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邦扬起苍白的脸,看了一眼孟欣。

这个一直让孟欣看成谜一样的男人,此时像一只受伤的小兔。只是,他的眼睛还是镇定的,看不出慌乱。

萧邦忍着巨痛,微张发紫的嘴唇,对孟欣说:“本来,我以为你会晚些时候回来……”

孟欣蹲下身去,扶住了他,“赶快去医院吧,你这样挺下去,要出事的!”孟欣说这句话时,明显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就要蹦出来。这次,她是真心的。

萧邦咬紧了牙,递给她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去药店,照着这上面的东西买。尽快回来吧。”说完,他无力地靠在马桶上,微闭双眼。

孟欣再没说一句话。她拿上纸条,将门关死,上街买药去了。

15分钟后,孟欣娇喘着回来。萧邦仍然保持刚才的姿式,只是双眼紧闭,似乎睡着了。

“萧大哥!”孟欣叫了他一声,过去摇他。

萧邦才睁开眼,居然微微一笑,“辛苦了。没事的,受了点枪伤,在左肩上。你会手术吗?”

“会一点儿。”孟欣说,“为什么不去医院呢?”

“我要让我的对手知道,我已经死了!”萧邦说,“我死了,有利于案情的进展。因此,我不能留下痕迹。”

孟欣没有多问,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到我的床上去吧。”孟欣看了他一眼,“你还能走吗?”

“我不但能走,还能够爬窗户。”萧邦还挺嘴硬,“不然,我怎么进得来?”

孟欣没继续跟他说话。她麻利地将药物拿进卧室,将床罩掀了起来,铺了几个大号的黑色垃圾袋。准备停当,萧邦就很乖地趴在上面。

孟欣用剪刀剪开了他潮湿且被血凝结了的衣衫。孟欣惊诧地发现,看上去很瘦的萧邦,扒开衣服后,身上居然很结实,到处都是隆起的肌肉疙瘩,只是皮肤稍微黑了一些。

子弹是从左肩胛骨左侧贴骨擦过,射入萧邦的岗下肌。萧邦递给孟欣一把寒芒四射的匕首。“你知道怎么弄吗?”他问。

“知道。”孟欣接过,将精酒倒在刃上,用火机烧了一下。接着,她递给萧邦一块被浸湿后叠起的新毛巾,萧邦将它含在嘴里。

伤口还浸着血。孟欣消了毒,手握匕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此时必须保持镇静。她知道这种疼痛是常人无法忍受的,必须一次成功。

匕首深深剜入。萧邦的肩膀抖动了一下。孟欣一用力,终于感到刀尖碰到了弹头。她轻轻地转动了一下刀尖,一用力,弹头弹了出来,鲜血随之迸射而出。萧邦的身体强烈地震动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

孟欣熟练地洒上了云南白药,然后用纱布将伤口包扎好。整个过程,不过五分钟。

孟欣将萧邦扶了起来,开始整理床铺。“我这里可没有男人的衣服,要不待会儿我去买吧。”

“不用了。”萧邦满头大汗,长吁了一口气,“你屋里这么热,衣服很快就干了。”

收拾完,孟欣回头对萧邦说:“萧大哥,你被弄成这个样子,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你不怕我……”

萧邦用毛巾擦了一把汗,认真地说:“我想来想去,大港虽大,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所以我只有来找你。”

“你不怕我出卖你?”孟欣突然盯着他。

“我信任你!”萧邦说。

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流突然在孟欣的心里涌起。她避开他的目光,感到鼻子发酸!

她一直活在欺诈的世界里。她的工作使她不敢相信任何人,她也知道任何人其实都不相信她,就连她的亲叔叔也一样。可是,一个仍然有些陌生的男人,在最危急的时候突然来找她,并且信任她!她无法不激动!同时她也非常清楚,以萧邦的能量,他不可能真的“无处可去”!

