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去十多天了。项自链才想起丈母娘还躺在医院里等他回去看望呢!忙给家里挂了个电话。吴春蕊还没回家,电话是儿子接的,说外婆早就出院在家休养了。项自链从礼品柜里拣了几样老年人喜欢的补品,洋参阿胶什么的,往车箱里一放飞奔着回家了。

    这时候天色将暗未暗,公路两侧的阔叶树都已长出嫩绿的新叶,路边不知名的小草开着不知名的小花。不远处的山色从夕阳的余辉里勾勒出鲜明的轮廓,在淡淡的云层下舒展着新生的喜悦。项自链慢慢地开着车满心里想着玉女峰的风光,不知为什么再忙再累再苦,只要一有空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个美丽凄惋的故事,想到玉女峰上飘渺不定的游云,想到云雾里似隐似现的玉女靓姿。其实他对玉女峰并没有多少直接的感受,只是几次打旁边经过而已,而这种若有若无的感觉往往经久不散,有时还在心里凝聚成厚重的沉淀,成了不了的夙愿。他决定要去拜访玉女峰了,去撩开玉女神秘的面纱。

    刚进门,项自链就觉得气氛不对。以前一到家老婆总会笑盈盈地迎上前来,这回除了硬生生的瞥了一眼外,留下的只是一个似曾熟悉的背影,吴春蕊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项自链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没来得及放下行李就拐进丈母娘的房间。老人倒没有说他什么,笑呵呵地问他吃过晚饭没有,看得出身体恢复得挺快。项自链问过好,把东西往架上一搁,坐下来与老人谈心。儿子凯凯听到声音跑了进来要礼物,项自链没好气,自己连晚饭还没吃上,七点多钟了肚子在唱空城计,哪来兴致与小孩子较劲!儿子却抱着他的大腿不放,说他不守信用。上次临走的时候,项自链确实答应给儿子买生日礼物的,可事杂心思多,转眼就忘记了。不过他现在听进去的不是生日礼物,而是不守信用四个字。刚进门时,老婆那冰冷冷的眼神告诉他自己失信了。项自链象给儿子抠了一下还在流血的伤口,不耐烦地甩开了儿子死抱着的双手。凯凯哇地一声哭了。

    吴春蕊跑了进来,惊讶地瞪着项自链,好一会才狠狠地冷笑着说:“项自链你行啊!一回家就耍威风,凯凯他怎么你了?要你发这么大的无名火!常言说得好啊,无商不奸无官不刁,官没当多大,架子倒不小了!是不是不要这个家了?”

    儿子没等吴春蕊说完,就委屈地钻进她的怀里。

    项自链后悔自己的粗鲁,在记忆里自己从来没打过骂过凯凯,今天却把他弄哭了。孩子的心是最敏感最脆弱的,这一回恐怕会在幼小心灵里留下永久的伤害。吴春蕊分明话里有话,她的气一半替孩子受着,一半为老人担着。项自链这时候不想解释什么,不是他不想回家看望老人,实在是太忙太累了。现在老人出院回家了,他也回来了,老婆却没有好脸色,儿子偏偏凑热闹又哭又闹。“这还是家吗?一个哭着闹,一个冷着笑!”

    “项自链啊项自链,说话可要凭良心。你妈病了,我是当牛当马侍候着,而你呢?我妈前前后后住院一个星期,却不见你半个脚址头影。平时你说你忙,我也相信你忙,家里的事哪一件让你操心了?你一个月两个月不回家,我也没说你一句!看来手心手背就是不一样啊!自己妈病了,一个星期一趟两趟总跑着,而这回呢?”吴春蕊激愤得有点接不上气。

    老人见他夫妻俩动了真气,忙劝女儿说:“春蕊你看你看,项自链不是回来了吗?人家工作忙回不了家,你得多体谅,怎么一见面就吵架了!”

    项自链正想解释,没想到吴春蕊这次是贴了心要吵上一架了。“妈你别帮着他说话了,你给他面子他就会爬到你头顶上的。没看他对凯凯的态度吗?以前他可是从没有打过凯凯的啊!”

