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春伸手一按电钮,屋里的门铃便“叮咚叮咚”地响起来,陈晓南终于听到了这种渴盼了一夜又半天的美妙声音,心里不免又有几分紧张。

    开门的是李雪莲。她没有装腔作势的惊喜,也没有稍愣片刻才反应过来的那种做作,而是笑盈盈的,同给自家人开门一样平常自然,说道:“二位,请进!”

    在进门的刹那间,陈晓南看见李雪莲今天的打扮已不同于昨天,黑长裤,半袖衫装在裤腰里,给人以简单明快而又大方的感觉,年龄也似乎比昨天又小了几岁。

    “请坐。”李雪莲忙着端了茶壶进厨房泡茶。

    趁这期间,他们很快观赏这间大约有三十平米的大客厅。彩釉砖铺地,水曲柳木质墙裙。地板中央的一个圆台上,搁了一盆他们不认得的名贵花。壁上挂了两幅字画,一草一篆,因多数字难以辨认,无法知道写的什么内容。

    两个小壁挂古香古色,耐人寻味。墙角的小圆凳上站着一匹根雕梅花鹿,形态十分逼真,整个装潢布置给人以文化情调与氛围的感染,充满了高雅之气。

    李雪莲端着茶壶出未,坐到一个小沙发上陪客人说话,陈晓南的话题是从房子开始的,他说:“俗话说,官不修衙门客不修店,据我所知这常委宿舍是不卖给个人的,你们装修得这么好,将来万一有个工作调离怎么办?”

    李雪莲笑道:“哪天调令一下,就卷起铺盖走呗。至于房子,走就走了,总不能找上那位接任书记要靶薹寻伞F涫底靶抟裁欢嗷ǎザ嗔酵蚩榍K谆八担喝松谑溃宰《郑腥税裕腥税。钦饬酵虿皇腔ǖ阶∩希腔ǖ匠陨狭耍宜狗涯兀俊?br>

    这就把问题讲得很透彻了,两人频频点头。陈晓南真想问一下墙上挂的是哪位名人的字和写的是什么内容,可那显得自己太没文化了,只好端起茶杯喝茶,心想得赶快转入正题。万一再有客人来,他的戏就没法唱了。

    正在这时李雪莲说话了:“请问二位,可不可以在家吃饭?我弟弟和弟媳要来家,我们一块吃,图个热闹,好不好?”

    刘志春看了陈晓南一眼。陈晓南忙说:“饭我们已经吃过,不再打扰了。只是有点事,请李主任给帮帮忙。”

    李雪莲问:“啥事?”

    陈晓南说:“我们作为赵老先生的学生,昨天本想留点钱,给老人家捐块碑,怎奈赵书记硬是不收,今天找你来,是想要你成全一下我们的心愿。”说着就示意刘志春很快动作。刘志春忙拎了包要往厨房的案板上撂。

    李雪莲伸手一拦,轻声说:“来,给我吧。”

    刘志春忙将包双手呈上去。

    李雪莲接过包放在茶几上,双手轻轻托在包上,望着他们两人问了一句:“多少钱?”

    陈晓南说:“现在的钱算不了什么,我们两人凑了八万。”他说的声音不高,但对这个数目充满信心。

    李雪莲双目定定地瞧着他,好一会没有说话。陈晓南觉得,那双双眼皮依然清晰好看的眼睛,简直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池塘,内涵丰富,像是一种认可,使他很受鼓舞。

    又感到是一种诘问,心里很觉慌恐,他感到送礼大约是撂下就走为好,不该呆坐着接受这种目光的洗礼。这么想着便站起来准备以最快的速度走掉。刘志春也跟着站起来。

    李雪莲说话了:“别忙!你把个重要程序忽略了吧?”

    陈晓南有点不知所措。

    李雪莲笑道:“你送这么多钱到底要办啥事,你还没说呀!难道花八万块钱,真是为了制一块碑立在坟地上?”

    陈晓南一听,果然把最要紧的话忘了。官场上有这样一个笑话:某公为了分房,就给上级分管的一个局长去洗礼,不料心里紧张,撂下钱就跑。回到家才想起没说办啥事,甚至连姓名、单位也没留下。那位局长根本不认识他,岂不把钱白扔了?想去补几句话,又不敢,就拉了一位朋友一同去。那局长见又有一位第三者,就说,你的钱没丢到我们家,快到路上找去吧。陈晓南的脑子里倏地闪出这个可笑的故事来,想到平时自己总是笑某公老实、胆小、荒唐、愚蠢,可眼下,自己也几乎做了某公。这么想着,便很不自然地笑笑说:“李主任你是个痛快人,我也就不绕个弯儿了。我在县里任乡镇书记,正科级,想朝上动动工作。县里规定超过四十五岁就不提县级,我四十四了,你看硬是这条土政策把我逼到这步路上了。正好有一位副县长到龄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请李主任帮帮忙。”

    李雪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一言以蔽之,你是花八万要买副县长喽?”

