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烽以前担任过省办公厅副主任兼省驻京办副主任,曾经是柳华山的直管下属,正处级,在省级政府里的确不算什么,但他所处的位置却十分重要,属于省级高官“近臣”,每天都围绕着省领导鞍前马后地服务。几乎和所有的省级领导都能处好关系。
  因为他办事能力强,很得省领导赏识。省委书记曾经打算把他扶正,担任驻京办主任一职。但在关键的提拔时刻,他却把驻京办宾馆一名女经理的肚子搞大了,女经理的老公千里寻仇,在驻京办提刀追杀他。
  然后他被贬回西海,政治前景一落千丈,发配到省接待中心养老。
  这一次启用他,是考虑到他在京都的巨大关系网络。
  他毫不容易等到了翻身的机会,却开门不顺,先是被年轻人顶撞并且和他争夺资金控制权,接着把茶水泼到柳省长的裤腿上,饶是他圆滑善变,也变得结结巴巴,不知所措。
  柳华山沉着脸没有说话,步履依旧稳健。他身后的秘书宋岗连忙小声提醒,“老板!是不是先去换身干衣裳……”
  柳华山本身就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方方正正的脸,浓眉大眼,身材高大魁梧,还曾经被评为最威严的省领导。
  他的脸一沉,宋岗都不敢开口,只能瞪着周烽撒气。
  柳华山径直坐下,抬头四顾,“你们内部讨论得如何?有了初步计划和目标吗?”
  周烽恭声道:“报告柳省长,我们已经商讨了初步的攻坚目标。”
  郭小洲和魏格文不由对视一眼,眼里全是鄙夷和“佩服”。现如今,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不少,但能把瞎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并且在省高官面前说瞎话不心慌,周烽的一颗心脏该有多么强大。
  “哦!说来听听?”柳华山的目光直视周烽,宋岗拿出笔记本做记录。
  周烽很快回复了平静,侃侃而谈道:“我们先打通水利部和发改委的通道,然后找交通部就能有的放矢了。水利部那边我认识一个副部长,疏通疏通,应该能拿下来;发改委我以前认识个司长,打算从他哪里找到突破口……”
  柳华山忽然打断他的话,“等等,这是你一个人项目?”
  “……不,是团队的项目。”周烽努力笑了笑,可是,他自己都感觉到笑的质量一般,面部表情很是僵硬。
  柳华山的眸子从魏格文何青郭小洲的脸上掠过,语重心长道:“丁省长非常重视大桥的立项申报工作。这次委托我前来给你们做做动员和思想工作。我也不准备说什么长篇大论,拿网上的两个段子送给你们。”
  “男人再优秀,没女人也生不下孩子。说明合作很重要!”
  “我们都知道恶虎架不住群狼。说明团队很重要!”
  柳华山话音刚落,周烽立刻带头鼓掌,“学习了!经典啊!”
  柳华山神情平淡地看了看何青和郭小洲,“哪位是来自陈塔的郭小洲镇长。”
  “我是。”郭小洲心中“咯噔”一惊,心想不会这么快对我下手吧。
  柳华山看着他,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笑意,“昨天我和丁省长见过你老师,程老谈起西海新经济走廊概念,受益匪浅!”
  郭小洲微楞,他看不出柳华山脸上的虚伪,再说,人家是什么级别的高官,用得着在他面前装?
  郭小洲心里一时间没转过弯来,柳华山笑着说,“年轻人别紧张!镇长官小,但也是一地的父母官,当镇长也要有一镇之长的风采嘛!”
  郭小洲刚想说话,柳华山又对周烽说,“你们有什么要求。”
  周烽笑着说:“省领导给与项目组如此大的支持,我们再提要求就对不起领导了……”
  郭小洲忽然开口道:“柳省长!我有个建议。”
  “哦!你说。”
  郭小洲说:“这次项目攻关,我们志在必得。但是,为了提振士气和凝聚力,项目组需要有一套严明的奖惩机制。比如,完成了立项申请,我们希望省政府重奖;完不成,重罚项目组负责人。”
  周烽脸色微变,如果不是柳华山在场,他几乎要跳起来呵斥郭小洲,“重罚项目组负责人?你TM的和我有仇啊?”
  魏格文低眉沉思,他想不出来郭小洲的用意何在?
  何青又嫉妒郭小洲受到的关注,又佩服他的胆识。他虽然跟关立华见多了市领导,但在柳华山身边,他大气都不敢出。如果让他和省长讲话,他能把意思表达清楚就非常不错,哪能做到郭小洲这样从容不迫,不卑不亢。
  柳华山大感兴趣问,“奖,怎么奖?罚,怎么罚?”
