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12月21日,清晨。

苏浚航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了。

虽然,现在他仍然和叶雁痕住在同一幢别墅里,但他们早已分居。

苏浚航开门,见叶雁痕站在门口。

今天的叶雁痕化了淡妆,楚楚动人。苏浚航觉得,她已有很长时间没这么漂亮过了。

“早餐做好了。”叶雁痕微笑道,“雁鸣来了,正在客厅等你,说有事要向你汇报。还有,浴缸里的水已经放好了,试试我新买的沐浴露吧。”

“谢谢!我洗完就下来。”苏浚航心里一暖。这段时间太累了,妻子一直和他冷战。没想到这个奇冷的冬日,她破天荒地表露出一个妻子温柔的一面。

浴缸里的水很热。苏浚航闭了眼,默默想着心事。这些年来,他的确冷落了妻子,因为他本不爱她……他爱的是另一个神仙般的女人,但又无法成为眷属……除非,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她和他。

对于强硬的叶雁痕,苏浚航一直在排斥她,尽量从她身上找缺点和毛病。她不优秀吗?优秀;她不善解人意吗?她甚至可以一眼看破丈夫的心事。可是苏浚航就是无法从心里爱她。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雪花狂舞的晚上,父亲苏振海燃起一支雪茄,郑重地对他说:我们欠叶家的,所以你必须娶雁痕为妻,这是你作为蓝鲸继承人的重要条件。

父亲对他太过严厉,近乎苛刻。从小,父亲总是为他设计好一切,甚至连买什么笔、吃什么水果都为他列得很详细。他每次在接受这种刻意的安排时都十分愤懑,但对这类安排又形成了无法摆脱的心理依赖。他常常感到,自己是一个模型,由父亲粗大有力的手雕琢而成。

而叶雁痕,其实也并不爱他。过早失去亲人的叶雁痕处处表现出刚强,但实际上内心非常脆弱。她过早地恋爱了。但那是一场短命的爱情,男方是个虐待狂,将叶雁痕的依赖当成了发泄的有利条件,结果自然是两败俱伤,各自的心灵都留下了阴影。苏浚航在新婚之夜发现叶雁痕已非处女,心上就打了个结。本来,叶雁痕准备将一切告诉他,但苏浚航的态度让她顿生逆反之心,隔膜便与日俱增。

现在,已过不惑之年的苏浚航,事业如日中天,渐渐地明白了人生诸多道理,对自己没当好一个真正的丈夫也有些内疚。特别是今天早晨,他突然发现妻子其实并不比他碰到过的任何女人逊色。一个刚强的女人一旦温柔起来,还真带有某种强劲的诱惑。

他突然感觉身体的某个部位热了起来,心脏开始卖力地工作。他三下五除二冲净身上的泡沫,进了卧室,有些猴急地给楼下的叶雁痕打了个电话。

两分钟后,叶雁痕进了他的房间。苏浚航一脚将门踢死,扑向叶雁痕。

粗重的喘息声回荡在房间。

十分钟后,苏浚航像烂泥一样摊在床上。叶雁痕披衣起床,一抬眼就看到了那枚放在床头柜上的船舵。

“没想到,你还带着它。”叶雁痕轻抚那枚船舵。

“我会一直带在身边。”苏浚航说,“因为它是你送给我的。”

叶雁痕有些感动,将沾了几滴泪珠的脸,埋向他宽阔的胸膛。


今天的早餐很丰盛,苏浚航的胃口也特别好。

“一定要去吗?”他对埋头吃饭的小舅子叶雁鸣说。

“快到年底了,我想应该去一下。”叶雁鸣说,“每年交通部对春运安全工作都十分重视,但安全工作并不好抓,一方面公司基层管理人员比较麻木,另一方面,乘客的安全意识更是淡薄。如果总裁出面,随船检查,在航行中发现的一些问题,就可以及时得到纠正,同时还可以向旅客宣传一下安全防范知识。我们这些人,讲了百遍也没人听。而姐夫是总裁,说话有分量,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你看呢?”苏浚航扭头问正慢慢喝着牛奶的妻子。

“雁鸣说得有理。”叶雁痕说,“我看这样吧,雁鸣就陪你姐夫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行。”苏浚航想了想,说,“几点的航班?”