    陈晓南又觉有了点转机,忙说:“是真心的,难道能同李主任开玩笑不成?”

    李雪莲说:“那你坐下等等。”说着进卧室去了,陈晓南和刘志春对视了一下,如履薄冰的心情稍觉轻松了一点,同时轻轻嘘出一口气。

    李雪莲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张表格,给陈晓南递过去说:“你填一下。”

    陈晓南接过一看,上面姓名、单位、款数逐项列出,心想倒挺正规。但再一细看,头脑里轰的一下像着了火,只见那表格还有个栏目是捐赠项目。李雪莲很认真地说:

    “捐赠项目这栏你写清是灾区、希望工程还是残疾人事业。”

    陈晓南头上冒汗了。刘志春偷拽了陈晓南一下。陈晓南忙说:“李主任我们有些冒昧了,你觉得要是不好帮忙,那就……”说着伸手欲拿包。

    李雪莲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老赵见你们把款捐给灾区或希望小学,一定会很高兴,你给他送礼,不就是要买他个高兴吗?当然捐款要自愿,不自愿捐就拿回去。

    请再坐几分钟,有个问题咱们探讨一下,好吗?”

    陈晓南感到实在难受,走又不能,只好屁股坐到沙发边上,硬着头皮听她说话。

    李雪莲说:“你花八万买了个副县长,你上去有权卖官时,你也会卖,得把你的投资加倍收回来,这就是说,你起码得向两个人卖官,甚至三个四个。买了你的官的那些人,他上去以后,也会这样作。所以腐败是会滋生繁殖的,一个生两个,两个生四个,四个生八个,八个生十六个,你说如此发展下去,咱们这个国家可怎么办呀?老赵对此很忧虑,我们常探讨这个问题,老赵在常委会上说过一句幽默的话:‘本书记决不卖官!’说句老实话,要赚钱,改革开放之初是有这机会的,我们可以到我老家做生意,赚大钱。但老赵毅然放弃了这种选择而从了政。既然这样,那就只有老老实实正正派派做官了。你们能理解吗?你们不会觉得我这是官腔大话吧?”

    陈晓南硬着头皮点点头说:“您说得对,我们错了。”

    “没关系。”李雪莲将包给他们推过来,“请放心,这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老赵在内。也就是说,你回去好好努力,若能从正常渠道上来的话,绝不会因为今天的事在老赵这里卡了壳,以后的事实会证实我没有说假话。”

    他们逃也似的告辞出来。

    回到宾馆,一进房间,两人竟像经过统一训练似的,来了个相同的动作——同时嗵一声倒在自己的床上。两张弹簧床嘎吱嘎吱地颤动了好一会,最后一起静止下来。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才有了话:

    “没治了,志春。”

    “好厉害的女人!”

    “我们的分析为啥老出问题?”

    “简直像白骨精,让人难以辨别。”

    “我们该怎么办?”

    “这号事,我更是一筹莫展。”

    “完了,至老至死,一辈子就是个乡官了。”

    沉默少顷,刘志春坐起来说:“晓南,算了吧,既然没有吃白馍的命,那就安心啃窝头好了。凡事总得想开点。在县里,乡镇书记也不赖了,多少人想干还干不上呢。剧团的郭导演,知道吧?凡是在实际利益上互相攀比、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就出来调解说:‘人家坐轿咱骑驴,心里憋了一口气,回头一看拉车汉,哈哈!比上不足下有余,同志们哪,回过头看看身后的拉车汉吧,一看心里就平衡了。’他这话很有道理。他会画画,把这坐轿、骑驴的事画了好多画,到处赠人,还赠了我一张,我再转赠你吧,你比我更需要它。”

    陈晓南依然躺着,两眼毫无目的地望着屋顶,说:

    “志春,除了送我个副县长,别的东西都治不了我的心病。”

    刘志春说:“人家说权、钱、色三者并重,不分彼此,你却只迷上权。要是玩女人,保证绝对漂亮,优中选优。

    只有这副县长,我可是爱莫能助啊!”

    陈晓南叹了一声:“咱回吧。”

    刘志春说:“你这心情开车?不行不行。说到底还是命重要。我去给你的司机打电话,要他今下午或明天一早坐班车赶过来。”说罢,不管陈晓南同意不同意,到服务总台挂电话去了。

    刘志春挂完电话回来时,手里捏着一张住房卡说:

    “我又登记了一个房间,一楼25号。”

    陈晓南说:“你是憋不住了吧?”

    刘志春说:“你的司机可能六点以前赶过来,反正要登记个床位的。”

    陈晓南呼地坐起来,大声说道:“志春,咱已经够倒霉了,不能再添乱了。”

    刘志春说:“我知道,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