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叶雁痕都在忙着召开公司的年度安全会议。

这是每年都必须履行的职责。今天到蓝鲸总部开现场会的有国家交通部水运司、海事局、救捞局、中国船级社以及大港市交通、海事、港务等职能部门的官员,偌大的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主持会议的是大港海事局副局长兼船舶处处长李海星。

叶雁痕为此次会议准备了差不多半个月,公司上下严阵以待。那么多官员到蓝鲸来开会,足见国家对蓝鲸的重视。而叶雁痕非常清楚,自从“12·21”特大海难发生后,蓝鲸就成了重点监管企业。虽然一年多前,法院只对蓝鲸下属的云台轮渡公司的主要负责人判了刑,相关部门也没有对蓝鲸总部采取强硬的处罚措施。但很明显,领导对蓝鲸越来越不放心,隔三岔五就来检查,搞得蓝鲸上下人心惶惶。叶雁痕手上签的招待费就达到了7位数。总部那些对这位新任总裁心存芥蒂的人,私下里称叶雁痕为“招待总裁”。

今天的话题仍然提到了“12·21”特大海难,发言的官员们义正辞严,纷纷从国家的高度作了指示,敲了警钟。叶雁痕觉得头昏脑涨。她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蓝鲸集团主管业务的副总裁王啸岩,见他全神贯注地记录着领导的讲话内容,像个正在做庭审记录的书记员,心里冷笑了一声。

她与王啸岩一向不睦。这个以前的追求者、现在的妹夫兼副手是个令人难以捉摸的人。海难发生后,苏浚航失踪,蓝鲸又面临重大事故急需整顿,公司一片混乱。王啸岩趁势发起攻势,极力想爬上总裁的宝座。论资历,王啸岩在蓝鲸工作了16年,从船上的一名普通船员干到船长,又当过国际部总经理,且在副总的位子上一干就是八年,根子很深,很受老头子苏振海的器重,因而他不仅将女儿苏锦帆下嫁给她,还给了他一部分股权。而叶雁痕只不过是有过留洋经历罢了。她以前在中远集团任职,后来在希腊创办了蓝鲸航运欧洲中心,回国时间并不长,威信远不如王啸岩。但令蓝鲸上下感到惊奇的是,最终还是叶雁痕掌管了蓝鲸,王啸岩只得继续做副总。或许,叶雁痕感到过意不去,就委任她的小姑子苏锦帆当了蓝鲸的财务总监。此前,苏锦帆是蓝鲸集团财务部副总经理。

等官员们各自发表完慷慨激昂的演说,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了。大港香格里拉饭店顶楼的旋转餐厅已经来电话催了两遍,叶雁痕才恭敬地请官员们下楼上车,往饭店而去。

酒过三巡,官员们便变得平易近人了。叶雁痕领着王啸岩轮桌敬酒,气氛非常热烈。在座的人,大都跟海打交道,性格豪爽。几杯酒下肚,便松开了领带,大声地说着话。差不多每位官员都安慰叶雁痕,说领导那么重视蓝鲸,就是为了保护蓝鲸,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例行公务而已,不要压力太大云云。有几个年轻的处长曾受过老头子的恩惠,还亲密地称叶雁痕做大姐,言只要大姐有事,一定效劳。

叶雁痕喝了几杯酒,头脑昏昏的。突然,一个服务生悄悄走过来,塞给了她一张纸条。

她连忙出了餐厅,打开一看,上面打印了一句话:


叶总,请马上到滨海路老鸦嘴,期限到了。就你一个人来,否则,我会将证据印发给今天到会的每一个人!


叶雁痕一惊。随即,她又恢复了常态,走到王啸岩的身边,悄悄地说:“啸岩,我有点急事,麻烦你照顾一下各位领导,我先走一步。”

王啸岩点点头。在公开场合,王啸岩表现得如同叶雁痕的一个跟班。

五分钟后,叶雁痕开着她的宝马向滨海路驶去。

老鸦嘴是海滩上一个偏僻的小公园。正是冬季,公园里寂寂无人,几盏半明半暗的路灯衬托出一种肃杀的气氛。

叶雁痕关了车灯,向窗外搜寻。视线里,一条黑乎乎的人影正向她这边走来。

叶雁痕感到背后一阵发凉。

她迅速地打开手提包,摸出了一把小巧的手枪,放进大衣里,打开车门,在车旁站定。

来人大约三十多岁,高个,上身穿一件厚厚的呢子大衣,脚上穿一双皮靴,显得很精神。

二人站在风里,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是你约我来的?”叶雁痕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是的。”来人声音沙哑,像患了重感冒,“今天是第三天,我想叶总已经考虑好了。”

“钱没有问题,只是,我要看看你所说的证据值不值这个钱。”叶雁痕淡淡地说。

“你不相信?”来人的声音很冷。

“我凭什么相信?就凭你的信口雌黄?买东西还得先看看货呢,你也太小看我了吧?”她顿了一下,继续说,“你既然来了,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叶雁痕不是吓大的,威胁那一套对我没有用!”

来人一怔,随即说:“我也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叶雁痕冷笑:“什么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你密谋杀害你丈夫的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我密谋杀害自己的丈夫?你怎么会知道?”

“我原本不知道,可是你弟弟叶雁鸣知道!”

“我弟弟?他会杀他的姐夫?”

