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书记亲自登门,把玉烟一家弄得手忙脚乱,连杨少华这样无欲无求的老知识分子都显得格外激动,一省大员来家里,这可是鲜有的事情。

  春节将至,猪肝带着老婆孩子赶到春江,打算与朱自强一家过团圆年,完后兄弟俩还要去狗街,每年正月出头和元宵都要上坟,给死去的双亲拜年和亮灯。

  刘学境是单独来的,手里什么东西都没带,开门的杨少华看着这个有点面熟的中年人,有些反应不过来:“请问你找谁?”

  刘学境很有礼貌地说:“你好,我找朱自强。”杨少华正要扭头叫人,朱自强已经听到了刘学境的声音,几大步就跨了出来,热情万分地抓着刘学境的手:“刘书记!哎呀呀,你可是稀客啊,快快,里边请!”

  杨少华心里一惊,难怪这么面熟,原来是省委书记!他也急忙伸手邀请:“您看我这……嗨,有眼不识泰山啊!以往只在电视上看过你,难怪觉得面熟,呵呵,刘书记请坐。”

  刘学境笑着客气几句,猪肝两口子和杨玉烟同时向他问好,刘学境看着朱自强道:“呵呵,来得冒昧,打扰你们了,大家不必拘束,我跟自强是老同学,今天我就是来看看他,没别的意思,玉烟,把孩子牵来我看看,两个小家伙真可爱。”刘学境一手牵着一个,朱永乐和朱茵同时甜甜地叫声“刘伯伯过年好!”刘学境听得眉开眼笑,亲亲这个,看看那个,永乐的眉眼鼻子长得像他妈妈,只有下巴有点猪肝的影子,朱茵特别可爱,她结合了父母的优点,玉娃儿一般,两只黑溜溜的眼睛不停地转动,这小家伙大有其父之风,最爱捉弄人,小人精一个。

  刘学境见朱自强的家人不停地削苹果、梨、剥香蕉、递烟、泡水,他急忙摇手道:“我可不是来打却的,呵呵,你们别忙了!再这样下去就是存心赶我走!这样吧,自强,你的书房在哪儿?我们进去说说话。”

  刘学境被一家人的热情弄得有点害怕,人太热情有时候适得其反啊。朱自强只好把刘学境让进书房,玉烟端了两杯碧螺春放在书桌上,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刘学境随意打量了一下,书橱里摆满了政治、经济、外语、文学类书籍,很多书本中间都插着书签、纸条,有的书旁还摆有笔记本,刘学境随意翻看了几本,不断地点头道:“我最佩服你的自学能力!呵呵,我看你应该去考个博士,关起门来做学问。这些天一直呆在家里修身养性?”

  朱自强笑道:“从北京回来后就一直呆家里,前段时间回功勋去搬了点古董,对了,您不是有这方面的爱好吗?帮我鉴定一下,看看这些东西有没有价值。”

  刘学境是个古董迷,但是绝不会利用手中的权力乱搞,他收藏东西很有分寸,量力而行,在这方面一直是彩云省干部们的楷模。朱自强的一番话勾起了他的兴趣,忍不住开口道:“拿出来看看?是老家的吧?”

  朱自强把红木箱子抬出来,刘学境紧跟在他身旁,见他打开红木箱,首先映入眼中的竟是猪大肠和五花肉的相片,朱自强把相框拿起来:“这是我父母!”刘学境伸手接过,看着相片中的男女,他有些感慨地说:“他们很了不起啊!有你这么个优秀的儿子!”

  朱自强笑笑,有些伤感地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我父母死得太早了!”

  “怎么不把相片挂起来呢?”

