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三月份,国际气象专家提出警告,全球气温趋暖,西太平洋阿尔尼诺现象活跃,远东海岸国家和地区将普遍遭遇大灾。

    入夏以来,气温一天比一天攀升,火辣的太阳毒菇般地悬在宁临天空。直到七月初,才出现缓和的迹象,时断时续地下起雨来。六月下旬不入梅,老天变脸人倒霉,上了年纪的人爱唠叨,整天数落着天数落着地数落着人世。

    项自链忙着组建沿江西片建设投资公司,公司通过股份分配向社会筹资,开发区管委会控股占二十三股,鸿运集国公司占二十二股,其余限额5股一份多方筹集。在雅芳轩茶室,许鸿运抛出全部计划,通过公司化管理模式,严格按照规划和设计要求建设集住宅、商务、购物和休闲一体化的超大型社区。听了计划后,项自链没有表现出一丝惊喜,虽然内心深处已波涛翻滚。单靠开发区的力量,三年内不可能开发沿江西片。只要保证计划的顺利实施,提前开发利多弊少,以建促进滚动发展,带动建筑、商业及其它第三产业进步,这正是自己所希冀的。然而许鸿运提出控股要求,这是项自链万万不能答应的,官场商场无戏言,他一口回绝。经过多次磨合,许鸿运总算松了口,以一股之差屈尊第二。只要宁临第一大老板参加,宁临市的大大小小的私营业主就会趋之若骛闻风而至,社会筹资也就水到渠成。其实项自链的用心不在沿江西片,那只是个试验田,一旦试种成功,那么以蜃楼山为标志的更为广阔的东片也可依样画葫芦推广应用。想到这里,项自链不无得意,好!有你许鸿运撑着,等于为咱的梦想插上双翅,他的信心更足了。

    七月十五那天隆重地举行了公司成立典礼,尽管云压得低到了眉檐,项自链却精神振奋,早早起床琢磨着每一个细节。多日来梅雨连绵不绝,给夏日的宁临带来了少有的凉爽。八点钟项自链就候在开发区大厦门口,等待市里领导、工商界名流、县(市、区)同僚和新闻工作者的到来。公司地点暂设在开发区大厦内,待沿江西片第一期开发完成后易地进驻。九点钟,各路人马陆续到来,蒋多闻书记、柳人志副市长在迎宾小姐的廷请下坐上了主席台中间位置,项自链和许鸿运作为公司最大股东代表分列两侧。会场顿时静了下来,许多目光里充满着疑虑,随后而来的是一声声不重不轻的议论。尽管项自链早就预感到要出事,但真发生了又感到吃惊。原来黎赢权市长没来参加庆典活动,主席台上的位置空着,只留着台位牌在暗示着什么,显然台下许多人已注意到这一细节。小小的变化往往意味着某种不详苗头,这给庆典活动蒙上或多或少的阴影。

    场外雨下得正大,压得行人低头疾跑。场内的人们为公司描划的发展前景所诱惑,群情激昂。蒋多闻作了简短的讲话后,来到大厦门口,在众人欢声和笑语中剪下第一刀。随后几个领导相继仿效,咔嚓咔嚓,红绸彩缎飘飘而下。早有小姐手拿托盘在边上候着,花落玉盘喝彩连连。接着是捐赠仪式,项自链代表公司向希望工程捐了二十万块钱。典礼完成后,各路人马散去,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回到办公室,许鸿运告诉他,黎赢权已被双规,涉嫌巨额贪污罪。项自链只嗯了一声,望着窗外直发呆。范扬清的死讯不啻于晴天霹雳落在项自链未曾干涸的心田,撕裂得伤痕累累。为什么没早些时候双规黎赢权,为什么好人不长命,为什么恶人总要迟迟受到惩罚?出事的领导干部几乎没有一个能外乎金钱美色,然而受审定案时,却从来没有提及嫖娼罪,胁迫妇女强xx罪,往往只就受贿贪污罪一笔带过,而且量刑也模棱两可,十万判十年百万也判十年,不同级别的干部享受不同的判决待遇。黎赢权只犯贪污罪吗?那么范扬清的命债又向谁索讨呢?项自链的思维陷入了逻辑的混乱。

    “怎么你知道黎赢权出事了?”“这样的人迟早要蹭大牢的,可惜啊可惜!”项自链神色黯淡。

    “听说涉嫌贪污三千来万国有资,我看这回他死定了。”显然许鸿运也为这巨大的数字而震惊,口气里透着怀疑和诧异。

    “难说啊!能贪三千万的,自有他贪三千万的理由和实力,保不准十年牢都蹭不满呢!”

