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萧邦乘坐的飞机顺利降落在大港国际机场。

飞机上人很少,大约只占了三分之一的座位。在航行的40分钟里,萧邦默默地观察了其他的乘客,并没有发现可疑的跟踪者。

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萧邦戴上墨镜,跟着人流出了机舱,进入通道。大港机场规模并不大,转眼就到了出口。几个举牌接站的人焦急地张望着。我怎么从未遇到有人接站的情况啊,看来自己还是个小人物。萧邦自嘲起来。

但就在他刚刚走出出口的时候,两名年轻警察向他靠过来。

“萧先生好,又见面了。”其中一个警察说。

萧邦一看,原来是上次在大港市公安局盘问他身份的那名警察。

“你好。”萧邦说,“有什么事吗?”

“靳局长知道你从青岛回来,特地派我们来接你。”那名警察说,“本来靳局长要亲自来的,因为有个会,就特地派我俩来接你,说有重要事情找你商量。”

靳峰怎么知道我乘8:20的航班?萧邦心里一惊。他从镜片后面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见两名警察都很友好,便说:“谢谢靳副局长。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客气。”那名警察说,“请上车吧。”

说话间,一辆索纳塔警车开了过来。萧邦随两名警察上了车。这两名警察一胖一瘦,瘦警察就是上次盘问萧邦的那位,陪萧邦坐在后座;胖警察一直没有说话,上车就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

警车出了机场,上了高速公路,风驰电掣般疾驶。

包括开车的警察在内,仨警察在萧邦上车后都没再说话。车内的暖气袭来,萧邦感到一阵燥热,不禁有些烦闷,便没话找话:“靳副局长还好吧?”他问身边的瘦警察。

“挺好。”瘦警察答道。

“昨晚我们通电话时,他怎么告诉我说,今天中午要请我吃饭。不知他这一忙,还算不算数?”

“靳局长说话,当然算数。”瘦警察说,“好像已经安排好了。”

“靳副局长还说,能请到大港的张书记出面。萧邦真是荣幸啊。”萧邦又说。

“这个不太清楚。”瘦警察说,“领导们的事,我们不便过问。”

“看来我真是走运啊。”萧邦自言自语地说完这一句,便也闭上嘴巴,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

警车很快进入郊区,穿过市区,再进入市公安局大院。警车绕过主楼,在楼后面停了下来。三名警察迅速下车,胖警察为萧邦拉开了车门。

“怎么走后门了?”萧邦问瘦警察,“上次来,不是走前门的吗?”

“对特殊的客人,我们都是从后门迎接的。”瘦警察微笑着说,“靳局长可能已开完会了,请萧先生上楼吧。”

萧邦懒洋洋地向后门那边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严肃地说:“警察同志,我要真诚地感谢你们。”

“谢我们什么?”瘦警察有些警觉。但看见其他两位同事配合自己,已呈犄角之势包抄了萧邦的后路,而前面只有一个一丈余高的铁栅栏,便放了心。

“谢谢你们让我省了一百多块的车费!”萧邦在说完这句话时,身子突如猎鹰般蹿起,直奔向那个高大的铁栅栏。

三名警察呆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拔腿追去。但此时的萧邦,已像一只猴子一样,右手一握一根铁栅栏,身子借势倒飞起来。铁栅栏上面是锋利如矛头的铁柄,但萧邦左手稳稳地抓紧了一根铁柄,身体随之弹起,翻落在铁栅栏外。

这几个动作如兔起鹘落,快得几乎无法看清。胖警察最先赶到栅栏前,但只是跳了两下,终是未敢学萧邦,样子极为滑稽;而瘦警察则返身进了车里,亲自发动引擎,掉转车头,欲绕过栅栏追击萧邦。

萧邦翻过栅栏,从容地拍了拍手,穿过大街,向一条小街飞跑过去。

顿时,公安局大院警笛长鸣,四辆警车呼啸着冲出大院,向萧邦逃跑的方向追去。


靳峰目光呆滞地坐在沙发上。警察小陈拿来扫把,仔细地清扫他扔在地上的烟头。

这是他的家,但同时也差不多成了拘押他的所在。幸好老婆出差,儿子住校。不然,他还真没法子向家人解释。

他不能责怪小陈。这是局长的命令,要小陈“照顾”好靳局长。小陈一直跟着靳峰,靳峰不想为难他。

那部红色的电话就放在书桌上。但靳峰知道,任何打进打出的电话,都有人监听。所以,除了抽烟,他动都懒得动一下。

他看看表,时间已是9:40。如果萧邦乘坐青岛至大港的航班,这会儿也应该到了。而到了大港,萧邦一定会来找他。

靳峰脑子突然一激灵。坏了!一定会有人将萧邦控制起来。自己不就是在麻将桌上被控制了吗?张连勤的网,拉得更大!