  朱自强指指红木箱道:“我最珍贵的东西全在这里,这里边的字画,是一个老先生送给我的,他是旧社会的秀才,教过我古文、毛笔书法,老先生没有家人,死后把屋子和这些东西全送给我了。”

  刘学境点点头,这份情意当然值得珍惜,他小心谨慎地把里边的古线装书和字画慢慢翻弄出来,一样样摆在书桌上,并不着急打开观赏,待所有东西全部铺开后,他脸上的神情越发柔和,就像看待亲人一般,动作非常小心,先是翻开朱自强小时候抄过的《古文观止》手抄本,慢慢地看,细细地看,耐心地看,那表情就像个烟鬼正在抽一支极品香烟,陶醉而又痴迷,享受而又难舍。

  朱自强看着刘学境如痴如醉的样子,禁不住笑出声道:“刘书记,这不过是手抄本,应该没什么价值吧?”

  刘学境瞪了朱自强一眼,好似责怪朱自强打扰了兴致:“你懂什么!我是在欣赏书法,这虽然算不得大家,可功底扎实,没有二三十年的苦功,不可能写出这手字来,你看看这笔画,从头到尾,一横一竖都没什么差别,字体大小一致,间隔距离分毫不差,再看看前边的‘之’和后边的‘之’,简直就像印上去的。可惜这人没什么名气,属于不得志,隐居山林的儒生。从字里可以看出此人性格严谨,做事一丝不苟,难得啊!”

  刘学境放下手抄本,转眼就看到了金瓶梅,他慢慢翻开审阅,然后点头道:“这本《金瓶梅》不过是清末民初翻印的,价值一般。”

  差不多半个小时,刘学境才慢慢地看完,吴疯子的这些东西有好几样都是古董,可惜没什么价值,大多属于古时候书香门第,穷酸秀才们的作品,只能是家族收藏,留给儿孙做个念想而已。倒是有一付牡丹图上的几个题跋让刘学境研究了半天,他也不是专家,只能算个爱好者,看不出这画有什么特别,画上的牡丹倒是份外惹眼,水墨画,牡丹花瓣显得肥硕,生机勃勃的样子,朱自强见他有些爱不释手,便笑道:“刘书记拿回去慢慢研究,这玩意扔我箱子里也没用,你拿去挂家里欣赏。”

  谁知刘学境摇头道:“我看不出来,估计这画价值不下十万。你看看这题跋的字体,非常像乾隆的御笔亲书,就是印记有点模糊,如果这真是乾隆的题跋,单他的字就值钱了。”

  朱自强闻言失笑道:“刘书记,自古以来的冒牌货多了去,就算是真的,我也欣赏不来,顶多换成铜臭,难不成我还要当成传家宝啊?要不这样,你拿去找人鉴定,多少钱咱们明算账行不行?”

  刘学境笑道:“那行,嘿嘿,我特别喜欢这幅画,只要你肯割爱,我请专家鉴定,一分钱一分货,两不相欠。”

  “好好,你是咱们的楷模,我可不敢砸了你的招牌……要不,这本《金瓶梅》你也拿去算了,这东西不值钱,算不上贿赂吧?”

  刘学境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存心不良啊,我都五十多了还看什么《金瓶梅》,你要诚心送啊,不如把那手抄本送我算了。”

  朱自强也笑道:“剪刀菜刀随便挑,这还是碰到刘书记识货,我要送别人,人家肯定说我没安好心,尽弄假冒伪劣的东西绷面子。”

  “那我就不客气了,想不到啊,今天这门窜得好!大有收获!来来,咱们该谈正事了。”

  朱自强一本正经地坐着:“请首长指示!”

  刘学境笑道:“你少跟我装傻充愣,这段时间把你晾在家里,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对组织上有意见了吧?”

  “哪敢啊,我正好趁机消化刚学来的理论,调整好心态随时接受组织的考验!”

  刘学境点点头道:“你是聪明人啊!审时度势,不沾不靠,不卑不亢。白武和苏联的事你也知道了,范主任让我代他谢谢你!我也代表省委谢谢你!”

  朱自强急忙站起来道:“不敢当,这是我应该做的!”