    “线头还搭到中央不成?为了这案子,省纪委几乎是倾巢而出,前后半年时间才查清来龙去脉。赵新良那丫子双规后死活不认帐,差点让黎赢权溜了。后来省纪委找到一个知情人掌握了犯罪的第一手资料,迫于千真万确的犯罪事实,赵新良才低头服罪,供出了黎赢权。”许鸿运一拨一拨地娓娓道来。

    “你老兄真是神通广大,省纪委的内部消息都让你摸得一清二楚啊!”项自链惊讶于许鸿运消息来源之快。这让他产生不悦,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味道在喉头翻滚着。

    “中央我不敢说,省里意见也不见得统一呢!我只知道那个知情人死在黎赢权手里,直到今天还不明不白的!”项自链来了情绪,说话带着刺。

    许鸿运正要接腔,桌上的电话机响了。电话是赵国亮打来的,说自己这几天右眼直跳怕是要出事了。项自链又要气又要笑,“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你瞎喳乎个卵子,怕天塌下来不成?”赵国亮还是不依不饶,说这种感觉挥之不去,自懂事起全应验的。

    “你干脆请个巫师到家里捉捉鬼,要不把祖坟翻开来晒晒霉气!”项自链真的气坏了,没想到赵国亮无聊到捕风捉影的地步,他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见此情形,许鸿运忙起身告辞。项自链也不客气,叫他顺便带上门。

    接下来的几天,雨没完没了地下着,一阵紧似一阵,老天全失去了平时温文尔雅的面孔。

    项自链天天泡在防汛办里了解雨情、水情。从上头的通知看来,后期雨量将更加集中,让人生出心中无底的感觉。蜃楼山上有座中型水库昨晚已开闸泄洪,下游河道几次超过危急水位,汛情紧迫。项自链倒并不担心这些,满就满吧,平原低洼地带有个二三十公分积水,淹不死人!雨下了这么多天该搬的东西早就搬到高处了,再下也造不成多大损失。可山上那两座小(二)型水库着实让他眉头紧锁,都是大跃进时代的产物,老的老病的病,又没有溢洪道泄洪,单凭那拳头大的引水管排水,牛饮羊卵尿不胀死才怪呢!水利局那帮子整天守在上边也顶不了屁事,看着水位一寸寸地升高抓耳挠腮干着急,告急电话一个接一个拨进来,弄得项自链大骂水利局长。“你娘的,梅雨还没过去,就说水库吃不消了,那么台风来了咋办?也没见水库垮了!”下午,天开了眼,坦着灰白的肚子,嘲弄似的吊在远山远水间。气象局马上改了口径,半小时后项自链拿着市里转发来的气象内参,笑骂道:“东边日出西边雨,气象局真是个东西,两手准备呢!”四点钟,水利局那帮子回来了,个个狼狈万分,唯有水利局长管工部掩饰不住疲惫里流露出来的笑容。雨停了水库保住了,他的位置也就保住了。项自链刚要上前褒奖几句,一个工程师模样的老头子不轻不重地嘟哝着,“这两座水库早就该修修了,可领导总是听不进去。这下倒好,差点连大家都赔了进去!”听得出来,山上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一幕,洪水差点就满过大坝。一一握过手后,众人散去。

    项自链把水利局长叫到一旁了解情况。

    水利局长汲汲鼻子,好象这样就吸完了所有积水,“在山上守了两天两夜,当水位涨到离坝头只差三米的时候,我们采取了果断措施,有效地遏制了水位抬升,保住了大坝安全……”“怎么遏制怎么保护?既无法分流,又没能掘地三尺挖导水沟!你别跟我打马虎眼,明天就老老实实上山开溢洪道。别抱着老祖宗的遗产不放,留着这些’三无’水库,不但造福不了子孙后代,弄不好反而丢了子孙后代的命,如有可能申请报废炸掉算了。梅雨天就弄得人心惶惶,台风来了咱办?气象台说了,15号台风已经形成,正向宁临方向逼近呢!这事容不得半点粗心,明天就组织人马开挖临时导流渠,三天后拿不下来,我唯你是问!”话说得斩钉截铁,水利局长苦着脸点头如仪。

    项自链在琼台工作多年,最明白小(二)型水库的危害性。这些水库往往年久失修,且山高路远管理不便,最可怕的是部门利益驱使,往往不顾安全与否,高水位蓄水发电,极易酿成惨祸。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年代,造水库往往只为了满足拓荒造田的灌溉需要,可轮至今日就成了“泽被后世”的祸害工程。每遇暴雨洪灾,下游群众担心受怕连连告急,地方党政领导人人自危忙着推诿责任,派个人日夜值守着就算落实了安全度汛措施。雨过天晴,好了疮疤忘了痛,群众侥幸领导麻痹,谁也没当一回事。于是年复一年病上加病,“泽被后世”的隐患工程就这样积恶难消。更让人担心的还是水利部门玩的猫腻,内部搞个设计方案,众人集资安根管子引水发电赚票子,一本万利。为了部门利益个人利益高抬高蓄水库水位,最后造成坝垮人亡的惨剧往往就是这样酿成的。琼台水利局前任局长单这项收益每年就在十万以上,成了当地薪水最高的公务员,靠的就是这一手。蜃楼山上那两座小(二)型想来也差不多情形,项自链决定三天后去现场瞧个究竟。