“会。因为,他的姐姐向他发出了指令,他就是这场谋杀的执行人!”来人的声音更冷。

叶雁痕微微一震,但仍然很冷静地说:“你有什么证据吗?”

来人说:“当然有!不但有第二次谋杀的证据,还有第一次你谋杀丈夫的证据。”

叶雁痕冷笑道:“我连续两次要杀死自己的丈夫?这件事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知道!”来人说,“需要我说出来吗?”

“很想听听。”

“第一次是四年前的夏天,你同你丈夫到青岛的公公家去度假。那一天,你叫你丈夫和你去海边游泳。你与他游了两次,第三次,你推说头晕没有下水,让你丈夫一个人去游。当你丈夫游到深水无人区时,突然有两个身穿潜水服的大汉出现,一个抓住了你丈夫的脚,另一个捂住你丈夫的嘴,想溺死他。幸亏你丈夫拼命挣扎,两名杀手心慌意乱,你丈夫才得以逃脱。”

“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如果是这样,我丈夫肯定会报警,可他为什么连讲都没跟我讲过有人袭击他?”

“你丈夫并不傻。他在下水时就已注意到你的反常举动。”

“什么举动?”

“你丈夫刚一下水,你就站起来放气球。你拽着三个大气球在沙滩上跑,就是发出动手的信号。你丈夫心知肚明,所以没有报警。”

叶雁痕拍了一下掌,说:“看来你编故事的水平还不错。既然你有兴趣,请继续编第二个故事吧。”

来人冷笑了一声,说:“就是你不想听,我也要说的。你第一次谋杀丈夫未遂,便知道丈夫有了警觉,于是又策划了另一场更加周密的阴谋。”

叶雁痕在听。

“两年前的12月21日这天,你安排蓝鲸公司安监部总经理也就是你的亲弟弟叶雁鸣,同你的丈夫一起踏上了‘巨鲸’号,名义是视察该船的安全工作,而实际上就是要在航行途中结果你丈夫的性命。因为,你太懂得海了。一个人葬身大海,很难留下蛛丝马迹。而且,执行人又是你的亲弟弟,定然会万无一失。当然,要想将苏浚航害死并非易事,因此你想出了一个毒计,就是让你弟弟在船上制造轮船起火,造成混乱局面,然后趁乱杀死你丈夫,将他抛尸大海。这样一来,大家的目光都会聚焦到轮船事故上而忽略你弟弟杀人的事实。你弟弟是搞安全工作的,让他做这件事是最佳人选。你的如意算盘是:等轮船故障消除后,再由你弟弟失声痛哭,说他们的苏总在排除故障中不慎落水,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叶雁痕不动声色地听着。等来人说完,她接着说:“这个主意不错,比第一个主意要高明得多!”

“可是,我们伟大的女阴谋家,你哪里会想到,那天的海况非常特殊。轮船起火后,难以扑灭,导致轮船丧失动力,在风浪中翻沉,酿成惊天海难!难道,你就不怕那几百个冤魂,夜夜向你索命吗?”来人提高了音调,显得有些激动。

“不要说了!”叶雁痕的嗓门也高了八度,“你别拿这起海难来吓唬我!更不要拿胡编乱造的情节来蒙我!你有证据吗?你拿出来呀!”

“我没有证据,为什么来找你?叶总,别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就你一人聪明!你犯的是滔天大罪,你现在还站在这里无动于衷,我真佩服你呀!要拿出证据并不难,但你必须先将钱转到我的账上。”来人说,“而且,一分钱都不能少!”

叶雁痕突然冷笑了一声,说:“你休想!我现在改主意了,你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那好,告辞了!”来人一转身,准备离开。

“站住!”叶雁痕喝道。

来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模糊的灯光下,他没有任何表情。

“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叶雁痕紧紧盯住他。

“请讲。”

“我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丈夫?”

“一定要讲吗?”

叶雁痕没有说话。她在听。

“好吧,”来人叹息了一声,“有三个原因:第一,你和苏浚航并没有爱情,这是一桩典型的功利婚姻,而且苏浚航有了别的女人,他还同那个女人有了私生子,这是你不能忍受的;第二,你也背叛过苏浚航,也想要个孩子。苏浚航怀恨在心,设计让你喝下了绝育药物,使你不能生育,因此你对他恨之入骨,欲杀之而后快;第三,苏浚航有意将你排挤出蓝鲸,要不是老爷子干涉,你早就被挤出蓝鲸了。因此,你怨恨加深,发誓要掌控蓝鲸集团,将那些曾经对你白眼的人通通撤换。其实对于一个极度自尊的女人来说,这三个理由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成为杀害她丈夫的理由!”

叶雁痕浑身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大衣里的枪。

来人说完,慢慢地转过身,冷冷地说:“别摸枪了!你杀了我也解决不了问题。你好好想想吧,是要让这些阴谋大白于天下,还是损失一笔对你来说无关紧要的钱?再见了,叶总!”

他缓缓地向前走着。

叶雁痕突然冷冷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来人头也不回,缓缓地说:“这很重要吗?”

“你本来应该叫洪文光的,对吗?”

来人没有作答,但脚步停了下来。

“那你认为我该叫什么?”良久,来人终于说了句话。

“我不知道。但你绝不是洪文光!”叶雁痕声音变了调。

“我说过,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选择!”

这是来人的最后一句话。

一阵冰冷的海风吹来。那人的影子迅速消失在风里。

叶雁痕呆立原地。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淌满了她冰冷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