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还没亮,平峦县公安局刑侦副局长陈英奇就醒了。

    这样说不准确。其实,他昨天一夜也没有睡好,先是睡不着,后来好歹睡着了,又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梦中老是出现一个人,梦见他的眼睛望着他,嘴还在动着,好象是责备,又好象是求救,弄得他彻夜难安。

    他就是那个叫志诚的外地警察。

    他惦念着他。昨天,他用那样的方式帮助了他,使他逃出了围捕,最终结果如何却不清楚。他的车被抛弃在闹市,可人却不见了。从那时到现在已经二十来个小时了,还没有他的消息。

    按正理,他如果逃出平峦,会立刻向上级有关部门报警,也一定会引起重视。

    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什么动静也没有。

    这就意味着,他没有逃出去,意味着他又落到他们手中。

    可是,做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公安局刑侦副局长,他却只能采取这种几乎是观望的态度。因为他也是一个在平峦生活多年的人,他完全了解平峦的县情,完全了解平峦的现实。

    他想摆脱开这事,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可是做不到。因为他曾经向他报过警,向他求救过。

    关于乌岭煤矿发生矿难死了很多人的事,他已经在好几天前就听到了风声。可这种事在平峦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从公安局内部分工上说,也和他没有直接关系,所以,他可以装聋作哑。何况,县委书记何清和县长蒋福民专门在一次范围较大的领导干部会议上打过招呼,说有人居心叵测,唯恐天下不乱,想破坏平峦稳定团结的好局面,破坏乌岭煤矿的生产。告诫平峦的党员干部不信谣,不传谣,并把它做为一条政治纪律来执行。蒋福民还声色俱厉地说:“乌岭煤矿出了事对我们平峦谁有好处?谁也没有,要是煤矿黄了,你们的工资都开不出来,你们必须象爱护眼珠一样爱护乌岭煤矿,别说没出事,就是出事了也要努力减少负面影响……如果有谁不和县委县政府保持一致,坚决采取组织措施。”

    这样,他就更不能、不敢过问了。对蒋福民的为人,他是太了解了。虽说何清是县委书记,可平峦当家的实际上还是他姓蒋的。此人精于权术,擅长整人,上边有坚实的靠山,下边又有一群铁杆弟兄,谁拿他也没有办法。据说,何清刚来时曾想和他斗斗,可不久也乖乖地服了软。陈英奇虽然在刑侦破案上是高手,却绝不敢和蒋福民叫板。

    因此,他和所有平峦县干部一样,选择了沉默。几天过去,“谣传”果然听不到了,乌岭那边也一直很平静,这件事好象就要过去了。

    可是,就在这时,他来了。

    当陈英奇发现汤义他们在休息日办理一起并不属于他们职权范围的案件时,就觉得反常,继而认出三个诬陷者中的一人是屡受公安机关打击的地痞,更觉不对头。后来,又得知那个来兄弟要去乌岭寻找失踪的记者妻子,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再后来,又得知那位兄弟遭摩托车袭击及公共汽车停开的事,就什么都明白了。对了,他还暗中做了调查,知道诬陷那个兄弟的黑胡茬来自乌岭煤矿,就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不,昨天在乌岭还碰到他了,躲躲闪闪的,说什么是保安大队的人,在井下被人给收拾了,活该!当时,真想追问他诬陷人那件事来着,因为时机场合不对,强忍住了。妈的,他们太猖狂了,太大胆了,能量也太大了……

    这就是陈英奇内心的真实状态。他发自内心地希望那位弟兄去乌岭,弄出点事情来。可是,他却不敢公开帮助他,只能用话刺激他前往,暗示他租车或者搭车,并暗暗为他祈祷,为他担忧。

    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他的担忧不是多余,昨天凌晨,他接到了那个电话,虽然话没说完就断线了,可那明显是求救。他猜测他已身陷险境,立刻带领两名得力的属下驱车前往乌岭。

    可是,他很快又冷静下来,在前思后想之后,他只能采取那样的方式两次帮他。即使用那样的方式,也还是担了很大的风险。

    然而,现在看,他还是没有逃出去,还是落到了他们手中。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陈英奇起床后再次拨他的手机和他家中的电话,都没有人接,手机更是可疑地沉默着。

    完全是试一试的心理,陈英奇接着又挂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是按他留下的号码,拨了他在省城公安分局刑警大队的值班室,问他回去没有,对方的回答是否定的。第二个是拨本局刑警大队的值班室,问从昨天下午至今有没有什么情况。值班刑警报告说,除了昨天中午接到110转来的一起绑架报警外再无其它重大案情。他问绑架报警是怎么回事,值班刑警说,报警人看到招待所大门外有一个人被绑架进一辆轿车,可巡警大队赶到时却发现那里一片平静,因报警人没留姓名地址,无处核查,此后,也再未接到同样报警。因此,他们怀疑是假警。

    陈英奇放下电话,心里明白,那不是假警,是真的,被绑架的一定是那个弟兄。

    这一切都证明,他确实已经落到他们手中。

    他们将怎么对待他……

    陈英奇不寒而栗。

    他想跟人说一说这件事,可是想来想去找不合适的人,只能给局长彭方挂电话,可挂到半路忽然想起,彭方去省厅开会了。拨他的手机是:“你拨打的手机已经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

    他就再也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了。

    难道,你就这样袖手旁观,看着这一切发生。别忘了你是警察,是刑警,是刑侦副局长……

    可是,你也是平峦人,你生活在平峦,而且,你的儿子就在乌岭煤矿上班,端着他们的饭碗。

    一想到儿子,陈英奇更感为难。儿子是他的一块心病。那还是他小时候的事,有一天晚上出去玩,无缘无故被人一棒子打在头上,从此聪明伶俐的儿子就变成了这样,虽然没有傻,可也不那么透亮,连中学都勉强念完,更谈不上考大学,自然找不到工作。陈英奇知道,那一棒子肯定是自己打击过的犯罪分子的报复,可是没有证据,也不可能因此给儿子定公伤,一切后果只能由自己负责。儿子渐渐大了,总得让他有点事干,有碗饭吃呀,要不,自己老了,他怎么办?就这样托到李子根,安排到乌岭派出所上班。现在,事情就牵扯到乌岭,他怎么能无所顾忌地插手呢?