靳峰心急如焚,但他没有办法,在警局,他毕竟只是副局长。老田的命令,没有人敢不听。

眼看就要成功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啊!靳峰紧紧地握了一下拳头。在中国这个复杂的国度,当一名真正的警察,是那么难!

“小陈,会打麻将吗?”靳峰问正在拖地板的年轻警察。

“副局长,我不会。”小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当警察,就得什么都会。”靳峰说,“把麻将桌撑起来,咱俩打。你不会,我教你。”

“两个人打麻将?”小陈大惑不解。

“就我们俩。”靳峰好像来了精神。


四辆警车迅速包围了萧邦隐没的老渔家胡同。

老渔家胡同是条旧街,总共也不过0.5公里长。两旁是林立的海鲜店铺,路面上油腻腻的,刺鼻的腥味终日不散。

瘦警察的车停在这边的街口,那边街口已有两辆警车停下。十几名警察迅速下车,瞪圆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那架式,恐怕连一只苍蝇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交易的人们都好奇地打量着急速在人群中穿梭的警察。五分钟后,警察一无所获。

整条街,只有一个有些破旧的公共厕所没有搜寻了。十几个警察纷纷向那里聚拢。胖警察问守在那里的瘦警察:“里面看过了吗?”

“男厕所没人。除非他进了女厕所。”瘦警察歪着脑袋,看了女厕所一眼。

“肯定就在里面!”胖警察向女厕所里喊了一声,“里面有人吗?”

没有人声。

胖警察大胆地闯了进去。

厕所里果然有一个人。

一个老女人,头发斑白,满脸皱纹,穿着灰不拉叽衣服,正蹲在蹲坑上痛苦地呻吟。

胖警察的突然闯入吓了她一跳。“流氓——”她张嘴露出黑牙,敞开沙哑的嗓子,怪鸟般叫了一声。

胖警察吓得魂飞魂散,赶紧逃出了厕所。

“有人吗?”瘦警察凑过来问。

“见他妈的鬼,是个老太太。”胖警察一脸晦气,“人早他妈的跑了,咱们还傻子似的在这里转!走!”他忍不住吐了一口痰,头也不回,直奔警车而去。

余下的警察也就散了。

几分钟后,那位老太太佝偻着身子从厕所里出来,颤巍巍地上了大街。她转过街口,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

“老太太,去哪?”司机问。

“去港城区湖南路。”老太太声音沙哑,好像患了重感冒。

当出租车在湖南路停下来时,老太太下了车。她继续佝偻着身子向一个小胡同走去。

胡同里没有人。老太太突然挺直了身子,将花白的头发揪下来,又撕下一个面具,并将羽绒服脱下来迅速翻出里层,穿在身上。

正是萧邦。

当萧邦再次走出胡同口时,他已变成了一个精瘦的老人。

他走进一家卖早点的饭馆。此时饭馆已无人用餐,服务人员正收拾狼藉的杯盘。萧邦要了一杯水,使劲地漱了口,跑到水池边去吐。水池里立即被一种类似墨汁的东西染黑。萧邦放水冲掉后,再回到座位,要了一杯牛奶,一个鸡蛋,一屉包子,认真地吃起来。

他边吃边想着事。看来,靳峰的计划已经失败,张连勤不仅封杀了靳峰的计划,而且还布置人马抓自己。虽然就算自己进了局子,对方想栽赃也要费些周折,但等自己被放出来时,恐怕为时已晚。看来,敌人开始收网了!

失去了靳峰的联盟,事情变得越来越遭。现在,萧邦已陷入被动。

以前,他在大港活动,至少靳峰明里暗里提供了一些协助;而现在,靳峰很可能自身难保,他又处于被追捕的状态。就算警方拿不出什么证据,但他越墙逃跑,也会成为警方的口实——你没有犯罪,拼命逃跑干什么?

