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下旬出现匿名信,七月下旬省委才派出调查组,显出政治运作的沉着。

    罗成也预先小道上得到消息,他打电话给老同学省纪检委书记吕光雷。吕光雷说:“这已经不是秘密,对你说说无妨。调查组组长由组织部副部长皮定中担任。夏光远迟迟没有批示,等寄到中央的匿名举报信纷纷批转回来,他才谨慎行动。”罗成问:“中央有何批示?”吕光雷说:“匿名信寄了多头,大多是一般性的批转省委处理,有个别批示比较严厉。”吕光雷说:“夏光远等北京的批转都到了才决定派调查组,是常规的平稳做法。这次让组织部出面,使调查显得中性。要是省纪检委出面或者省纪检委也参加,那一上来就有点查你的意思。你要领会夏光远的苦心。”罗成又问:“皮定中这个人如何?”吕光雷说:“这个人刚调来,夏光远很信任他,很可能要接任省委组织部长。人比较正,但好像对你很有保留。”

    罗成拿着电话沉默了。

    吕光雷最后告诉罗成,皮定中和天州市干部大多没什么旧交,但和副书记许怀琴是表兄妹。

    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皮定中领着调查组到了天州。

    皮定中长着一张菩萨脸,可以说很和善,也可以说很严肃,沉沉稳稳地一出现,龙福海及常委一班人都知道迎来了一个地道的组织部干部。握手寒暄,他的手很软,笑也很温和,对下榻在天州宾馆的房间,还颇说了两句过于豪华。坐下闲扯起天州风物来,饶有兴致,经常开怀而笑。

    但当晚饭后龙福海又专门同许怀琴去看望他,想谈几句举报信时,他温和地摆手了:“明天我们上常委会一块儿谈吧。”

    罗成再不愿意跑官,平时不烧香,临时也要抱抱佛脚。他来到天州宾馆,田玉英迎面告诉他,龙福海许怀琴刚走。他推开了皮定中的房门,皮定中正坐在沙发上看材料,温和地招手让坐。罗成扯了两句闲,就想进入主题。皮定中也是温和地一摆手:“明天上常委会先一块儿谈,需要个别找你的时候,会找你谈。我们和常委成员还包括其他一些相关干部,都会安排个别谈话。”罗成没话了。皮定中倒是显得漫不经心地问:“你女儿被车撞以后,留下后遗症没有?”罗成多少有些诚惶诚恐地回答:“有些轻微的脑震荡。”皮定中点点头,打开电视看起天州新闻来,罗成也便起身告辞了。

    罗成回到家中,罗小倩知道他去看望皮副部长了,坐在他身边拍着他的手问:“怎么样?”罗成搂了搂女儿肩膀说:“正常。”罗小倩问:“到底怎么样?”罗成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步,站住说:“只要真正公事公办,爸爸就不怕。”

    第二天,皮定中主持了天州市常委会。他向常委一班人介绍了调查组其余几个成员,省委组织部处长副处长还有秘书。龙福海介绍了常委一班人。皮定中很端庄地坐在长圆会议桌顶端,讲了省常委何以做出派调查组的决定,讲了调查组的任务,他说:“罗成是天州市委副书记,天州市市长,举报信所举报问题又事关重大,调查组经过调查做出明确结论,对于天州市常委市政府工作是必要的,对于罗成同志本人大概也是必须的。”然后,他请常委一班人发表各自的意见。

    龙福海没坐在当家的位置上,超大号的大盘脸也就一多半恭敬一小半当家了,他一指常委一班人说:“举报信最初出现,我没有太重视,以为这是个别人的意见,一家之言,听听就算了。后来,书记办公会上罗成提出要召开常委会讨论此事,我当时的意见是不急于召开常委会,等省委来了调查组我们再讨论更妥当一些。大家对举报信各有各的看法,今天当着皮部长畅所欲言就是了。”

    罗成等静了静场,就决定发言。一篇文章的开头常常决定全篇,他应该率先将自己的义愤充分表达。他说:“我个人认为,这封匿名信是对一个负责工作的领导干部的诬告。我在书记办公会上已经陈述了自己的观点,要求尽早调查,搞清是非,做出结论。昨天,我已经将我当时给常委会的书面报告和书记办公会的记录备忘交给了皮部长。”

    皮定中点点头:“我看了。”

    龙福海和马立凤等人交换了一下目光。

    罗成说:“我今天再次重复我的申诉,这封匿名信是诬告信,要求组织为我调查正名。”罗成停了停说:“一封上上下下散发、仅在天州就多达百封的匿名信,信纸上没留下写信者的指纹,就充分说明他们是几个别有用心的人。”

    皮定中稳着菩萨脸端坐在那里,静了静场说:“说诬告信,言之过早。是好信还是坏信,是举报有理还是诬告无理,要在调查后而不是在调查前做出结论。”罗成一下堵在那里。龙福海、马立凤、许怀琴都睁大了眼。贾尚文和孙大治都扶了扶眼镜。龚青琏、纪简明坐得离皮定中较远,都侧过脸来望着皮定中。范人达和蒋政和坐得更远一些,远远望着皮定中目不转睛。皮定中接着说:“写举报信不留指纹,不是诬告的证据,也可能说明举报者害怕。”

    龙福海有些兴奋地握了握拳,和坐在对面的马立凤相视了一下。

    皮定中慢慢整了整面前堆放的文件材料和笔记本,又慢条斯理说道:“举报信没有指纹,听说是市公安局去做的鉴定,公安有什么理由做这种鉴定?举报是每个干部每个群众都有的权利,一有举报信就动公安去查,这种做法未必正当。”

    罗成觉得自己喘不上来气。

    龙福海对面瞄了瞄他,若无其事地听着。

    贾尚文很高胖地坐在那里,眨着眼迅速思索着。

    皮定中看了看眼前的材料:“天州日报天州电视台做了详细统计,罗成同志在宣传中占版面与龙福海同志是一比三,这个数字如果可靠,倒确实能说明举报信说罗成一个人的宣传版面超过常委一班人是毫无根据的。”这下轮着龙福海、马立凤、许怀琴等人提起了心。皮定中接着说:“这样统计当然也很庸俗,但是举报有统计在先,我们再做统计在后,这大概还是必不可少的。”罗成透出一口气来,琢磨这个皮副部长是什么角色。皮定中看着眼前材料接着说:“说罗成同志使用小保姆反复挑剔,这种举报没有实质意义。用小保姆是个人自由,小保姆现在也市场化,他们和主人家是双向选择。这是市政府办公厅洪平安等人写下的证明,说罗成同志没有挑剔过小保姆,那这个证明起码有一点意义,就是举报信这一条与实际不符。”

    皮定中穿云透雾地扫视了全场,有板有眼的论述很权威。

    皮定中又接着说:“根据罗成同志给市常委的汇报和我这里看到的有关材料,罗成六点钟召开全市二十个县区参加的现场会,并未出现一例翻车伤人事故。”皮定中从材料中拿出那封举报信,指点一处说:“那么‘翻车伤人屡有发生’就是不实之词,而且这里用词不当,它指的是一次现场会,只能说多有发生,不能说屡有发生。另外,我还看了昨天罗成同志交来的市长办公会记录,如果这个记录属实,那么,起码与罗成同志工作关系最密切的四个副市长、市政府办公厅主任都不曾听罗成讲过他是夏光远派来的,夏光远对他言听计从。另外,从市长办公会记录看,与会者虽然没有如同罗成同志所说那样认定这封举报信是诬告信,但都表示,目前没发现举报信上所举事实有一例与实际相符。”皮定中指着贾尚文:“你兼副市长,出席了市长办公会,是这样吧?”