  郭小洲淡定自若道:“奖励既可以是精神也可以是物质。精神层面,就是升官,物质层面,奖钱。当然,如果项目组浪费了政府和纳税人的钱,就要相应接受惩罚,降级使用或者记大过。有这样一套奖惩机制,团队的凝聚力和积极性紧迫感都能有效的调动起来。”
  “你提的建议很好。”柳华山点头道:“宋岗,你记下来,一会拿去办公厅,让他们形成文件落实。”
  宋岗答应了一声,眼神有些奇怪地看了郭小洲一眼。
  周烽一听完了,这不是在陷害他么,如果攻关成功,全项目组成员都有奖励。如果不成功,他这个负责人受处罚?不行,不能这么干什……他急忙开口道:“柳省长,我认为郭镇长的建议有些不妥。”
  柳华山干脆明了道:“说。”
  “项目攻关是门学问,小郭镇长不了解,认为很容易。其实不然,要受到太多的制约和政治气候的影响,有时候能在一个部委的科室把人卡疯……”
  柳华山微皱眉头,“说重点。”
  周烽心想,他宁可不成功,也不能再失败,再败他就没有任何退路了。因此,他硬着头皮说,“项目攻关,固然靠个人和团队的努力,但很大一部分靠运气。我认为,不能把运气拿来当考核的标准。”
  柳华山沉默半晌,抬头问郭小洲,“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郭小洲理直气壮道:“一个害怕承担责任的领导不是个称职的领导,一个没有必胜信念的领导不是个好领导……”
  周烽气得双颊抽搐,“我把这个项目组组长让给你来当,你敢不敢承担失败的责任。”
  郭小洲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认真而严肃的说道:“我愿意并且承担一切失败的后果。”
  周烽怔了怔,忽然他感觉自己似乎中了郭小洲的奸计,自己把话说得太死,他想尽量弥补,“怎么界定你所谓的失败。如果项目跑三年四年市长更久呢?”
  “我只要十二个月的期限。如果在十二个月内,我拿不下项目批文,我承担所有后果,甚至是开除我。”
  “十二个月……哈哈哈!简直是痴人发梦,郭镇长,你去过京都没有?你知道三年前我们省的一座中型水电站的审批跑了多长时间,两年三个月……”周烽说到这里,态度坚决地对柳华山说道:“柳省长!我申请退出项目组。”
  “求同存异是我们党的一贯原则,周烽同志,你可别小瞧了年轻人,据我所知,去年我们省能拿到水利建设项目资金专项拨款的最大功臣就是郭小洲同志。”
  周烽脸色再变,看向郭小洲的目光有些失神。去年西海省拿到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水利配套资金。当时他也曾震惊不已,并且还向京都的一些朋友打听过,是谁帮西海省开口揽的款,京都的朋友只是说“一个很有能量的神秘人”。
  这个所谓的“很有能量的神秘人”就是眼前这个年轻小镇长?
  周烽彻底被震住了。
  周烽被震住是因为他知道京都的水有多深,每个省的驻京办都使出浑身解数打通关节人脉,西海省能走得通的路子,别的省市一样能走得通,最后比拼的绝对的人脉和能量。
  这种绝对人脉是指关系来自直系亲属,校友,曾经的上下级,同乡等等。
  何青属于“无知者无畏”的阶层,他的胸中充满了嫉妒和愤恨,凭什么郭小洲到任何地方都能压他一头,不就是个小镇长吗。
  柳华山再次问郭小洲,“你敢立下军令状?”
  郭小洲信心十足道:“我随时签字画押。”
  柳华山不动声色问周烽,“周烽同志意下如何?”
  周烽憋红了脸,郭小洲玩这么一手,既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也等于打破了官场的潜规则。谁都知道,不管任何事件的决策之前,领导一般都能拍胸脯、打包票,上任之后早把承诺抛到脑后去了。事后不成功,不达标,基本不会有人秋后算账。
  因为算账就势必牵扯到连带责任,推荐人责任等等。
  郭小洲这一手“画地为牢”自然是把自己立于险地,但也成功避免了复杂的连带责任关系,领导不批准才怪。
  周烽被将军,既不能退,又不能进。
  退的话,势必在柳省长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进的话,让他一个正处级的“京都通”去侍候一个科级小镇长,听他摆布?
  如果有人说周烽这样的官场老狐狸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逼得无路可走,肯定不会相信。
  周烽权衡再三,心想,如果郭小洲在京都不能拿出令人信服的成绩,他随时可以取代他。何必和他争一时之气呢?要真争最后的胜利果实。
  他忍住内心的憋屈和恼怒,缓缓开口道:“如果他敢书面为证,签字画押,十二个月拿不到立项批文,自降行政级别,我同意!”
  郭小洲本来就只是个科级干部,降级使用的话,等于打回科员,也等于政治生命的终结。
  柳华山说了声:“好!周烽同志是京都通,你在这个团队中要起到重要的骨干带头作用,年轻人有什么疏忽和错误,你要引导和提醒……”
  周烽听这番话,心中的火气渐熄,省领导还是看重他的,否则不会重新启用他。毕竟,省驻京办有的是他这样的“京都通”。他无非先去京都玩几个月,等这小年轻碰得头破血流,省里最后还是会让他接手。接手一个烂摊子,将来推脱责任也有了口实。
  当他逐渐平复心态后,郭小洲一句话又让他几乎当场吐血。
  “周处长!不好意思,省政府给予的一百万专项立项资金,请您交出来进行统一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