“下午吧。”叶雁鸣说,“最近云台轮渡公司的一条船起火了,上面抓得很紧。我们就坐下午到云台的‘巨鲸’号吧。”

“好。”苏浚航说,“这条船自从买回来后,我还没上去过。正好,我上午有点事要处理,下午你就辛苦一趟,陪我去看看。”

叶雁鸣点点头。他的姐姐又叮嘱道:“最近你姐夫很累,你要照顾好他。”

“知道了。”叶雁鸣答道。


苏浚航开完会,已是下午一点半钟。

他出了会议室,便见叶雁鸣站在楼道里等他。

“找我有事?”苏浚航问。

“该走了。”叶雁痕有些焦急,“船可能都开了。”

苏浚航才想起下午要到船上去。他立即作了指示:“跟老邵打个电话,等等我们。”说完便进了办公室,迅速地换了衣服。

苏浚航带着叶雁痕赶到船上时,船还未开。不少乘客出了船舱,乱哄哄地议论着什么。

“怎么不开船?”苏浚航问船长邵剑雄。

“报告总裁,预报说下午海上有风浪。”邵剑雄也是原大港海运学院毕业,算是苏浚航的学弟。当这个船长,还是苏浚航亲自点的将,当然老头子也是同意的。

“几级?”苏浚航问。

“预报说七级以上。”邵剑雄说,“海洋气象预报通常都比较模糊。”

“你看呢?”苏浚航说。

“我看可以开航。”邵剑雄说,“今天的车辆较多,都装好了,不开航会比较麻烦。”

“到了船上,我听船长的。”苏浚航看了一眼阴沉的天。海洋气候可真怪,上午还晴空万里,下午就阴云密布了。

“那就请总裁和叶总进舱。”邵剑雄说,“我特意安排了两个单间。”

“不用了。”苏浚航说,“别搞得那么麻烦。我是来工作,不是来享受。况且,我还有些事情要与叶总商量,就住一起吧。”

“还有,要向旅客广播将会出现风浪的情况,”苏浚航补充道,“如果有的旅客想下船,要尊重旅客的选择。”

邵剑雄只好从命,赶紧派人去布置了。

苏浚航带着叶雁鸣上船后,首先检查了货舱。最底层的货舱装了不少严重超载的货车,将汽车轮胎压得变了形。苏浚航看了看固定架,发现有的车辆只是象征性地卡在那里,估计船一晃动,车辆就得位移。

“怎么搞的?”苏浚航盯着身后的邵剑雄,严肃地说,“就这样搞法,安全能过得去吗?部里下发的《货物绑扎手册》,你们学习了吗?”

邵剑雄面上一红,说道:“最近这条航线特别繁忙,航行频繁,航次安排得很紧,有时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装卸时间,哪里来得及?带车旅客经常抱怨装卸太麻烦……”

苏浚航有点火了:“这是理由吗?人命关天,不要一味迎合旅客的要求。上次你们云台轮渡的‘通汇’轮因汽车碰撞溢油起火,部里通报批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邵剑雄连连点头,额头上都有些汗了。

“车上都装的是什么?”苏浚航指着被帆布捆扎得密不透风的满车货物。

“这个没法一一检查。”邵剑雄面露难色,“进港时,港口安监部门已经查过了。”

苏浚航皱了一下眉头,对邵剑雄命令:“组织船员,严格按照部里的要求检查车辆捆扎,尽可能地对货物进行检查。如果有问题,及时解决;解决不了,宁可不出航。”

“是!”邵剑雄擦了一把汗。

“另外,让大副检查救生设备。”苏浚航又补充道。

船长便去行动了。苏浚航带着叶雁鸣,走进了客舱。

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后,船上基本安顿停当,“巨鲸”号解缆拔锚,鸣笛起航。

“巨鲸”号一开始的航行很顺利。苏浚航坐在一等客舱,几乎感觉不到晃动。

叶雁鸣作为蓝鲸的安监部总经理,自然对国内外航线的安全比较了解。苏浚航平时忙于公司兼并和国际事务的运作,这一块关注得不多。今天趁着与小舅子在一起,便详细地问了关于船舶安全的方方面面。叶雁鸣是勤勉之人,对答如流。这让苏浚航很满意。

由于叶雁鸣是妻子的亲弟弟,苏浚航又和他姐姐处于冷战状态,故平时有意回避他;叶雁鸣自然知道姐姐和姐夫的关系,难免有些尴尬,故如果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也不去找姐夫。今天与姐夫同处一室,便将一些平时可报可不报的工作向总裁一一汇报。苏浚航认真听完,才感到这条航线的安全形势非常严峻。

“你是说,这条航线上的救助基本处于无效状态?”苏浚航问,“不是说云台救捞局的救助能力排名全国第三吗?”