    他太为难了。

    如果袖手旁观,就是助纣为虐,就是犯罪。

    该怎么办?你必须做出决定,而且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否则一切都晚了……

    可是,直到天大亮,他也没想出主意来,饭也吃不下,喝了口稀粥就去了单位。

    刚走进办公室电话就响起来,想不到,居然是治安大队的曲宝明。他小声道:“陈局长,你在办公室啊,我有点事跟你谈!”

    曲宝明象作贼一样溜进来,一进屋就把门返锁上,满脸担忧之色。

    陈英奇有点奇怪:他是治安大队的人,找自己有什么事呢?对了,他刚分来时曾经跟自己说过,愿意上刑警大队……

    可是,曲宝明说的并不是这件事。他犹豫着低声道:“有一件事,把我搞得站不安坐不稳的,想来想去只能跟你说……”

    他说还是那件事,审查那个外地警察的事。曲宝明说,那天本来应该放假休息,可汤义忽然给他打电话,让他到班上来,说到公共场所检查一下节日安全问题,他觉得很奇怪,因为汤义对工作从来没这么认真过。可他来到队里,被汤义带上车,溜了几处,也不象个检查工作的样子,后来就到了火车站,绕着站前广场转了两圈,也没说干啥,后来又停到距火车站不远的一个路口,进了旁边的小卖部买烟,就在这时出事了,那个外地警察跑过来,他们就迎上去将他抓住……综合这一切,再加上汤义询问时的不正常表现,他觉得这里有问题。事后,杨平和汤义又再三嘱咐他不要对别人说这事……

    曲宝明没说完,陈英奇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也更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感动地拍了他的肩头一下:“好,没白接受警校培养,有点警惕性,有点正气。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曲宝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陈局长,我虽然到治安大队时间不长,可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杨局长和汤大队长都有点不对劲儿,总好象防备我似的。陈局长,你把我要到刑警大队吧!”

    陈英奇痛快地答应了:“行,下次党委会我就提出来……不过,这两天你眼睛睁大点,发现什么不对头的就告诉我!”

    曲宝明离开后,陈英奇心里的压力就更大了,更感到这么坐等不行,可又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最后,还是一件突然发生的事情,使他被动地、身不由己地做出了决定。

    2

    下午上班后,陈英奇习惯地先到刑警大队转一圈,看有没有什么案件。结果发现临江派出所曹所长在刑警大队长程玉明办公室里,正神情专注地谈什么。程玉明看到他,急忙报告情况:昨天夜里,临江派出所接群众报告,在江边发现一具尸体,他们赶到后才发现人还没死,但已经昏迷不醒,腕上还带着手铐,就急忙送县中心医院抢救,在抢救过程中发现该人后背有枪伤,就将案件转给了刑警队。

    陈英奇问:“身份查清没有?”

    程玉明和曹所长同时摇头。程玉明说:“还没来得及。他身上什么证件也没有,查起来难度很大。”

    陈英奇没有再问:“走,咱们上医院看看去!”

    医院急救室内,技术大队的法医已经来了,他低声汇报说:“已经做了初步检查和处置,一颗子弹从后背洞穿过前胸,不过,恰好从心脏与肝肺之间穿过,没有伤到器官,否则人早就死了。同时,身上、面部多处软组织受伤,肋骨有三根骨折,头部颞骨有一处骨折……”

    陈英奇没有耐心听下去:“发现子弹了吗?”

    法医:“没有,子弹洞穿了他的身体,人又是在江边发现的,那里不是第一现场,不可能找到子弹!”

    “其它伤呢,是怎么造成的?”

    “这……”法医犹豫了一下:“这还有待进一步检验,但显然是外力所为,有的好象是从高处跌落造成的,也有的象是被钝器重击形成的!”

    陈英把目光转向急救床上的伤者,见其人身材高大强壮,面色微黑,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裳,上边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面部浮肿,眼睛紧闭,昏迷不醒,身上挂着吊瓶,正在输液,嘴巴和鼻子还捂着输氧罩。一名姓薛的男医生认出陈英奇,急忙走上前握手并介绍伤情:“目前还很难确定能否脱离危险,不过,他生命力好象很强,也许能救过来!”笑了笑:“不过,他实在是太脏了,把我们床褥全弄脏了,清洁工可有意见了……对了陈局长,你们得抓紧把钱送来,否则就停药了!”

    陈英奇凑近昏迷者仔细观查,先看脸,再看手,又看脚,再掀起衣服观察一番,最后又看看那副已经打开的手铐,拉着程玉明走出急救室。“你有什么看法,我是说他的身份!”

    程玉明:“这……看上去,他可能是个逃犯,也许,某地的公安机关正在追捕,应该发协查通报……从体貌特征和衣着上看,这人肯定是个干粗活的,估计可能是一个打工的!”

    “在哪里打工?”

    “这……我还没细想!”

    陈英奇:“我刚才发现,他的手脚和面部都很黑,不是一般的泥土,手指缝和衣服的缝隙中还有黑色的灰粉。你说,这能是哪儿来的?”

    程玉明:“这……我知道了,他可能是乌岭人,或者在乌岭煤矿呆过,是那里的雇工……可是,没听说他们那里跑了什么逃犯哪!”

    陈英奇忽然被一种强大的不安攫住了身心,他感觉到,命运已经注定,他无法回避发生在乌岭的事情,他必须正视那个地方。就在那一瞬间,他做出了决定。

    片刻后,他对程玉明说:“赶快让技术员给这个人拍一张照片,多照几个角度,然后带上它去乌岭,你亲自带人去,带可靠的人!”

    程玉明:“非得我去吗?让两个精明的弟兄跑一趟就行了吧!”

