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上海。陆家宅。

漆黑的夜里,易正龙摸索着向前走,他伸着双手,以免碰到旁边的墙壁。路很窄,墙连墙,他一会儿摸着墙,一会儿用脚在前面探着路,慢慢地向宅里的三号厕所走去。他要拉肚子,实在是憋不住了。

天很黑,连星星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天很热,可是易正龙觉得身上有些发凉,脑门直冒冷汗。他正往前走,手突然摸到了一个东西,心里猛地一惊。他定睛细看,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又眨了眨眼,眯眼瞄去,发现前面站着一个人形黑影,就以为是某个人站在那里挡住了去路,于是说道:

“喂,老兄,请让一下,我要上厕所。”

那个人没有搭话。易正龙不禁有些疑惑,他用手往前推了推,感到那个人身上僵硬冰冷。他摸出身上的打火机,打着火一看,立刻傻了眼:自己的面前竟然站着一具没有头的尸体,脖子口上还不断向外冒着血……

易正龙惊恐地大喊一声:“鬼啊!”他拔腿就跑,可是才跑了几步就跑不动了。原来他刚才惊吓过度,吓得腿都麻了。这时,他觉得身下忽然一沉,“噗”的一声,大便喷了出来,他一下感到浑身轻松,又拔起腿,边喊边跑了起来。

拂晓的时候,整个村子的街道上站满了人,人们都在议论昨晚的事情。无头尸体站着的地方,更是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普林区公安局的干警来了,人们纷纷让路。因为案情重大,局长王义正也来到了现场。他仔细打量着四周,觉得有些奇怪。他是头一次来陆家宅,看到这里清静怡人,街石青青,处处都有历史的痕迹,却有些压抑。这么古朴的村宅,坐落在繁华的上海市区,真有些格格不入。

他扫了一眼周围的群众,低声自语道:“真是奇怪,怎么会有不同的表情呢。”

跟在他身旁的叶清萍有些纳闷,问道:“王局长,有什么奇怪的?”

王义正说道:“你看,一部分围观的人镇定自若,另一部分人的表情却很惊慌。”

叶清萍也向周围扫视了一圈,说道:“王局长,我看这些人的表情都一样嘛。您的老毛病是不是又犯了。”叶清萍扎着马尾,身材窈窕,容貌俊俏。她刚从警校毕业,分配到公安局不久,因为机灵能干,深得局长赏识。

勘察完现场,王义正对身边的干警林周说:“林周,你马上把村里的干部召集到村委会,向他们了解一些情况。”

来到村委会,王义正点燃一根烟,皱起了眉头,他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他看见村支书张信忠走进来,就问道:“张书记,对于这起无头尸案,你能不能提供一些情况?”

张信忠微笑着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说:“王局长,人命由天,凡事皆回,有轮有道,无妄得归。某些人该死,也就由不得我们了。”

王义正有些生气,眼下出了这么大的命案,这个村支书却在不紧不慢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禅理,但为了多了解情况,他还得耐着性子问道:“人命关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你都不着急?”

张信忠还是不紧不慢地笑了笑,说道:“看来王局长是对我们陆家宅一无所知啊。虽然陆家宅是一个名不见传的小村,临着上海市,地处中环线,可是,自古陆家宅就有自己的宅规,而且也得到了外界的默许,外人是管不着这里的事情的。王局长,您还是回去吧,我们自己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的。”他的话说得很轻,很慢,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叶清萍听了都有些心里发毛。

王义正听了这话,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自己堂堂一个公安局局长,在管辖范围内竟然会有这样离奇的事情。可他不好发作,只好再问道:“有一个问题,我不太明白。在勘察现场的时候,周围有许多围观的群众,他们中有一部分人惊慌害怕,引起了一些骚动,可是另外一些人却镇定自若,好像没什么事发生一样。”

张信忠有些吃惊地说:“王局长不愧为一局之长,这些细节都被您察觉到了。您说的这个问题,怎么说呢,牵涉我们陆家宅许多上古之事,还是让我们的族长王老爹给你们说明一下吧。”

王义正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陆家宅虽处于繁华的都市之中,却保存着许多远古的族规之类的东西。而且一个堂堂的村支书,遇到重大事情竟然还要请教老族长。

不一会儿工夫,王老爹被请了过来。他虽然年事已高,可是精神烁朗,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逼人的威严。张信忠说:“王局长,这位就是我们的族长,人称王老爹,是我陆家宅最年长,也是最有威望的人。您有什么事情可以向他请教。”

还没等王义正开口,王老爹就说道:“王局长,整个事情我在路上都听说了,我看啊,这事你就不用管了,请回吧!”

