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彦华宾馆大多数房间都已熄灯,客人们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八十年代末期,干部的业余生活远不如后世那样丰富,各类娱乐场所也非常少见,除了打个牌,私下里会会情人,基本无事可做。

    尚为政亲自带队,调查组成员工作之余,看看电视,剩下的只有睡觉。

    不过也有一两间客房,依旧亮着灯光。

    都是普通客房。

    其中一间,住的正是调查组副组长,国家体改委主任薛益民。房间设施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而已。此刻,薛主任房间里有客人。

    张局长就坐在他的对面,闷闷地抽烟。

    薛益民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沉声说道:“力华,情况不容乐观……”

    力华是张局长的名字,他俩在同一个单位工作,张力华是薛益民的直接下属。薛益民的妻弟,和老张家是姻亲。在普通群众家庭而言,这样的亲戚关系实在够远的,拐弯抹角,基本上没有人会认真将这种亲戚关系当回事。但在京师豪门,却又另当别论。姻亲只是一个由头,借助这个由头,就能编织出一张非常有现实意义的关系网。

    张力华点点头,闷闷地说道:“我知道……别看他们表面上没有做什么文章,内里那功夫,下得很足……都不是省油的灯。”

    昨天,尚为政亲自莅临彦华百货公司召开座谈会,满以为会收获颇丰,那些被敲碎了铁饭碗的百货公司干部职工们,一定会愤怒声讨香港老板的刻薄寡恩,声讨彦华市委市政斧不作为。不料却大大的出乎意料,黄大姐居然“爆出猛料”,声称他们去国家体改委“闹事”是受人蒙蔽,被“坏人”利用了。

    当时就将张力华惊出一身冷汗。

    黄大姐这五名下岗职工因何“失踪”半个月,因何出现在国家体改委,期间过程,张力华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说,压根就是他亲自“导演”的。所幸在这个过程中,张力华从未亲自露过面,不然麻烦就大了。黄大姐倘若给他来个“当场指证”,张局长还要不要混了?

    “你们在彦华百货公司开会的时候,那个范鸿宇,说了什么没有?”

    薛益民问道,神情凝重。

    “他?他能说什么?”

    张力华很不屑地说道,脸露鄙夷之色。在那样的场合,当着尚为政的面,哪里轮到范鸿宇发言了?尚为政让他主持会议,不过是因为他以前在彦华工作过,比较熟悉情况而已。

    薛益民轻轻摇头,皱眉说道:“力华,你可不能小看这个范鸿宇。虽然他年纪轻轻,职务不高,却是个厉害角色。要不然,小冰那个对象陆月,也不会在他手头吃那么大个亏。”

    张力华依旧很不以为然,哂道:“薛主任,这不过是他运气好罢了。二十来岁,能有什么真本事?陆月那小子,也就小冰喜欢他,依着我,这样没用的家伙,理他干嘛?当时他们陆家也算有些权势,他自己当着市委副书记兼常务副市长,愣是压不住一个镇委书记。我看他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跟赵括一样,就会纸上谈兵,真本事一点没有。亏得我大哥还将他当个人物,哼!”

    看样子,张力华局长自视甚高,不但瞧不上范鸿宇,也瞧不上他的侄女婿陆月。

    薛益民却不认同张力华的观点,双眉紧蹙,摇头说道:“力华,还是应该小心一点。小心无大错嘛……你仔细想想,范鸿宇参加工作才几年?二十来岁的副处长,就算在国家大机关,你见过几个?尤利民那个人的眼界可不低,范鸿宇真要是没几分真本事,尤利民能用他当大秘书?他参加工作也就三年,一年一个台阶,有时候甚至是一年两个台阶,无论什么事都挡不住,仅仅只是运气好的话,说不通。”

    “年轻人,嘴巴甜,会溜须拍马而已。尤利民莫名其妙!”

    张力华仍然很不屑地说道,连带对尤利民也有不敬之词。当着薛益民的面,以这样的语气和词语评价一省之长,由此可见他和薛益民的关系当真非同一般,彼此之间说话,可以全无顾忌。

    薛益民继续摇头,说道:“不对,力华,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就算尤利民莫名其妙,那尚为政呢?老头子别人不带,指名道姓让范鸿宇跟他一起调查,难道就没有一点原因吗?”

    “是什么原因?”