    项自链没想到吴春蕊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自以为千贤百惠的老婆,原来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撑面子!从未有过的失落感迅速占据了膨胀的脑袋,更气恼的是这些话当着丈母娘的面说了出来。看来这回一定得撕开面子了!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好好好!我做官我作威作福,我爬到你娘儿俩头顶上拉尿拉屎!”

    吴春蕊气歪了脖子,拿起架上的洋参阿胶就往窗外扔。“项自链啊项自链,我原以为你至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一点点内疚,没想到你敢连我的母亲一起骂,你是不是娘生的啊?我妈又怎么你啦?骂你了?嫌你了?累着你了?”

    项自链看看丈母娘阴暗的脸色,看看吴春蕊怒发冲冠的模样,百口莫辨。他并没有骂老丈母,这不过是一句气话,数落的是吴春蕊和儿子凯凯啊!再怎么的他也不会这样不识大体,骂到老人家身上啊!可这个时候又有谁能听得进他的申辨呢?老人爬起来要走,吴春蕊又气又急,儿子在一旁嚎啕大哭。项自链连忙解释:“我可不是说你的啊,老丈母啊!”可没人听得进去了,语意上的误导引发了一场真正的家庭矛盾。

    本来吴春蕊不过是心中有气,数落几句也就完了,这回却惹起了轩然大波。她拉着年迈的老母哭着说:“妈,你走什么啊!这又不是他的家,你留下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收拾我们母子俩!”

    项自链千说万说总算劝住了老人和妻子,可感情的裂痕却悄然延伸开来,随时有滑坡的危险。这一夜吴春蕊和母亲挤在一张床上,项自链本想同儿子一起睡,可儿子死活不肯,再加上肚子饿怎么也睡不着,贴着个枕头转来复去。

    这个家短时间内是无法呆下去了,他的存在成了多余。多余也就罢了,搁着不理自顾自也未尝不可,可人必竟不是东西,项自链呆在家中感得心里烦,老婆孩子也嫌他烦,老人的感受更多了一层失落。当年吴春蕊要嫁给项自链,母亲坚决反对,只是顾忌女儿要死要活,才勉强点了头的。后来的情况慢慢有了好转,项自链当上副县长后,老人再也没提这回事。项自链来宁临前前后后三年了,丈母娘从来没有上门过,或许心里有负担感到愧欠女婿什么似的。这一次要不是来宁临开会生了急性阑尾炎,老人也不会在这里住这么长时间。吴春蕊通知项自链回家看看,不能不说用心良苦,这么多年来母亲和项自链的关系一直无法从心底里沟通。然而一切都令人失望了。

    项自链选择出走。第二天一早一家人默不作声地吃过早饭后,项自链来到老人的床头说:“老丈母,昨晚的事情我得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真的没有骂你老,只是一时气话,冲着凯凯娘儿俩说的气话!人代会就要召开,这段时间都忙着人事安排,一直没能来看你老人家,相信你一定能理解的。本来我想在家陪陪你,算是弥补多年来对你的怠慢,可春蕊她心里有气,我想还是先回去,过几天再来看你。”

    老人或许真的打心里原谅了女婿,点点头说:“你去吧!春蕊的工作我会来做的。”

    项自链出了门后,感到浑身乏力。这段时间来心力交瘁,擢升的喜悦很快就掩盖在繁忙的事务堆里,人事调整中的争争吵吵更使他感到仕途的艰难。没当过一把手总以为一把手多么风光,可魏得鸣这段时间一点也风光不起来,人还没走下边的人马就开始松动了,大家再也不拿他的话当令箭。这是个最好的教训,项自链暗暗决定,走马上任后一定要好好整顿人事。

    项自链开着车子在市区里漫无目的地转着。忙活了十来个白天黑夜,琼潮人事安排总算告一段落,项自链的原有工作基本上移交给赵国亮,自己落个难得的轻闲。眼看就要回宁临了,本想借此机会好好在家里呆上几天,没想到家却成了热斗冷战的场所,根本没有立足之地。就在他茫然不知所从的时候,欧阳妮打来了电话,问他有没有空去玉女峰。项自链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他驱车来到电视台宿舍,欧阳妮早已候在外边了。上了车,两人风驰电掣地朝琼潮市开去。今天是星期六,天好得出奇。前几天阴雨连霾,偶尔才露出难得的一丝阳光,这回却天阔云高,空气一尘不染,远山近水尽收眼底。项自链暂时忘记了所有的烦恼,投入到一个全新天地里。

    虽然是短途出游,欧阳妮的行头却不少,行李包里塞得鼓鼓囊囊。项自链暗自纳闷,上车后笑着问:“是不是秘密采访,袋子里藏着记者永不离身的摄像机?”