她说了句“我去收拾洗手间”,便出了卧室。

她进了洗手间,将门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龙泉洗浴中心几乎没有客人。

孟中华跨进包房时,靳峰已躺在床上,半眯着眼。

孟中华做出了个请安的姿式。靳峰一摆手,让他躺到左侧的那张床上去。

“我去了萧邦被杀的现场。”靳峰开门见山,“情况有点复杂,现场留下的线索不多,凶手是作案老手。”

“大约是什么时候的事?”孟中华小心地问。

“看样子是九点到十点左右吧。”靳峰说,“从现场看,应该是三个人。当然萧邦算一个,还有一个瘸子和一个穿皮鞋的人。从脚印上来看,穿皮鞋的这个人,并没有与萧邦进行肉搏,倒是那个瘸子,似乎有些功夫。”

“什么?”孟中华露出惊讶的表情,“靳局是说,现场还有打斗痕迹?”

“有,”靳峰说,“我还是简单向你介绍一下吧。从现场看,萧邦一开始并不知道除了瘸子之外这个穿皮鞋的人。萧邦本人也穿皮鞋,他的脚印很浅。看得出,萧邦到现在还在练功,不得了啊。但另外这个穿皮鞋的人,鞋码比萧邦的要大一号,估计身材要壮一些。”

“可是,以萧邦的精明,怎么会不知道有人藏在暗处?”孟中华不解。

“刚开始我也纳闷。”靳峰顿了一下,继续分析,“后来我看了车轮的印迹,发现这辆车的后轮印迹很深,估计这个穿皮鞋的人,就藏在汽车的后备箱里。”

“这是辆什么车?”孟中华问。

“从印迹上看,好像是辆索纳塔。”靳峰皱了一下眉头,“自从去年,大港市交通部门规范出租车后,多数出租车都是这种索纳塔。这种车的后备箱比较宽,躺进去一个人,还是没有问题的。”

“靳局是说,这个穿皮鞋的人躲在汽车的后备箱里,向萧邦发起了攻击?”孟中华问。

“不是。”靳峰肯定地说,“整个过程,看起来时间并不短。从现场的痕迹来看,可能一开始,那个瘸子与萧邦恶战了一场,瘸腿人不敌萧邦,穿皮鞋的人才出来动用了手枪。手枪曾有掉在地上的痕迹,离汽车只有四步的距离,证明穿皮鞋的人是从车里爬出来,向前追了几步。我猜想,萧邦一见到这个穿皮鞋的人,就开始向海边跑。萧邦逃跑的脚步很凌乱,其间还配合着军队正规的战术动作。这证明,萧邦意识到穿皮鞋的人枪法很厉害,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但即使如此,萧邦还是中弹了。我仔细搜索过现场,没有发现弹壳。瘸子和穿皮鞋的人收拾得很干净。但我也在现场发现了一丝血迹。这丝血迹离汽车停泊的地方并不远,肯定不是萧邦的。我想有可能是穿皮鞋的人的。”

“靳局是说,穿皮鞋的人也受了伤?”孟中华睁圆了牛眼。

“一开始我也怀疑,因为穿皮鞋的人对萧邦实施的是突袭,不大可能会受伤。”靳峰又皱了一下眉,“但后来我顺着足迹追到海边,我发现了这个。”他将一块布条拿出来,交给孟中华。

孟中华接过这块米粉色的布条,见上面用血写着个“王”字,似乎又是“玉”或“主”字。血迹呈黑色,已变得模糊。

“靳局是说,这块布条有文章?”孟中华分析道,“萧邦没有时间包扎自己的伤,而穿皮鞋的人却有。从整个过程来看,瘸子实际上不可能是主使人。那么,受伤的一定是这个穿皮鞋的人。”

靳峰点点头:“是这样。不过你的看法好像有些武断。你怎么知道瘸子不可能是主使人?穿皮鞋的人受伤,是怎么受的伤?是谁留下这块布?留下来干什么?想暗示什么?”