王义正有些生气,叶清萍也觉得王老爹很不讲道理,就插嘴道:“老伯,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的任务就是为群众排忧解难,守护安宁。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怎么能不管呢?请您配合一下吧。”

王老爹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苦衷。他想了一会儿,说道:“好吧,既然你们这么坚持,我就把陆家宅的历史讲给你们。听完之后,你们就不会再干涉我族之事了。”

王老爹喝了一口茶,凝神地望着窗外,娓娓道来:

“数百年前,我陆家宅只是一个名不见传的小村。村子的北边有个寺庙,里面住了三十六个和尚。他们每日传经诵道,和村里的人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可是,到了后来,后来……”

王老爹说到此处,突然神情大异,脸上的肌肉也开始抽搐起来。王义正见状,赶紧说:“老伯,您别着急,您慢慢讲,慢慢讲。”

王老爹叹了口气,接着说:“也不知道是怎么造的孽啊。村里出了个恶霸,人称刘天霸,此人好赌好淫,无恶不做。他整天沉迷于赌博,欠了一屁股赌债,为了还清这些债,他铤而走险,绑架了当地的知县大人。但在拿到赎金之后,他又残忍地把知县杀害了,然后把知县的尸体偷偷地移到寺庙之中,把所有罪过都推到庙里的和尚身上。朝廷得知知县死在寺庙中,没有查明事因就派兵捉拿庙里的和尚。村里的百姓都去请愿说情,用人墙围着寺院,不让官兵进入。此举更是惹怒了朝廷,于是,一道圣旨颁下来,陆家宅所有百姓和那些和尚,全部处斩。一百三十六户人家,三十六个和尚,一夜之间,全部人头落地。”

“难道一个人都没有幸存吗?”叶清萍忍不住插嘴问道。

“幸亏老天有眼啊。”王老爹欣慰地说,“正好陆家的林氏在那天因为有事,回了娘家,这才躲过一劫。那时她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她回村后才发现,整个村子,包括所有人的尸体,都已被一场大火烧成灰烬。只有那三十六具和尚的尸骨,却坚韧无痕,丝毫无损,只是头颅不知去向。林氏以为是佛祖显灵,便将那三十六具枯骨埋在了村北边的一个凹地里。其他村的村民闻听此事,认为是神灵保佑,所以经常前来拜祭。林氏为了让陆家宅后继有人,便隐姓埋名地住了下来。她含辛茹苦地将孩子抚养成人,而且在化为灰烬的村子上重建家园。一个女人家,还带着一个孩子,真是不容易啊!”

“信忠,过去把门窗关好。”王义正明白,王老爹要说最关键的事情了。“我陆家宅在很多时候曾遇劫难,可是每每都能化险为夷。宅里人人信奉佛道,都坚信那三十六具枯骨有着无形的力量,代表三十六年一次的轮回。佛家有云:九世一轮回,八世一轮转,七世一浮屠,就是这个道理。世因世果,循缘陀转,人人都在这个轮回中漫度。每隔三十六年,那些枯骨的尘缘就会再现,将好赌好淫的坏人斩首,然后把人头放在枯骨墓的洞穴里,摆在枯骨前拜祭。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曾有一伙亡命之徒来我陆家宅作恶。他们肆意妄为,欺强凌弱,结果有三十四人的头颅不翼而飞。如今有人好赌好淫,也落个无头的下场,正是因果循环,天注定也!”

叶清萍和林周听得目瞪口呆,只有王义正不动声色地耐心听解。王义正问道:“王老爹,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围观的有一部分人若无其事,而另一部分人却表现很害怕呢?”

王老爹微微一笑,稍显得意地说:“凡在我陆家宅土生土长之人,自幼聆悟佛理,信奉至仁、至义、至善之道,特别是先祖的遗训和宅里的规矩,全都谨慎遵守。可是现在,陆家宅住了很多外地人,其中有些人好赌好淫,懒恶成性,所以才落得如此下场。今年又是三十六年一次的轮回年,我们要在八月十五的晚上举行拜祭大典。那个叫易正龙的,也算名声在外了,整天游手好闲,好赌好淫,打架斗殴,他又第一个看到了无头尸,看来他也活不长了。王局长,我看你们就不要管这档子事了,一切自有天意。”

王义正站起身,义正辞严地说:“人命关天,这件事我们不可能不管的,希望你们能够配合。我们先告辞了。”说完,他带着下属离开了。

叶清萍离开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她发现张信忠当着王老爹的面竟然坐在椅子上,心里不由得纳闷,刚才张信忠还毕恭毕敬的,特别是对王老爹,简直就是言听计从。可是等到别人一走,他好像立刻变得了一个人,真是有些奇怪。

在回公安局的路上,王义正问两员爱将对此事有何看法。叶清萍不以为然地说:“现在都啥年代了,二十一世纪啊!王老爹说的那一套实在是太好笑了。不过,也难怪,老人家嘛,说起话来就是神秘兮兮的,吓唬人一样,我才不上他的当呢!”

“那你呢,林周,你有什么看法?”王义正又问道。

林周想了想,才说道:“我觉得,王老爹说的话,不能全信,也不能全不信。像这样的事情,欧洲许多国家也出现过,听说挺邪门的,有许多案件至今都无法侦破。说实话,局长,我还真有些害怕。”说完,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叶清萍咯咯笑起来,说道:“林周啊林周,亏你还是政法学院的高才生呢,瞧你那胆小的样子,真丢人,你算是把男人的脸面丢尽了!”