    欧阳妮坐在后排,笑而不答。

    可她的眼神似乎透露了秘密,脸上飞起若隐若现的红霞。项自链感到莫名其妙的惊喜,这女人的一颦一笑总让他上心。欧阳妮的举止有点怪异,打扮更是令人费解,上身是一套粉红色昵子大衣,是厚厚的老式的那种,头上顶着一只黑色丝质薄帽,下穿墨绿的长套裙,脚上一双尖头黑色皮鞋。这种穿着风格早在八十年代末还算流行过一阵子,时下连稍稍偏远的山旮旯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项自链边开车边在琢磨其中的意思,却一点头绪也没有。欧阳妮平时打扮不算前卫,至少能跟着潮流追逐浪花,这回却走进了古典怀旧主义行列。会不是顺便回家看看父母呢?这或许是最好的理由,年轻的子女为了迎合乡下父母艰苦朴素的喜好,回家时选些不合时宜的衣着套在身上,以求家人相聚时少一份碍眼多一份亲情。这样一想,项自链更觉得自己问得白痴,那包裹里放的毫无疑问是回家孝敬父母的礼品。项自链隐隐有点失落,不过这只是刹那间的感觉,如同路坑里的污泥浊水,在眼前一闪而过,而一幕幕扑面而来的生机勃勃的景致和春天滚滚气息永远悦目悦耳。欧阳妮这身打扮落伍但不落幕,象当红的明星穿什么衣服都能换来少男少女们阵阵呐喊和娱记们的吹捧,项自链不得不在心底里承认她的美丽溢出包装之外,就是这身装束照样包裹不住她那火辣辣的成熟,用时下时髦的话说那就是性感。项自链想得有点晕眩,仿佛眼前晃过的不是自然界的一景一物,而是欧阳妮的倩姿。

    这时候忽然觉得脖子根痒痒的,项自链腾出一左手摸了摸,可不久又痒得难忍。他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开车上。后边坐着欧阳妮,一个大男人时不时地伸手挠痒,让人看了成何体统。可真的受不了,痒得连心都跟着吃紧,项自链快速地伸过手去……脖子倒没摸到,摸到的是一只温软滋润的小手。项自链突然明白过来,一时忘了挠痒,呵呵地忍不住笑了起来。欧阳妮更是笑得前俯后仰,原来她拿着一根头发在项自链脖子上斗蛐蛐呢!

    待欧阳妮笑止,项自链才回过头来挤着眼问:“欧阳小姐我身上虱子可多了,要不你坐到前边来帮我浑身上下捉个够!”

    “好啊只要你付得起工钱,我可以不计成本的,保证让咱亲爱的项市长没一个毛孔不舒朗!”欧阳妮说完吃吃地笑,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让人感觉到话里有话。

    项自链听了心跳加速,这些话在场面上不只听过一次两次,私下里小姐们投怀送抱也是常见,可自己从来没动过心,欧阳妮一个似真似假的暗示却让他热血沸腾。就在这时候欧阳妮俯过身来,重重地在他的脖劲上吻了一下,项自链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车子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项自链定定神,忙岔开话题,埋怨路面太窄工程质量太差,刚修的路就坑坑洼洼跑起车来象踩高跷。欧阳妮双手搭在项自链的肩膀上一动不动,轻轻地说:“慢慢开吧,我喜欢看你专注的样子!”

    项自链拍拍她的手背,加大了油门。

    经过清岙乡乡政府门前的时候,欧阳妮忽然问:“颜玉宝怎么就判五年有期徒刑?这家伙该死!”