孟中华用左手摸了一下额头,讷讷地说:“靳局,我是瞎猜。现场我也没去过,不清楚,只是瞎猜。”

靳峰扫了他一眼,继续说:“也不能怪你,因为你没有去过现场。我告诉你,那个瘸子,使的家伙是一条九节鞭,很沉的那种,要论功夫,你我不见得接得住。因此,我猜这个计划是分三步进行的:第一步,瘸子以什么东西吸引住了萧邦,希望他能够放弃对‘12·21’海难的调查。如果这个奏效,那他们也没有必要杀死萧邦。但遗憾的是他们还是不了解萧邦这个人。萧邦的固执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任瘸子怎么说,他都是不会动摇的。于是,瘸子实施了第二步计划。第二步就是硬拼。瘸子似乎对自己的功夫很自信,想将萧邦制服。这一步,很多人不理解,但像你我这样练过武的人,都有这个毛病,其实就是一种争强好胜的习惯。这种习惯一旦养成,很难改掉。但第二步瘸子并没占到便宜,萧邦也就放松了警惕。正在这时,穿皮鞋的人突然出现,实施了第三步。这第三步来得太快,萧邦再精明也没有想到。我猜想,穿皮鞋的人出现后,立马就掏枪射击。而萧邦曾经过近乎残酷的特种部队训练,真枪实弹玩过,一看不对,马上就跑。在逃跑过程中,萧邦可能也出了手。他没有枪,可能是利用匕首之类的精短利器,对穿皮鞋的人实施了远距离攻击,以防止穿皮鞋的人连续开枪。显然,萧邦的反击还是起到了一定的阻止作用,因此穿皮鞋的人的枪掉在地上。那么,怎么才能使穿皮鞋的人的枪脱手?我分析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萧邦掷出的利器将穿皮鞋的人的枪击落,另一种就是萧邦掷出的利器射伤了穿皮鞋的人持枪的手。当然,这里所说的手,应该是从肩膀到手腕的任何一个部位。凭我的经验,萧邦如果在静止的状态下,射中穿皮鞋的人的虎口都不是什么难事,但在运动中,萧邦只能选择较大的目标。而穿皮鞋的人既然是对萧邦实施射击,那么,他一定是侧身举枪瞄准,身体暴露的面积就很小。因此,我断定萧邦掷出的利器,一定是射伤了穿皮鞋的人的肩膀!”

孟中华浑身一震。也不知是对靳峰分析能力的敬佩,还是对萧邦有如此手段而震惊。那种表情,就好像自己被一刀刺中了心脏一样。

靳峰没有看他,而是自顾自地说:“当看到这块布条后,我更加坚定我的判断,结果有三:第一,萧邦的确中枪入海,恐怕已经没命了;第二,这是一个经过精心策划的阴谋,瘸子是执行者,穿皮鞋的人是主谋或是监督者;第三,瘸子在现场故意留下这块布,好让我能够找到线索。”

“那……这个穿皮鞋的人,到底是谁?”孟中华问。

“问得好。”靳峰说,“找到这个穿皮鞋的人,就找到了刺杀萧邦的凶手。老孟,你也是专家,你说这个人该怎么找?”

孟中华做出一副深思的模样。半晌,他说:“既然靳局认为这是一辆出租车,可以通过临近出事地点的交通监控录像找到这辆车。”

“要找到这辆车并不难。”靳峰说,“你没来之前,我已经派人查了。是有这么一辆出租车,但这是辆被盗的出租车,早上刚刚接到报案。现在这辆车已经在一个胡同里找到。车是空的。凭穿皮鞋的人和瘸子的作案手段,车上早已经处理过了,很难找到线索。”

孟中华又想了想,突然说:“靳局既然已断定穿皮鞋的人肩膀受伤,那么这个人一定会到医院去治疗。查一下医院收治病人的情况就可以知道。”

靳峰摇摇头:“这个人非常狡猾,不然萧邦怎么会栽在他的手里?从现场看,他当时就已经算准萧邦要逃跑,否则萧邦怎么会轻易中枪?这个人受伤后,马上就包扎了伤口,而且让瘸子清理了现场。这些情况证明,他不会上医院。”