    张力华随口反问了一句。

    薛益民沉声说道:“我看啊,老头子在心里头认为,此事的关键点,就在这个范鸿宇身上。带上范鸿宇一起调查,说得直白一点,老头子这是要亲自看住他,不让他出幺蛾子。”

    “不至于吧?”

    张力华吃了一惊,双眉微微扬起。

    薛益民点点头,说道:“老头子虽然没明说,我估摸着,就是这个意思。我们来彦华已经两天了,老头子迄今没有一句明白话,又是什么原因?”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彦华这帮人,功夫下得深。表面上什么文章都没做,实际上早就已经统一了口径。要不然,不至于所有企业的干部职工,都是一样的说辞。”

    张力华说着,又露出了郁闷的神情。

    调查组到彦华两天,目前可说是一无所获。尚为政亲自出马,在彦华百货公司转悠了两天,愣是没有一个干部职工说改制不应该的,包括黄大姐等几个曾经到国家体改委“告状”的刺头,态度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尽帮着市里和香港老板说好话。由薛益民和杨逸时带队的另外两个调查小组,碰到的情形基本差不多,大家异口同声,说国企改制势在必行。和调查组当初的预期,相去甚远。

    找不到“证据”了。

    薛益民轻轻摇头,站起身来,在狭窄的房间里慢慢踱步,双眉紧紧拧在一起。

    他和张力华的关系是很不错,但这并不表示薛益民真的认可张力华的能力。实话说,在薛益民心目之中,张力华的水平还真的很一般。如果不是有张老爷子关照,凭张力华自己的本事,四十岁能做到正局级?做梦去吧!

    就他那两把刷子,在基层当个县长估计都够呛。

    不过这不影响薛益民和张力华的私人关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力华越平庸对薛益民越有好处,一则张力华不会对他薛益民构成实质姓的威胁;而来,薛益民可以透过张力华和老张家甚至是张老爷子保持密切的联系。

    张力华如果是个厉害角色,怕是不大可能被他薛益民“利用”。

    但这一回前来彦华,薛益民可谓肩负重任,却是不能依着张力华的姓子来,那会坏事的。张力华背靠大树好乘凉,有点小觑天下英雄了。

    “力华,你得明白,那些改制企业的下岗干部职工怎么说,仅仅只是一个方面。如果只做一个简单的调查报告,甚至都不用和他们谈话,只需要把这几家改制企业的大致情况摸个底,直接写一个报告送上去就行了。尚为政始终不肯明白表态,我估计他是在等。”

    稍顷,薛益民停住脚步,凝神说道。

    “在等?等什么呢?”

    张力华有点莫名其妙。

    薛益民说道:“他在等彦华这些人真正的底牌。这一次,可以说是生死之战,邱明山不是个二百五,尤利民更加不是二百五,不可能没有一点后手。他们绝不会认为,统一了下岗职工的口径就万事大吉了。这事最终如何定姓,那些下岗职工说了不算。”

    上面的超级大人物才是最终的裁决者!

    尚为政等的就是这张底牌。

    在尤利民邱明山的底牌没有亮出来之前,尚为政绝不会冒冒失失就做出调查结论。官场混迹那么多年,经历风雨无数,谁不是成了精的?

    “那,你的意思是说,咱们现在可以啥都不用做了,就等着老头子拿主意?”

    薛益民暗暗叹了口气。

    张力华的脑筋,还真是不怎么开窍啊。他到现在都还没搞明白,此番的调查组,真正的组长其实是薛益民,不是尚为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尚为政只是一个牌位,老张家借助尚为政的身份地位和威望,给调查组压阵来的。

    尚为政才不会贸然冲上台前,赤膊上阵,将自己完全卷入到这个巨大的政治漩涡之中去。

    调查应该如何深入进行,最终做出何种结论,尚为政不会拿主意,真正拿主意的是薛益民。薛益民才是老张家或者说是整个阵营的“特命全权代表”,希望透过彦华的国企改制撕开一道口子,为“姓什么”的大辩论增加一枚分量极重的筹码。

    整个阵营都对调查组此番彦华之行寄予厚望,也是对薛益民能力的一种考验。薛益民如果马到成功,今后必然会成为阵营超级大佬着意培养的对象,封侯拜相,前程锦绣。假如师老无功,薛益民在超级大佬眼里的印象,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看来,得走下一步棋了……”

    稍顷,薛益民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