    贾尚文脸上现出十足的困难,他扶了扶眼镜“啊”了两声。

    天州常委一班人都看不透这位皮副部长了。

    龙福海有点发懵地咬住下嘴唇。

    罗成在估量事情是不是在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

    其他人也都有点提着气吊着神看着皮定中。

    皮定中往下慢条斯理地讲了一大段话,他说:“刚才讲的几点,并不能证明举报信全部或者大部失实,更不能随便下结论说它是诬告信。第一,举报你罗成专权,那么,你是否专权,要由天州常委一班人及天州市大多数干部评定。二,你是否突出个人,光靠统计宣传版面不能说明问题,也要听常委一班人和天州市广大干部来评价你。三,举报信说你作风粗暴,你现在拿出副市长文思奇的说法驳斥,我们只能说,举报信所举文思奇一例事实不妥当,但说你作风粗暴是否有道理,也要听常委一班人和天州大多数干部评定。四,举报信说你带领小分队突然袭击,视各级政权为敌,小分队不小分队不是实质,当市长的下乡检查指导工作,当然不能带大部队去,关键你是否让市县乡各级干部感到你与他们为敌,防火防盗防罗成到底是赞誉,还是批判,这要分清楚。五,你是否标新立异,离开统一宣传口径搞个人的一套,”他拍了拍眼前的一摞材料,“你把几个月来的全部讲话都整理上交了,这很好,调查组和省委会审查做出结论。六,说你把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当做干部条例,六点钟召开全市二十个县区参加的现场会,干部三四点钟摸黑起身,对于这种做法,你也没有否认。那么我们就要来考察,你为何这样做?是所谓的勤政呢,还是确实存在五八年大炼钢铁那种违反科学的盲动,或者就像举报信所说显示一下个人的权威。七,关于拉大旗做虎皮,我们要调查广大干部,你是否说过夏光远对你言听计从,或者用其他暗示的方法使别人形成这样的印象。八,关于花花市长这一条,小保姆一事刚才已被剔除,举报信中所举其他几个事例是否存在,起码罗成本人应该思索。第九条,说到什么龙生龙凤生凤,涉及到省委主要负责人夏光远的孩子,这一条不调查,你说过也好,没说过也好,都不是原则问题。第十点,举报信对你经济上提出怀疑,这并无不对。每个干部都应该受到监督。何况举报信并没有妄下结论,只是提出怀疑,这是完全允许的。”

    一番话讲得整个会场空气像块石头。

    龙福海下意识地摸出烟来,又觉不对,塞回口袋里。

    常委一班人都在体会皮副部长每句话中含的调子,现在这调子似乎显出来了。马立凤振笔疾书的兴奋,是石头一样僵化气氛中的一个活动点。她的兴奋印证了皮定中讲话调子的定向。

    皮定中看着罗成:“听说你前几天还在市政府新闻发布会上公布了自己的财产和收入状况,是吧?”罗成沉默不语。皮定中说:“我个人认为,你这样做精神是对的,但是不是又是一种标新立异和突出个人呢?你这样做,会不会造成其他领导干部的被动呢?敢于公布就是光明磊落的,没公布的社会舆论会如何看待呢?”皮定中最后扫视了一下全场,沉稳地说:“我刚才讲这些话,是帮助大家把已经能够澄清的事实梳理一下,把需要讨论的问题突出出来,这样就不必在一些不成问题的问题上浪费时间。大家是否在我刚才所说的这些问题上畅所欲言,发表各自的意见?”

    会场安静了,往下的发言才具有实质意义。

    罗成干顶着准备受审查,他能够觉出会场中所有人都在紧张地抉择和期待。

    龙福海一遍又一遍扫视了常委一班人。

    终于,许怀琴放下手中的笔清了清嗓子发言了,她的话每字每句都如空谷回音:“我个人认为,举报信所说第一条罗成专权,第二条突出个人,第三条作风粗暴,罗成有这些倾向。我不一定举多少具体事实,总的来讲,他给人这个感觉。关于第四点,说他带领小分队搞突然袭击,可以一分为二,有他工作深入的一面,也有他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广大干部的一面。第五点标新立异,搞个人标语口号,罗成有这倾向。第六点说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搞什么六点钟召开现场会,我觉得即使有勤政的一面,也不值得提倡,如果是为了显要个人权威,就更应该否定。关于第七点,是否拉大旗做虎皮,我没有听他讲过夏书记对他言听计从,但是我和周围的同志都有这种感觉,他之所以这样盛气凌人,是因为他直通省委主要负责人。”许怀琴最后说:“我估计常委其他人也有这种印象。”

    龙福海等静了静场,跟着说:“我就有这样的印象。”

    马立凤也停住笔,跟着说:“我也有这样的印象。”

    龚青琏西装笔挺领带崭新,在离皮定中较远处说话了:“我基本同意许怀琴同志刚才的观点,我认为举报信虽然有些具体事实不很确凿,因为某些干部不一定能够掌握全部背景资料,但是所提出的罗成那些问题,从总的倾向上讲是有道理的。反过来说,为什么常委其他人没有被这样举报呢?像专权、突出个人、标新立异、作风粗暴这些条款,一般很难加到其他人头上。无论是老龙,还是许怀琴、贾尚文、孙大治等几位副书记,都不可能受到这样的举报。”

    皮定中面对会场:“其他同志呢?”

    一时没有人发言。孙大治扶了扶眼镜,低着脸也在本上写开了字。

    贾尚文眨着眼,似乎在竭力寻找思路。

    罗成束手待毙一样坐在那里。

    许怀琴打破冷场,补充道:“罗成对常委其他同志有压力,”她还很同志地看着罗成,难能描述地一笑:“我们平常都不敢给你提,下面的干部肯定更是敢怒不敢言。”

    龙福海开始半当家了:“罗成工作是积极的,但作风上可能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省委夏书记问过我罗成的情况,我对他讲,罗成工作很猛,但大家不太习惯,我尽量做工作,这是我当时的原话。”他一摊双手:“我只能说,我的工作没做好。当然,这也包括对罗成同志应该做的工作。”

    罗成没想到,头一天接受调查就遭遇这般。

    二

    调查会结束,龙福海回到办公室等马立凤来好吹牛。

    马立凤送皮定中等调查组成员下楼去了。皮定中说,中午他们在天州宾馆吃饭,不要常委陪同。龙福海自然知道这样便于调查组公事公办,龙福海、马立凤等人去陪,有包围他的意思,罗成去陪,更有套近乎的意思。他知道马立凤会把一切安排得十分妥当,她会安排市委组织部部长副部长、市委办公厅副主任做陪,包围调查组不可以,冷清调查组也不可以。

    龙福海抽着烟来回迈开山步,架起膀子竖起眉,真能吼两句天州梆子。龙福海啊龙福海,你还真有些了不起,他压着兴奋说了一句不算道白的道白。马立凤也便兴奋着一张鹅蛋脸赶回来了。龙福海问:“安排好了?”马立凤掠了掠头发:“这你放心,我肯定安排得滴水不漏。你要吹什么牛,就开始吧。”马立凤很有弹性地坐在沙发上颠了颠,又伸出手:“不行,今天我也要破一下规矩,在外面抽一支烟。”龙福海哈哈大笑,抽出一支烟抛给她。马立凤站起拿了打火机点着,喷出烟来:“今天这会真叫开市大吉,会一开完,罗成黑着脸就走了。”龙福海仰在转椅里哈哈大笑:“此一时彼一时,他没想到今天被合围了一下,天州的天下到底是固若金汤,不容他来瞎折腾。”马立凤说:“这皮副部长真是一眼看不透,他的话三曲六折一下东一下西,说出来句句都在理,说咱们咱们没可反驳的,说罗成更把他说得找不着北。”龙福海笑着一摆手:“皮副部长大面上是不偏不倚各打五十大板,其实,那倾向性咱们早就心领神会了。”

    马立凤说:“今天许怀琴和龚青琏杀出来杀得实在是好。”

    龙福海说:“这都是我事先特意拨拉过的人头,是我准备好的两个子。”

    许怀琴和龚青琏这时就到了。龚青琏坐下第一句话就说:“我们的秘书长都破例上班抽烟了,我也要求奖赏一支。”龙福海又喜气洋洋地抛了一根。龚青琏半空接住,拿过打火机点着了:“今天这会开得很明朗。”许怀琴跟着进来,半长的黄白脸稳稳地浮着笑,坐下说:“今天这会开得还行吧?”龙福海指点江山很有架势地弹了弹烟:“今天的会开得不错,二位起了很大作用,功不可没。”龚青琏满脸放光地说:“这种会上只要有一两个人说话到位,气氛就定了。”龙福海知道眼前这二位在欢天喜地邀功请赏,便着实夸奖了几句:“干部要在关节眼上看水平,钢要放在刀刃上试软硬,今天真枪实弹一干,谁是真谁是假,谁是优谁是劣,可就泾渭分明喽。”

    门开了,贾尚文探进一张胖脸,龚青琏略停住手舞足蹈。龙福海宽宏大量地伸手招呼贾尚文坐。贾尚文扶了扶眼镜:“我刚送他过那边。”一屋人便都知道,他是说送罗成到市政府楼。贾尚文稍有些踏生地坐进这个原本喜气洋洋的场面里,一屋子火闹的说笑显出一些装虚做假来。龚青琏、许怀琴、马立凤全都觉得贾尚文来得不是时候,贾尚文也觉出硬插进来的尴尬,坐在那里搭讪着找话。倒是龙福海宰相肚里能撑船,指着贾尚文:“你觉得今天这会开得怎么样?”贾尚文在会上态度暧昧,现在便为暧昧付出代价,解释道:“我没想到今天会开门见山进入实质,完全没有思想准备。”龙福海哈哈笑了:“尚文今天是反应迟钝了一些,不像怀琴、青琏敏锐。”贾尚文连连点头说是。龙福海又大手一挥:“大器向来晚熟,想表现完全来得及,有的是机会。”