    陈英奇:“不,你一定要亲自去。你听我说,昨天……”

    3

    下午3时多一点,平峦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长程玉明带着两名刑警突然出现在乌岭派出所。

    派出所只有一个年轻民警在家,正趴在桌子上写字。他写得很专心,程玉明走上前看了一眼,原来在练习写小楷。年轻民警听到动静,猛一抬头看见程玉明,高兴地叫起来:“程叔。”

    他正是陈副局长的儿子。

    程玉明问:“嗯,练字哪?写得不错。”

    小陈脸通红:“是我爸让我练的,让我一天写一篇小楷。程叔,你有啥事?”

    “你们所长呢,他去哪儿了?”

    小陈:“去矿井了,配合保安大队进行安全检查!”

    程玉明:“你怎么没去!”

    小陈有些不高兴地嘟哝着:“谁知道,所长让我留在所里值班。”

    程玉明拿出几张照片:“小陈,你也来这里一年多了,常去矿井吧,见过这个人没有?”

    小陈接过照片:“这是谁呀……咦,真好象在哪儿见过……对,见过,肯定见过……”

    程玉明乐了。一个年轻刑警急不可耐地催促道:“快说,在哪儿见过?”

    小陈:“这……我想想……对,好象是在六号井……对,是六号井,那回我跟所长去六号井检查炸药使用情况,他还跟所长顶了两句,气挺粗的,我看就是他……哎,他怎么这个样子,死了吗……”

    程玉明:“这个以后再说,我问你,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小陈摇摇头:“不知道,我就见他那么一次……对,他好象是爆破员,你问问我们所长吧,他能知道……”

    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时,门外有人吵嚷:“程大队,你啥时到的,大驾光临,咋不先打个招呼啊!”

    正是蒋福荣,身后还跟着黑胖的乔猛和英俊的齐安。三人皆穿着警服。

    程玉明一边跟蒋福荣握手一边说:“啊……正好你回来了,你看看这张照片,听小陈说,你认识这个人……”

    程玉明把照片递到蒋福荣面前,蒋福荣的脸一下变得铁青,呼吸好象都停住了。好一会儿才结巴着说:“他……你们是怎么……不,我不认识,不认识他。”转向小陈,没好气地说:“你别胡说八道,我怎么会认识这个人?”

    小陈却看不出眉高眼低:“这……所长,你忘了,那回咱们去六号井检查炸药使用情况,他还顶了你几句呢……对了,乔哥,你还记得吧,当时你也在场,还想揍他来着!”

    乔猛看着照片,黑脸也变白了:“这……他……是吗,别胡说了,我咋不记得了……”

    齐安接过照片一看,白脸泛绿了,没人问就主动表白起来:“这……我不认识这个人,不认识,也从来没见过!”

    蒋福荣紧接着道:“就是啊,我啥时候在六号井见过他,怎么不记得了?”转向程玉明,勉强露出笑容:“程大队,我真是在想不起来了。你们是从哪儿拍的这张照片啊,是死人还是活人……看上去确实象是个打工的,也许真在我们这儿干过,要不,你把照片留下,我给你们好好查一查?!”

    程玉明:“可以,不过,我不能白来一回,这样吧,我们先到六号井看一看,或许,那里有人能认出这个人!”

    “这……咳,用不着这么忙吧,走,先上饭店,您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得好好喝一场!”

    程玉明:“喝行,得办完正事儿的!”

    “这……那好吧,我陪你们一起去!”

    “你不忙吗?我们自己去吧!”

    “别,别,再忙您来也得陪着呀!”

    “那太谢谢了。蒋所长今儿个怎么这么客气起来了,真叫我受宠若惊啊……正好,我还有话要说。是这样,我临来之前接到一个电话,是省城一个分局刑警大队打来的,说他们一个同志来了你们矿,应该回去却没有回去,消息也断了……”

    程玉明发现,蒋福荣听到这话时,身子突然抖了一下,脚步也停住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啊……这……是,你说这人我知道,他是来过,说是来找他老婆,不过已经走了!”

    “是吗?那他哪儿去了,不能在你们这儿出什么事儿吧!”

    “不能,不能,瞧程大队你说的,我们这儿能出啥事儿……哎……娘的,肚子怎么疼起来了,不行,我得方便一下,你等一会儿,咱们一起走!”

    蒋福荣好一会儿才从卫生间走出来,嘴里还解释着:“娘的,也不知是着凉了还是吃差东西了,肚子老是一阵一阵子疼!”当程玉明和蒋福荣的两台小车驶到六号井附近时,与两台小车走了个对面,因为道路较窄,必须减速双方才能通过。这时,程玉明认出第一辆车里坐着的一个人:“哎,那不是乔大队吗?”

    于是,双方的车都停住,人都从车里钻出来,互相亲热地打着招呼:

    “乔大队,您忙什么呢?”

    “哎呀,程大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两个互称大队的人亲热地握手寒喧。乔勇问程玉明有何公干,程玉明拿出照片给他看,又提到一位外地刑警失踪的事,乔勇表现还算正常,只是同样说不认识这个人,说那个外地警察离开之后再没回来。程玉明问乔勇来这里做什么,回答是来检查安全保卫工作。之后,乔勇和蒋福荣一样拉程玉明上饭店,被程玉明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二人又亲热地握手道别,说等一会儿酒桌上见,之后分别钻进自己的车里,交错而去。

    很快,程玉明出现在六号井工棚里,恰好是交接班时间,有几个人正要下井,被他们堵住。

    照片在几个人手中传递。程玉明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每一个人,注意他们的表情。蒋福荣和两个手下的目光也和他一样。

    人们看了照片,都摇头说不认识这个人。可是,有三个人的表现稍有不同。

    一个是豁牙青年,他看到照片后笑着骂了一句:“操,这是哪位老兄啊,咋让人整成这样子!”

    另一个是腿上打着石膏歪在铺上的青年,他倒没说什么,只是看照片的时间比较长。

    最后一个是这伙人的头儿,也就是本班的爆破员,一个姓赵的中年汉子,他看照片的时间比白青还长,脸色也有些变化。

    这逃不过刑警大队长的眼睛,程玉明当即发问:“怎么样,你见过这个人吧!”

