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运街是一条略显幽静的小街,窄得只能容得下两辆汽车并排驶过。时近中午,街上行人并不多,各店铺的生意都很清淡。

卖航海模型的店铺只有十四五家,并非像那个饭馆老板说的“整个一条街都是”。萧邦从第一家开始逛,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店主们都见怪不怪。凭他们的经验,这个老头子买的可能性极小。

航海模型大同小异,有帆船、宝船、楼船、军舰、潜艇、水翼飞船、豪华邮轮等,甚至连各种船坞都有,古今中外,种类齐全;船上配套产品也名目繁多,惟妙惟肖,应有尽有。这些模型的材料,有镀金的、实木的、塑料的、纯金属的,还有纯银制作的船上部件,如舵、锚、帆、桨等。由于大港是旅游城市,内地旅客都喜欢到这里来选购一些制作精良的航海模型,收藏或当礼品送人。夏天是旺季,冬天的人气要差很多。

逛了几家,萧邦发现这些店铺,经营的产品各有特色,有的主要经营大型模型,有的却是专卖精巧模型,还有的专卖材料,便于喜好者自己设计、组装。这真是非常有趣事情。萧邦想,等“12·21”海难一案结束,一定买一些材料带回去,与豆豆一起组装,然后做成饰物,装点房间。

逛到第七家店时,萧邦陡然眼前一亮。因为,这家店几乎专卖船舵。

各式各样、各种材料的船舵挂了一墙,明净的玻璃罩里,比较值钱的船舵模型更加抢眼,真有一种金碧辉煌之感。

但萧邦的眼睛,却被挂在墙上的一组船舵吸引住了。

因为那一组船舵,和他怀里揣的那个船舵实在太像了。直径也只有寸余,均为八个手柄,木材密度很高,都很精巧,看上去沉甸甸的。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聚精会神地修指甲。萧邦走上前去,向中年人打了个招呼,指着一枚船舵说道:“老板,这个多少钱?”

中年人抬头看了一眼,说道:“那是红木船舵,五百块一个。”

“五百块?”萧邦说,“这么贵?”

“不贵。”中年人说话干脆,“这是手工制作,工艺精良,丝丝入扣,要几天才能做成一个。”说罢,取下一个,放在玻璃柜台上。

萧邦拿起,仔细端详。果然,这船舵手感极好,接缝处不露痕迹,浑然天成。萧邦用手指弹了弹,舵柄发出沉闷的声响。

中年人又取下一个。萧邦一看,大小差不多,但仔细比较,仍然能够看出有一些细微的差异。譬如舵盘,虽然都是标准的圆,但其圆润程度和厚度都不一样。

萧邦说出了这个发现。中年人如遇知音,大声赞道:“老先生好眼力!实话告诉您,这些船舵,每一个都是绝版,绝不是模具生产,因为它们全部由手工制作而成。”

“不知这位制作高手是谁?”萧邦问。

中年人说:“当然是一位航海专家。不过他早就不干航海了,现在喜欢上了这个。”他指了一下琳琅满目的各种船舵模型,“这些,全部出自他的巧手。您别看这条街上的航海模型很多,但只有本店的东西,才能称得上是真正意义的上作品。”

“所以你卖得这么贵?”萧邦说。

“工艺有价,智慧无价。”中年人说,“老先生是位行家,当然知道本店的作品,件件有创意,件件有品味。五百块,吃顿饭而已。但如果收藏了一件珍品,其意义就不一样了。”

“老板是个营销专家。”萧邦露齿一笑,“看来我不买都不行了。”

“老先生真会开玩笑。”店主爽朗一笑,“货卖识家。这样吧,今天咱俩投缘,老先生看着给。从一块钱起,您愿意出多少,就出多少。”

萧邦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讨价的店主,反倒为难了。他突然灵机一动,说道:“老板,五百块就五百块,我买。但有一事相求,请你帮忙鉴定一下这枚船舵到底值几个钱?”说罢,从衣服里拿出那枚船舵,递给店主。

店主接过,放在手心仔细端详。末了,取来放大镜,又开始研究。萧邦见店主面色凝重,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半晌,那店主说:“敢问老先生,这枚船舵从何而来?”

“朋友送的。”萧邦说。

“这绝非中国产品。”店主说,“说实话,我干这行也有些年头了,对各种材质尤其是木材比较了解,但这枚船舵的木质,我竟说不上来。我想,这种木材密度极高,好像是地中海一带的。”

萧邦心下一惊。看来这个店主,倒也不是假冒的行家。这枚船舵是叶雁痕从希腊带回来的,多半是当地的产物。

萧邦眼珠一转,故意叹了口气:“唉,想不到我找了不少所谓的专家,竟然没有一人能评估这枚船舵的价值!”