    贾尚文撑住自己说笑了几句,最先告辞走了。

    许怀琴、龚青琏又都开始说笑,熬一个最后走最近乎。

    许怀琴熬不过龚青琏,站起说:“回家去。”龙福海指着她说:“皮部长不让我们常委和他套近乎,可你这个表妹多看望表哥还是应该的。”许怀琴一笑:“这我知道。”

    剩下龚青琏又像喝多了一样手舞足蹈了一番。龙福海给了他两句最奖赏的话,什么咱们青琏果然年轻有为出手不凡,以后真正是天州的栋梁之材之类。龚青琏知道,他绝没有熬走马立凤的资格,倒是怕马立凤对他讨嫌,举着烟说:“我再抽完这半截烟,就算讲完了。”龙福海很家长地一笑:“今天得让你讲个够。”龚青琏知道自己留得差不多了,摁灭烟头,很潇洒地踏响皮鞋,站起来走了。

    龙福海一拍桌子站起来:“现在轮着咱俩吹吹牛了。”他看了看没关严的里间屋门,马立凤说:“我已经让秘书都下班了。”龙福海点点头,在屋里趟了几步,往窗外看了一眼:“你过来看看,这个贾尚文怎么现在才下楼哇?”马立凤过来一看,贾尚文从市委楼出来,心事重重地往市政府办公楼走。马立凤说:“他可能是耗了一会儿,想等走许怀琴、龚青琏,再进来和你说两句。”龙福海居高临下指着说:“你看他,走得弯腰塌背的,他今天可真是有点后悔莫及,背上包袱了。”

    马立凤说:“我看你对他还挺招降纳叛的。”

    龙福海说:“该难受他一下,也要难受他一下。该笼络他,还要笼络他。”

    许怀琴稳稳地走出了办公楼,一辆车立刻滑过来,在她身边停下,她拉门上车走了。龙福海说:“这个许怀琴做事向来稳当,关键时候又最可靠。”马立凤说:“她怎么也才下楼?”龙福海说:“她向来要回办公室,自己收拾办公桌,自己锁抽屉,锁了,临走也要再检查,最后才四平八稳走呢。”

    接着就看见龚青琏神采飞扬地大步出了办公楼,自己拉开一辆车门,开上走了。龙福海说:“这家伙不用司机,玩儿的是新派。”而后又接着说:“这样站在楼上看下边,随你指点随你看,就叫居高临下。一定要把所有的人头都摆成这样,他们看不见你,你能看清他们,这就做到统观全局,心中有数。”他又指了指大院草坪上飞翔起落的鸽群:“这鸽子也看惯了,只要不想它是罗成的风景,通吃过来,就都是我龙福海的灿烂了。”

    龙福海一摆手转过身:“现在,我来给你讲讲今天开会的道道。龚青琏今天讲的一句话很对,天下有一种会,无论是十个人百个人参加,大多数人都可能很难张嘴,今天这个会要决定罗成的命运,当着罗成的面,大多数人不容易说出一个是字或一个否字,这种大多数人张嘴难的会,只要有一两个人打前锋,坚决表一种态,就可能以一顶十以一顶百,决定整个会议走向。这我事先就有谋想了。掰着人头算,孙大治很可能是骑墙站干岸。贾尚文你说他七分站我这边三分站罗成那边也好,六分站我这边四分站罗成那边也好,会抹稀泥。这种时候一句话要罗成的命,谁都知道不能随便吐字。我自然不便张嘴,我和罗成一比一摆在那里,我又是第一把手,要代表全局。你我的关系今天也要避嫌,咱俩跟着附和一种意见可以,带头发表意见不行。算来算去,一个许怀琴是能致罗成死命的钉子,还有一个龚青琏我已经明确许诺他以后当市委常务副书记。利益使然哪,这一下不就是快刀出鞘,杀得罗成人仰马翻了嘛。许怀琴和皮定中是表兄妹,我早就知道,今天才和你们点明。龚青琏和纪简明又是一个姨父一个外甥,龚青琏站过来,纪简明就站过来了。再加上咱俩,常委内十个常委已经五个人一边倒了。孙大治、贾尚文就算是中立,七个人去了。范人达、蒋政和最多不说话,九个人去了。剩下罗成一个人不坐在那里黑脸,还能干什么?”

    马立凤说:“事情也变得真快。半年前罗成刚来时,贾尚文和罗成最对立。现在贾尚文在中间忽悠开了,龚青琏倒和罗成对着干了。”

    龙福海坐在转椅里转了一派江山辽阔:“我刚才不是讲了吗?利益使然。三国开篇就讲,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贾尚文原来一门心思要当市长,罗成顶了他的坑,他肯定和罗成势不两立,可是,眼看着半年时间过去了,罗成这个萝卜好像栽在这儿一时半会拔不掉了,那他也得适应形势另谋思路。龚青琏呢,原来我没有想到要这么重用他,半年来形势变着,我发现以后把他提上来当常务副书记最合适不过,他看出我真要这样安排,可不是死心塌地跟着干?你要记住,过河踩石头踩着一块是一块,这块活了换脚踩另一块。这话你平时也说,可在关键时候要做得不温不火恰到好处,那还真要老谋深算才行。”

    马立凤毕恭毕敬:“你这两步棋确实走得到位。”

    龙福海敞怀大笑了,笑完背着手站起来,来回走了几趟开山步,站住说:“对皮定中这个人,一定注意不要搞小动作,明里要对他百分百公事公办,暗里对他多加照顾。他对天州的事不带一分利害关系,全在他的观点,要想方设法影响他的观点。这个人要是形成一种看法,就会一是一二是二对夏光远去说。他要在罗成这个名字上打个叉,罗成就算完了。天州从此太平无事。”

    马立凤点头说明白。

    龙福海一挥手:“今天中午不回家吃饭了,坐你开的车转转,然后到天州宾馆吃一点,别碰上皮定中他们就行。”

    马立凤说:“我早就这样安排了,两个司机都放走了。”

    两人准备起身离开办公室,孙大治来了,说有重要事报告。

    龙福海看出孙大治想和他个别谈,让马立凤先去备车。

    龙福海和孙大治站着就把话谈了。孙大治脸上一派郑重,他说:“黑枪案件有重大进展。”龙福海对这个今天在会上目光闪烁不定态度也闪烁不定的副书记本来有点半矜持半冷淡,这一下重视了,问:“什么情况?”孙大治说:“那两个开黑枪的嫌疑人不是在福建被毒死了吗?”龙福海点头“啊”。孙大治说:“现在毒死他们的犯罪嫌疑人被抓了,是又犯案时被福建公安抓的。”龙福海警觉地问:“谁?”孙大治说:“不是天州人,但基本可以断定是马大海马小波指使去下的毒。”孙大治扶了扶眼镜接着说:“据掌握的情况,那两个被毒死的人曾经打电话找过马立凤。”

    龙福海知道问题严重了:“这个情况现在都谁知道?”

    孙大治说:“我刚向您一个人汇报,罗成那里我都没谈。”

    龙福海转了转眼珠,眯起眼略点了点头。孙大治说:“马大海马小波已经跑了,不知去向。”龙福海又点了点头:“这事先不多谈了,你独自相机处理吧。常委会这边还有许多中心工作,又要配合调查组调查,就不再分散任何人注意力了。”

    孙大治点头说好。

    龙福海一上车,马立凤问:“孙大治什么事神色不对?”

    龙福海说:“没有什么。调查会上他站了个骑墙,这是看看形势不对,凑巧又有一点重要消息,算是送个见面礼表表忠心。”马立凤问:“什么重要消息?”龙福海点着了烟,看着窗外炎热的街道,眯着眼没说话。马立凤问:“怎么这么难张嘴啊?”龙福海抽了两口烟说:“告诉你怕你沉不住气。”马立凤说:“这样大好形势,还有什么沉不住气的?”龙福海说:“那两个打黑枪的在福建被人毒死,你知道是被谁毒死的吗?”马立凤一下激灵了,她睁大眼看着龙福海,摇了头:“确实不知道。”龙福海说:“你说不知道,有可能不知道。这个人现在被抓了。”

    马立凤立刻将车靠到路边停下:“到底怎么回事?”

    龙福海眯着眼看着前面说:“这不是个天州人,在福建又犯案被抓了,据说是你兄弟俩派去下毒的。孙大治说,你兄弟俩现在已经跑了。”马立凤整个回不过神来,好一会儿说:“我说他们怎么给我留言,说是去外地做生意。”

    龙福海说:“你对他俩的作为不清楚吧?”

