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站长告诉第一个人算起,到最后一位校长赶到教育站,总共只用了一个半小时。

    来得最早的是镇完小的杨校长。镇完小没有民办教师,但杨校长意识到这个会可能有其他目的。他问何站长时,何站长摆着手叫他别瞎猜,免得让自己犯错误。杨校长不管这个,继续追问是不是镇里想用那笔赌博罚款补发教师工资。何站长一方面叫他别再说下去,一方面承认这种推测有道理。现在的事没有比钱的问题更让人敏感了,何况又是从派出所荷包里掏出来的钱,那敏感程度更要翻倍。其他校长来了后,他们就不再说这个。校长们争着问有没有文件。何站长哪有文件给人看,就说到时候由有关领导亲自传达。

    校长们还没到齐,派出所黄所长闻讯赶到教育站。黄所长是来帮一个亲戚开后门的,他那个亲戚当了十几年民办教师,弄得做起事来高不成低不就,除了转为公办教师,教一辈子书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何站长挺认真地将黄所长亲戚的情况了解了一番,并记在笔记本上。

    黄所长将其他人打量一下后忽然问:“怎么中学唐校长没来?”

    何站长本是将中学给忘了,他下意识地撒了一个谎:“中学里没有民办教师。”

    虽然是急时逼出来的话,倒是天衣无缝。黄所长走后,何站长愈发感到杨校长的推测有道理。八点钟时,何站长带着一帮校长来到镇里。找了一个机会他悄悄地将这一切都说给了孔太平,并重点申明自己是领会到领导的意图以后,有意不通知中学唐校长与会,免得引起黄所长的怀疑。孔太平一点面子也没有给,反说他是画蛇添足,不让唐校长来才让人怀疑。何站长想一想终于悟出道理来:现在哪个会议不是毫不相关的人坐半屋子,来与不来是对领导的态度问题。看着何站长灰溜溜地走到一边,孔太平心里又有些感叹,他觉得文人自作聪明时真是又可嫌又可怜。

    这时,黄所长带着他的两个副手全副武装地走过来。

    孔太平老远就冲着他们笑,并大声说:“天气这么热,还这么注重仪表。”

    黄所长说:“我这是向税务所和工商所学来的,有些事情是得用点威慑力量。”

    孔太平说:“要是你威慑到党委和政府头上,那可就要犯大错误哟!”

    黄所长听出这话的分量来,他不甘示弱地说:“要不要我们回去重新打扮一下,再找几个小姐陪着来!”

    孔太平见好就收,他说:“不用不用,我们这些作地方领导的还巴不得请两名警察站在门口哩!你们一威风,我们也跟着有英雄形象。”

    听到这话的人都笑起来。孔太平趁机将黄所长等三人请进办公室。一会儿,县教委主任、电视台记者和萧县长全都到了。孔太平让记者们先打开摄像机,一边介绍情况,一边让记者们采访做节目。孔太平开门见山地对着摄像机镜头说,他代表鹿头镇五万人民,感谢镇派出所在自身经济状况十分困难的情况下,仍向全镇教育系统捐款人民币十二万元。黄所长的反应一时没有跟上来。摄像机的强光一照,三个人都有些发呆。萧县长表扬他们的话,他们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直到孔太平请他们一起到二楼会议室同全镇教育界的代表见面,走出办公室,室外的凉风一吹,他们才清醒过来。两个副所长借口上厕所,一去不回。

    黄所长挨着萧县长,他不敢开溜。在聚光灯的强光下,黄所长满头大汗地将孔太平交给他的一大提包现金,转交给何站长,接着又在十几位校长的掌声中,说了一些堂皇的话。何站长没想到教育站会在一夜之间发财,不用人请便抢上前去,抱着大提包情绪激动地对着摄像机大声说着感谢的话。黄所长趁人不注意,踢了孔太平一脚。

    孔太平没有还手,他小声说:“你应该感谢我让你出了名,他们说了,这条新闻可以上省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另外上地区和省的日报一点问题也没有。”

    黄所长说:“你不该设下圈套让我钻。”

    孔太平说:“我这也是没办法,镇财政太穷了。”

    黄所长一语双关地说:“只怕是到时候有些事我也没办法。”

    捐款仪式一结束,黄所长就走了。这时,校长们已知道民办教师转正通知完全是编造的,惹得他们一个个有喜有忧。喜的是拖欠的工资终于到手了,忧的是回去没法向民办教师们交代。萧县长只对结果满意,对过程则提出了批评。孔太平说,如果县里给鹿头镇一百万,他绝对保证一切都照党纪国法办事。他还说正确路线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批评归批评,萧县长也明白基层干部的难处,他说自己在理论上是绝对不支持这种作法。正经话说完以后,萧县长就要孔太平付给他当演员的劳务费。

    孔太平听到大家都跟着萧县长喊他孔导演,正要笑,萧县长又说:“孔太平,这一招你还得多练练,练精一些,像段人庆一样到外面去施展,不要总在家门口同自己人斗心眼。”

    孔太平知道段人庆与萧县长的关系很铁,便趁机点了一下:“段人庆有萧县长亲自点拨,名师当然出高徒,我可是个老实砣子,什么事都得去问自己的心。”