    赵汉子这才回过神来,黑黑的脸膛有些泛白,可是,却摇头回答:“啊……不,不,不认识,不认识!”

    程玉明:“这可怪了,明明有人说他在六号井干过,你们怎么能不认识呢?”

    豁牙小伙子:“操,我们都是从别的井新过来的!”

    程玉明听出问题:“你们都是从别的井新过来的,老人一个也没有?”

    豁牙子手向白青一指:“有,就他一个!”

    程玉明眼睛望向白青,白青的脸更白了:“这……不……我虽然是老人,可我们下井三班倒,这个班和那个班碰不上面。我……我确实不认识这个人!”眼睛望向赵汉子:“赵大哥,你是矿里老人,也没见过这人吗?”

    “我……”赵汉子脸色更难看,可仍然坚决否认:“不,我不认识,确实不认识!”

    程玉明觉得有点不对头,可又拿不准,正在这时,忽然从外面闯进一个脏兮兮的半大男孩子,他看到屋里这么多人,一愣,挺亮的大眼睛落在程玉明的身上。程玉明疑惑地看看屋里的人,没等发问,白青已经在铺上开口:“他是我弟弟,在这儿照顾我的……小青,你过来!”

    小青向哥哥走过去,程玉明顺手把照片递过去:

    “小伙子,我们是警察,来调查一件事儿,希望你能帮帮忙……给,你看看,见过这个人吗?”

    程玉明并没抱什么希望,可想不到,小青拿到手中后脱口说出一句:“咦,他好象大林哥……”

    程玉明心中一喜,刚要发问,铺上的白青却先开口了:“小青,你别乱说,再看看,看准了再说!”

    于是,小青看看照片又改了口:“这……啊,不是,不是……我看错了!”

    身为刑警大队长的程玉明哪能看不出这里的问题,马上对白青正色道:“你别乱插嘴!”走上前抚着小青的头,亲切地问:“小伙子,你说,他象谁,象哪个大林哥?”

    小青却看看哥哥,又看看工棚里的人,再看看蒋福荣,好一会儿才开口,但,让程玉明很失望:“我真看错了,这个人……长得有点象……可仔细一看又不象了。”

    程玉明盯住不放:“象不象都不要紧,你把他看成谁了,哪个大林?”

    白青却又在旁接过去:“啊,小青,你是不是说他象咱表哥呀……同志,再把照片给我看看……是,我也看出来了,这人是有点象我们一个远房表哥,他叫大林……”

    小青听了这话,也接过来这么说,无论程玉明怎么问,兄弟二人再也不改口。而且,他们只是说象,又绝对不是他们的表哥,因此,等于什么也没说。

    程玉明脑筋转了一下:“那,你们这六号井谁是爆破员?”

    几个人的眼睛都转向姓赵的汉子,赵汉子的黑脸透出红来,可程玉明咄咄逼人的目光不容回避,他嗫嚅着说:“这……我们三班倒,每班都有爆破员。我是后调到六号井的,我来的时候,原来的爆破员已经走了,听说……听说好象姓张。”

    程玉明不容他缓气:“他现在去了哪里,在哪里能找到他?”

    赵汉子:“这……我也不知道。”

    赵汉子的目光又望向一个人,这是个独眼汉子,刚才进来时已经介绍了,说他是这个井的负责人。此时,他早都脸色发青了,没等程玉明发问,翻着一只独眼先说上了:“这……我也说不清,他也是外来打工的,只知道他姓张,都叫他大……大张,后来,他就不干了,走了。”

    程玉明:“怎么,一个大活人在你们这儿干了一溜十三遭,你们却不知道他是谁,他家在哪儿?你们不登记吗?”

    柴工头看了一眼蒋福荣:“这……我们……我们只是雇人干活,只登个名儿,领钱时候用,别的……”

    程玉明望向蒋福荣。蒋福荣铁青着脸,没好气地对才工头道:“跟你们说多少回了,外雇人员要认真审查,按暂住人口登记管理,你为啥不执行?这回好,看你有啥说的?没二话,按有关规定执行,该罚多少罚多少!”转向程玉明:“程大队,你别问了,他们就这样,跟他们说了多少遍了,可他们该咋干还是咋干。”

    程玉明:“不管怎么说,你们雇工总得有个登记吧,登记簿在哪儿,拿来我看看。”

    “这……在我办公室。”

    柴工头迟疑着向外走去。程玉明示意一个年轻刑警跟上。

    好一会儿,柴工头才拿回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果然只登着名字,在哪月开多少工资,确实没有基本情况登记。程玉明拍着本子问:“就这么个东西,没有别的了?”

    柴工头低声道:“没有了,我们接受教训,今后一定严格管理……”

    程玉明手点着本子上一个人名:“是这个人吧,张林祥。是他吧……”

    柴工头看看本子,又看看蒋荣,嘴动着却不出声。蒋福荣同样说不出话来。程玉明又转向室内几个打工者:“你们谁知道张林祥家住在哪里……有人知道没有?”

    工棚里空气好象凝固了,没有一个人出声。

    程玉明向蒋福荣笑了笑:“蒋所长,你看你们这暂住人口是怎么管的,真要出了啥大案子查个人,上哪儿查去呀?行了,这属于治安部门的事儿,我管不着。只希望你们下点力气,尽快把这个人的住址帮我们查到。”

    蒋福荣松了口气。“行,行行,我们一定当事办,查出来马上报告!”

    程玉明转身向工棚外走去,可刚走出一步又站住了,回身提起另外一个问题:“哎,还有个事差点叫我忘了……”

    他说,有一个外地警察来乌岭后失踪了,问大家发现什么异常情况没有。他还特别指出,这个警察有特殊任务在身,有可能化装到矿井来打工。

    几个人听完互相看看,都做出同一个动作,摇头。才工头的脑袋摇得更是成了拨浪鼓,连说:“没有,没有,我拿脑袋担保,我们这里没这个人!”