    马立凤摇头:“不清楚。”

    龙福海摆了摆手:“开车吧,不清楚就是不清楚。现在你要稳住心,把这一轮举报信调查配合下来,有龙福海在,就有你在,别的不要多想也不要多管。”

    三

    龚青琏很有些春风得意。

    他来到天州宾馆,省调查组皮副部长第一个找他个别谈话。一进宾馆大门,遇到罗成正和一群外商握手话别,龚青琏与他打了个照面。他一指楼上告诉罗成,皮副部长找他。罗成百忙之中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龚青琏脸上居然漾出亲热:“我的观点很坦率,常委会上说什么,个别谈话还是什么。你相信我是按着事实按着道理来的,你的工作魄力我还是很佩服的。”罗成显然不拿这话当话,点点头就走了。龚青琏笑着一耸肩,表明自己大方磊落,便潇洒地迈开长腿往楼上去。有电梯他没上,一步两三个台阶,几下就到了二楼。摁门铃,听请进,推门入了皮定中下榻的房间。

    皮定中这次带来的调查组成员有两个处长、两个秘书,两个处长同一个秘书开始和常委以外的天州干部调查谈话,他本人带着一个秘书开始和市常委单独谈话。皮定中坐在客厅沙发上,显得比在会上随和,脸上浮着又温和又严肃的微笑,他说:“你在常委会上开始实质讨论以后,第一个发言,今天我也找你第一个谈话。”

    龚青琏坐在那里点着头,睁大了眼睛神采奕奕面对谈话。

    秘书小苗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姑娘,长着一张椭圆娃娃脸,膝盖上放着笔记本。

    龚青琏略想了想,开始了他的讲述:“我刚才在下面遇见罗成,就对他表示,我的观点是坦率的,会上谈个别谈一个样。我觉得对罗成的匿名举报信主要是代表了一些干部的不满意见,当然作为一般干部,他们不可能了解天州工作全貌,反映事实会有这样那样出入,但是所提意见有合理倾向,罗成同志应该反省。这次皮部长来了,我想这个反省就能够顺利完成了。”龚青琏当然没有愚蠢到把皮定中称为皮副部长。

    在政界,这个“副”字可以不当着本人说,但绝对不能在称呼中出现。

    皮定中略停了停问:“看这封举报信,口气很大,对天州市常委层次的事情好像也很熟悉,你觉得它会是很一般的干部写的吗?”龚青琏伸着双手,做着很有表现力的手势说:“举报信肯定不是常委班子内的人写的,这一点我逐个分析过,也肯定不是市政府那边几个副市长写的,所以,可以肯定它不是天州市高层的作品。”皮定中眯着菩萨眼:“我昨天一到天州,和宾馆的工作人员还有几个司机市民闲聊,发现罗成在老百姓中口碑不错嘛。”龚青琏说:“罗成确实抓了几件实事,这是一般行政长官上任后都要烧的三把火。获得老百姓暂时叫几个好不是太难,你看很多地方一些贪污受贿被杀头的官员,一上任也颇搞了些形象工程获得一方叫好。深入考查干部,不能只看这一点。”他不好意思地一笑:“我跟皮部长说这些,有些班门弄斧,牛头不对马嘴了。”皮定中摆了摆手,表示不必多虑:“你们都该有个思想准备,我找你们个别谈话,都要针对你们的倾向提出对立的意见。和你谈话,就要提出和你的陈述对立的问题。”

    龚青琏一伸双手:“这我明白。”

    皮副部长又问:“你个人和罗成有什么恩怨?”

    龚青琏说:“我个人跟他毫无恩怨,过去不认识,他来了,我和他没有任何利害上的冲突。像其他几位副书记,可能和他会有这种或那种平分秋色的矛盾,这一般领导班子内常有的。我只是个普通常委,是在他们这个层次之外的。”

    皮定中审视地看着龚青琏:“那龙福海和罗成呢?”

    龚青琏说:“他们一二把手之间,据我所知,有一些紧张。这些,相信皮部长比我还了解。我从不介入他们之间的矛盾,大多数情况也是事后七零八爪地才听到。”皮定中又问:“你是常委一班人中最年轻的,今年还不到四十岁,是不是?”龚青琏点头说是。皮定中说:“据我所知,你们常委目前人头不够全,分工也不尽合理。关于常委班子调整,龙福海有没有对你讲过他某些设想?”龚青琏没料到皮定中这样提出问题,立刻坚定明确地说:“他有没有设想我不知道,我从没有听他谈过这方面设想。”

    皮定中慈严兼备点点头:“好,现在你就可以敞开发表你对举报信相关事情的全部看法,希望尽可能讲得具体,举事例涉及时间、地点、在场人,也尽可能讲清楚。”

    龚青琏爽快地说:“没问题,我有什么说什么。”

    龚青琏和皮定中谈完,气昂昂提着皮夹出了宾馆,开上车三弯两转一路风到市纪检委小院。纪简明正在办公室里吩咐左右,见他来,让左右退出。

    龚青琏说:“我和皮副部长谈完了,畅所欲言。”

    纪简明听龚青琏粗枝大叶从头讲到尾,他有些疑惑地问:“皮副部长一上来问那些问题什么意思?”龚青琏摇头一笑:“他讲得很明白了,和每个人个别谈话,都要提出和你陈述相对立的问题,这很好理解。随后主要的时间就听我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他在常委会上的讲话你还看不出他有个大致倾向?”纪简明想了想,谨慎地点了一下头:“我还没有把皮副部长全部思路看透。”龚青琏笑着说:“我的大姨父,你先别说看透没看透,自己的观点总能拿定吧?”

    纪简明说:“我当然要随着老龙的观点。”

    龚青琏一摊双手:“那不就完了。”

    纪简明皱着眉头说:“我可没你想得那么乐观。”

    龚青琏仰声笑了:“告诉你一句话吧,皮副部长最后对我说,你敢于畅所欲言很好,以后可能还要多找你谈谈话。你看,这是什么意思?我一个普通常委,要找我多谈一些,总是觉得我谈得有道理嘛。你得看清楚,现在政治上的基本标准是什么,判断干部的基本思路是什么,搞政治要顺主流,而且要在主流的中轴线上。像罗成那样边缘另类,总要被岸边的大山碎石剐破的。”

    纪简明这才神情开朗了,笑道:“我就等他们找了。”

    龚青琏又一路潇洒地开车回家,提着皮夹哼着歌上楼。

    他是天州市真正的年轻有为,三十七八岁时就副厅局级,到今年三十九,他的地位已远远高于同龄人了,就他现在市委分管的工作,也就差当副书记了。这一步一迈,再几年当书记当市长上正厅局级一档,那真可以高瞻远瞩前程无限了。这么想着,最后三四级楼梯他长腿一迈就上去了。别人要一级一级上,他腿长,就不客气捷足先登了。

    一进家门,妻子高小燕就说:“今天这么趾高气扬啊。”

    龚青琏说:“不是趾高气扬,是喜气洋洋。”

    高小燕医科大学毕业,现在天州中心医院,挺高的个子,丹凤眼,长得像古代美人,她说:“快去侍候你那俩宝贝儿子吧,正倒海翻江呢。”听见卫生间里一片喧嚷。

    龚青琏推门探头往卫生间里一看,两个五岁的双胞胎儿子正在盛满水的大浴缸里拧做一团,汪了一地水。他立刻卸了西装领带,穿着短裤衩进了卫生间。俩胖小子看了看爸爸,还坐在水里互相撩水。龚青琏嘘了嘘食指,一伸手:“爸爸的厉害来了。”说着去痒两个胖小子的腋下。两个小子都咯咯咯地笑起来,躲闪着,用水撩着父亲。龚青琏蹲下,将他们俩都摁住:“再不听话,以后不带你们坐车了。”俩儿子说:“不带就不带。”龚青琏说;“那好,我放水了。”俩儿子赤条条从水中站起来,指着父亲说:“你敢?”龚青琏说:“我今天刚买了一台游戏机,你俩谁先玩?”两个孩子水淋淋地争先举起手。龚青琏扯过浴巾裹上他们,一手一个抱出了卫生间。

    他抱着儿子坐在沙发上玩耍,高小燕又和他谈开了罗成:“听说现在又整开罗成了?”

