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峰将大衣往椅子背上一搭,就势坐了下来。早餐比较丰盛,一个鸡蛋,一碟咸菜,一碟花生米,一份香肠片,一份豆腐丝,一份炒青菜,四个包子,一杯牛奶。虽说是自助餐,但孟中华在他进包间前五分钟就已帮他弄好了。靳峰也没客气,抓起筷子,呼哧呼哧地吃开了。

靳峰吃饭的速度很快,转眼,已解决战斗。孟中华便递过来一张餐巾纸。靳峰将嘴唇上粘着的牛奶擦干净,摸出烟,很自然地凑上了孟中华伸过来的打火机火苗,深深地吸了一口。

“老孟,情况比较复杂啊。”靳峰开口了,“昨晚忙了一夜,发现了一些情况。弄得不好,你我都会陷入被动。”

“你是说,洋洋的事?”孟中华问。

“洋洋其实没什么事。”靳峰说,“好端端的一个孩子,不过是有人故布疑阵罢了,迟早会水落石出。你想,即使是歹毒的绑匪,对孩子下手的也很少。现在我们应该注意的是,有些事情,弄不好永远都是个谜!”

“靳局是说,王建勋离奇死亡的事?”孟中华又问。

“是啊,你倒也消息灵通。”靳峰拿起一根牙签,很卖力地在牙缝里钻着洞,“刚才,法医报告出来了,死者的胃里残留着大量的氰酸化合物。目前还没有搞清是自杀还是他杀。惟一的线索是,雁雁和萧邦去第二监狱前不久,王建勋就死了。”

“靳局是说,案发现场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孟中华有些不信。

“昨夜下了大雪,第二监狱没有什么活动。王建勋平时老实,表现良好,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家里人也只来探望过一次。至于现场,没有什么迹象。死者住的是一个单间,死亡时安静地躺在床上,桌子上只有一个空水杯,死亡时间大约是昨晚八点至九点之间,也就是看守所熄灯前。水杯里没有水,杯子上也只有王建勋一个人的指纹。看来,王建勋的死有三种情况:第一,是自杀,将毒药含在口中,饮水服下;第二,是外面的人潜入房间下毒,趁着大雪逃逸,没有留下踪迹;第三,是看守所内部人员下毒,这个相当容易。但无论是哪种情况,下毒者都是非常懂行的。”

“我认为看守所内部人员作案的可能性更大。”孟中华也点了根烟,猛吸了一口。

“说说看?”靳峰微眯双眼。

“萧邦和叶雁痕前去探访的消息,只有内部人知道。萧邦前去的目的很明显,因为萧邦已经认识到,在‘12·21’海难这个问题上,王建勋是个突破口。虽然王啸岩和叶雁痕各自控制着两个幸存者,但实际上没有多少说服力了。王建勋虽然不是亲历者,但他毕竟是云台轮渡公司的总经理。云台轮渡公司的船就那么几条,‘巨鲸’号算是几条船中比较好的了,因此,王建勋对船的情况应该是比较了解的。海难发生的当天,我不相信船长或者大副不会打电话向总经理报告。那么,王建勋到底知道了些什么?从他对判决完全服从的态度来看,就有些蹊跷。他一直保持缄默,恰恰说明他有隐情;而被判刑后一年多里,就减了两年刑,又被转移到大港来享受‘待遇’,也说明另有隐情。据我所知,王建勋在第二监狱,说是服刑,其实跟监外执行差不多,住的是单间,伙食也不错,每天还可以在武警战士的监视下出去散步。这些都是很不正常的。可是,以前我没注意到这一点,总认为当事人才是最重要的,忽略了王建勋。直到一周以前,我才知道他被转到大港第二监狱来了。