倘若警察要抓你,你就是十年足不出户,也能找到理由。

萧邦非常清楚这一点。

萧邦想不出张连勤在靳峰行动前突然发动攻势的具体情况。然而,毫无疑问,张是想掩盖这一切,让“12·21”海难永远沉睡。但他如果要这样做,显然有几个问题需要解决:

1.既然此次复查已暗流涌动,他必须找到背黑锅的人,终究是要有个说法,哪怕是不能见天的说法;

2.所有与海难有关联的人都已知道自己掌握了不少情况,他们一定在想方设法阻止自己,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斩草除根,因为要挟看来是不起作用了;

3.靳峰虽然掌握了不少秘密,但张连勤完全有把握控制住他。顶头上司要找下属的毛病,通常都容易得很,目前来看靳峰很可能已被控制;

4.此案原本已是定案,各方都不想沉渣泛起,张连勤把握住了这种风向,因此操作起来比较容易,他只须找到适当的理由,向上面有个交代就可以了。


这些问题,对于一个正厅级的政法委书记,并不是难事。

萧邦叹息了一声。他感到今天吃的包子,简直味同嚼蜡。

要扳回局面,得寻找新的突破口。对于一个实际上已经沉睡的案子,寻找证据是多么艰难!如果张连勤的网已收,突破口没有了,此次大港之行,不仅会一无所获,还很有可能丢掉老命!

萧邦心乱如麻。他感到了自己的孤独和无助。转眼就到年关,当别人都忙着办年货的时候,他却在陌生的地方,靠化装逃避警察的追捕!

他有些绝望了。想想自己来大港后,洪文光、王建勋、刘小芸、孟欣……这些无辜的人相继死去。本来,自己的初衷是想为260名冤魂昭雪,没想到却又增加了另外4名冤魂……

饭馆门前,几个扛着大包小包的民工正从街上走过。萧邦知道,他们要回家过年了。豆豆还好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机。是该给女儿打个电话了……但他理智地控制住了。他害怕听到女儿的声音,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回家。每次他准备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他都会作剧烈的思想斗争。

他将手机放了回去。他的手接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是那枚船舵。

他猛然一激灵,脑袋里顿时出现了几个画面:


……叶雁痕从梦中惊醒,发现一枚带血的船舵放在她的书桌上……

……当叶雁痕带他进卧室看船舵时,却发现船舵不翼而飞……

……船舵突然出现在苏锦帆手里,苏告诉叶,是从洪文光那里找到的……

……叶雁痕家发生爆炸,现场留下了这枚船舵……


这枚船舵到底有什么秘密?几个画面在萧邦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但他及时拥捉到了一个信息:


每次船舵出现的时候,叶雁痕都在场。

而这枚船舵是叶雁痕送给丈夫苏浚航的礼物,叶雁痕当然能够辨认得出,因此排除假冒的可能。


萧邦继续往下想:


难道苏浚航真的没有死?

可是,如果苏浚航没有死,为何两年来一直没有出现?

假设这枚船舵真是苏浚航用来警示即将遭到报复的叶雁痕,为何要这么麻烦?报复的手段很多,对于像苏浚航这样的人物,设计绝妙的杀人办法并不难,他为何要多此一举?是不是别有用心?

假设苏浚航的确死了,又是谁用这枚船舵来吓唬叶雁痕?居心何在?用这个手段的人又怎么知道一定能够奏效?

由此判断,苏浚航仍然在世的可能性极大。但他为何一直不露面?


这些问题缠绕着萧邦。查案至今,虽然其他问题层出不穷,但这些问题至今仍然是个谜。

他到湖南路来,就是想到已死的孟欣家去探访,看能不能有所收获。但现在天气尚早,此时进孟欣的家门,难免打草惊蛇。前次,他从海里逃上岸后,匆忙潜入孟欣的居所,让孟中华的眼线发现,结果把孟中华引来。要不是随之潜入的小马中间插了一杠,由警察收场,他在那种情况下还真不知如何对付老孟。

想起孟欣,萧邦连一个包子都吃不下了。这个不幸的女人,虽然做了许多错事,但萧邦从来都没有恨过她。

一个身不由己的女人,一颗扭曲的心,她活着,实在太累了。也许,死对她而言,才是真正的解脱。

萧邦又看了看表,此时正是10:30。他突然想起靳峰曾提到大港有个什么“航模一条街”,便问那个正用围裙擦着手的饭馆老板:“老板是本地人吗?”

饭馆老板点点头:“大叔来大港玩?”

“探亲。”萧邦说,“我儿子在这里工作。”

饭馆老板“哦”了一声。

“我想请问一下,这附近有没有卖航海模型的商店?”萧邦问。

“有啊。”饭馆老板说,“您顺着这条街往南走,第二个十字路口往西,那一条街都是。”

“一条街都是?”萧邦很好奇,“有人买吗?”