    龚青琏满不在乎地说:“谈不上整。”高小燕说:“怎么不是整?都知道省里来了调查组。”龚青琏任两个儿子在自己大腿上踩来踩去:“该整整,就整整。”高小燕说:“罗成干得挺不错。”龚青琏说:“就那几下谁不会啊?”高小燕说:“你怎么没干?”龚青琏说:“轮着我当市委书记,我干给你看看。”高小燕说:“不当书记你就不干了?”龚青琏说:“不能太真干。搞政治就是两步曲,第一是爬,争取爬到最高位,第二再崭露头脚干。”高小燕说:“那你当了市委书记,还想往上爬,还不干?”龚青琏说:“完全不干也不行,干多了也不行。当了市委书记就可以多干一点,还想往上爬,就要少干一点。”

    高小燕说:“看你事不关己,说话都挺轻松的。”

    龚青琏还在逗着儿子玩:“搞政治就得会搞,不会搞就别搞。”说着,他三下五除二给儿子穿上了背心裤衩,自己也开始穿衣服:“我今天要参加青年联谊会,不在家吃饭了。”

    高小燕说:“回家就是点个卯?”

    龚青琏说:“我不是帮你降服了闹龙宫的哪吒太子吗?”

    龚青琏出席青年联谊会,享受到了真正的春风得意。

    他是参加这个活动的最高首长。车一到,早有一大群人迎候。簇拥的人群把他造成了这个晚会的明星。在这里,他可以充分表现谈笑风声的首领风度,大会要他先讲话,闪光灯也都对着他。最后大团圆舞会开始了,他又成了最受欢迎的王子。他和谁跳就是谁的荣耀。主持人刘小妹放在天州什么场合都算漂亮人,今天当然他一伸手就归他享受。两人款款地舞着,又款款地说着。这个本来挺时尚的女孩,几个月来也跟风一样跟罗成,未免让龚青琏有点可惜。

    想不到的是,刘小妹居然又提起了罗成。

    她问:“省委调查组调查举报信要调查多长时间?”

    龚青琏说:“总要两三个星期吧。”刘小妹问:“有这么复杂吗?”龚青琏说:“匿名信你们都看到了,需要逐条去调查啊。”刘小妹说:“要是先查匿名信作者,证明他是别有用心,那不就一目了然了吗?”龚青琏说:“这个你不懂。”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说:“这个手机号码没几个人知道,肯定是个重要电话,我先去接一下。”他走出大厅在阳台上接通了电话,是龙福海打过来的,问今天龚青琏和调查组谈的如何。龙福海在电话里说:“我一直等着你这个先锋大将通报战况呢。”

    龚青琏说:“一切都很好,活动一结束我就去你那儿汇报。”

    他关了手机,思索了一下,又春风得意地回到舞场。

    叶眉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正和刘小妹在舞池旁的茶座里一边喝饮料一边说话。

    四

    龙少伟很喜欢中国古代的三十六计。

    这三十六计并不需要死记硬背,它贵在精神。瞒天过海,多大的胆量。声东击西,多么出奇不意。借刀杀人,多么兵不血刃事半功倍。打草惊蛇,多好的侦察策略。调虎离山,知道虎离开山就没了势。还有什么口蜜腹剑、指鹿为马、釜底抽薪、上房抽梯,龙少伟也搞不清它们是三十六计之内还是之外的。围魏救赵、草木皆兵,也都向他传达了一种机智。至于苦肉计、离间计、美人计之类,说起来很难听,其实都能打开你的思路。一个计策,不能说诸葛亮用就是聪明才智,司马懿用就是老奸巨滑,用计就是斗智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就是斗智商的赏罚原则。

    三十六计里,龙少伟最喜欢的是笑里藏刀。

    他眼里这四个字不贬意,一个人的城府都在其中了。

    龙少伟在自己总裁办公室又召开了智囊团会议。苏娅忠诚地坐在一旁。两位副总裁周瑜、吴小究坐在对面。另一个谋士陈平这一阵去外地搞业务了。

    现在,这三男一女讨论苏亚公司的一等机密。

    龙少伟仰在老板台后转椅上说:“一封举报信,搞出这么一大片事来,真是低成本高收益。”周瑜说:“关键是咱们这封举报信起草得地道,摆到谁面前都看着像那么回事。”龙少伟说:“政治上那套官样话很容易掌握,打死他们,他们也想不到这个文本是咱们这些市委大院外的人写出来的。”周瑜一笑:“你是不在大院胜在大院,一般人有谁像你这样深入天州上层,掌握一手材料?”吴小究扶了扶眼镜:“说到底还是你的资源优势。”龙少伟唯有在这些小伙计面前比较随意,一腿搭在转椅扶手上,一手撑着脸,斜在那里转了转说:“罗成影响我的资源优势发挥,结果我被憋了一下,一下发挥到他身上了。”周瑜和吴小究哈哈大笑,苏娅也笑了。

    龙少伟一伸手,像是警察给了迎面车队一个禁行:“不过,最近不要再炮制新的举报信了,多了,会弄巧成拙。”停了停,他说:“现在有个问题我一下摸不清,”他抽出烟点着火:“这个魏国到底和那两个浙江生意人有没有猫腻?我看他不像是光因为罗成下了令,所以就一路给他们开绿灯。”周瑜说:“他肯定拿钱了。”吴小究又贼兮兮咧嘴笑了:“要不咱们也对他搞一个匿名举报,一下就把他搞败了。”龙少伟做了个警察禁行手势:“不要乱来,在天州这盘大棋上,他是我老爷子这边的人。把他搞翻了,罗成会捡个天大的便宜。”周瑜眨着眼睛:“那也要想办法敲打他一下,今天在解放路项目上亏了咱们,以后在别的地方补齐。”龙少伟摆了摆手:“这事我来安排。”

    有敲门声,苏娅过去开了门,是秘书阿娇。

    苏娅说:“不是和你打过招呼,没有特别的事,等会儿再说。”

    阿娇说:“电视台刘小妹来了,她要找周总。”

    周瑜笑着解释:“刘小妹新上了一个栏目,叫天州新风景,她想把咱们苏亚公司做一个节目,我正帮她策划。到时候,”他指了指龙少伟:“还要请你上节目,可能在观众席上还要摆上咱们公司的员工。”龙少伟沉吟了一下,点点头:“你注意一点,这个刘小妹是叶眉的跟屁虫,又跟着罗成满天州乱跑。”周瑜笑着说:“她头脑单纯,什么时髦跟什么。”龙少伟很兄长地戏谑说:“别被美人计搞晕了就行。”周瑜说:“哪儿能啊。”然后说:“我准备了一些咱们公司的材料要给她,还包括这个节目的策划提纲。”龙少伟摆了摆手:“那你们各自去忙吧,有时间再议。”

    屋里只剩下龙少伟和苏娅了。

    龙少伟说:“刚才我有些话当着他们面还不好说,魏国和我舅舅白宝贵算是我那位老娘的左臂右膀,你说他这样吃里扒外的,真是犯规矩。”苏娅问:“你要教训教训他?”龙少伟说:“是。”又皱了一下眉说:“这次搞匿名举报信,我动用的人还是太多了一点。”苏娅问:“你担心什么?”龙少伟说:“周瑜、吴小究、陈平三个人都介入了,现在彼此关系很铁,可天下没有不变的事,过上几年,真要关系变了,其中某一个反目为仇,把这事抖出来,就不是一件小事。”苏娅说:“我提醒过你。”龙少伟说:“没想到一封信这么大效果,现在稍有点预先警惕。”苏娅安慰道:“过几年,罗成早不在了,你父亲可能也快退休了,时过境迁,就不成为问题了。”龙少伟说:“我做事从长计议。这个世上除了你,我是什么把柄绝不落他人手里。”

    苏娅说:“他们也择不出自己,一般不会抖这些事。”

    龙少伟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自我宽慰地弹了弹烟灰:“大丈夫不做后悔事,这件事怎么说也做得很值。”苏娅在一旁建议:“以后在这几个人中,你要形成一种舆论,这次写举报信你是被他们推着走的。”龙少伟笑着点头:“他们现在都恨不能争这份头功,我就轮流给他们戴高帽子,归功于他们,就把他们拴在举报信上了。”

    龙少伟说着站起来,背手朝窗外望了望。他伸手招苏娅过来,两人看到楼下周瑜正送刘小妹从楼门出来,周瑜指着刘小妹手中的一大摞材料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旁边一辆汽车等着刘小妹。周瑜要说的话很多,刘小妹却已经伸手要去拉车门了。

    龙少伟说:“咱们这个周总还一直追这个小丫头呢,我看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龙少伟教训魏国是在春来茶楼里。

    那天,他正在一楼和一伙人喝茶谈生意,看到魏国与黄美姝一先一后上楼了。过了一会儿,他让朋友稍等,便上楼去找魏国。

    魏国正在和黄美姝坐在一个临街的包厢谈话。魏国说:“我也尽力了,要不,你姐姐哪能只判十五年。”黄美姝看着窗外说:“这你千万别再解释了,你基本上一点忙都没帮,这我知道。”魏国瞪着滴溜溜转的凸眼睛:“你姐姐你姐夫我管不了那么多,我把你管好就行了。”黄美姝用杯盖轻轻拨着茶水上的茶叶,叹了口气:“傍你们当官的有什么好处?风光时风光,出了事逃都逃不走。你看我姐姐,嫁了万汉山没几年,万汉山杀了头,她自己落个十五年徒刑。我跟你这样,还不知道什么结果。”魏国连忙摆手:“这两件事根本不一样,万汉山胡来会出事,我不胡来就不会出事。再说,即使我出事,也连累不上你。咱俩就没关系。”