“全国第三指的是救助船的总吨位。”叶雁鸣说,“但这些船大多数都在从事经营活动,并没有作好随时待命的准备。别说云台救捞局,就是全国的救捞系统,几乎都处于这种状态。因为,全国救捞系统每年大约需要维护经费2.5亿元,但国家每年的拨款不足1千万,现状就是如此。”

苏浚航沉默了。他深知海上运输是个高风险行业,特别是近年来海峡两岸经济的发展以及欧亚大陆的交通繁荣,使这个海湾成了繁忙的黄金水道。可是各航运企业过度追求经济利益,漠视生命财产安全,频频出现海损事故。此次,自己一上船,就发现了许多安全隐患,着实令人焦心。

他在内心深处叹息了一声。看来,还是老爷子有远见啊。当初,老爷子就不同意蓝鲸出资组建云台轮渡公司,认为别看现在有利可图,将来肯定后患无穷。可是,他并没有听。在他正式接管蓝鲸后,他发现自己原本不必对老头子言听计从,也能办成事。成功操作两家合资公司上市、成功建立海外中心等得意大手笔,让他感到老头子落伍了。苏浚航在成功的喜悦中认定,公司下步必然选择兼并之路,必须迅速掌握近海运输的主动权,因为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为近海运输提供了便利条件,而国内中小航运企业处于无序竞争状态,倘若通过兼并的方式逐一完成对这些企业的整合,必将取得战略性的成功。进入新的世纪,苏浚航已明显感觉到“新航海”时代已悄然来临,全球航运中心东移已成不争事实,谁先掌握这个主动权,谁就是未来的海上交通霸主。

但是,今天苏浚航看到的一些细节让他猛然一醒:国内航运状况,要想快速赶上国际水平,恐怕需要一代人的奋斗。这里边,主要是管理意识和民众意识太落后了,大家只为追求短暂利益,两眼盯紧钱,缺乏长远的目光。整个国家都是如此,又如何能要求哪一条船、哪一位船长严格执行安全标准?

苏浚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觉得今天来对了。以前,在办公室看到的都是经过粉饰后的汇报材料,一线操作情况,他了解得少。叶雁痕曾几次提醒他最好抽空到船上去感受一下,他总是不屑。自己就是搞船出身,全球各大港口几乎都去过,还用得着再去补习这方面的知识吗?但是今天,他一上船,就嗅出了一种令他紧张的气息。他突然觉得,妻子的很多见解,原本正确。

一个想法突然形成:等这次检查完毕后,应找妻子好好谈谈。以前,自己的确对不起她。至少,她该得到应有的尊重。就算离婚,也要说到明处……

他对端坐在床上的叶雁鸣说:“你眯会儿吧。刚才一通折腾,还真有点困了。待会儿,再跟我去检查。”

叶雁鸣应了一声,便向后倒去。

苏浚航还真有些困了,也开始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船身一阵剧烈的震动,将苏浚航惊醒。他一看表,时针正指17:00。

叶雁鸣也被惊醒了,吃惊地望着他,问:“怎么了?”

苏浚航取了衣帽架上的大衣穿上,急切地说:“走,出去看看。”

出了房间,苏浚航被舱道里疯狂灌入的冷风刮得打了个趔趄。叶雁鸣扶了他一下,苏浚航摆摆手,扶稳了舷梯,向下走去。

出了船舱,苏浚航才发现天已提前黑了,海上浑黑一团,看不到半点亮光,也没有发现来往的船只,呼啸的海风拼命地往船上灌。

一个船员见了苏浚航,赶紧跑了过来。

“你们船长在哪儿?”苏浚航喊了一声。

“在驾驶台。”那名船员有些紧张。

“快领我到驾驶台去。”苏浚航又喊了一声。

那名船员便领着苏浚航和叶雁鸣,穿过通道,跌跌撞撞地向驾驶舱走去。

几分钟后,苏浚航进了驾驶舱,见邵剑雄双眉紧蹙,注视着操作台上那一排变化着的仪表。驾驶舱的钢化玻璃被涂上一层水雾,使窗外的能见度几乎为零。

正轮值的三副见苏浚航突然出现,吃了一惊,便大声叫道:“船长,总裁来了。”

邵剑雄回过神来,也吃一了惊。苏浚航示意他坐下,问道:“情况怎么样?”