店主面露难堪之色。他呆了半晌,突然对萧邦说:“老先生,请稍候,我去去就来。”

说罢,转身打开柜台后面的一扇门,走进里屋去了。

大约三分钟后,店主从里屋出来,笑容满面地对萧邦说:“老先生,正好今天有一位专家在这里,他已答应帮你鉴定。里面请吧。”

萧邦心里一阵狂跳。他抑制住这种兴奋,进了柜台,向那扇小门走去。

进屋后,店主把门关上了。

这是一间约有30平方米的屋子,亮着灯,屋内摆满了各种制作模型的器材。

一个高大的背影对着萧邦,那人正专心致志地在制一个模型。

那人头也不回,略显苍凉的声音传进了萧邦的耳鼓:“萧邦先生,我已在此恭候多日,没想到直到今天才等到你的大驾,真是幸会。”

萧邦不由得浑身一震。


靳峰穿了一件肥大的棉衣,扣上一顶帽子,戴了一副墨镜,急匆匆地下了三楼,快步向小区外走去。

当他走到小区大门口时,四名便衣围了过来。

“靳局长,要去哪里呀?”其中一名便衣问。

靳峰哼了一声。

“请靳局长不要为难我们。”那名便衣摊了摊手,“平时兄弟们都听您的话,您就休息两天吧。”

靳峰摘掉墨镜,四名便衣大吃一惊。原来,“靳峰”是小陈。

“陈警官?”一名便衣失声道,“靳局呢?”

“靳局让我下楼买烟。”小陈晃了一下手里的一张百元大钞。

四名便衣二话没说,转身飞跑上三楼。

靳峰的房门开着。四个便衣找了个遍,可哪里还有靳峰的影子?

一名便衣哆嗦着手,掏出手机,战战兢兢地汇报:“田……田局长,靳局长……他……他……”

“靳局长怎么啦?”电话那头平静地问。

“靳局长不见了。”便衣深吸了一口气,才把话说利索。

“怎么不见的?”电话那头冷冷地问。

“是陈一中扮成靳局长,假装下楼买烟,放走的。”便衣将责任往小陈身上推。

“知道了。”电话那头还是很平静,“你们四个,继续守在那里,不要告诉任何人,就当靳局长还在屋里。懂了吗?”

“是!”便衣“啪”地立正。

“还有,你告诉小陈,继续扮成靳局长的样子,每天在窗户前晃几下。记住,要学得像,懂了吗?”

“是!”便衣的汗水从额头上汩汩流出,但心却放稳了。


那人放下手中的器具,慢慢地转过身来。

他身材高大,一张国字脸,头发已有些花白,脸部僵硬,毫无表情。只有那双眼睛,虽然略显黯淡,但仍藏有慑人的寒芒。

“原来是苏浚航先生。”萧邦摘下发套,露出了真面目,“并不是我来晚了,而是我认为苏先生已经不在世上了。”

“我实际上已经不在世上了,只是残躯还活着而已。”苏浚航示意萧邦坐下,“我一直在等你来。确切地说,当你踏上大港这片土地,我就知道你终究会来找我。因为,你一直怀疑我没有死。”

“何以见得?”萧邦接过苏浚航从暖水瓶里倒的一杯水,说了声“谢谢”。

“因为你一直想知道这枚船舵的秘密。”苏浚航从小桌上拿起店主送来的那枚船舵,“谜底总会有揭开的时候。况且,这个谜实际上并不复杂。”

“恕萧邦愚钝,直到现在,也没想出这枚船舵到底有什么秘密。”萧邦自嘲地笑了一下,“或许,我是侦探小说看多了,总认为某个特殊的物件,一定有什么秘密吧。”

“没想到萧先生倒很谦虚。”苏浚航仍然面无表情,说话时嘴角总会轻微地抽动一下,“这枚船舵本身并没有秘密。如果一定要找出秘密,那么,这个秘密就是我。”

“你?”萧邦不解。

“船舵出现,证明我还活着。”苏浚航淡淡地说。

这本是个非常简单的问题。

其实世间许多问题都非常简单,是人为地复杂化了。

萧邦微微一笑:“你看,我们这些人,都将它复杂化了,总是以为这枚船舵有什么秘密,同时总是猜测你不在人世了。”

“其实在萧先生的心里,是能够判断我还活着的。”苏浚航说。

“为什么?”萧邦喝了两口水后,心情就变得异常平静了。

“第一,你知道这枚船舵是我随身携带之物,只有极少的人知道它是叶雁痕送给我的,它在,我自然在;第二,船舵是假冒的可有性几乎没有,它再次出现,一定有它的目的,而我作为这起特大海难的当事人,是在借船舵说话;第三,你对苏家的背景有所了解,当林海若来大港后洋洋突然失踪,你就怀疑此事似乎跟我有关;第四,以你的侦破能力,自然对这枚船舵仔细研究过,已断定它本身没有秘密,所以你也在等我出现。今天你来到这里,就是想从航海模型的交易市场寻找新的突破。因为,你知道,就算你不找我,我也会找你,尤其是现在这个关键时刻。”

萧邦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说:“你为什么也想找我?”