    次日,有消息传来,宁琼公路塌方了,交通全线中断,市县两级有关领导正忙着赶往事发现场处理善后事宜。项自链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一时间脑子出现空白,好象蜃楼山上某座小(二)型水库垮了坝似的。愣过后,项自链马上打电话要赵国亮尽快了解事实经过,如果因为公路质量问题造成塌方,那么赵国亮怕是脱不了领导责任,自己也难免受牵连,被人背后指着骂。去年公路改造千人大会战现场是多么地轰轰烈烈,部里破天荒都来了人讲了话定了调,要出了那档子事,自己恐怕无颜再见司长同学了。想到前两天赵国亮那莫名其妙的电话,那份焦灼不堪的预感,项自链更加忐忑不安了,他呶呶嘴终没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项自链站在窗边,慢慢地转过身看看墙上的挂钟。

    时针已掠过六点,都过了下班时间了,谁会打这电话呢?脑子已明白无误地告诉自己对方是谁,可心里却巴不得另有其人。铃声尖锐而急促,象警笛扑面而来,又象老女人的心事鼓点般地落在床头。项自链此时觉得自己不是在逃犯就是床头那个半张半瞌着眼陪伴老女人的老头,等到的都是同一个命运,不是肉体上的囚禁,就是精神上的枷锁。“树老脱皮牛老脱毛,关俺屁事!”骂了一句后,气顺心平,项自链不紧不慢地摘了电话。

    “老兄啊!十几天来降雨不断,山体吸满水滑坡了,压在遂道口,塌了!”说完这话,那头就没了声响。事故已经发生,项自链也管不了那么多,他关心的是塌方的遂道是不是赵国亮经手组织施工的。对方的回答让项自链半喜半忧,赵国亮完成前期工作后就调到琼潮工作,并没直接参与施工组织和竣工验收。

    “怎么怕我吃官司?说责任还不至于牵连到我吧!”赵国亮满是自信。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要是没死人也就罢了,出了人命就少不了你的麻烦。你什么都别说,看着局势走吧!”项自链这一说还真把赵国亮愣住了,半晌不见动静。

    连日来,宁临市上上下下党政领导都忙着抗洪抢险救灾,话一松两人都觉得困乏,没句套话就挂了电话。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洗漱过后,看看时间还早,项自链捏个馒头下楼,以车代步沿着江边兜风。尽管出了梅,雨也停了两天了,可江边随处可见风雨洗袭过的痕迹,草叶贴着地面黄了大半截,上边沾满泥沙,滩涂上横七竖八躺着上游飘来的芦苇杆和稻草,偶尔有一两只肚子灌满水的动物尸体夹杂其中。沿江的堤坝上,早早就有人占地摊晒受淹被褥、衣服、虾米和鱼鲞等物品。尽管清晨的江风象往日一样凉爽温湿,项自链无心呼吸了,看着这光景,一下便想到坍塌的遂道。前天后半夜,遂道口终于被挖开,一辆载有二十四人的中巴车深埋其中,驾驶员和三名乘客被压死,十来人受伤。亏得塌方量不大,要不一车子人全完蛋!昨晚从电视里看到那压扁成豆腐块的车头,项自链一夜都在梦中想象塌方发生时车内的恐怖情景。他决定提前一天上蜃楼山看看那两座小(二)型水库了。

    蜃楼山海勃三百米,拔地而起耸立在宁临江南岸。车行在苍翠簇拥的山道上,恍若回到了老家,可四周分明是开阔的宁临平原。项自链无心观尝沿途风光,山道多弯狭窄陡峭,稍不留神就可能滑进山谷里。到了山腰,视野豁然开朗,远处一湖碧波宁静地依偎在山弯里,那就是开发区唯一的中型水库。项自链驱车拐进转道,直朝碧波深处驶去。车在管理房前停下,项自链钻出车子,握着大坝护栏悬出半个身子观看水位。寂静的坝体与蜃楼山融为一体,碧蓝的水面不时有鱼儿露出半个脊梁,库水位离溢洪道尚有两米来高,显然这场前后下了近十天的梅雨并没有给它带来行洪压力。时间已九点有余,管理房大门紧闭,项自链回头看看,微微地蹙了蹙眉头。