“结合昨夜的情况看,萧邦前去探监,是事先联系好的。萧邦来大港,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简单。据我所知,萧邦的路子很野,在部队很受首长的器重,军内关系网密布。而驻守第二监狱的大港武警部队第三支队第二中队,抓部队政治工作的指导员马强是从野战部队调来的,萧邦一定是通过关系找到了马强,甚至是上头给马强下了命令,让马强安排王建勋与萧邦秘密见面。

“萧邦与王建勋见面的事,事关‘12·21’海难一案复查的进展,即使是看守所内部,也并不是谁都能够知道的。因此,我的直觉告诉我,毒杀王建勋的人,是看守所内部的人,而且还应该是个在里头说话算数的人。”

靳峰静静地听他说完。末了,他才说:“你的推理不无道理。但是,你忽略了一个关键因素。”

孟中华坐直了身体。他在听。

“依我看,毒杀王建勋,并非仅仅是为了怕萧邦。咱们不管萧邦到底是什么身份,但肯定不是王建勋信得过的人,不然萧邦也不会迟迟不去找他。如果你是王建勋,你会将秘密告诉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人吗?因此即使王建勋不死,见到了萧邦,萧邦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以萧邦的机警,最多可以套点线索出来。因此,王建勋的死,有几种可能:第一,随着看管的放松,王建勋很可能已经讲了一些不该讲的话,泄露了一些秘密;第二,曾经承诺过王建勋的人并没有完全兑现诺言,因此王建勋经过近两年的牢狱生活后,发现自己背了黑锅,上了当,想发起反攻,对失信者进行报复;第三才是幕后的黑手怕萧邦套出王建勋的秘密。因此,萧邦到第二监狱去,只是加速了王建勋的死亡而已。”靳峰分析道。

孟中华不断点头。等靳峰说完,他有些疑惑地问:“依靳局的分析,王建勋是必死无疑。可是,想灭口的人,为什么要等到昨晚呢?趁早结果了他,不一样能达到目的吗?”

“问得好!”靳峰说,“不过你又忽视了一个因素,就是‘12·21’海难是个通天的案子,如果责任船公司的老总在事故的浪潮还没有平息时就死亡,必然会成为被关注的目标,很容易就会暴露。再说,王建勋接受审判,多多少少会有平息民怨的作用。你想想,这么大一起惊天的海难,哪能不了了之?况且,王建勋显然是接受了谈判的条件,愿意背黑锅。倘若这起案子不再沉渣泛起,王建勋会继续减刑,最后悄悄出狱,一切都风平浪静;可谁想到这起案子终究还是无法平息下去,暗流又四下涌动,这是谋杀王建勋的人事先没有料到的。当王建勋在这起海难的复查中比较关键时,他的危险就来了。事情就这么简单。”

孟中华不得不服。看来,靳峰这个主管刑侦的副局长也不是白当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孟中华问。

“纠正一下,不是我们,应该是你老孟该怎么办。”靳峰呵呵一笑,“我在警界,自有我们的规矩,这是上头定的。而你没有‘上头’,你就看着办吧!”

孟中华似乎听懂了。他站起来,帮靳峰拿起了大衣。靳峰伸出肥胖的手,向张着的袖筒里伸去。

在靳峰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孟中华突然嗫嚅着说:“靳局,我有个请求,那个萧邦实在讨厌,您能不能找个理由,把他抓了?至少,也别让他再搀和这件事。”

“抓他?”靳峰露出奇怪的表情,“我凭什么抓他?他犯了什么法?他参与调查这起案子,并没有危害到谁。就算他只是一名记者,也还拥有知情权的嘛!况且,我们并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弄不好会惹火上身。我再重复一遍,我们有我们的规矩,而你们是灵活的,懂吗?”