    “你不在其中无法体会其中的种种关系,处理一个人绝不象新闻上说得那么简单,颜玉宝这个结局也算情理之中。”项自链无意与她多说官场中的事,这是他做事的原则,能不说的话坚决不说。

    欧阳妮似乎有了感觉,不说话了。项自链想到的不是颜玉宝,而是夏冬生。夏冬生在颜玉宝事件中没有受到处分,不能不说是自己暗中帮的忙。前两天安排乡镇一把手二把手的时候,赵新良就反对夏冬生任清岙乡乡党委书,最后还是项自链力排众议,在魏得鸣面前说了不少好话才没有被刷下。夏冬生是个当一把手的料子,清岙乡出事并不能由他来担当主要责任,处在他的位置有许多难言之隐。项自链没忘记张书记时常教导他的一名话,培养一个好干部不容易,却随时有可能倒下一批。夏冬生一直没有在自己面前要求什么,更让项自链觉得他是个人物。按常理说,夏冬生与他非亲非戚,自己没必要主动帮忙。可当年张书记为什么要看上自己呢?就按这个理,他也得拉夏冬生一把,更况他在清岙乡的口碑还不错。想到夏冬生,项自链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又感觉到张书记的温情。

    很快车子到了玉女峰下。项自链回头问欧阳妮要不要回家。欧阳妮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车子开进玉女宾馆,早有门僮候在一边帮着打开车门。车在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七弯八拐不知打了多少个圈圈,欧阳妮钻出车有点站立不稳。项自链想扶上一把,又怕别人见了会说闲话,只好问她要不要开个房间先休息一会。欧阳妮理理长发,对着项自链灿然一笑,耸耸肩表示无所谓。就在项自链进退两难的时候,宾馆的经理迎上前来,笑呵呵地握着项自链的手寒暄着,说完命令手下给项市长开个房间。项自链并不认识经理,直到送进房间也没问他的姓名。

    玉女宾馆依山傍水而建,椽檐高啄,各楼相互独立,楼与楼之间曲径回廊,间或缀有假山花圃。人不识人但识得车子,车牌成了特殊的标致,琼潮第六号的的车牌就成了最好的招碑和护身符,两人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第三幢楼。经理是个笑咪咪的胖子,一路上自言自语地介绍玉女宾馆的情况。前庭的一幢叫玉女迎宾楼,一楼大厅登记来客,其余三层作为一般的标准用房。二幢楼叫玉女春晖楼,除了标准客房外,还设了两个会议室,周围一山一池青苔绕阶绿草铺茵。三幢叫玉女梳月楼,全是套房,按不同规格分成三类,每一个房间都一面凌空,正对着对面的玉女峰。每逢花好月圆,站在窗前就能看到玉女对月梳妆的夜景。到了房门口,项自链回头看看,后边跟着三个服务员,全是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三人手里各托着一件东西,一瓶诗轩尼红酒,两只淡绿色酒杯,三份精致的小点心。项自链不由得皱了皱眉毛,这人动作也真快,前前后后不过五分钟时间,他倒打理得井然有序!

    “这是做什么来着?”项自链不好板着脸说话,口气里略显不满,说完看看三个低眉顺眼的服务生。服务生置若罔闻,连双眼都没有斜一下。

    “这是宾馆的规矩,凡是领导来了都这么做的。”经理一脸的恭维,说完眼一斜,第一个服务生快步上前打开了东边首的房间。

    不得不佩服他们训练有素,项自链后悔不该开自己的车子来。可事到如今也只好顺从他们安排。欧阳妮跟着项自链进了房间,脸上漫无表情。

    服务生们放下东西后,不等吩咐就倒退着退出房间。经理没有要走的意思,问项自链满不满意,还需要些什么。项自链的心情没了大半,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只点点头说不错不错。经理四处看看证明确实不缺东西了,又问项自链要不要安排导游。项自链上了心火,下逐客令说:有需要的话,我会找你的。说完才想起欧阳妮的房间没有安排,忙叫住经理。还没等项自链开口,胖子经理突然明白过来,忙打电话叫来服务生把欧阳妮的包裹搬到隔壁房间。临走的时候,经理握着项自链的手说,欢迎项市长入住玉女宾馆,说完递上一张名片,主动要求有事随时传唤。

    项自链看看名片,做工算得上精致,有山有水,玉女峰浓缩其中,可惜名头太大,钱见图三个字占了一半天地。“随时传唤?还要随时过堂呢!钱经理真会开玩笑,谢谢你了,再见!”项自链巴不得他早点走。

    回到房间,项自链全没了兴致,打开窗子点着一支烟漫无目的地抽着。欧阳妮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旁,站在边上默默地注视着。项自链回过神来说:“我们出去走走,马上就午饭时间了,也不在宾馆里吃,走到哪吃到哪!”

