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持续往下沉,思想与意识仿佛在一块沼泽深处游走。隐隐约约地,一个奇怪的声音经过我的耳膜向我侵袭,这一次,它似乎变得更加贴近了一般,因为那故事里的场地,也终于换成了我所身处的这片干谷——火候鸟岛。他的口吻也和之前MP3里面的龙老先生的差不多,可是那声音,却又不像是他……或者应该说,不像是我所看见过的那个苍老的他。

1941年11月11日,这一天,千里外的神州大地已进入了寒冬,被日军占领的世界里,可能已经开始风雪肆虐,而被国民政府统治着的后方,又是否迎来了一次新的降温呢?

我与我身边的战友们无从知悉,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南极,却展示着它所谓的夏季的一面。白昼成了我们世界里的全部,夜晚短暂,只不过那么一个多小时的昏暗罢了,然后就兴高采烈地离去。天与地之间,充斥着似乎茫茫无尽的白色和那因为出现时间太长而让人渐渐感觉似要被其吞噬到的粹蓝。

在这一被固化的美景没完没了出现在眼前,最终让我们出现了审美疲劳的时刻,我们开始期许,希望捕捉到其他色彩。

终于,战斧站在窗前发现了一片没有被冰雪覆盖的陆地,又一次做作地耸了耸肩:“我们应该抵达目的地了,属于干谷的火候鸟岛。这样远远地看起来,还确实是干燥得不行。”

坐在他身后的穿戴得有点臃肿的我们也站了起来,在会议室的窗前站成一排。尽管这些天里,大自然所呈现的美景已经让我们将各自词汇库里赞颂美丽景色的词汇用了个干净,可南极,依旧一次次给我们惊喜,让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之雀跃。眼前这一片我们初次远眺到的神奇的陆地,让我们震撼不已。

“是火候鸟岛。”苏如柳将口罩掀开,说道,“南极洲的地形像是一个咧着嘴大笑的人的侧面图片,而在这个笑着的人大张着嘴的位置,便有着神奇的干谷。干谷由三个东西走向的山谷体系构成,分别为泰勒谷、赖特谷和维多利亚谷。因为没有水源,所以干谷只有少数细菌、地衣和藻类可以存活。我们即将登上的火候鸟岛,便是干谷向外延伸出的一个独立小岛,具备了干谷的一切特质,却又有点尴尬地位于罗斯海中。”

“美国人要我们来帮他们看的石碑,就是在这个岛上,还是在干谷里?”玄武问道。他那颗没有头发的光头被长毛帽子包裹得严严实实,模样有点滑稽。

“很遗憾,”苏如柳冲玄武笑道,“都不是,火候鸟岛只是我们在南极扎营的地方而已。我们之后将加入走进南极深处的内陆队,开启真正的征程。”

“战斧的那些战友现在已经在这个岛上了吗?”我也提问道。

“嗯,雷团长亲自带队的两百个先遣部队的士兵,之前就已经抵达了这里。在这个有着天堂景色,却又带着地狱气候的鬼地方,美国人自然首先想到的是用我们这支华人军队做基础建设。这也是我们在游骑兵阵营中最尴尬的地方。叫什么来着?爹爹不亲,舅舅不爱?”战斧很吃力地说出一句带点语误的俗语,“不过也好,之前和老雷聊天时就都说了,与其跟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毛子兵天天混一起,还不如来这么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历练历练。整不好哪一天,中华民国真被蒋光头给弄丢了,那在南极这边,最起码还有我们这么一群带把的爷们儿活着,能把咱炎黄血脉给一直传承下去。”

“之前倒没看出来,你这么个缺心少肺的家伙,想得还挺长远。”玄武笑了笑。

“快看!那小山坡上有人在挥舞旗帜,应该是战斧兄弟那些战友吧?”童教授指着火候鸟岛上喊道。

果然,在挨着沙滩不远处蜿蜒的山坡上,十几个人影好像变戏法一般出现。虽然距离尚远,但因为周遭世界构图简单,那十几个人竟然能被我们非常清晰地看到。他们穿着和战舰上其他美军一模一样的御寒军装,个头没有西方人那么高大魁梧。其中一个家伙还高高举着一面旗帜,旗帜上是一个奇怪的手套。他来回挥舞着旗帜,他和他身边的军人,似乎都在欢呼雀跃。

“是他们。”战斧明显激动起来,一把拉开了窗户。极其寒冷的天气下,缺少了窗户这道最后屏障后,我们脸上的皮肤立时感觉到如同被磨刀石来回拉动的剧烈疼痛。

战斧探出身体,对着远处大声喊道:“兄弟们!我战斧也来了!”