“懂了。”孟中华向他行了个“注目礼”。

他们刚刚离开,一个年轻的服务生走进房间,熟练地从桌子底下取出一个袖珍录音机,放进了衣袋里。然后,他麻利地收拾完桌上的碗碟,将它们放在托盘上。

冷风从车窗里灌入,萧邦打了个寒噤。

“这回你猜错了。”那人叹了口气,对萧邦说,“萧先生,你的确是个注重细节的人,你从我十分关注洋洋失踪,判断我是苏浚航,从道理上是讲得通的。但我的确不是。”

“那你就是叶雁鸣!”萧邦加重了语气,肯定地说。

“你又猜错了。”那人说,“这不能怪你。因为人们的思维,通常都是努力地为自己的所思所想寻找答案,而事实就是事实,与主观无关。萧先生是因为叶雁痕请你帮她查苏浚航和叶雁鸣的下落,因此你一直关注着这两个人的一切,甚至曾怀疑过二人并没有死。但是,萧先生想过没有,一起有260人死亡或失踪的特大海难,找回的尸体却远远不够这个数字,那么,就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这些失踪的人成了鱼虾的大餐,另一种就是还有人没死。”

这当然是个简单的问题。可问题是,没死的人,为何要隐身呢?

“可活着的人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呢?”那人说出了萧邦的疑问,“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逃得性命后,我就猫在大港,开了两年的出租车。”

“那么,你究竟是谁?”萧邦忍不住问。

“我是我自己。”那人说,“到了我可以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什么时候?”萧邦接着问。

“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也许永远都不会告诉你。”那人淡淡地说,“萧先生,你心里可能在想,既然我已经出现了,就是线索,以你的手段,可以让我说真话。我知道你的厉害,像我这样的人,即使再来十个,也不是你的对手。但我必须声明一点,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我不会再将自己的生命看得那么重。死,对我来说,也许是一种解脱。”

萧邦相信。因为,他多次接触到这人的目光。那目光有时凌厉,有时黯淡,闪忽不定。他正要说话,那人突然打开车门,有些吃力地站在车外的雪地里,扭头对萧邦说:“萧先生,请出来一下。”

萧邦拉开车门,绕过出租车,站到了那人的面前。

萧邦这时才完全看清那人的形体。

他中等身材,大约一米七五左右,头发已有些花白了,杂乱的络腮胡子像被狂风刮过的枯草,盘踞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他的年龄,如果仅从面部皮肤判断,他好像只有三十来岁,但那种隐于眉宇间的沧桑,好像已过六旬。无论怎样,萧邦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有一股英气。虽然,这种英气已慢慢地被他收敛,沉入血液里了。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是苏浚航。苏浚航比他高大。再高明的易容术,也很难将身材拔高。

那人轻轻地撩起皱巴巴的棉裤,左腿暴露在寒风里。在白雪的映衬下,萧邦清楚地看见,那条腿已有些变形,小腿肌肉萎缩,上面疤痕累累,有的比铜钱大,有的比铜钱小。

那人将裤管放下,对萧邦说:“看清了吗?”

“看清楚了。”萧邦说,“老兄的左腿,骨头有些扭曲,严重压迫神经,已经瘸了。”

那人叹了口气,说:“好眼力啊。我有几个开出租的朋友,在喝酒时看到我的伤,以为只是皮外伤呢。他们哪里知道,我在腿受伤后得不到医治,胡乱地用布条包扎,最终,布条与血管和肌肉组织连为一体,形成肉芽肿,造成行动不便。你可以想像,一个腿脚不利索的人天天要开出租车,生活有多艰难啊!”

萧邦吸了口“如烟”,将烟斗叼在嘴上,没有说话。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树枝上的积雪纷纷飘落,“我本来该死啊,可是我为什么要活到现在?萧先生,这个问题你本来想问,为什么不问?”

萧邦叹了口气,说:“像你老兄这样的人,如果你不愿意讲,我又怎么问得出来?”

“说得好!”那人说,“萧先生,我调查了你很长时间,觉得你可以信任,这才来找你。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洋洋,是我的孩子!”

饶是萧邦镇定自若,也不禁大吃一惊。洋洋是他的孩子?这未免太离奇了!