    欧阳妮脸上有了喜色,围着项自链跳了两圈,长长的黑发轻轻地拂过项自链的脸庞,象迎面吹来的春风触摸着多情的毛孔。这时候项自链发现欧阳妮长得很高,配上一双高跟鞋几乎与自己齐头。

    两人出了宾馆,沿着琼潮河的小道溯流而上。正是踏春的好时光,路上行人如织,偶尔夹着几个白脸绿眼的外国人。从远处看玉女峰平淡无奇,在众山之中反显得矮人一等,小小地耸立在群山包围的山坳之中。走近了,才发现她的独特之处。山很陡很挺拔,两个山头从中间分开,拔节而上,到了颈脖处又交融到一块,如一对恋人轻拥。山上危岩卵石堆砌自成形状,中间嵌着密密的灌木林,偶尔有几棵苍劲的青松扳开乱石堆傲然地屹立在破碎的岩层中,有点小黄山的风味。项自链跟着欧阳妮,随她停停看看不时地讲个动人的故事传说。欧阳妮象是忘记了宾馆里发生的不愉快,一路上笑声不断。但这种笑绝不是小姑娘式的打闹,充满着成熟女人的魅力,春风无痕笑不露齿。每至动人处项自链点评几句,一个吹箫一个摁孔严然一对恩爱夫妻,灵犀互通。玉女峰近在眼前,欧阳妮尽管小心翼翼莲步细碎,一双高跟鞋踩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还是巅得她骨肉酥麻,高挺的双乳不停地在项自链眼前晃来晃去,象琼潮河里不经意跃出水面的青鱼,摇摆出一江涟漪。项自链无心观看头顶上的玉女峰,把目光投进了脚下的琼潮河,可琼潮河里分明也是欧阳妮的身影,身心都注定无法逃循。在欧阳妮的引导下,不知不觉来到一个三岔路口。路口旁边有一家野味馆,人进人出热闹非凡。项自链觉得饥肠辘辘,两人对视一眼便拐了进去。

    野鸡野猪野鸭,一顿野味让两人胃口大开,项自链开玩笑说:“佳人伴袖美味盈香,就只差好酒醉人了!”

    欧阳妮撇撇嘴笑项自链贪心不足,“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我想今天是我最快乐的日子了,谁象你这样得陇望蜀!”

    吃过午饭后欧阳妮说是肚子沉,建议先看山下风景,明天再上玉女峰。只要欧阳妮高兴,项自链乐得送个人情,于时两人拐进了一条偏道。偏道果然偏僻,一路上没碰到几个行人,再加上林密境幽,象松鼠之类的小动物轻轻从树上跃起都逃不过两人的耳朵。欧阳妮变得大胆起来,不时地倚在项自链身上。项自链也不再顾忌,偶尔摸摸她的一头长发。

    午后的春阳带着七分的热烈,不时地透着嫩绿的树叶撒落在欧阳妮身上,好象故意同项自链较劲,贪婪地不肯稍作短暂的歇息。欧阳妮喊热,脱下了厚重的昵子大衣笨重地提在胸前。项自链看着她细长挺拔的粉劲间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无心疼地接过欧阳妮手中的大衣,对折着挂在右手臂上。

    前边隐隐传来震雷似的响声,大概就要到琼台飞瀑了。项自链没来过,但早就听说了,琼台飞瀑是全国十大名瀑之一。不出所料,欧阳妮主动担当起导游在游客面前绘声绘色描述铺张的任务。原来琼台飞瀑位于琼台县和琼潮市交界处,传说中玉女当年就是趁涨大潮来到这里的。琼台飞瀑下游段近一里长的河床系破碎岩层结构,河道呈典型的花瓶形,两头紧窄中间膨大,一旦受大潮顶托上游来洪渲泻不畅,河水位就急剧抬高。传说中玉女来到此地的那天晚上下游河水反漫上琼台境内。

