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文光开的建材店生意很清冷。萧邦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和几个伙计打扑克。

旅顺是个小地方。它之所以有名,是因为100年前俄、日两军在此大战。如今,这里是一个军港。

洪文光的“旅顺文光建材城”就开在离军港不远的镇上。在这种地方开建材店,很难想像能挣到钱。

但洪文光看上去绝不穷。他穿一身笔挺的毛料西服,一根鲜红的真丝领带,加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风流倜傥的纨绔子弟。萧邦进去后,直接说明来意,洪文光马上甩了手中的牌,站起来很有礼貌地同他握手,然后将他领进了一间装修得很精致的办公室。

洪文光很直率,在认真听完萧邦的来意后,深思了一会儿,说:“这件事虽然过去了两年,但我一辈子都不能忘记。我想问一下萧记者,都过去了两年了,这还能算新闻吗?”

“我们主要是想做一篇‘12·21海难两周年祭’的深度报道,一是缅怀那些死难者,二是为了提醒有关航运管理当局和民众重视水上安全。现在离春运时间已经不远了,我们周刊有义务这样做。”

“好吧。”洪文光将门关上,点了根烟,开始了讲述。

“您也看见了,其实我开这家店主要是将东北这一带的货运到江苏一带去销售,并不是坐商。每年,我至少要运八九十卡车货到江苏去,但通常是由我们的伙计押货。两年前的12月21日那天,我有一车贵重的家具要运到老客户那里去。因为对方是老朋友,我决定亲自去一趟。在中午一点左右,我和司机就已经装好了船。我坐的是二等舱,司机小王在三等舱。应该说这条船很干净,房间也很舒适,还能看电视。

“我上船较早,刚开始我的房间里没有人,我就坐在床上看电视。开船后大约十分钟,进来了一个穿皮衣的年轻人,将行李放在对铺的床上,就关门出去了……”

“是个什么样的人?请讲得详细些。”萧邦注意到,以前关于洪文光的报道里没有这个年轻人,无非是讲述了一些自己落水后的惊恐感受而已。

“三十一二岁吧,这很重要吗?”洪文光平静地问。

“很重要。因为这个人很可能是我的一个朋友。”萧邦说。

洪文光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半晌才说:“你的这位朋友是不是瘦高个,戴着一副眼镜,山东口音,姓叶,叫叶雁鸣?”

叶雁鸣?叶雁痕的弟弟?萧邦只觉心头一震。这个意外的收获使他简直就要跳起来。但他却轻描淡写地说:“也不是多么铁的朋友,他是我同学的弟弟,失踪两年了。我只不过是想替我的老同学证明一下,他是不是还活着。”

“唉,萧记者,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他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洪文光的眼睛望着窗外,“我是亲眼看着他掉进海里的。他……他为了救我,独自走了。实际上,活着的人应该是他……”

叶雁鸣救了洪文光?可是媒体对洪文光以前的采访中,怎么没有提到这个叶雁鸣?萧邦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

“也许,你在想为什么以前我没对媒体说过是吧?这件事压在我的心头整整两年了,让我受到了良心的谴责。我睡不好,吃不香。因为,我应该将我的救命恩人向大家讲出来,他是个英雄啊!”萧邦看见,这个东北汉子的眼睛里不知何时居然有了泪光。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对媒体讲呢?”萧邦接着问。

“因为……因为我未能完成他的遗愿……”

“什么遗愿?”萧邦追问。

“我还是从头给你讲起吧。”洪文光再次燃了根烟,接着讲述,“刚上船时,我不知道他叫叶雁鸣。他出去后半天才回来,见我坐在那里看电视,就主动跟我打了声招呼。我们互相通了姓名,闲聊了些天气、新闻之类的话题。后来,后来船身开始剧烈地震动,他显得坐卧不宁,说出门看看,突然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是一位中年人。叶雁鸣见了他,显得很恭敬的样子,又叮嘱我不要慌张,然后就跟着那人走了……”

“来叫叶雁鸣的中年人是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说了些什么?”萧邦心头又一震。这个中年人,莫非就是苏浚航?

“他大约四十来岁吧,国字脸,颧骨很高,戴一副眼镜。穿什么衣服?好像是一件皮大衣,黑色的那种,记不太清了。他什么也没说,领着叶雁鸣就走了。我猜想叶雁鸣就是他的手下。反正他们这一走,我再没见过这个人。”

“那你再见到叶雁鸣是什么时候?”