    黄美姝两眼矇眬盯着眼前:“说得轻巧。”

    魏国说:“这我是周密安排的。说句笑话,真要我出事,我老婆跑不了,跟你却毫无关系。我身边连你一个字、一个电话号码都没有。我给你的钱全是没来龙去脉的,你自己花着别显富露阔惹人眼就行。”黄美姝弄着茶杯盖垂眼不语。魏国说:“就说梅园那套公寓,我明明把房款全给了你,为什么不让你一次付清?让你还银行按揭,就是想让你安全。”

    龙少伟这时推门进来了。魏国转过头愣了,随即有些发傻地笑了笑,准备往起站。龙少伟伸手示意魏国不用站:“我今天是顺便碰见你了,顺便说两句。”

    魏国窘促地看看黄美姝,黄美姝想站起回避。

    龙少伟一伸手:“您不用回避,我两句话就说完了。”

    魏国说:“你说,我听着。”

    龙少伟说:“你说我龙少伟算不算个明白人?”魏国连连点头:“那当然,再明白不过。”龙少伟说:“你说我眼里揉得下沙子吗?”魏国连连摇头:“当然揉不下。”龙少伟说:“别人把我当二百五,您魏市长也不会把我当二百五,是不是?”魏国抹了抹额头的汗,连连点头:“那当然,绝不会。”龙少伟说:“那如果有人做了亏待我的事,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他是不是该在别的地方补上对我的亏欠?”魏国一摊双手:“那一定是要补上的,而且要加倍补上。”龙少伟看了看旁观的黄美姝,最后对魏国说:“那今天的话算是和您谈明白了,是吧?”

    魏国终于算是站起来了,拍了拍龙少伟胳膊,往事不堪回首地摇摇头:“过去的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不提它了,今后的事我一定帮你办好。”

    龙少伟很文雅地一伸手:“那你们二位坐,我告辞了。”

    五

    罗成上午受召到天州宾馆与省调查组谈话。

    洪平安急匆匆赶到宾馆迎住他:“天州机床厂几千工人把厂办公楼围了,要抓厂长一班人,门窗全捣碎了。”罗成问:“魏国呢?”国企这一块交副市长魏国负责。洪平安说:“魏国一早赶去,也被围在里面。机床厂工人几个月发不出工资来,又听说厂长一班人奢侈腐化,全厂炸了窝。”罗成说:“我去和皮副部长请个假,尽快赶往现场。”洪平安说:“你谈完再去是不是好?我们先去几个人缓冲一下。”

    罗成挥了挥手:“天州闹这么大事,我哪能不到现场。”

    罗成推开房门,皮定中正宽松端坐在那里等待,见他来站起握手,让坐。罗成却对他告急说要赶往机床厂。皮定中问:“凡事都要你亲临现场吗?”罗成说:“副市长魏国分管这一块,他去了,被围在里面动弹不得。”皮定中说:“是这个人不得力,还是你们没统筹好,还是突发事件没思想准备?”罗成说:“这位副市长确实差点劲,各方面情况一言难尽,我又动不了这些人头,只能将就着用。”皮定中说:“大多数干部是好的,你们当领导的要想办法提高各级干部的水平。”罗成点头说:“我知道,这么多工作说到底要靠各级干部去做,可是,当领导的有时不光要统筹全局分派工作,还要身先下级,在一些关键问题上做示范。”皮定中说:“好吧,那你先去。”又对一旁秘书小苗说:“你也跟着去看看吧。”

    罗成知道皮定中有点现场考察的意思。

    他没多想,就让小苗同车一起赶到了天州机床厂。

    一进厂门,远远看见人山人海滚着怒潮。

    罗成说:“魏国怎么把机床厂管成这样了?”洪平安说:“他和这个厂长关系比较特殊。厂长有问题惹了民愤,他过来肯定遮三挡五,难免更要激化矛盾。”车一到,就有人看是谁来了。洪平安仗着罗成在天州市民中的威信,手在嘴边张着喇叭高声嚷:“罗市长来了,大家让条道。”工人们果然稍稍安静。一些人嚷着给罗市长让道,张着双手向后挤出一条道来。罗成带着洪平安后面跟着小苗往里走。

    两边的人群稍安静一下,又嘈闹起来。

    罗成人高马大地来到被包围的办公楼门前高台阶上。

    魏国趁罗成到达人群稍稍安静,手拿喇叭筒大声喊道:“国企解困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们杜厂长胃癌手术没多久,一直忙着解困,大家要同舟共济,总不能看着他跳楼自杀吧?”工人仰面高喊:“滚下来!”罗成这才仰头看到四层楼顶上站着几个人。洪平安对罗成说:“那个戴眼镜的就是厂长杜昆仑。”杜昆仑在房顶上喊道:“你们要不放过我,我就跳楼了。”魏国见罗成上来,把喇叭筒递给他,介绍说:“他们要揪杜昆仑,杜昆仑没地方躲,上了房顶平台,将铁门锁上了。那边是怕,这边是火,说服不了他们。”而后挥舞双手对全场嚷道:“罗市长来了,大家听罗市长讲话。”

    罗成说第一句话:“我们关心机床厂关心得晚了。”

    人群中有人嚷道:“你年初刚到天州就来过,看见我们过冬没暖气缩在家里,你问完寒怎么就不管到底呀?”还有人嚷:“管是管过,没管出个结果。”还有人嚷道:“你拿机床厂说个事,就撂下不管了。”

    一个魁梧的中年汉子乍着头发站在台阶上,大声自我介绍:“我叫张铁林。”

    张铁林说:“罗市长,你管了那么多事,为什么不管管机床厂?”

    罗成说:“我刚才讲了,我关心机床厂关心晚了。原计划这个夏天把全市学校的危房改造完了,就来这里蹲点。一千所学校有危房,有的这个暑假不修,开学学生就有被砸的危险。我不解释了,我还是睡得太多,干得太少,我每天再少睡一个小时,一个月就能多出几天来,几个月多出的时间怎么也够和大家商量着把问题解决了。我这市长对不起大家,今天先向大家告罪。”人群中又此起彼伏嚷:“告罪有什么用?我们几个月没发工资了。”罗成拿着喇叭筒对人群说:“我刚才说的第一句话是关心机床厂关心晚了,向大家告罪。第二句话,我从今天起在机床厂办公,吃在机床厂,住也在机床厂,跟大伙儿一块儿解决问题。”人群稍稍安静。罗成说:“我现在就开始办公,首先要求工人们立刻推举出一个代表团来,帮助和监督我工作。”

    人群高呼:“张铁林。”

    张铁林一指台阶上跟在他身后的一群人说:“我们就是工人代表,工厂几个月发不出工资来,杜昆仑这拨头头每天在说融资引资、股份改造、与哪儿合作、卖地皮,喊了很多新名堂,除了把厂子搞得越来越资不抵债,什么也没看见。我们就组织起来白天黑夜盯他们,看他们人来人往车来车去都干什么。结果发现,杜昆仑说是旧车丢了,又买了一辆更豪华的新车。我们再追,那辆旧车其实叫他转手卖了,换了一辆新车送给了一个女人。再盯,发现那个女人是他二奶。他还给二奶买了新房。你说,这样的厂长喝我们的血,我们不吃他的肉?”