    传说只是个传说,琼台飞瀑高六十来米,如果河水反漫上游,恐怕整个琼潮都成了汪洋大海了。但清岙乡常常受淹却是个不争的事实,这里特殊的地质结构,对游客来说不啻为人间仙苑,可对当地老百姓来说却是个龙王堂,年年担惊受怕遭水淹。

    当项自链站在轰鸣不息的飞瀑面前时,激起的不是万丈豪情,而是清岙乡百姓的苦难。上帝从来就没有公平过,为什么穷乡僻壤偏偏还要常常遭遇天遣!他更觉得让夏冬生当一把手没错,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和观察力。

    人类的伟大就在于用行动征服自然,一步不行两步,两步不行三步。折回头,爬上百步台阶,穿过一片修竹林,琼台飞瀑就踩在脚下了。原来激动心胸的飞瀑已退作背景,说到底人为自己激动着,自始至终。飞瀑之上,一道石梁横跨河面。欧阳妮指着石梁说:“据说玉女当年不忍河水泛滥生灵涂炭,挥手移来一座石壁拦住河水,才使下游老百姓免于灭顶之灾的。不过随着流水日夜不停的冲刷侵入,石壁终于化成了一道石梁,成了自然恩赐人类的绝品!”

    石梁是一座天然的拱桥,连接着琼台河的两岸。项自链一见就在心中打了个天大的问号,这桥身这形状分明在哪里见过?他看得如痴如醉,不由自主地念着:“人间三月花缀草,琼台一夜路接桥。”这不是一年前自己亲手画的那座木桥吗?太象了!风雨剥蚀过的桥身纹理清晰可辩,桥身中间一簇茂盛的石莲藤如茵如盖裹着桥身,把浑然一体的石桥巧妙地隔成两段,触须一样伸展开来的藤蔓分两边伸向空中,象两只对张着的手掌却无法撮合到一块。造化神奇还是灵思巧合?项自链惊愕得合不拢嘴,那分明是画中隐约可辨又无从捉摸的双手!窄窄的桥身、厚实的基座,就连周围的环境也大致不差,曲曲的盘山公路,缓缓流来的河水。蓝天倒映在碧水中,好一幅飞鸟水中渡,游鱼云里钻的美好画卷!见项自链入了神,欧阳妮便静静地站在身后望着他厚实的背影,象在期盼等待又似告别远行。

    项自链就是项自链,转过身来朝欧阳妮谦和一笑,一脸的惊愕早已隐去。

    河床如砥河水碧透,岸边葡伏着大小不一的青石,一个个光滑如镜。几个小孩坐在上边,目光追随着水中一尾尾在波光中悠游的小鱼。欧阳妮拉着项自链向临崖处走去。河水越来越急,脚步越来越慢,虽然两边有拦杆护着,人们还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下边是湍急的河水,外侧是奔腾直下,一泻千里的琼台飞瀑。站在瀑布底下仰望,并不觉得有多大气魄,这回临高俯看,顿时觉得脚底生寒。飞瀑落至谷腰砸在突兀的岩臂上,水花四溅,弥漫出半山雾气,随着鼓荡的山风阴嗖嗖地直往脑门窜来。欧阳妮倒没有半点畏惧之色,悬着半个身子挂在拦杆之外,一双手不住的指点雨撒雾拂中衍生出的山色林景。项自链不敢大意,一只手紧握着栏杆,一只手紧拉着欧阳妮。空蒙的雾景中,欧阳妮回头冲项自链一笑。项自链装作若无其事地还了一笑,握着栏杆的手竟渗出汗来,临渊百丈的滋味与这风景一起永远定格在心中。