“那时船都沉了。风浪很大,我掉进水里后抓住了一块木板,在风浪里漂浮着,我喝了几口海水,头昏脑涨,只好听天由命了。这时,一个皮筏子被浪头打了过来,上面坐着一男两女。我一看,那男的有些面熟,却不料他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又拼命地划水,向我这边靠过来,把我拉上了皮筏子。我吐了口海水,才看清他就是叶雁鸣。

“我们都浑身湿透了。那两个女的,一个二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都惊恐地睁着眼睛,看来是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傻了。叶雁鸣显然是受了伤,脸上全是血。他上身只穿着一件毛衣,而把皮衣脱给了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自己冻得直发抖。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随着皮筏子漂移,等待着救援的船只。然而过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等到救助。又一个浪头打来,我们的皮筏子在恶浪中无法承受四个人的重量,眼看就要沉下去。这时,叶雁鸣做出了决定,他咬紧牙关,嘶哑着嗓子对我喊:‘老洪,我拜托你了,照顾好她们,我要走了……’然后,他突然松开了手,一翻身掉进了海中……”洪文光讲着讲着,泪水漫出了眼眶,良久不语。

“他没再浮起来?”萧邦似乎被感动了,心有不甘地问。

“风浪很大,四面又没有船只来营救,水温很低,他又受了伤,怎么会浮起来?况且,他是为了我们的生还做出的决定,他是将生的希望留给了我们呀!”洪文光用手抓扯着头发,悲痛到了极点。

“那后来呢?那两位女士获救了吗?”

“这就是我一直不敢讲叶雁鸣的原因。我对不起叶雁鸣啊!那两位女同志,一个劲地哭,我那时体力全失,又悲伤过度,根本无法帮助她们。这时又一个恶浪打过来,我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时,我已躺在渔民的家里了。皮筏子不见了,那两个女同志也不见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是被海浪冲上岸的,碰到了沿岸搜救的渔民,才保住了这条命。”

萧邦看着这位泪流满面的建材商人,想找出几句话来安慰他,但又不知说什么好。他知道今天的收获是巨大的,至少他知道叶雁鸣的确死了。因为,他手里掌握的第一手音像资料可以向叶雁痕证明。

十分钟后,洪文光送走了这位陌生的访客。然后,他变戏法似的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小小的录音机,摁了一下倒带键。

听着磁带沙沙的声响,他拿起一把梳子,轻轻地梳理被手指弄乱了的头发。

云台市经济开发区“龙翔服装市场”二厅A3号摊位,王玉梅一如既往地与顾客砍着价。中午时分,她打开已经有些凉的盒饭,刚刚扒了一口,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是王玉梅吗?”电话里传来一个沙哑的男中音,王玉梅的心紧缩了一下。

“你是哪位?”

“钱都收到了吗?”对方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事情办好了,另一半下午就汇到你的账上。要注意,马上来的这位记者很厉害,不该说的不要乱说,该说的要说到位。上次给你的那份资料,都背会了吗?”

“会……会了。”王玉梅结结巴巴地说,“不过,他要是不按这些问题提问,我该怎么办?”

“你真有那么笨吗?”对方说,“凡是资料以外的问题,你就说不知道,或者说想不起来了,懂吗?”

王玉梅沉默着。

“看在钱和你儿子性命的份上,你看着办吧!”不等王玉梅再说什么,对方挂了电话。

冷汗从她蜡黄的脸上渗出。

她再也没有心情吃这顿简单的午餐。

整个下午,她都无心再做生意,眼睛不停地往市场门口看。

当她透过沾满了灰尘的落地玻璃窗看见一辆黑色的广州本田在市场大门外停下,从车上走下一个标枪般的男人时,她突然恢复了镇定。

她慢慢地将一张被汗水浸透了的纸揉成团,扔进纸篓里。

“你是王玉梅?”那个男人站在她的摊位前,直接向她发问。

“我是。请问您是?”王玉梅将手边的一件羊毛衫叠好,打量着来人。来人一米八左右,黑黑的脸,双眼皮,胡子刮得铁青,只是那双眼睛如夜空的星一样,闪着光。

“我叫萧邦,是《华夏新闻周刊》的记者。今天来,是想采访你。”

“采访我?”王玉梅居然笑了笑,“我有什么好采访的?一个卖服装的,会有什么新闻?”

“还记得两年前12月21号那天的事吗?”萧邦直盯她的眼睛。

王玉梅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她避开萧邦灼人的目光,低下头,轻轻地说:“怎么不记得?那是我死过一回的日子。”

“你愿意再讲讲那天发生的事情吗?”也许萧邦觉得自己的行为太不像一个记者了,便降低了声调,“那么多遇难者家属,都想知道他们的亲人到底遭遇了一场什么样的劫难。你愿意帮帮他们吗?”

“可是,两年前已经有记者采访过了,大家不是都知道了吗?”王玉梅不解。

“以前刊登的新闻并不详细。我需要细节,更细的细节。你只须将那天的情形再讲一遍就可以了。当然,最好讲一些你上次没有谈到的细节。”萧邦在提示她。

“好吧。就在这里吗?”王玉梅问。

“要不然到外面去也行。我请你喝杯饮料吧。”萧邦环视了一下四周,市场里人来人往,很乱。

“可是……可是我还要做生意。”王玉梅半步都没有挪动。

“那就在这里吧。”萧邦笑了笑。王玉梅突然觉得,这个硬邦邦的男人笑起来真有味道。

现在是19:40。萧邦在云台市静海宾馆903房间看完新闻联播,便开始放当天下午采访王玉梅的录音。

他将王玉梅讲述的与前两个幸存者大致相同的部分内容快进过去。接着就出现了自己的声音。录音里,萧邦发现自己的声音好难听。

萧邦:你说你买的是散席票,可是为何最后一个跑到甲板上?