    人群又冲楼顶高呼:“滚下来。”

    张铁林又指着魏国说:“魏副市长来了就对我们讲,杜昆仑切除胃癌,带着半条命工作不容易。他去年切了胃癌是不假,可我们发现,就是切了胃癌以后,他反而放开腐化。”他指了指楼顶:“我看他是想把我们五千工人最后一点血汗资产挥霍完,富贵他这后半条命。”

    罗成说:“你们不是要活活打死他吧?打死他解决不了问题,你们还要承担法律责任。把他交给我吧。”张铁林很虎地立在那里:“他跑了怎么办?”他身后的一群人也都喊:“不能让他跑。”全场也跟着喊:“不能放了他。”罗成对张铁林也对全场说:“跑了我负责。”又接着说:“你们扣他有什么用?我现在已经帮你们把市长扣在这里,他才能帮你们解决问题。如果你们怀疑罗成也是官官相护,不为工人说话办事,咱们也想办法罢免他。”

    张铁林及工人代表们站着不说话,台阶下人山人海昂着脸。

    罗成说:“说说大家的要求,第一是什么?”张铁林想了一下:“罢免他这个厂长,法办他。”罗成说:“罢免是不成问题的,法办还需要调查取证。第二呢?”台下大片人群嚷:“发工资。”张铁林犹豫了一下,说:“发工资。”罗成说:“工厂亏损,没钱发工资怎么办?”张铁林说:“第三,开工。”罗成说:“机床厂不开工亏损,开工更亏损,怎么办?”张铁林想了想:“重新组织生产。”罗成问:“谁来组织生产?”他一指人群:“每天就全厂人集会在一起嚷嚷,能解决问题吗?”张铁林说:“重新选厂长。”罗成说:“你们慢慢把自己的要求讲清楚了,现在请你们授权我这个市长帮助你们解决问题。我需要工人对我的授权。”

    张铁林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否该答应罗成。

    下面人群中有人嚷开了:“让他先说说,他打算怎么办?”张铁林立刻说:“我们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办?”他的话一完,身后及全场人群又起了各种喊声。

    罗成大概有些火了,他拿着喇叭筒声音一下提高了:“我的思路很简单,和你们的要求是一致的。一,立刻罢免杜昆仑厂长职务,你们工人已经罢免了他,实际他已经垮台了,但这是国企,我还要帮助你们在政府这边完成罢免手续。二,立刻查办他的问题,你们反映的情况要进一步调查核实,你们没反映的情况也要深入清查,那时还需要广大工人配合。三,立刻动用社会救济手段,解决工人们眼下的生活困难。四,在全市范围内竞选厂长,这个厂长不仅要由你们广大工人通过,还要由社会和政府各相关部门有经验的人士共同通过。”罗成一指全场:“我已经说了,今天我将办公在机床厂,吃住在机床厂,明天后天还将在这里办公吃住,大家困难很长时间了,现在一天也不要耽误,请批准我现在就开始办公,为大家解决问题。”

    张铁林转身问全场:“大家说行不行?”全场说行。

    罗成把喇叭筒递给洪平安:“让杜昆仑他们下来。”

    洪平安举起喇叭筒朝上喊了。杜昆仑双手张着喇叭朝下大声说道:“要我下去,有几个条件。”罗成一挥手:“告诉他,下来就下来,没条件。”洪平安向上喊道:“罗市长说了,让你下来就下来,没条件可讲。”杜昆仑弯腰站在那里望着人山人海呆了一会儿,又回头望了望身后几个人,最后从楼顶平台消失了。

    大群工人一散,罗成立刻让人在办公楼里一套办公室门上贴上“市长临时办公室”几个字,而后对省委调查组的小苗说:“你今天不得不现场观看一下我是如何‘专权’工作的。”小苗刚才一直站在人群包围的台阶上观看,现在娃娃脸上绽出绵善一笑。罗成说:“半年前来天州,这儿的基础不好,上访的人包围了市委市政府大院,还在市委一楼信访接待处打地铺长住。现在绝大部分这类问题都解决了。有时为了提高政府工作效率,不得不打破常规,临时配置权力资源。为什么提议在常委会内成立稳定社会领导组,就是这个意思。在实际工作中,还有各种临时的配置,都是为了打破官僚机构必然有的官僚主义倾向,否则互相推诿上下磨擦,繁复的上传下达,什么事都做不成。”

    小苗点了一下头。

    罗成立刻着手工作。他让洪平安和职工代表团座谈,他们闹嚷嚷坐满了一会议室。罗成又让厂长杜昆仑及几个副厂长分别在办公室里写检查。杜昆仑戴着眼镜,长着一副有点知识气的明白面孔,乍看很难把他和腐化堕落联系在一起。

    但是,罗成知道,工人们没冤枉他。

    罗成让魏国立刻想办法动用一切可动用的社会救济手段,先解决机床厂工人眼下的生活困难。魏国说:“动财政,不是一天两天能拿出方案的。”罗成瞪眼了:“我不是讲得很清楚吗,社会救济手段。”魏国瞪着一双凸眼睛说:“先搞一部分社会捐款吧。”罗成说:“先在市委市政府大院里募捐。市政府这边我一个市长,你一个副市长,呆会儿再打电话和贾尚文他们几个打个招呼,就可以定了。我带头捐一个月工资。”魏国说:“我也捐一个月工资。”罗成说:“你现在就给贾尚文打电话,让他在家里和文思奇、阮为民两位副市长碰个头,立刻就在政府机关中动员全体干部,然后你告诉贾尚文,安排好了以后赶到天州机床厂来,稳定社会领导组要在这里现场办公。”

    罗成说完又给孙大治打电话。孙大治说,等会儿皮部长可能要找他个别谈话。罗成说:“你和皮部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和其他常委谈话顺序上对调一下?”

    过了一会儿,孙大治打来电话,说他马上到。

    罗成对小苗说:“皮部长派你来现场当观察员,你可以观察我的全部所做所为。但是,我也不能让你闲着,这儿人手少,你兼任一下我的秘书。”说着,把身边两部手机都交给小苗,又指了指屋里的两部电话:“有什么电话你帮我接,有些事还要你帮我办。”

    小苗爽快答应了。

    叶眉手拿头盔推门进来了,掠着头发有些气喘地说:“我的消息够灵通吧?”

    罗成对小苗介绍:“这就是举报信上说的那位省报记者,叫叶眉,美女陪伴办公之一。”罗成又向叶眉介绍小苗。叶眉说:“那些说法太庸俗,不值一驳。”罗成对叶眉说:“洪平安正在那边和职工代表团座谈,你可以去参加。这边我马上要召开领导组会议。”叶眉去了。小苗手中的罗成手机响了,小苗接了,报告:“是天州日报王庆打来的电话。”罗成正在和魏国谈话,立刻说:“这是报社的副总编,告诉他我在天州机床厂现场办公,让他带几个记者过来。”小苗把话传达了。罗成对小苗说:“遇到这种有全局意义的现场办公,我喜欢把记者集中过来,该曝光问题就曝光问题,该鼓动形势就鼓动形势。现代效率不利用舆论的力量,太事倍功半了。”

    罗成对魏国的谈话非常严厉,他说:“我过去和你讲过廉洁奉公,一看廉洁二看奉公,还讲过廉洁过了关就要看工作,现在我对你这两条都打问号。”魏国一下显出窘促,掏出烟想叼上,又收起,不知怎么安排两只手。

    小苗在一旁看着这突发的谈话。

    罗成黑着脸接着说:“浙江那两个房地产商,本来在咱们天州市得不到平等的投资竞争条件,我三令五申让你去解决,你三番五次推诿,后来,你突然来了干劲,解决问题的手法又积极得超出你这个副市长应该负责的范围。那封匿名举报信把问题加到我罗成头上,我倒想把这个问题还到你头上,我也听到一些说法,前因后果你能解释清楚吗?”魏国出开大汗了,他信誓旦旦地解释:“我前几个月因为碍于那一位,”他没有提龙少伟的名,“所以迟迟不敢执行你的指示,后来终于想通了,咬咬牙豁出去干,三步并做两步走,把以前拖欠的时间赶回来,到处催得紧了一点。”

    罗成指着他说:“你可不要巧言如簧啊,事情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这个杜昆仑我几次向你提出群众反映不好,你说了一大堆话为他袒护,我在常委会上也提出过要撤免他,据说你又跑老龙那里护他,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给他撑保护伞?”

    魏国连摊双手:“我和他纯属工作关系,机床厂是个大国企,我总得给这些第一线的干部撑腰。”

    罗成火了,指着他:“看看你撑的是什么腰?”