    折回车里,继续向上游驶去,不一会两座小二型水库一南一北映进左右眼。都说山是有灵性的,那全因为有水,如果蜃楼山是个人,那么两座小水库就是闪动着灵光的眼睛,中型水库就是他的心脏和腹地。项自链看着渐来渐近的水库,心里充满着诗人般的想象。可眼前的情形与想象大相径庭,望着混黄的库水,思维与血液瞬间停止周转。坝顶杂草丛生,坝身乱石零碎,库水满满地离坝顶不足两米。坝脚外侧的泄洪洞点水不漏,只有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水轮机振动声暗示着某种生命的存在。坝头一侧,一条一米五宽半米来深的导水沟刚刚挖开,堆石驳坎凹凹凸凸,夹缝大过拳头,连水泥浆都没抹上,新土外露。这不是拿生命开玩笑吗?水库上游几近山顶,土贫树稀极易滑坡,山洪一来夹带大量泥沙汇入库内,淤积严重。水库集雨面积大库容小,老天眨眨眼打个喷嚏就钵满盂满。真要来了洪水,那道补开的导水沟屁事也挺不上用场!没有安装发电引水管前,只要一拉启闭机,再大的洪水都从泄洪洞里一溜而光,直奔下游的中型水库而去。现在倒好,明知高抬高蓄随时有漫顶垮坝的危险,可就是拦着不放发电致富。看过南边看北边,两座水库大致情况相似,项自链心如明镜,一旦某座小型水库发生险情垮了,那么下游的中型水库在瞬间夹带着沙土乱石的大流量洪水冲刷下,同样难以幸免于难。如果这样,毁掉的不仅仅是一双眼睛和一个心脏,毁掉的是一座蜃楼山,是山脚下千千万万的群众!项自链两眼冒火,对着寂静的天空和山谷骂了开来:“我扒你娘的皮!”下游大坝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刚骑麾托车上来,不用说那是水库管理员。

    项自链又正要冲着他嚷嚷,想了想觉得没有必与这种人计较,于是打定主意,静候在一边看看管工部倒底修不修这溢洪道。从山上看山下,宁临平原东西百里,南北五十,宁临江象一条游龙弯弯曲曲地把宁临平原分成南北两个部分,北边是琼潮市,南边是宁临市区。蜃楼山座落在市区东首,位于开发区正中位置,项自链站在山上俯瞰开发区,一份自豪感由心底升起,觉得自己就是蜃楼山。今天他只身一人来山上了解水库安全落实情况,既有违常情也有悖官场游戏规则。凡事就怕认真,一认真就有人怕有人恨,就有人给你背后捅篓子。不到一支烟功夫,这种自豪感烟消云散,项自链觉得肩上扛着座蜃楼山,美丽动人爱不释手又潜伏着重重危机。如果只处理管工部一个人就能了事,那也没什么可犯愁。可他面对的是整个水利局,整个农口系统,甚至整个开发区的所有部门。各系统各部门不同程度上都存在着类似性质的“产业”问题,公安搞保安公司,人事局搞人才市场,房管局搞小区物业,土地局搞国土转让评估事务所,总之各有各的门道各有各的绝招。如果彻底整改这两座水库,在切断防洪隐患的同时,也切断了当政者与水利局全体职工的同志友爱。有人就会站出来举一反三,打乱整个行政系统的正常运转。要真能彻底打乱重新优化整合,那也不失为可取之道,但这能做得到吗?项自链决定不再等下去了,太阳已挂到头上,水利局那帮子也不会来了。

    下午三点,项自链直奔市人大主任龚泽广办公室。现在他要借用人大的力量消除蜃楼山上的隐患,也消解他的心头之虑。在项自链的建议下,人大方面不同声色地进行着。在没有任何发文和口头通知的情况下,市人大在三个副主任的带领下,兵分三路,一路检查沿海沿江堤塘,一路检查内河设障,一路检查蜃楼山上水库。人大检查的理由再充分不过,梅汛刚过台汛接踵而来,据市气象台预测今年15号台风极有可能袭击宁临市,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人大都是些老头当家,除了一把手龚泽广因年龄关系,正常退居二线外,其余头头脑脑差不多都带着“虎落平阳遭犬欺”的情绪进来的。老虎不发威当咱是病猫,难得逮住一次机会发泄情绪岂能错过,结果可想而知,管工部给骂得体无完肤,水利局人人担心失业。第三天,两条五米宽两米深的溢洪道规规整整地出现在蜃楼山上。汇报会上,项自链为管工部说了几句好话,人大才答应放弃对他动议。这事,让管工部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