    程玉明只好采取迂回策略:“那么,你们最近三天之内,有没有新招的雇工?”

    这……

    几个矿工又是互相看看,然后望向柴工头。柴工头只好开口:“这……我们这里人流动很大,来来去去是常事……嗯,这三天,有一个,在井下干活呢!”

    “是吗?”程玉明眼睛里燃起希望的火花:“我们要见一见他,走,带我们下井!”

    “这……这可不行,下边太不安全,你们不能下,我把他叫上来吧!”

    程玉明:“那也行,要快,我们要问一问他!”

    柴工头答应着出了工棚奔向井口,等了大约十几分钟,一个穿着迷彩服的男子走进工棚,他满身煤渣,脸上黑乎乎的看不清面目,进屋后就用吓人白眼球看着众人,一言不发。程玉明询问了一会儿,又看了他的身份证,确认他不是要找的人,就让他走了。

    一无所获,程玉明只好离开。这时,蒋福荣恢复了常态,再三挽留他吃晚饭,说要跟他好好喝一场,可程玉明说还有别的事,要马上赶回去。见实在留不住,蒋福荣又亲热地把他拉到一边,对着他耳朵说:“程大队,听说现在有政策,五十开,陈局快五十了吧,我把你的情况跟我哥说了,年富力强,有能力,有水平,我哥对你印象也挺好……”

    程玉明被他吹得耳根子发热。这个蒋福荣虽然只是个企业派出所长,可因为哥哥是县长,平时牛得厉害,谁也不放在眼里,对县局也横横的,现在忽然一反常态这么谦虚热情,还真让人有点受宠若惊。可是,他心里明白,他这种表现肯定是有原因的。

    井下,一班人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头儿来。豁子扔了几锹煤,实在憋不住了:“操,他们找的那个警察是不是昨天……”刚说了一半就被赵汉子一脚踢在屁股上:“妈的,没人把你当哑巴!”

    大伙都觉得,赵汉子今天的脾气不太好,就谁也不吱声,只是闷头干活,可是心里都有些画混儿。干了一会儿,豁子又忍不住开了口:“赵大哥,照片上那个人,你是不是认识啊……”

    赵汉子没有马上回答,当豁子第三次问的时候,赵汉子把手中铁锹咣当一声扔到地上,蹲到一旁抽泣起来。几人一看全愣了。

    4

    一种又麻又酥又凉的感觉从尾椎顺着脊骨爬上来。

    那是恐惧,真正的恐惧。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可是,现在它来了。

    恐惧过后是极大的愤恨,愤恨之下再也控制不住脾气,挥起手臂狠狠地打在蒋福荣的脸上,同时恶狠狠地骂起来:

    “事情都坏在你身上!他妈的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办不好也就罢了,你还撒谎,哄弄我,昨天夜里,我就觉得你有话没说出来,原来是这事,你……你他妈的可坏大事了!”

    蒋福荣经常打别人了,可从来没有挨过别人的打,这一耳光又如此之重,打得他脸上火烧火燎,心里的火也就腾的冒了起来,嘴里骂了句:“妈的”就要还手,却被乔勇一把拉住:“老三,你想咋的,敢跟大哥动手?”

    蒋福荣终于忍住了。倒不是被什么“大哥”的字眼震住,而是想到自己确实惹出了大祸,心里有愧。可他嘴上还是不服:“这也不能都怪我呀,要是依着我,早把他处理了,可你非要把他带回来……”

    “混蛋,”李子根压着嗓子骂道“这不是为了保险吗?要是在外边处理,被人发现怎么办?尸体暴露了也麻烦哪,咱乌岭这么多矿井,往哪儿一扔谁能知道?再说了,你要处理他,就彻底点啊,为啥还留了活口?”

    蒋福荣嘟哝着:“他那么个大活人,是那么好带的吗……谁想到那么老高他会往江里跳哇,我在他跳下去之前开的枪,当时,天那么黑,山崖那么深,底下又是江,寻思他肯定好不了,所以就没有下去……有啥了不起的,他不是还没醒过来吗!”

    “咋的,还没啥了不起?”李子根咬牙骂着:“妈的,等他醒了就全完了……我早看出来了,自你哥当上县长之后,你就翘起尾巴来了,平时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你惯得越来越不象话。妈的,别说你,就是你哥哥又怎么样,你回去问问他,他这县长是咋当上的?是他水平高还是政绩突出?他那两下子谁不知道,就是那大学文凭还是我给他买的呢。从矿山局副局长到局长、再到副县长县长,哪步不是我给他铺的路?他跟别人牛,可啥时见了我不是恭恭敬敬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却跟我装起来了。你拍心口窝想想,我平时对你咋样?你就这么报答我吗?你们……你们以为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吗?可我是为了谁呀?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是谁呀,还不是夫妻吗?可我把你们嫂子都豁出来了,你们说我为了谁?你们想想,我李子根如果真完了,你们能好得了吗?行啊,真要是有那一天,你们就都推到我身上,我也认了,谁让我是大哥呢?为了兄弟,我把一切都担过来,只愿你们都平平安安就好,我……我……”

    李子根突然掉过头,捂着脸抽泣起来,肩头一抖一抖的,看上去真的很伤心。

    蒋福荣有点懵了,心里也少见地生出一丝愧疚。看看乔勇,乔勇对他使个眼色。他上前一步,怯生生地说:“大哥,你……你别生气,都……都怪我,怪我无能,惹你生气。我知道,大哥你都是为我们弟兄,我……你再打我几下吧,打死我也不说个‘不’字……”

    李子根泣泪交流地转过脸来,一把抓住蒋福荣的手:“老三哪,有你这话,大哥就是为你死了心里也痛快呀!”擦着眼睛:“行了,这事也怪我,到这时候了,发脾气有啥用……还是那句话,没啥大不了的,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来,咱们商量商量,这事咋办好吧!”

    乔勇看看蒋福荣:“这……妈的,我看,反正不能让那小子活过来,要是他张嘴说话啥都晚了!”