    时近清明时分,山中的杜鹃花大都裹起了饱满的花蕾,朝阳近水的坡脚边正艳艳地挺立着骨朵。项自链不想让欧阳妮看出自己的紧张来,故意把目光投到竹林边的坡地里。就在他似有若无地欣赏着红艳艳黄烂烂的杜鹃花时,竹林里探出了几个高髻云冠的小道士。高髻云冠时隐时现,贼眉贼眼地向河边瞥瞥又不时地交头接耳。瀑布声雷霆万均,根本无法听到他们的谈话,小道士们显得更肆无忌惮了。和尚不念经道士不炼丹,跑到竹林里捣鼓什么呢?项自链觉得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直到其中三个道士一起向河中扔石子的时候,才明白过来。原来河对岸有四五个女子围着一块大石头上洗衣服,小道士思春找乐子调戏呢!一击石掀起千层浪,女子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朝竹林里谑咒,一张张脸兴奋得象坡脚边盛开着的杜鹃花。高髻云冠干脆站了出来,挤眉弄眼地招呼着。风景顿时黯淡下来,项自链拉起欧阳妮折了回来。两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走过町埠,穿过对面的竹林子,上到玉女寺。

    玉女寺前有九十九级台阶,名曰九九归一,算是道家的文化精髓之一。两人来到阶下,五个道士已上到台阶顶头,只留下高髻云冠宽袍的背影一晃而逝。项自链望着他们急匆匆的步履,不觉轻轻笑出声来,这些小道士!欧阳妮不知缘由,跟着抿了抿嘴角。两人拾级而上。

    上了台阶,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观景台,青山沟壑流泉飞鸟尽入画来。地上嵌满细石子,两边青峰拥翠,近眼处是两排整齐的紫薇树,树下团簇着桅子花,花香四溢。过道两旁各立着一个塔形的石香炉,香火满钵满盆。十来个虔诚的香客正在排队上香,看得出玉女有灵万民朝拜。大殿面向观景台背靠后山,正门口上方悬着“海神殿”三个正楷镀金大字,门两侧是一副龙飞凤舞的对联,一十二月播云雨,廿十四时撼风雷。项自链想到那几个小道士在河边与女子打闹的光景,不禁哂然而笑,笑完重复念了两遍对联。一十二月播云雨,廿十四时撼风雷!这副联子毫无疑问是描写琼台飞瀑的盛况,但文字一旦与男女之事攀上关系,就多了一层暧昧的色彩。欧阳妮不知项自链为什么如此感兴趣,乘着对方高兴又讲起故事来。这已经不是原来那幅对联了,传说是吕洞宾南下琼台游历时改写的。一十二月不绝播云雨,二十四时长久撼风雷,吕洞宾当时已得道成仙,大概是出于对文字的敏感,或者是对本宗本教的负责,随手一拂就略去了“不绝长久”四字。项自链听完称口不绝,吕洞宾真不愧是大唐进士出身,人家是画龙点睛,他却是画蛇删足,寥寥几字更衬出琼台瀑布气象万千!

    两人正在门口盘桓,突然一个老道带着六个小道士迎上前来,其中五个就是刚才在河边戏谑妇女的高髻云冠。老道面色丰润神采奕奕,一边伸出手来,一边说:“想不到项主任来到敝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欧阳妮大奇,还以为老道是项自链的老相识,人家明明是市长,而对方却口口声声叫主任。其实项自链比欧阳妮更吃惊,仔细瞧瞧老道似乎面善,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好客气地应酬着:“道长客气了,项自链何德何能,竟劳动了你的大驾!”

    话刚说完,项自链就后悔了,原来老道士不是别人,正是去年这个时候帮自己看过相的白人焦。“哦!原来是白大师啊!一年不见想不到更加仙风道骨了,精神得很呢!”

    认出白人焦后,项自链更是吃惊得没法形容,可表面上装作欢天喜地的样子。白人焦怎么会来这里当主持呢?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当了宁临市开发区主任?如果说玉女宾馆钱见图识得自己的身份是出于一种职业的敏感,那么白人焦又凭什么呢?天下没有乾坤大挪移的法术,白人焦更不可能是个真正的活神仙,只能说他比任何人更关注政治!工作调动一事只发了内部文件,就是欧阳妮也不知内情,而白人焦对这一切似乎了如指掌!项自链一边应酬着,一边苦思着其中的原因。他对玉女寺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同时也暗暗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