“因为这起案子,非比寻常。”苏浚航顿了一下,继续说,“我逃生后,便默默调查,找到了一些线索,同时也渐渐明白:在大港这个圈子里,无人能够一举翻案,除非借助强大的外力。说得明白一些,‘12·21’海难已成铁板一块,除了那些死难者,极少有人真正想翻案。当然,这其中有一个人,一直也在默默关注,但他也显得力不从心。”

“这个人是谁?”萧邦问。

“就是靳峰副局长。”苏浚航说,“应该说,靳副局长掌握的材料比较全,在参与专家调查组时,他已经大致有了一个轮廓。但那时风云激荡,与这起海难有关的人更是人人自危,靳副局长认识到以自己的能力,无法左右这起海难的结局,因此按兵不动,等待强劲的外力。”

萧邦点点头。对这一点,他实际上已非常清楚。

“而萧先生就是这个外力。”苏浚航继续说,“当然,将你看成这股外力的前端,可能更准确一些。”

萧邦笑了笑,说道:“当我走进这家店时,我就有种感觉,觉得摆在前面的那些作品,凝聚着一种悲愤。”

“哦?”苏浚航目光一闪,“难道萧先生能从那些模型上看出制作者的情绪?”

“正如店主所言,那些作品,是出自一位专家之手。”萧邦正色说,“这些船舵,虽然大小不一,但每一件作品都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那就是制作者下刀狠、重、稳,有时甚至手在颤抖。虽然经过修改,填补了缺陷,上了色,但如果用手仔细触摸,仍然能够感觉出那种深深的悲愤已刻印在船舵上。”

苏浚航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萧先生所言极是。但请你想一想,一个死里逃生、背负罪责、心怀大恨的人,又如何能让心静如止水?不过,还是因为我修炼不够啊。”

萧邦说:“苏先生过谦了。我想,任何人有你一半的遭遇,可能早就崩溃了。而苏先生却能静静地在这里制作模型,以宣泄愤懑,令萧邦佩服!”

这句话说得真诚,苏浚航的嘴角不禁猛地抽动了一下。

“我其实不应该再活着。”良久,苏浚航才涩声说,“我应该同遇难者一起远去,离开这个世界……但我活着,是为了讨回一个公道!”

公道?萧邦心里一沉。他非常想知道两年前12月21日这天,“巨鲸”号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对于像苏浚航这样的人,如果他不愿意说,问破天也白搭。

所以他没有说话,但做出了一个倾听的姿式。

“我知道萧先生非常想知道出事那天,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苏浚航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萧邦,“那是一场噩梦!无数次,我都在夜半被这个噩梦惊醒。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我虽然经历了那场灾难,到现在也未完全搞清楚到底是谁制造了这起海难。也许,很多人都认为,只有亲历者才最清楚真相,而事实上,真相不在船上。”

“什么?”萧邦略微吃了一惊,“难道出事的当天,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那倒不是。”苏浚航说,“‘12·21’海难看似是一个突发事件,但实际上它是诸多因素的集合体。这里面,有阴谋,也有客观的巧合。”

“你所说的‘客观巧合’指的是什么?”萧邦问。

“简单地说,就是海况和船况。”苏浚航说,“我查过资料,应该说‘12·21’海难发生在当天,海上突然出现的风暴,是百年不遇的。也就是说,即使这条船上没有任何阴谋,海难悲剧也将不可避免地发生,只是程度可能没有那么严重而已。因为‘巨鲸’号客滚轮,本身就存在船舶缺陷,稳性和救生设备都很差。这条船,原本是日本制造的旧船,经过改装后卖给我们的,其适航水域是按日本近海海况的要求来设计的,不适合出事海域的海况。这一点,我有责任,因为这条船,是我批准购进的。而且,出事的当天,我就在船上做安全检查。萧先生,我是一个罪人,我对不起那些遇难者和他们的亲人!”