孟中华突然眼睛一亮:“靳局,看来那个瘸子故意在现场留下了线索。依我看,这个字应该是个‘王’字。可姓王的人谁有可能杀萧邦?在我认识的人中,倒有一个人很可能。”

“谁?”靳峰问。

“王啸岩。”孟中华说。

靳峰沉吟了一下,说:“也有这个可能。王啸岩这个人,看似很书生气,但单凭他在蓝鲸二把手的位置上稳坐龙庭,就绝不是盏省油灯。可是,王啸岩杀萧邦的理由呢?”

孟中华回答不上来。他欠身坐了起来,对靳峰说:“靳局,您是不是要我去试探王啸岩?”

靳峰点了点头。

孟中华说:“靳局,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萧邦死就死了吧,反正‘12·21’这件破案子,谁都不希望它沉渣泛起。人都死了,就算查出真相,又能干什么?依我看,不如算了。”

“算了?”靳峰坐了起来,盯着孟中华,“老孟,你也不想想,现在我们连萧邦的来头都没搞清楚。一个身份不明的厉害角色,不明不白地死在大港,事情就这么简单吗?如果上头追查起来,还不是我的事?我能推得掉吗?”

“明白了!”孟中华将脚塞进鞋里,站了起来。

靳峰也站了起来,很友好地拍了拍孟中华的肩膀:“老孟啊,我们是朋友,所以我什么话都跟你讲。你也别着急,事情总会水落石出。这样吧,反正中午也是休息,不如泡个澡,顺便眯盹一会儿。”

孟中华连忙握住他的手,说:“不了不了。我公司还有一些事。我尽快与王啸岩见面吧,有情况,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萧邦侧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睛。

被窝里很暖和,房间的暖气也很烫,深冬的阳光轻柔地抚摸着透亮的玻璃窗。

孟欣就站在窗边,纤细的身影被阳光拉长,横在萧邦的身上。萧邦似乎很累了,他需要休息。

他知道孟欣有好多话要问他,可这会儿他连眼皮都懒得抬。

他很渴,但他知道枪伤后忌喝水。奇怪的是这个孟欣似乎什么都知道,没有给他水喝。他暗自叹息了一声。看来,自己至少要在这里住上一周了。

房间就这样出奇地延续着安静。孟欣呆立窗前,一动不动。

萧邦突然睁开眼睛,挣扎着坐了起来,对孟欣说:“孟欣,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受的伤吗?”

“想。”孟欣转过头来。她刚刚洗完澡,穿了一套洁白的丝质内衣,浑身上下弥漫着诱人的气息。见萧邦睁开了眼,她走过来,在他的背后塞了一个枕头。萧邦便将身体斜过来,将右背靠在枕头上。

“那你为何不问?”萧邦看着她。

“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孟欣妩媚一笑,“况且,像你这样的人,我又怎么能问得出来?除非你自己愿意说。”

萧邦微微一笑,“你倒是挺懂规矩。像你这样的人,如果考军事院校,进总参八局,一定是个能为国家建功立业的巾帼女杰。”

“总参八局是干什么的?”孟欣问。

“这个就不告诉你了。”萧邦突然收住了话,“反正是个秘密机构。”

“萧大哥,你知道吗,当我听说你死了的时候,我伤心得直想哭。”孟欣说。

“我死了?”萧邦一怔,“是谁告诉你的?”

“我叔叔。”孟欣说。

萧邦将有些干涩的眼珠转了转。他立刻就明白了。“孟神通”的消息,通常都是最快的。

萧邦正要说什么,突然,孟欣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孟欣一激灵。她的住处,知道的人非常少。会是谁?

她轻手轻脚地出了卧室,穿过客厅,通过单元门上的“猫眼”向外看去。

她看见孟中华喘着粗气,举起肥胖的左手不停地敲击着防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