  刘学境示意他坐下,继续说道:“这次我来找你,想必你心里也有数了,你还年青,到基础去多加锻炼,按我个人的意思,你现在各方面的条件都差不多了,可是这里边的情况你也清楚,年纪是你的优势,也是你的缺点,过完年,我就要回北京了,中央会对彩云省的主要领导班子重新进行调整,经省委研究,针对你个人的工作,有两个选择,一是到曲高任常务副市长,二是任省团委副书记。两个职务都是副厅级,我今天就是想听听你有什么意见?”

  朱自强抿着嘴开始在心里计算,现在曲高市委书记是东北调来的,为人比较低调,市长陈小红可能呆的时间不会很久,章郁出事后,把她也牵扯进去,作为党内高级女干部,个人生活作风问题比男的更敏感,而且她的身份很特殊,虽然不会受到什么处分,但她的政治前途应该完了。陈小红一走,市长的空缺应该由常务副市长接任,当然也不排除外调的可能,按目前的情况分析,刘学境一走,彩云的整个领导班子要进行大换血,到时候谁来谁走就难说了。

  如果去曲高的话,还有两个不利因素,一是他曾在大江落选县长,对于树立市长威信有一定影响;二是猪肝在曲高开展的染黑活动,如果他到曲高,难免会发生兄弟对立的局面,当然,如果他去曲高了,猪肝有可能收手。

  再想想省团委副书记的职务,这根本就是个闲职,现在的团委还有什么作为?搞搞青少年思想教育、爱国主义教育,开展各种各样的活动,可一来经费少,二来人员不足,再加上各级部门,各行政、企事业单位都不重视团委。可以说工作没办法开展,哪还谈得上政绩!唯一的好处就是不作为不犯错,有机会就升到正厅了,属于平稳过渡类,呆上两三年的副厅,时机一到,立马就可以平步青云,再说,现在已经是2000年了,再有两年,中央换届,那时再大干一番不迟!

  书房里异常安静,朱自强心里的念头在不断飞闪,利害得失,去曲高,最大的诱惑就是可以接任市长,可是这两年,风险太大了!

  “刘书记,我还是选择省团委的工作吧,毕竟我人年青,跟年青人打交道比较方便,曲高市的副市长还是让有经验的干部担任。”

  刘学境的脸上微微露出点失望,他看着朱自强,好像要看进朱自强的内心去:“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自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亲自上门来跟你说这个事吗?”

  朱自强急忙笑道:“那是刘书记关怀我,重视我!”

  刘学境点点头,竟然没有否认,“其实你的任职根本不用我出马,在来之前我还跟人打赌你会选择曲高,没想到啊,咱们相交十年,竟然不如一个从未与你谋面的人了解得透彻啊。我一直都很欣赏你的才能,我觉得你完全有能力干好曲高市长,能不能告诉是什么原因让你放弃了?”

  朱自强沉默了一会儿,面对刘学境的询问和失望的表情,他有些难过,这种选择是一个成熟政客的表现,朱自强轻声道:“年龄、政治。”

  刘学境看着他,脸上露出几分无奈,同时也有几分欣慰,朱自强没有跟他说谎,也没有回避他的问题,刘学境道:“你真的成熟了!”他说完后,抬头看向朱自强书桌后墙上挂龙风凤舞的八个大字,嘴里念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朱自强解释道:“这是我毕业后,回去担任田园党委书记时,功勋县委书记马达送给我的八个字。”

  刘学境点点头道:“我听说过马达的事迹,这是个优秀的县委书记啊,可惜英年早逝,难得你有这样的良师益友。好吧,今天咱们就谈到这儿,随后组织上会找你进行谈话,这些都是必须的,你要好好配合。”

  朱自强找了两张白纸把画和书包了起来,刘学境显得有些意兴索然,朱自强问道:“刘书记,你跟人打赌的彩头是什么?”他不直接问是跟谁打赌,而是问彩头,这样可以从中猜到是谁。

  刘学境听他提起这事儿,气不打一处来:“两个人!那都是当年我从战场带出来的虎员!在部队里干得有声有色,现在被中纪委看中了,做了很多次工作都没有成功,现在要我出马,你说这事儿……算了,也不怪你!或许对他们反倒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