    洪平安拿着笔记本进来了,他和职工代表团座谈,证实机床厂厂长杜昆仑确实贪污腐化,他说:“工厂发不了工资,可他的小金库里一直几百万几百万地倒着钱。那辆冒充丢失的车,工人们也都查到了,卖到外地去了,买主都查到了。厂里这么困难,又买辆新车,还给他二奶买车买房。”罗成问:“这也确凿吗?”洪平安说:“你看,他们跟踪拍下的这些照片。”洪平安把一摞照片放到罗成面前:“要说他们不是执法机关,这样盯梢偷拍不一定合适,但是工人们实在逼急了,这边揭不开锅,那边花天酒地。”罗成一张张翻看了照片:杜昆仑搂着一个年轻女子坐在草地上;杜昆仑还是搂着她走进一栋二层小别墅;杜昆仑清早在小别墅阳台上穿着睡衣伸懒腰,年轻女子站在他背后给他捏肩;杜昆仑坐在一辆轻巧的小轿车上,年轻女子开着车。洪平安指着照片上的女子说:“原来是酒楼的小姐,现在不打工了,全凭杜昆仑养着。”

    罗成把照片撂到魏国面前:“你看看。”

    魏国一张张看着,一把把汗擦着:“这确实有点腐化。”

    贾尚文、孙大治到了。罗成一指贾尚文、孙大治:“咱们稳定社会领导组三个正副组长都到了。”又一指贾尚文、魏国:“咱们一正两副三个市长,也差不多可以开个市长办公会了。”而后,他将四个人划到一起:“现在,咱们领导组和市政府就算开个联席会,洪平安也参加,”又指了指小苗:“你也列席,继续当你的观察员。”

    贾尚文说:“募捐的事已经开始全面动员,一边是市政府机关,另一边是企业家协会,现在文思奇在主持。”

    罗成讲了机床厂概况,他说:“咱们这个联席会现在要立刻形成如下四个决定:第一,建议罢免杜昆仑厂长职务。”几个人都表示没有异议。贾尚文说:“这要请示常委会。”罗成说:“咱们定了,呆会儿我就给老龙打电话。这个罢免今天一定要能正式对全厂职工宣布。第二点是立刻筹集捐款,解决机床厂工人生活的燃眉之急。”贾尚文说:“估计能募到八十来万,机床厂五千职工一人两百块,一个月就要一百万,不够发一个月生活费的。”罗成说:“有一点是一点,捐款一方面礼轻情谊重,能安抚工人情绪,另一方面也能调动社会各界,特别是调动政府干部系统关心国企解困和工人命运。三,提议常委会对杜昆仑实行双规,审查他的问题。”孙大治听完洪平安介绍情况,又看了照片,说:“材料比较充分,最好让纪检委书记纪简明也来这里现场办公。”罗成接着说:“第四,提议市常委尽快在全市范围内组织竞选机床厂厂长,要找出最合适的人选放在这里。”几个人都没意见。洪平安、小苗同时做了记录。

    罗成这时才意识到,洪平安做的是会议记录,而小苗做的是观察记录。今天小苗到现场来,给了他向省委调查组汇报自己工作的特别机会。一上午忙于处理风潮,此刻才想到自己也正在被处理。事情阴差阳错给了他真实表现的机会,他就真格干了。

    如果这种干法不能被通过,那他也就拉倒了。

    他拨通了龙福海电话。龙福海已经知道机床厂出事,罗成汇报了这边开会的情况,首先要求常委会做出决定罢免杜昆仑。龙福海说:“这应该等杜昆仑的问题都查清楚以后。”罗成说:“仅仅把机床厂搞得这样民不聊生,民愤鼎沸,就完全有理由罢免他。其余更多问题,可以再审查落实。”龙福海说:“这需要常委开会才能讨论决定。”罗成说:“我们这里三位副书记意见一致,如果你同意,再和许怀琴沟通一下,就等于开过书记办公会了,你再和其他常委通一下电话,就算是召开了电话常委会。”

    龙福海还在电话中沉吟。

    罗成加了一句话:“如果机床厂几千工人再闹起来,就可能闹到市委市政府大院去,那咱们真成官僚主义了。”

    龙福海一定是考虑到这种严重后果,表示同意了。

    罗成接着讲第二点,说募捐的事市政府这边已经安排了,政府这边人多,几千干部,市委机关那边人少,几百人,看市委那边动还是不动。龙福海说:“当然是一块儿动了,这边我安排马立凤操作。”罗成讲第三点,建议常委今天就能做出决定,双规杜昆仑。龙福海说:“太急躁了吧?还需要了解情况,讨论研究。”罗成说:“我们几位的意思是请纪简明也立刻赶到机床厂现场办公,看一下职工代表团举报的材料,然后还是采取电话常委会的方式做出决定。”罗成看了看窗外办公楼前又开始云集的工人说:“现在办公楼下又围满了工人,我们不能慢半拍工作,要快半拍快一拍快三拍地工作。”罗成又添了一句:“省委调查组小苗就在现场当观察员。”

    龙福海沉吟了一下说:“我让纪简明先过去吧。”

    罗成最后提出,在全市竞选天州机床厂厂长:“咱们一直计划竞选太子县县长,现在一个县长一个厂长,竞选同时开始。”

    龙福海对这一条没有太多迟疑:“好吧,我和许怀琴还有其他几个常委碰一碰。”

    下午,在机床厂办公楼前及全厂各处的宣传栏上,先后贴出了四个通告。第一个,是天州市委市政府关于罢免杜昆仑等人厂长副厂长职务的通告。第二个,是市委市政府动员社会募捐援助天州机床厂困难职工的通告。第三个,是市委市政府即将在全市范围内竞选天州机床厂厂长的通告。临近晚饭时,贴出第四个通告:市委市政府决定对天州机床厂厂长杜昆仑等人实施双规,审查全部经济问题。罗成指示洪平安将这四个通告与相关内容及时发布给叶眉、王庆等聚集在机床厂的数十名记者。

    刘小妹也领着电视台采访组赶到现场。

    罗成对着她的录音话筒还宣布:“稳定社会领导组与市长办公会联席会还决定,近期将在天州机床厂召开全市亏损企业领导人现场会。”

    晚上十一二点,罗成到机床厂宿舍区走家串户回来,看到一个老人佝偻着腰,一手拖着编织袋,一手拿着棍子,在垃圾箱中捡破烂。他走过去,在白亮的路灯光下看清楚对方一头白发,转过头来,一张瘦削清癯的知识分子面孔。罗成问他捡什么?老人很忠善老实地从编织袋里拿出一个易拉罐,说能卖八分钱,拿出一个大可乐瓶,说能卖一毛五,拿出一块白泡沫塑料,说六毛钱一公斤,又说废报纸八毛钱一公斤。说着,又探头从垃圾箱中捡出一块泡沫塑料。罗成问:“您是这厂职工吗?”老人转过脸说:“是,退休了。”罗成问:“多大年纪?”老人回答:“七十六。”罗成问:“退休前在厂里干什么?”老人说:“副总会计师。”

    罗成呆在那里。

    老人又佝偻着腰到前面垃圾箱去了。

    洪平安、王庆、叶眉、小苗四个人一直跟着罗成。

    罗成伸手向洪平安:“给支烟。”罗成抽着了烟,在路旁石凳上坐下了。洪平安也在一旁坐下,王庆蹲在一旁。叶眉、小苗站在他面前。罗成抽了几口烟说:“一个老会计师七十六了比我父亲年龄还大,半夜捡破烂,我这当市长的一听就有点走不动路了。”几个人都看着他没说话。罗成又抽了几口烟,指了指洪平安、王庆对小苗说:“生活中经常看到这些让你不好受的画面,他们知道,一次在东沟村,快半夜了,一个年轻女教师因为多年被拖欠工资,打毛衣挣钱糊口。一个小男孩因为家穷上不了学,晚上在老师屋里写字念书。半夜,房东家的牛饿得睡不着,晃铃铛响。今天这画面又是这个意思。”

    小苗立在他面前注视着他,听着他讲。

    罗成摊了摊双手:“遇到这样的画面,当官的两种态度,一种无动于衷,一种可能急一些。心里急,做事就要想快一些。快了,老百姓可能会说好,个人难免遇到一点麻烦。”

    六

    罗成在天州机床厂蹲了三天点。

    三天后,龙福海主持了全市范围竞选太子县县长,罗成主持了竞选天州机床厂厂长。竞选者当场发表竞选演说,当场回答提问,天州电视台做了直播。最后,天州企业家协会的一个副秘书长竞选成功,当了机床厂厂长,他干过企业,读过MBA,他的妻子办着一个民企,有一千多万资产。他说,他在必要的时候将把这一千多万资产也投到机床厂运营之中。原机床厂厂长杜昆仑等人被双规后,几天之内查出总额近千万元的经济问题,将他们移交司法正逐渐提上议事日程。

    罗成在天州机床厂召开了全市亏损企业负责人会议。罗成让亏损企业的厂长经理排排坐台上,各厂职工代表坐台下,亏损企业的厂长经理们轮流发言,全场职工当场提问当场评点。电视直播了这场面。据说皮定中看了,颇不以为然。

    这一切告一段落,罗成决定带几个人骑车下乡。

    他向皮副部长做了报告。他说,这次去主要是抓全市近千所学校的危房改造,面上已经发动,还要在某些点上抓深入。他说不开车骑车,为的是能够到达那些汽车到达不了的犄角旮旯,看得细些。个别谈话已经谈过,皮定中很安稳地坐在那里说了一句:“八月份了,正是最热的时候。”罗成说:“早晚赶凉骑车,白天蹲点。”

    皮副部长没任何表示,说:“还可能要找你个别谈话。”

    罗成说:“我本人要谈的都谈了。如果确实还有问题问我,我随时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