    蒋福荣想了想:“嗯,是这个理儿。我打听了,他现在好象还昏迷着,得想个法子不让他醒过来!”

    李子根擦干眼泪,长叹一口气:“没办法,只能这样了。我早说过,咱们都是被逼的呀。不过,这回一定要想万全之策,再不能出一点漏洞!”

    蒋福荣:“对,这……大哥,我看这样,先给杨平和汤义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先打听清楚,是哪个医生主治,大林子咋个情况,然后再想别的法子!”

    李子根看着蒋福荣:“那就依你了。老三,这事就由你来办,你以我的名义给杨平和汤义打电话,他们肯定会尽力的!”

    蒋福荣:“行,大哥你放心,这事如果……如果真漏了,我一个人承担,绝不连累大哥你!”

    李子根摆摆手:“你别这么说了。事在这儿摆着呢,你说不连累就不连累了?”改变语气:“不过呢,也用不着草木皆兵,没啥大不了的。只要把他的嘴堵上,别的事儿都好办!”

    蒋福荣答应着往外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对了大哥,除了这事儿,还有那个警察的事儿,程玉明说那小子的单位来电话打听了……我看,是不是把老四也找来核计核计呀,他脑筋好使,道儿也多!”

    李子根看看蒋福荣,又看看乔勇,忽然长叹一口气:“咳,你们到现在还没看出远近?我不是说老四不可靠,可他再可靠能跟你们俩比吗,咱们可是真正的桃园结义呀,他再近,也是后来的呀,别看他是妹夫,可在我的心里,还是你们俩最亲哪,你们连这还看不出来吗?”

    “这……”

    乔勇和蒋福荣愣了一下,都现出感激的神色。乔勇一拍大腿说:“大哥说的不假,谁也比不了咱们哥仨……大哥,有你这话,老二我就是为你掉脑袋心里也乐和!”

    蒋福荣也急忙说:“大哥,真没想到你……大哥,啥也不说了,我把这一百多斤交给你了。你放心,这事儿是我惹出来的,我一定把他平了!”

    蒋福荣说完向外走去,可刚迈了一步又被李子根叫住:“等一下……对了,刚才你说,陈英那个傻儿子添乱是吧!”

    蒋福荣回过头:“可不是,当初安排到所里时我就不同意,素质太差,现在应验了吧,大哥,得马上想个办法!”

    乔勇在旁气呼呼地:“妈的,辞了他算了!”

    李子根:“不行,不管咋说,他爹是公安局副局长,还主管刑侦,就是辞也得过了风头……我看这样吧,让他到保安大队去……不行,也不合适……对,把他交给老四,让他到办公室去打杂,就说是当秘书。就这么定了,我跟老四说一声,明天就让他到办公室上班,不过,工资调一下,每月多给他开二百元,估计陈英奇也说不出啥来!”

    蒋福荣放下心来,正要往外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哎,大哥,也许是我多心了,齐安今儿个突然问了我一句:‘你看着我姐没有’,我装糊涂说没看见。妈的,我担心他知道内情造反,是不是早下手把他也处理了哇!”

    李子根:“别,千万别这么干,眼前一定要稳住他,一切从长计议……现在咱们统一口径,都说他姐有事出远门了,过些日子回来。”转了话题:“当前,我们要对付的不是他,而是他们……”自言自语地:“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乔勇哼声鼻子:“我看,不死也发昏了!”

    4

    乔勇的话不准确。此时,志诚既没死也没发昏。他还活着,只是活得不那么滋润。此时,他又冷又饿,在黑暗的地下瑟缩成一团。

    在过去的十几个小时中,他一直在希望、绝望中挣扎。在最初的呼号挣扎之后,他陷入了绝望,认为再无生路,曾坐下来等待死亡的来临。可是,过了一阵子又重新燃起希望之火,就又开始寻找奔突,可最终的结果还是绝望地停下来,可是,过一阵子却又不甘心地挣扎起来,如此反复再三。当然,除了难以忍受坐等死亡的滋味之外,冷也是一个原因,这里距地面总有二三百米,阳光不可能照下来的,也没有取暖的地方,他又把那件大衣留给了齐丽萍,如果长时间坐着不动的话,有点受不了。因此,他的挣扎,既是寻找出路,也是为了活动身体,产生热能。

    活动就是走动,就是寻找,就是呼唤。头上的矿灯电已经不多了,为了节约,他打着矿灯往前照片刻,就摸黑走一段,边走还边呼叫几声:“喂,有人吗,救命啊……”看到分支的巷道就拐进去,走到尽头无法往前走了再往回转。就这样不知走了多远,拐了多少个巷道,也没有一点应声,更见不到一点亮光。万幸的是,他一直没产生憋闷的感觉,这井里空气倒还一起够用,这也给了他一点希望,或许,这个井有什么地方通气吧……由于他非常小心,每走一步都要试探之后再迈步,加上又捡了一根木棍探路,所以也没出什么意外。而且,巷道内有的地方有水,有的地方还很干爽,走不动了,可以随时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就这样,挣扎、奔走、呼叫、绝望、希望……反复再三,直至现在,精疲力尽地瘫在地上。

    现在,他真的有点绝望了。瘫在地上,他心里喃喃自语着:死神,你快来吧,快一点来吧,你不要再折磨我了……此时,他又想起齐丽萍,现在,真不知是死去的她和活着的自己哪个幸福一些。她死了,可死前有自己陪伴在身边,自己还活着,却要孤独的一个人面对死亡地降临。

    志诚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心里对自己说:我死了,我已经死了,死吧,就这么死去吧……一时之间,饥饿、寒冷都被他置之度外,他的意识好象真的有点模糊了,觉得灵魂已经离开躯体,飘飞而去……

    他在向前走着,不,向前飘着,脚不沾地,更没有一点声音,眼睛仍然是一片黑暗,仍然在井下,可是,却隐隐能看到眼前的景物,就这么毫无阻拦地向前走着,飘着,从这个巷道飘进那个巷道,从那个巷道又飘进另一个巷道,突然,他发现了一个人影,一个女人的身影,一个极为熟悉而又亲切的女人身影,接着,看清了她的面庞……