萧邦略感意外。苏浚航说来说去,竟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他继续喝着水,没有说话。

“当然,我讲这些,并不是为那些不法分子开脱。”苏浚航沉声说,“这起海难的发生,的确有人做了手脚。我也是在逃生后才慢慢找到一些线索,觉得事情远非我想像的那么简单。”

“如果苏先生愿意,我很想听听当天船上的情况。”萧邦终于忍不住说,“也许,这样对我们共同研究这起案子有所帮助。”

“请萧先生不要着急。”苏浚航淡淡地说,“其实,萧先生拜访过三位幸存者。他们各自描述的情景,其相同部分就是当时船上的状况,只是我知道得更多一些而已。我既然请你进这间屋子,就会一五一十地将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你,请放心。但当前的问题是,所有的谋划者都不在船上,而他们才是需要认真分析的。”

“苏先生是说,所谓的‘谋划者’不止一个人?”萧邦问。

“萧先生这是多此一问。”苏浚航直言不讳,“我俩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可不是第一次见到你;我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制作模型,但也在默默关注这起海难的每一个动向。萧先生一到大港,便将死水掀起狂澜,屡屡识破假相,逼得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坐卧不宁,说明萧先生并非一般探员可比,除了自身智勇超群,恐怕还有坚强的后盾。这些,也是我决心找你的原因。”

“决心找我?”萧邦很纳闷。

“是的。”苏浚航说,“在你住进大港市人民医院后,我曾探望过你,不过你不知道而已。可惜,那天晚上找你的人太多,我无法进入病房,只是暗示叶雁痕你有危险,就离开了。”

对苏浚航说的这个情节,萧邦原本不知,但还是冷冷地打了个寒战。看来,这个苏浚航,也颇有深沉的心机。

“说来也巧,”苏浚航又补充说,“那晚,我潜入医院后,躲在值班室对面的仓库里,就看见孟欣进了值班室,将值班护士打昏,再换上护士的衣服。我当时心里一惊,知道她将对你不利,于是就静静等待,一旦发生意外,我便会匿名报警。但她的计划失败了。她逃下楼后,我悄悄跟了过去,却意外发现了几个根本没想到的情况:在医院的院墙东侧,小马给了孟欣一支枪,要她再次刺杀你;在医院的院墙西侧,靳峰副局长正打电话部署警力;在医院对面的胡同口,三个黑衣人正在抽烟,不时向你住的那个病房看去。我估摸着,今晚这家医院得热闹了,而叶雁痕还在楼道里喋喋不休地与锦帆争吵,这势必成为这几组人员实施计划的障碍,于是我返回医院,将叶雁痕和锦帆引开,好腾出空间让这些人一一登场。萧先生,说句实话,你也别多心,当时,我只想看看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从而填补我一直没有想清楚的问题,并没有过多地考虑你的安全问题,请原谅。再说,我见靳副局长已部署警力,料想你不会有多大危险。”

不会有多大危险?要是孟欣枪里的子弹是真的,真的一枪毙了我呢?萧邦心里冷笑了一下,但脸上只是淡淡一笑:“苏先生不必自责,萧邦命大,轻易死不了。”

苏浚航对这个问题似乎并不关心,只是点到为止。他没有再表示歉意,接着说:“引开叶雁痕和锦帆后,我返回医院附近的岱家胡同,欣赏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打斗。当然,最终,是萧先生胜利了,我也从中获得了一些有用的信息。直到靳副局长来收场,我才离开。”

萧邦略微一惊。看来,这个苏浚航,也是练家子。否则,凭自己的听力,即使他躲在较远的暗处,也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于是他哈哈一笑:“没想到苏先生也是练武的高手啊。”

苏浚航并没有否认:“萧先生过奖了。高手谈不上,比起萧先生和小马就差远了,甚至连老孟和靳副局长都不如。但我七岁开始练武,三十多年来很少间断,总还是有些基础的,不然我在蓝鲸的工作压力这么大,如何扛得住?不过,练武一事,除了父亲,连叶雁痕都不知道。”

萧邦注意到,每当提起叶雁痕时,苏浚航总是全名相称,不像苏老船长、靳峰等人对叶雁痕的称呼显得亲近些。这对作为叶雁痕丈夫的苏浚航来说,有些异样。

但这种事情毕竟涉及隐私,萧邦不便直接发问。

苏浚航接着说道:“倘若我没有这点功底,断难在那次海难中生还。你可能很奇怪,为什么我和你说话时毫无表情?我可以告诉你,是因为我在那次海难中面部严重烧伤,逃生后在朋友的帮助下做了面部手术。”

这一点萧邦已经猜到了。

“现在,我可以给你讲述那场海难了。”苏浚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噩梦开始的时候,是一个温馨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