对方似乎也在大吼大叫,可实际上都听不见对方呼喊的内容。我将领子往上提了提,对苏如柳问道:“他们举着的那面旗帜上画着一个手套是什么意思?”

“那个?”苏如柳看了我一眼,她又一次把口罩戴上,“那手套是美国人最喜欢的一种叫作棒球的运动,负责投掷的选手要使用的投手手套,之前我也说过这次行动的名称,翻译成中文就是投手行动。现在你们看到的旗帜,就是这次行动的旗帜。”

“为什么不直接打出美国人的国旗?”我追问道。

“美国人觉得不太方便。”苏如柳想了想继续道,“这次行动保密级别比较高,派来驻扎的也都是黄色皮肤的士兵。如果真与某些国家的人闹起来,美国人可以矢口否认自己的军队在这次行动中出现过。再说,有谁又会相信连汽车都造不出来的中国人,能派出军队到这极寒之地呢?”

“确实,他们可以完完全全否认参与这行动的所有人的存在。”我点了点头,心情沉重起来,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如果在这无人区域永远消失,那……也没有任何地方会有关于我们的记载与缅怀。

站在我身旁的其他人并没有想这么多,他们看起来都很激动,为即将在这世界尽头的土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而兴奋不已。“海龙号”放缓了速度,前方的浮冰早已不是之前我们看到的零碎的块状,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石块般的整体。战舰船头用于破冰的钢板明显已经啃不动它们,到最后,“海龙号”彻底停了下来,停下的位置距离火候鸟岛最起码还有上千米。

战舰停了大概半小时,我们身后走廊尽头的铁楼梯那边,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斯科特先生与另外一个美军军官一起走了上来,他戴着一副硕大的墨镜,新长出来的浓密胡子上,挂着些许白色的新霜,应该是呼出的雾气凝结而成的。斯科特冲我们微笑,大声说道:“我亲爱的朋友们,这段时间太忙了,一直没有过来看你们。目前看起来,你们在‘海龙号’上,也算度过了一段不错的假期吧?”

苏如柳将口罩又提了提,但她并没有为表示礼貌而摘下口罩,反倒是遮得更加严实。于是,她说话时的表情,别人无法窥探:“斯科特先生,这段时间我们也一直没有过去看你,非常抱歉。所幸有你派来的士兵不辞辛劳地24小时看护着我们,这些日子也并不太寂寞。”

斯科特哈哈大笑,走进了会议室,径直朝我走了过来,抓住我的手。虽然彼此都有厚实的手套隔着,但还是能感受到他手上的力量:“龙骑先生,我这几天里,每每想到不久后,能带着你一起站在那一块神奇的石碑前,听你读出它的释义,就特别激动。”

“斯科特先生,如果你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请直接说吧。”我将手抽了出来,打断了他虚伪的绅士风度。

“我喜欢你的直接。”斯科特继续微笑着,“先生们,嗯,还有女士们,有一个很不幸的消息要告诉各位,今年南极的夏季到来得有一点点晚,海面上的浮冰并没有完全瓦解,它们顽固地阻止了我们‘海龙号’朝目标行进。所以,我将带领各位以及一部分美军,下船登上冰面,徒步过去。”

“徒步过去?斯科特先生,我想你很清楚这一次行动龙骑先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吧。目前阻挡‘海龙号’的冰层并不是有根的冰川,浮冰随时可能破裂。就算现在只是南极的夏季,但海水的冰冷也能够在短短几分钟内将一个强壮的生命彻底毁灭掉。”苏如柳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所以,我不希望你告诉我,你提出的这个方案,是你们没有经过细想、冒冒失失作出的一次决定。”

“你们中国人就是这么没有冒险精神。”斯科特很认真地说道,“你们总喜欢把一些即将要做的事情准备得妥妥当当,然后再开始你们的旅程。于是你们的旅程永远不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冒险,永远不会。”

我跨前一步:“很抱歉,斯科特先生,冒险这个词,在我们中国古汉语文明的词汇库中,本就不存在。”

“好吧,不愿意冒险的中国人,那我就当现在只不过是对你们的一次通知吧!我们就要下船走到火候鸟岛,岛上有你们的同胞在为我们伟大的美利坚工作着。我想,你们应该很想马上和他们见面吧!当然,你们害怕这一次冒险也是有道理的,所以,你们继续在船上待着。现在已经是11月中旬了,我觉得最多过两周吧,目前坚固的冰层就会分裂开来。到那时,你们可以跟着‘海龙号’再往前走一点,然后登上安全舒适的橡皮艇,慢悠悠地划向我们的目的地。”斯科特说完这段话,便直接转身,朝着外面走去。我们看不到墨镜背后的他的眼神,但感觉得到,他那种从一开始就俯视我们的傲慢,又开始毫无保留地朝我们敞开来了。