    啊,是她,就是她!她脸上挂满泪痕,正在惶然四顾,口中还在不停地呼叫着:

    “志诚……志诚……”

    啊,是她,是肖云。她在呼叫自己,她在盼望你的解救。志诚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忍不住大声呼叫起来:“肖云,我在这儿,我来了……”可是,她却没有听到,仍然在无望地呼叫着。他一着急醒过来,电击一般跃起身来:“肖云……”

    是梦?不象,好象没有睡着啊,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你刚才真的灵魂出壳,真的看见了她,她真的也在这井下某个地方,在盼望你的救援……

    志诚跳起来,连矿灯都没有打亮,就磕磕绊绊向前奔去,口中不停地呼喊着:“肖云,你别怕,我来了,我来救你了,肖云,你在哪儿……”

    这时,他又把死亡抛到了脑后。他对自己说:志诚,你可以死,可她不能死,不能让她象你一样的死去,不能,绝不能……

    他就这样懵然地往前跑了好一会儿,他才逐渐放慢脚步,停下来,打亮了矿灯。

    眼前依然如故,依然是无尽的黑暗,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影,看不到任何希望。

    可是,他却坚信,肖云也在这井下,在某个地方等待着他,盼望他去解救,他必须找到她。

    他并不迷信,也不相信什么特异功能、超感应什么的,可是,此时他却坚信这一点。或许,这是人在绝望中的反应。这时,他还想起不知在哪本书中看到的一个故事:二战时,一对热恋中的情人被迫分开,男的上了前线,战争结束后却没有归来,女的梦见他埋在一片废墟中,就毅然离开家乡,外出寻找,经过几个月的寻觅,居然真的在一片废墟中发现了他,而他居然奇迹般地还活着……

    当时,他看了那个故事将信将疑,现在,他却相信那是真的。

    他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着眼前的景物,发现自己正站在巷道的一个岔口处,也不知此前走过没有。想了想,犹犹豫豫地向里边走去。

    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他不得停下了脚步。

    巷道到了尽头。

    他没有马上往回返,而是在矿灯昏暗的光线下打量着眼前的情景,很快看出,这里并不是真正的尽头,而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煤矸石和煤块横七竖八地把前路堵塞住了。其间还夹杂着一些被砸断的木柱木板等。

    这或许是爆炸、或许是塌方造成的。

    这也就意味着,这个巷道还可能往前延伸,或者说,通过这个塌方形成的地带,那边还有巷道。要想从这里通过抵达另一面,就要把这里打通。

    可是,谈何容易。谁知道堵塞着的这个地带有多远。再说了,既然是坍塌形成的地带,也就潜藏着再次坍塌的危险。现在,由这些坍塌物支撑着顶壁,如果搬动它,谁知会造成什么后果?

    可是,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觉得,肖云就在那一边,他一定要从这里通过,一定要过去,即使死了也要过去。在这个时候,死已经不可怕了。

    他喘息片刻,开始动手,他要从坍塌的巷道中挖出一个通道来。

    他躬下身,双手伸进一块煤矸石的缝隙中,把它抠出来,掀起,扔到身后,再躬下身,又抠起一块煤块,扔到身后,再躬下身……很快,寒冷远去,身上开始出汗,并很快大汗淋漓。

    在他拆除障壁的时候,不时有大大小小的石块、煤块从头上掉落,从眼前滚落,有的还砸到身上,安全帽上,可他什么也不顾了,边干活边在嘴里喃喃地说着谁也不明白的话:“愿意砸你就砸吧,砸死我吧,你不砸死我,我就把你干掉……”

    就这样,他把眼前的壁障拆掉,又在身后垒起,汗水已经把脊背湿透,手指已经鲜血淋漓,可他仍然在不停地干着,嘴也在嘟哝着。不知干了多久,当他的手指再次去抠一块石块时,它却“咕咚”一声滚向了另外一面,接着哗的一声,眼前现出一个窟窿,头上昏黄的矿灯一下把光透了过去……

    苍天有眼,居然被他有惊无险地打通了。

    生的希望顿时化成力量,志诚抬腿一脚踹去,“哗啦”一声,窟窿更大了。接连几脚,“唏哩哗啦”中,脑袋和身体被一些掉下来的拳头大小煤块砸得生痛,可他什么也不顾了,眼前的窟窿更大了,他伏下身,就从这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窟窿中钻过去。

    他希望眼前出现一片新的天地,出现生路,或者找到肖云。然而,他很快失望了。

    因为,眼前仍然是一个巷道,和刚才没有什么区别的巷道,同样的黑暗,同样的冰冷,同样的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光明。

    而且,比较而言,那边由于多次往返寻觅,已经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边却更加陌生。

    陌生带来不安全的感觉,但是也带来希望和侥幸。

    这时,矿灯的电已经明显不足,光线更暗了,大约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他只好又象原来做过的那样,看清一段路后,就关了矿灯,摸索着往前寻觅,走上一段,再打亮矿灯,看一下情况,然后再急忙关掉,向前摸索……然而,尽管他努力节省,电还是一点点耗光了,已经十分暗淡的矿灯挣扎着闪了一下,就怎么也不亮了。不管他怎么开关,都再无反应。

    他陷入彻底的黑暗之中。

    这时他才体会到,头上那盏小小的矿灯是多么的重要,它亮着的时候,感觉还不明显,现在它永远的闭上了眼睛,才意识到它的意义。在这黑暗的井下,它不只为你照亮,同时也是你的旅伴,你的希望啊。随着它的熄灭,好象最后一丝希望都消失了,这时,他才真正感到了孤独。

    完了,彻底完了……

    怎么办?他想站住脚步,可刚停下,巨大的绝望和恐惧就从头上、从前方、从后背包容上来,压迫上来,使他无法忍受,使他想尖叫,想歇斯底里地哭号。

    因此,他无法停下,只能继续往前走,而且走得更快了。走吧,走吧,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也走下去,既然早晚要死,还莫不如快一些结束……