“那条街叫海运街,大港海事大学就在那条街上。”饭馆老板很热情,“很多航海方面的东西,都能在那里买到。大港是个航运中心,很有历史喽。大叔是第一次来吧?”

“是。”萧邦站了起来。付完账后,他顺着饭馆老板所指的方向走去。


小陈很聪明。

麻将他虽然不会打,但也见人打过,牌还是认得的。靳峰不敢教他复杂的玩法,便教了他最简单的“北京麻将”。小陈一会儿便基本掌握了。

“做一名真正的警察,什么都得会。”靳峰边教他打牌,边说,“尤其是搞侦破的警察,必须对三教九流有所了解。社会是个海洋,不是大学课本上的死知识。”

小陈不住点头。

“社会越来越复杂,做警察很累,做一名真正的警察更累。”靳峰自顾自地点了一根烟,接着说,“你也看到了我的下场,你也清楚这是为什么,但我竟毫无办法。”

“靳局长,我……我对不起您!”小陈低下头,“但这是田局长的命令,我不敢违抗……”

“小陈啊,这事跟你没关系。”靳峰说,“说实话,你认为你有本事看得住我吗?我上头没人,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要不然,凭老张那德行,也想控制我?玩儿蛋去吧!”

这是靳峰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小陈吓得脸有些白。

“实话告诉你,只要我一出门,就会有人盯住我。老田派你来,是怕我没有对脾气的人说说话,烦。这件事情,老田也没有办法。他明年就退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全身而退,划个圆满的句号,懂吗?”

小陈不住点头。

靳峰突然把牌面一翻,又是一个清一色。小陈佩服得五体投地。

靳峰说:“你跟我玩了六把,每把我都和一个名堂,你却总是叫不了牌,有啥体会没有?”

小陈摇头。

“告诉你,打麻将就跟人生一样。”靳峰深深吸尽最后一口烟,扔了烟头接着说,“刚学打牌的人,总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好牌都让别人抓走了,这就跟你们刚毕业时一样,有的分到基层,有的分到省局市局,还有的进了中央机关。所以,抓牌很重要,抓了好牌,胜算的几率就会高一些。”

小陈点头。

“可是,运气也不能保你一定赢。譬如这两把牌,你上手的牌都比我好,为什么我反而赢了?就是因为你不会运作,只盯着手里的牌,没有研究场子里的牌。一个懂得牌理的人,除了眼明手快,还得算准对方手里的牌和底牌,所以不会打错一张。这就跟同学、战友、发小一样,起点都是一样的,甚至有的人起点很低,但最终却赢得了胜利,其关键在于那颗心。用心做人做事,用心琢磨牌,哪有总是输的道理?”

小陈张大了眼睛。原来,靳副局长是借麻将给他讲人生道理。

但听靳峰又接着说:“每一个学玩麻将的人,开头都总是输。那些高手往往都是输得差不多只剩下裤衩了,才深刻反省自己的过失,潜心研究,最后掌握了高超的技术;人生也是一样,总是失败的人,一旦从失败中汲取教训,就会发掘出新的智慧,最终反败为胜。凡是成大器的人,往往是输九次,赢一次;九次小输,一次大赢。你可能听人说我靳峰破案如神,好像真是神探。实话告诉你,我也是经过无数次失败后,才总结出了一些经验。所以,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让失败彻底磨灭了雄心。”

小陈琢磨着靳峰的话,似乎觉得靳峰另有所指。

“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其实都是赌徒,只不过下注有大有小而已。别看你现在赢不了我,但若干年后,你很可能远胜于我。因此,没有永远的胜,也没有永远的败。”靳峰继续说。

“靳局长是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事情?”小陈眨巴着眼,问。

“有。”靳峰将目光投向远方,“除非这件事情,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譬如大家知道的岳飞,未能施展抱负,被害死在风波亭。从简单的胜负来说,他是败了;但从历史长河来看,他已成为永恒!”

小陈若有所思地点头:“靳局长说得是。看来,世间惟有精神的力量无敌。”

“是的。”靳峰满意地点了点头,“正义无敌!”

小陈突然感到热血上涌。他站了起来,向靳峰敬了一个礼,严肃地说:“请靳局长指示,民警陈一中保证完成您交给的任何任务!”

靳峰拍了拍肥手,微笑着还了一礼,说道:“你是一个可造之材,我没有看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