经真实存在的巨大帆船,我们都一起望着她,等着她说些什么,可,她的眉头却越发紧锁了……

终于,她将望远镜直接递给我:“龙骑,你能不能确认那艘帆船上的战旗属于哪个民族?”她说出这句话时,声音在微微发颤,像是她自己已经揣测到了答案,却又不敢肯定一般。

我接过望远镜,转过身子。沉甸甸的镜面组合,让我能够将那帆船看得异常清晰,如同近在咫尺……我的呼吸慢慢变得沉重……

因为——因为我看到的居然是一艘——一艘不应该是这个年代出现的古代战舰,它的外壳全部是原木,船头和船舷的少数部位用金属包着,两侧隐隐约约可以见到架设炮台的黑色窗口。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镇静,镜头缓缓朝上移动,不再在帆船的细节上停留,径直朝最上方悬挂的旗帜移去。

我看到的竟然是一面有着九条飘带的白色大旗,大旗中间是一个如同鱼叉的兵刃,四个角上是豹子模样的黑色猛兽。

这旗帜有点像——有点像九足白旗,也就是九斿(liú)白纛(dào)……

这一猜测我并没有说出来,我感觉自己的面色变了,缓缓放下了望远镜,朝其他人递了过去,最后望向了苏如柳。

苏如柳也望着我,从她的目光里看得出她应该也和我一样认识这面旗帜,可是……可是……

这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情况,绝对不可能!

我们近乎于麻木的对视持续了很久,一直到童教授发出喊叫声:“这不是游牧民族悬挂的旗帜吗?”

他放下了望远镜,望向了我——在他们看来,对于古中国最有话语权威的人。玄武、战斧、晓燕也都将目光移向了我。

我正要说出答案——我不能完全肯定的一个答案,但我还没开口,苏如柳便说话了,她用英语对送望远镜过来的士兵说道:“请给斯科特先生传达我们的感激,我们怀疑这是我们中国古代的战舰,但具体是哪个朝代哪个民族的,我们就确实分辨不出来了。”

那士兵愣了一下,接着耸了耸肩,转身往外面走去,似乎他除了送望远镜的任务以外,没有得到其他命令。

我再一次拿过望远镜,想要看清楚那艘神秘出现的帆船,可是这时,玄武突然压低声音说道:“快看那几个毛子军官那边。”

我将望远镜移向我们对面的船长室,一个穿着纯黑色长棉服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他和我们一样正举着望远镜望向远处的帆船。

让我心跳加速的是,一条又粗又长的黑色辫子,在他头戴的有着长毛的帽子下放肆地显露着。

半晌,他放下望远镜,和站在他身旁的斯科特说着话。我的手指快速拨弄着望远镜上的转轮,让他在我的视线中逐渐清晰,可惜的是,他始终没有转身,一直和身旁的人说话,头部也只是微微地转动一点点而已。我企图从他的侧面捕捉到一些什么,可惜的是,他戴着的那顶长毛帽子,遮盖住了他大半张脸。

他与美军军官继续说着话,他们似乎有了一个什么决定,很快,战舰开始缓缓移动,也就是从这次移动开始之后,远处的那艘古代帆船模糊了……是的,那帆船的颜色在渐渐变淡。

也就只是那么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内,我们“海龙号”上的所有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远处的那帆船就消失殆尽,和它的出现一样让人不敢相信。

就在这帆船的幻影消失后,一座巨大的冰山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也就是说之前帆船遮挡住了冰山,让我们没有看到它的存在。

远处的军官们再次开始了他们的讨论,童教授面色苍白,他往后退了两步,重重坐到椅子里,嘴里喃喃说着:“海市蜃楼,海市蜃楼……想不到在这世界尽头也能看到这种奇异的景象。”

玄武和阮晓燕似乎并不明白海市蜃楼是什么意思,他们转过头来望着我,我却望向了苏如柳。苏如柳面无表情,战斧站在她身后,如同守护着美丽女神的巨人一般。半晌,苏如柳朝我们抬了抬头,示意门口站着一个美军士兵:“进入浮冰区后,很快就要抵达火候鸟岛了,有什么情况,见到雷团长再说吧。”

我们也意识到可能现在讨论什么都不太方便,其实当时我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关于帆船的猜测。于是,我也离开会议室钻进自己的舱房,谁知道,童教授却紧跟在我身后进来了,像是害怕身后其他人跟进来一般,他慌慌张张地带拢了门。

我疑惑道:“怎么了童教授?有什么事情吗?”

舱房不大,两个人站在里面空间显得有点压抑,我甚至能闻到童教授身上散发着微微发酸的体味。他往门边靠了靠,紧接着刻意地压低声音道:“龙骑,你刚才认出了那面旗帜对不对?”

我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便点了点头。

“那到底是不是我们中国古代某朝某代游牧民族的旗帜?”童教授试探着问道。

我有点犹豫,对于面前这位老者,我始终没法为他做出一个合适的界定,甚至连他到底是否值得信任,都无法确定。我转过身,透过舱房小小的圆窗往外望去,视线中依然是世外仙源般的宁静,我突然想起以前在学校时某位学者发表的演说,标题是《论中华子孙劣根》。那次演说里,学者对我们族人相互猜忌的恶习表示了深恶痛绝的厌恨,作为受教者的我,当时也激动过、感慨过。

面前的童教授真的不值得信任吗?抑或是我骨子里的劣根性在一厢情愿地为他涂上各种色彩呢?我再一次望向老教授,因为我再次意识到:能值得我信任的人,目前只有这么几个——我别无选择。

我点了点头:“是古中国的旗帜,不过不属于任何一个汉人王朝。”

“那、那难道是某一个塞外民族?”童教授说完这句后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不可能,蛮夷落后,不可能有这么大型的帆船。”

“如果这个‘蛮夷之族’是曾经统治过全中国的蒙古族呢?”我打断了他的话,冲他低声说道。

“啊……”童教授的面色变了,紧接着他身后的舱门被人拧开了,门抵在童教授身上没能完全打开,但那窄窄的缝隙里,苏如柳快速闪了进来。门被她很快带拢,门闩也立即被闩上。

苏如柳看到童教授并没有露出意外之色,显然她事先窥探到了童牧进入我房间,她侧头看着我们道:“说到哪里了?不介意我也听听吧?”

童教授搓着手挺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们在聊之前帆船上的战旗而已,说说各自的看法。”

“是九足白旗,没错吧?龙骑。”苏如柳直接说出了那四个字。

我点了点头:“没错,是九足白旗,中国历史上最骁勇善战的民族的战旗。这个民族来自草原。”

“你的意思是……”童教授面色彻底变了,“你们的意思是……那是成吉思汗的战旗?”我望向他,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