王玉梅:因为我一直不相信这条船会沉。我就一直坐在座位上,抓紧了椅子。虽然,我已经将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了,但我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希望一切会好起来。然而,所有的乘客都跑出去了,我心里很怕,严格地说,我是吓得走不动了。我想,死就死在船里吧,外面这么冷,出去也活不成。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有一个男人打着手电进来了,用电筒光照着我,大声喊:妹子,快出去逃命吧!

萧邦: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说他的外貌。

王玉梅:他很高大,长得很帅,大约四十来岁吧,戴着一副眼镜,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他见我没动,一把把我扶起来,拽着我往外跑,一直跑到甲板上,那时船已经开始下沉了。我清楚地听见一个年轻人跑到他的身边,叫他苏总。

萧邦:叫他什么?还说了些什么话?

王玉梅:叫他苏总。其余的都记不清了。当时场面很乱,那个年轻人好像是叫他赶快逃命,并说救生艇已经准备好了。可是这位大哥根本不听。他向那个年轻人吼道:你没看见这个女士需要帮助吗?你先走吧!

萧邦:后来呢?(听到这里,萧邦自嘲地笑了笑。原来自己的问话技巧也不过如此!)

王玉梅:一个巨浪打过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皮筏子里,一件皮大衣盖在我的身上。我努力地睁开眼,就看见那个叫苏总的人只穿着保暖内衣,正在给旁边一个老大爷做人工呼吸。

萧邦:皮筏子多大?当时上面有几个人?

王玉梅:那是个比较小的皮筏子,当时上面有四个人。我、那位苏总、一位老大爷,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小伙子。我挣扎着坐起来,明显感到那个皮筏子已经承受不住了。皮筏子旁边的海水里还有人在拼命地挣扎,大声叫喊。我一看,原来是一位姑娘,她正拼命地向皮筏子这边游来……

(接下来是市场里模糊的喧闹声)

萧邦:那姑娘上来了吗?

王玉梅:(呜咽声)就是为了救那个姑娘,苏总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亲眼看见他跳进海里,一会儿浮出水面,托着那姑娘往皮筏子上送。姑娘是爬上来了,可是苏总刚一扒着皮筏子,皮筏子就往下沉。我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可是,他使劲地甩。我听见他大声喊:你们走吧!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公司害了你们呀!他的手就这样从我的手心里滑掉了。一个浪头打过来,他沉下去了。我们都哭出声来,希望我们的这位恩人浮出水面。可是,我们的眼睛眨都没敢眨一下,也没见他再浮上来……

(接下来是王玉梅的哭声)

萧邦:你确定他再也没有浮上来?那后来呢?

王玉梅:那么冷的天,他怎么会浮上来?后来……后来我们四个人就在皮筏子上冻着,等候救援的人。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就是没有人来。四周再也没有人和船,甚至连皮筏子也没有一个。我们谁都没有讲话,任由皮筏子漂浮着。这样漂浮了不知多久,一个大浪打过来,把皮筏子打翻了,我们都掉进了海里,失去了知觉……等我再次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了……

萧邦关掉录音,点了一根烟,陷入沉思。

一个小时后,他又将针孔摄像机接到电脑上,详细地观察每个受访者的表情。画面虽然不太清晰,但每个受访者的表情都与自己的言谈相吻合。

如果按照这三位幸存者的讲述,可以串连出这样的场景:

苏浚航和叶雁鸣的确在船上。苏浚航因为是老总,大概住在一等舱的单人间,叶雁鸣同洪文光住二等舱。船舶发生故障后,苏浚航叫叶雁鸣一起去察看,后来到三等舱去安慰乘客,最后又到散座去检查还有没有未到甲板上的乘客,正好碰到失魂落魄的王玉梅。沉船后,叶雁鸣刚好救了洪文光,而苏浚航因一直保护着王玉梅,便救她上了皮筏子。最后由于皮筏子承载力有限,苏浚航舍己救人,落水淹死。

结论:苏浚航与叶雁鸣被人目击,确定落水身亡。

然而,二百多人已葬身海底,仅存的5名乘客中,竟有3名幸存者的讲述都印证了这一点,这太多的巧合却让萧邦觉得这个结论显得太戏剧化了!

这让萧邦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又不得不信。

他收拾好所有的资料,感觉大脑左半球像被马蜂蜇过似的疼。

突然,敲门声响起。

都12点了,谁会来敲门?难道是这个宾馆上门“服务”的“小姐”?

他开了门。果然,他看见了一位美貌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