那人将身体钉在雪地上,抬眼望着碧波涌动的大海,缓缓地说:“也许,你曾猜想,洋洋这个孩子是苏浚航和林海若生的。这种猜测,在苏氏家族中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但只有林海若和我知道,洋洋是我们的孩子,也是我惟一的亲人。”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去见林海若?”萧邦接过话头,“你既然能够跟踪我而不被我发现,当然知道林海若就在香格里拉饭店。就算你不去见她,约她出来,也不是难事。”

“你又错了。”那人怅然地看着天空。天空万里无云,雪后的晴空和海一样蓝,“林海若虽然为我生下了洋洋,但她并不爱我。”

萧邦弄糊涂了。如果他不是很有耐心的人,早就拔腿走了。这个人说话前后没有逻辑,似乎精神有些失常。

那人居然没理会萧邦,神秘地一笑,竟有些痴了。半晌,他才说:“这是我和海若的秘密。本来,我们发过誓,将这个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但当我知道孩子出事的消息后,我无法入睡。萧先生,你知道吗?我在酒店楼下等了整整一夜!直到你出现了,我觉得我看到了希望。我可以死,但洋洋是无辜的。我请你帮我找到他。只要你帮我找到洋洋,你无论叫我做什么,我都会毫不犹豫!”

这显然是个无理的请求。他让萧邦帮他的忙,却连自己是谁都不愿意说。要是换了别人,肯定不会再搭理他。但萧邦却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恳切地说:“我说过,我会帮你找到洋洋。就算你和林海若对我没有任何报答,我都会这样做!”

那人伸出粗糙的大手,紧紧地握住萧邦的手。那手,像铁一样冰凉。

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那泪水像突发的山洪一样,冲出他的眼眶,淌过他沧桑的脸,隐入枯草似的胡须中。

萧邦曾见过许多人流泪。但只有这次,他才被深深地震撼。

女人的眼泪,像梅雨;男人的眼泪,是山洪。

直觉告诉萧邦,这是个率真的男人。

但一个率真的男人,为什么总是给人讳莫如深的感觉?

那人感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掏出一张纸巾,擦干了眼泪。

“萧先生,让你见笑了!”那人又将鼻涕擦净,掏出烟点上,继续说,“既然你那么坦诚,我也没必要瞒你。我知道你最想知道‘12·21’海难的真相。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实情。”

“请讲。”萧邦来了兴致。他没料到自己调查了一圈,结果会与一名不明身份的人邂逅,获得意外收获。

那人将头扭向一边,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他的讲述,也随着这浓浓的烟雾一起从他的嘴里缓缓地涌出来——

“那天,风真大啊。十几年没遇到这样的大风,海面与天空几乎融为一体。萧先生,你访问过一些幸存者,他们讲述的过程应该就是那样。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内情而已。

“‘巨鲸’号的确存在船舶缺陷,安全措施也很不到位。但说真话,在这条航线上往返的客滚船,到目前为止,总体装备水平超过‘巨鲸’号的还不多。也就是说,‘巨鲸’号客滚船在通常情况下是不会出事的。这里面,的确有人做了手脚。

“叶雁鸣陪同苏浚航到船上后,我的右眼皮一直不停地跳。但要说是叶雁鸣造成了这起海难,显然不能完全成立。他只不过是要执行姐姐叶雁痕的指令,取苏浚航的老命,而并不是想制造海难;但货舱起火,的确是有人特意安排的。汽车上船捆扎的时候,我不在,安检出了问题,汽车里藏了危险品。我查了两年,才知道其中一个叫杜志明的人,是王啸岩的表哥,他的汽车在货舱里爆炸了。但实际上,货舱里爆炸的车辆,不止杜志明那一辆……”

“我知道你是谁了。”萧邦眼睛一亮,突然打断了他。

“我是谁?”那人愣了一下。

“你就是‘巨鲸’号船长邵剑雄先生!”萧邦的目光像箭一般射向那人。

那人扔掉手中的烟头,慢慢地说:“这回,萧先生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