林周一时语塞。王义正说:“你们两个都说得很有道理。不过,再邪门的案件最终都会被侦破的。还有,王老爹在陆家宅威望极高,是长辈,我们应该对他尊重一些,要搞好警民关系,这是一个最基本的原则。”

王义正的话含蓄地批评了叶清萍。叶清萍狠狠地瞪了林周一眼,吓得他赶紧低下头。

回到公安局,王义正立刻在会议室召集干警,讨论如何侦破无头尸案。副局长张千桥拉下窗帘,打开幻灯机,开始讲述案件的详细情况:

“死者冯有才,今年三十二岁,未婚,系外来打工人员,祖籍江西。据法医鉴定,死者应该是农历八月十一凌晨一点左右遭人暗害。据走访群众得知,案情好像另有别因。”

听到这里,叶清萍很冲动地站起来说:“什么另有别因啊!这明明是一起普通的凶杀案嘛!张副局长,你不会也相信那些枯骨还魂的邪门事情吧!”

张千桥从事刑侦工作多年,经验颇丰。他虽然有些生气,还是心平气和地问道:“那你认为这是一起什么案件?”

叶清萍扬了扬眉,得意地说:“我上大学的时候,教科书上说了,能够引发人命的案件,无非是财杀,情杀和仇杀。只要我们从这三个方面着手,侦破这起案件就指日可待了。”

张千桥笑了笑,说:“真不愧是科班出身啊,把教科书背得滚瓜烂熟。可是从现场侦察来看,死亡后的冯有才身上有钱包,里面还有二百多元钱,凶手并没有拿走钱,这说明他不是因财而死。另外,我们通过他周围的朋友得知,他到现在还是个光棍,没听说他和哪个女性有过联系。这说明他并非死于情杀。还有,冯有才为人率直,乐于助人,人缘不错,还比较混得开。这说明他并非死于仇杀。我说大学生,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经张千桥这么一分析,叶清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千桥接着说:“这的确是一件非比寻常的案件,凶手在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我们只在现场发现了这个。”说完,他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根二十厘米左右的头发。

“而且,在这根头发上,好像还有一股淡淡的、类似于桂花香水的味道。”张千桥把塑料袋递给身边的同事,那个同事闻了闻,然后递给了下一位,最后传到了王义正的手里。他拿起塑料袋,闻了闻,说:“这人一上了年纪啊,鼻子就不好使了,你们都闻到这头发上有股桂花香水的味道吗?”

下面的人有的点头,有的摇头,王义正又问:“千桥啊,这路上人来人往的,你能保证这根头发与案件有关系吗?”

张千桥点了点头,说:“王局长,这恐怕是唯一的线索了。我们如今只能从这根头发的香味入手,否则别无他路。”

张千桥跟随王义正多年,是他的得力助手,王义正也对这位爱将欣赏有嘉,十分信任。王义正轻轻地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了出来。下面的人立刻屏住呼吸,整个会场极其安静。人们知道,只要局长一点烟,那就是命令要下来的时候。人们都静静地望着他,可他眉头紧锁,好像是在做思想上的斗争。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王义正猛地把烟掐灭,缓缓地说:“清萍,交给你一个任务,你能不能完成?”

“王局长,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叶清萍自警校毕业之后,还没有接到过重要的任务,所以显得很兴奋。

王义正说:“我要你拿着冯有才的照片,偷偷地到陆家宅的拜祭大典上去,找个机会到枯骨墓里看一下,是不是真有冯有才的人头。”

“局长,难道你也相信王老爹说的话?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什么鬼啊神啊,那可都是封建迷信啊!”

王义正点了点头,说:“这个我知道,但我觉得,王老爹的话说得很诚恳,不像在撒谎。而且,我觉得他的话里好像有玄机。”

“不行啊,局长,”林周突然站起来着急地说,“清萍是个女孩子,不应该到那种地方去,还是让我去吧。”

叶情萍在一边不服气地说:“林小胆我告诉你,本姑娘胆子大着呢,不服气的话可以比试一下。局长都说让我去了,你就到一边凉快吧。”她知道林周胆子小,所以故意叫他“林小胆”,想要气他一番。

王义正说:“少一个人安全,多一个人反而危险,就让叶清萍一个人去吧!林周,你也有任务。我要你这几天贴身保护易正龙,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易正龙恐怕会成为下一个冯有才。你看能不能从他那里找到一些线索,还要确保他的安全。”

林周诧异地问:“王局长,难道你真的相信王老爹所说的话?”

“不是相信,是直觉。”王义正坚定地说,“在案发后审问易正龙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好像隐瞒了什么。他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种深切的内疚,或者说是一种深切的罪过。”

王义正又对张千桥说:“千桥,你带一部分人,去查这根头发,看看有什么别的线索。”

说完,他威严地扫视了一下会场,说道:“这起命案非同小可,我们要尽快破案。而且,每个人都要对这次会议的内容严格保密。好了,大家分头行动吧,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