“斯科特先生,我们是现在就直接跟你一起下去,还是过多久之后在甲板上集合?”我在背后对他喊道,“我觉得我们还是想尝试一下踏上薄冰的冒险。”

斯科特回过头来,语气缓和了些:“那么,十分钟后甲板上见,行李会有士兵帮你们放上雪地车的。”他走过走廊的步伐,再也没有停留。

“快看那边,那个中国人也登上甲板了。”这时,晓燕说道。

我们一起望去,果然,一个瘦高男子与几个美军军官站在甲板上,他披着一件黑色的貂毛斗篷,背对着我们的身影正在缓缓地戴上斗篷上的帽子,那条又黑又粗的辫子,隐藏在衣领下方。

他好像感觉到了我们的注视,慢慢地转过了身来。他也戴着一副很大的墨镜,但墨镜没有覆盖到的面部肌肤,如同一个缺失了水分被风干的苹果,满是褶皱。他抬起头望向我们,接着嘴角往上扬了扬,最后做出了一个有点恶心的动作——伸出了一条细长的舌头,在自己的嘴唇上来回舔了一圈。

“我想下去打他。”战斧很认真地说道。

苏如柳却扭头望向我:“龙骑,你有没有觉得这人有什么不对?”

我有点迷惑。尽管这神秘的中国男人一直在船上的某个角落蜷缩着,不曾走入我们的视线,但我们又总是能够察觉到他远远窥探我们的身影。到这一刻他终于从角落里走出,站在甲板上与我们对峙,我却又觉得……觉得他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国人,只是年纪有点大而已。

我冲苏如柳摇了摇头。

苏如柳正色说道:“白种人毛发比我们旺盛,船上的美军这些天基本上都蓄起了胡须,用来应付极地天气对口鼻的折磨。你们几个人的胡须虽然不够浓密,但也都有了稀稀拉拉的一撮。但甲板上那个家伙……”

“他没有胡子,连胡碴儿都没有。”童教授大声说道,“是个女人?我们都看走眼了,他是一个女人。”

“不是。”我打断了他的激动,“我和苏如柳与他接触过一次,可以肯定他是男性。”我望向了苏如柳:“对了,之前他激动起来时,说话的声音也曾经变过,变得有点不像成年男人的声音。”

苏如柳点了点头。

玄武说话了:“等等,他没有胡子,留着长辫子,脸上的褶子又说明了他有大把年纪,再加上龙骑说他激动起来说话声音会变化。我想……我想我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了。”

“什么人?”我朝他望去。

玄武笑了笑:“清朝被民国取代的那年,我也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紫禁城里大批太监被遣散,其中就有一个是我们老家被召进宫去的老太监,他领着一个小太监回到了我们那里。年岁大点的那个公公,脸上褶子挺多的,皮肤却又很光滑。他待人倒也还和气,也很少大声说话。有一次他和外面来的一个杂货郎为了两角银子的事吵了起来,本来也还正常的男声,便变得尖锐起来,有点像被阉割的公鸡打鸣的味儿。”

童教授倒笑了,他拍了拍玄武的肩膀:“你的意思是那个披着黑色貂毛披肩的是一个前清宫里的太监?我觉得你是想多了,前清覆灭多久了?你掰着指头给算算,覆灭以前的十几年开始,宫里就没有再拉过男孩进去净身。也就是说,最后一批剩下的太监,现在也最起码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头了。嗯,看来玄武兄弟,我要给你好好地说道一个常识——太监这种人,很少有活到五十岁以上的。就算有些位高权重的大太监因为吃得好穿得好,得以高寿,他们在五十岁以后,基本上也很难随意行动了,最起码也需要人搀扶着才能走路。”

“童教授,我看未必。”苏如柳的目光还是注视着甲板上那个神秘的男人,“据我所知,当年李鸿章大人出使英美时,身边带过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太监。我这次出国之前,专门调查过李大人那一趟收获到羊皮卷行程的细节,对这个小太监的一些情况也有知悉,可有个问题却一直让我想不明白,那就是在李大人回来的队伍里,没有了这个小太监。”

“也就是说,在那一趟关于羊皮卷的故事里,有这么一个当年还是小太监,而现在应该已经是个老家伙的人存在过?”我反问道。“我想是的。”苏如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