“目前比较正常。”邵剑雄说,“半个小时前开始有风浪,船体有些晃,但轮机和电路系统运转正常。为安全起见,我已将航速调到14节。”

苏浚航没说话,将双手举了起来。

邵剑雄一看,脸就有些白了。原来,苏浚航的双手沾满了铁锈,想必是前来驾驶舱的途中,随手抓扶走道两边的铁栏而被沾上的。

“总裁,对不起。”邵剑雄说,“由于航次太频繁,我们无法将卫生搞彻底……”

“邵船长,这恐怕不是卫生问题吧?”苏浚航的脸冷得可怕,“这样的船,要是在国外,连港都出不去,还敢运营!船舶维修和保养,非常重要,你们管安全的经理干什么吃的?”

这时船身又剧烈的震荡了一下,差点把苏浚航摔倒。

邵剑雄立即出了汗,怯怯地说:“总裁教训得是!这个航次跑完,我说啥也不敢开航了,一定好好整顿船员,让‘巨鲸’号进厂维修。”

“一定要全面检验,该修就修。”苏浚航把怒气降了降,“你到时候打个报告上来,集团派专人来盯。钱不是问题,一定要请中国船级社的专家来勘验。我没细查,但感到现在这个样子,隐患无穷。一旦出了事,这个责任你担不起,懂吗?”

邵剑雄连连点头:“我一定落实总裁的指示。这次靠港,我就抓紧办。”

“但愿这次,上天保佑我们。”苏浚航叹了口气,扫了一眼叶雁鸣,又对邵剑雄说,“剑雄,做好航海日志,密切监视变化。我和叶总到别的地方看看。”

“是!”邵剑雄坚定地回答。

苏浚航便带着叶雁鸣出了驾驶室,向甲板走去。

海风吹得更为猛烈。苏浚航明显感到如山的海浪在翻滚。他挪动脚步,向左舷靠近,扶住了栏杆,探头向下看去。但见船下白浪翻卷,整个船体突然倾斜,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海里。

他正努力去看。突然,他感到身体被猛地推了一下。他一惊。但在一瞬间,他明白是小舅子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大腿。

“总裁,危险!”叶雁鸣大声喊道。

苏浚航回身一看,见叶雁鸣双眼盛满了恐惧。看来小舅子真关心他。刚才,他只须轻轻一推,他就会栽到恶浪翻涌的海里去。

“谢谢。”苏浚航拨开小舅子的手,挣扎着继续向客舱走去。

叶雁鸣紧跟其后。不知为何,在这么大的冷风中,他居然淌出了汗,双手在不住地颤抖。

苏浚航进了三等舱,见大部分旅客都躺在狭窄的铺上半眯着眼。偶尔有几个睁眼的,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进来的苏浚航等人。

一个服务员跟在苏浚航的身后,不安地直搓手。船舱里倒还比较暖和,地板也比较干净。苏浚航随手从铺位下方掏出一个很旧的救生衣,问服务员:“都告诉他们怎么用了吗?”

服务人员脸有些红,结结巴巴地说:“他们都知道。”

“你怎么知道他们知道?”苏浚航拍了拍躺在靠舱门床位上铺的一个小伙子,“你会用吗?”

“用它干吗使?”小伙子一口东北腔,“这么大的船,指定没事。”

“那万一要出事呢?”苏浚航很有耐心地说,“要是真出事,你怎么办?”

“往身上一套不就完了嘛!”小伙子不以为然。

苏浚航无话可说,便让叶雁鸣叫醒所有旅客。他站在舱门口,将从来都没解开过的救生衣费力地解开,按照操作规程一边讲解,一边往身上套。套到一半,突然轮船右舷猛地倾斜,苏浚航一下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舱壁上。舱内立即传来一阵哄笑。

叶雁鸣赶忙过去扶他。苏浚航忍着巨痛,继续将救生衣穿好。

“如果碰到危险情况,请大家按照我说的做!”苏浚航大声说,“大家别当成儿戏,要学会自救!”

没有什么反应。当苏浚航转身离开时,大家又倒头躺了下去。

“这个人,像个当官的。”一个带山东口音的中年男子毫无忌讳地说。

“这年头,当官的都没有好东西!”另一个带东北口音的人跟着说,“今天倒是有点奇怪。怎么没有带照相的来?难道,这次不上电视?”

身旁发出粗野的笑声。

笑声未绝,一阵沉闷的响声从船体的深处传来。

接着,船身出现从未有过的巨烈震荡,将靠舱门那个床位上铺的小伙子震得一骨碌摔在地板上。

旋即,船体吱吱嘎嘎地乱响起来。

“我的吗呀——”那被摔疼的小伙子半天没爬起来,大声叫唤。

所有的旅客都噤了声。

船舱里被一种恐惧气氛所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