    他往前走着,有些麻木地往前走着,踉踉跄跄,还不时摔倒,可一切都已被他置之度外,他不停地往前走着。忽然,头上的安全帽“咚”的一声,好象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撞得很重,他感到额头猛的一痛,停了下来,向上方和前方摸了摸,什么也没有,不象是撞到什么了。难道有石块落下,抑或要有塌方发生……

    还没容他反应过来,前面发出一个颤抖的声音:“谁……有人吗……”

    5

    一定是听错了耳朵,一定是的。志诚屏住了呼吸,双脚也象钉子一样钉住不动了……

    “咚--”

    又受到一击,这回,打在肩膀上了,很痛,接着前面又响起变调的声音:“有人吗,是谁,快说话……”

    没有听错,没有听错,狂喜使他一下跳起,头重重地撞在煤井顶壁上,撞得生痛,可他什么也不顾了,黑暗中,跌跌撞撞向前冲去,口中大叫着:“有人……是我,你是谁……”

    他边答应边下意识地摆弄着矿灯开关,真怪,它居然再次亮了,虽然光线很弱,还是亮了。暗淡的灯光中,前面出现一个人影,不,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两个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人影,还没容他发问,一个女声已经惊叫起来:“志诚……”

    是她的声音。是她,真的是她,是他千寻万找的妻子。

    他叫着她的名字,狂喜着向前奔去,可奔了两步突然站住了。因为在矿灯熄灭的瞬间,他看到她惊慌地离开那个男人的怀抱。同时,他也认出了那个男人是谁。

    张大明。

    她在他的怀抱里,他在紧紧地拥抱她。他们在拥抱……

    志诚突然感到眼睛被强烈地刺痛了,狂喜也一下降温了,变味了,变成了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想想吧,你千辛万苦,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寻找她,为了她,你在死亡线上挣扎,在你生命陷于绝境时,仍然惦念着她。你还想过,如果她能活着离开这里,你可以毫不犹豫地把生命放弃,死在这个黑暗冰冷的世界……现在,你终于找到了她,她还好好地活着,可迎接你的却是这一幕,是这样的情景……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肖云,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在你的生命已经陷入绝境时依然为此而痛苦……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难道真的是这样?!

    此时,志诚脑海中居然闪过了裴多菲的诗句。

    不容他多想,她已经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向他奔过来,双手抓住了他的衣襟,接着紧紧搂住他的腰,投进他的怀里抽泣起来:“志诚,真是你,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志诚,谢谢你,我……”

    假的,完全是假的,这是演戏……

    尽管这么想着,可当他的躯体真切地感受到她的躯体时,心仍然颤抖起来。啊,终于找到她了,现在,她就在你面前,就在你怀里,这样的情景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尽管看不见她的面庞,尽管心底有着深深的戒备,可他还是不能自主地激动了,泪水也默默地流出来。是啊,你历尽艰险为的不就是寻找她吗,现在,你终于找到她了,尽管看不到她,可有她在身边,在怀中,一切就都改变了,这黑暗冰冷的井下也好象变得光明温暖了……他完全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揽住了她,并很快把她抱紧,压抑着抽泣起来。

    但是,他仍然什么也没说。

    过了好一会儿,她察觉到他的异常,稍稍离开一点他的怀抱,用一种奇怪的声调问:“志诚,你怎么不说话?”

    说话?说什么呢?一瞬间,他恢复了冷静,眼睛又看到灯光一现时的情景,当时,她也曾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那个男人就在不远的地方,也许正在听你们的谈话……他曾经有很多话要说,现在却什么也不想说了,也不需要说了。他的手臂也放松了,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轻轻地把她从怀中推开……

    女人的直觉使她很快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她扭着他的衣襟使劲搡动着,低声说着:“志诚,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我和他……我们……我们没有……”

    欲盖弥彰。

    见他仍不出声,她又抽泣起来:“志诚,你别这样,我虽然对不起你,要我跟他真的没有……”

    她抽泣得更厉害了,话也说不下去了,抓着他衣襟的手也渐渐松开了。他感到了她的泪水,这使他的心略略好受了一些,心中也生出几许内疚:“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这才又用手臂轻轻揽住她的脊背,小声说:“没什么,别哭了,我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现在见到你了,我也放心了……”

    说到这儿,他突然完全下意识地抽泣出声,眼泪也流出来。她听到他的抽泣,一下投到他怀抱里呜呜哭出声来:“志诚……你太好了……我这辈子遇到你,就是死了也不后悔……”

    听起来挺真诚,可到底是真是假?

    这时,张大明的脚步声慢慢走过来:“志诚,真想不到,咱们居然在这里见面了,你还好吧……井下太冷,这件大衣你们披上吧!”

    黑暗中,一件大衣塞过来,然后,脚步声离开了,往远处走去。听上去,他语调平静,脚步坚实,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真能装啊!

    她接过大衣,披到他身上,忽然想起什么:“哎,志诚,就你一个人哪,没有别人吗?”

    志诚一愣:“什么别人,我……”

    “你……原来你……”

    志诚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以为他是来救他们出去的。是的,他是来救她的,可是,非但没有救得了他,自己也同样身陷绝境。

    一种内疚从心中升起。他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对不起……不过,别害怕,咱们能见面就好,我们一定能出去!”

    她没有再提这事。不管怎么说,他的到来还是给她增添了希望。她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走,咱们往那边去,我有话跟你说!”

    他听任她拉扯着,向与张大明相反的方向摸索而去。走了一段,估计他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了,才摸索着坐下来。刚坐下,她立刻投入到他的怀里。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把大衣敞开,把她揽在手臂中。心里说:不要想别的了,此时能够找到她,已经是万幸了,眼前,能不能活下去才是最大的问题,还想些别的有什么意义……

    于是,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轻声问她有什么话要说,问她来这里的经过。她又轻声抽泣起来,低声说:

    “都怪我,要不是我,你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