    萧县长也不真不假地说:“那只怪你不省事,三大作风早改了还不知道。”

    孔太平是这次出外考察时才听说有这样一个流传很广的段子。它将先前的三大作风,理论联系实际,密切联系群众,批评与自我批评,改为理论联系实惠,密切联系领导,表扬和自我表扬。当时在场院的人,没有一个不说改得好的。孔太平哪敢与萧县长多说这样的话,他见好就收。

    送走萧县长,大家跟着一一告辞。何站长也想走,孔太平叫他先留下。待萧县长他们都走了,孔太平将何站长叫到办公室,当着老柯和小赵的面,他要何站长将十二万块钱中分出四万块钱给镇里。何站长有些不情愿,他觉得教育站将各方情意都领了,得到的好处不能打折。孔太平不说话,只是阴着脸坐在那里。小赵和老柯不停地劝何站长,要体谅孔书记的一片苦心,没有孔书记这破釜沉舟的一招,拖欠的工资可能再过一年半载也没钱发放。

    何站长说:“这钱本来就是镇里要给的,现在名义上给了十二万,可实际上只得到八万,这之间的亏空,是教育站背不起的黑锅。”

    做了半夜工作,何站长还是不松口。

    孔太平火了,他指着何站长的鼻子说:“老何,你别给面子不知道要。十二万都给你,你也多得不了一分钱。我要四万也不敢全贪污。就这样定了。就现在,你数出四万给赵主任。”说着他一甩椅子到院子里乘凉去了。

    他刚坐下,孙萍就将自己的躺椅搬过来。两人相距不远也不近。孙萍告诉他,镇里对今天发生的两件事反响很强烈,群众都说孔书记真有水平,一天时间就将当今最霸道的人和最难缠的人都摆平了。孔太平问孙萍还听说其他情况没有,孙萍说别的没有,就只看见赵卫东在街上拦住萧县长的车,似乎是回县里去了。孔太平心里又有些不爽,萧县长在县一中当老师时,赵卫东是他的学生,两人一路同车,也不知会说些什么对他不利的话。孔太平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开口问孙萍在地委组织部有没有比较好的关系。他以为孙萍会理解自己的意思,哪知孙萍只说了她有一个校友在组织部当干部科科长,然后就没有下文。干部科正好管着孔太平这类乡镇干部的升迁,孔太平不由得趁着夜色将孙萍多看了几眼。

    小赵在远处咳嗽一声后才走过来,说何站长已答应了,但何站长希望孔书记表态,在镇里财政情况好转以后,采取某种形式给教育站补上这四万块钱。

    孔太平毫不犹豫地说了两个字:“没门!”过了一会儿,他又斩钉截铁地说:“这个先例不能开,党委和政府不是个体商店,不可以讨价还价。”

    小赵回屋不久,何站长一个人提着大提包出来了。他有些垂头丧气地同孔太平打了个招呼。孔太平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将他叫住,然后又叫起小赵和老柯过来,他要小赵和老柯护送何站长到银行去,将钱存起来,以免出现意外。

    何站长苦笑着说:“别人抢劫偷盗我都能对付,我只怕你孔书记。”

    大家都以为孔太平要发脾气,谁知他竟哈哈大笑起来。

    老柯从银行里回来后,坐在孔太平的竹床上,两人说了一通悄悄话,老柯告诉孔太平,赵卫东这一阵在镇里放风说孔太平要回县里去当商业局长。孔太平心里响了一下。镇委书记去当商业局长,看起来是平调,实际上是降职使用。这种类似的职务一般只给乡镇长,书记如果没有提拔也会安排到人事、财税、公检法等要害部门,或者去大委大办,否则就有问题了。孔太平明白昨晚回来时的冷清场面,一定是这个原因,他没有责怪老柯不及时通风报信,老柯有老柯的难处,与他太亲近了,万一赵卫东当了镇委书记,他的处境会不妙的。他原谅老柯,还因为今晚的气氛已发生了变化,大家公开地说鹿头镇惟有他孔太平才能镇住,别人都不行。他对后面这句话感到特别舒服。但他心里还是打定主意要找机会让赵卫东出一回丑,杀杀赵卫东身上的那股邪气。他将小赵叫来,问他知不知道赵镇长现在哪里。小赵这次真算见识了孔太平的厉害,他不敢说假话,如实说赵卫东晚上才回去,整个白天赵卫东都在财政所同人下象棋。小赵说赵卫东是担心镇里今天有事万一用得着他,才没有走的。孔太平心里清楚赵卫东一定是打算出来收拾残局的。他没有将这一点戳穿,他心里在担心赵卫东将财政所控制得太死了。镇里分工,他管人事干部,赵卫东管财政金融。他在内心作检讨,今后对赵卫东分管的这一块也不能太放手了。

    夜深以后,院子里静下来,天上的星星此时格外明亮。孔太平又想起小时候在河滩乘凉,有人喊狼来了的情节,他觉得如果现在能找到这个人,肯定十分有趣。

    半夜过后,孔太平朦朦胧胧地感到有人用什么东西往他身上遮盖着。他以为是孙萍,睁开眼睛一看,是妇联主任李妙玉。李妙玉只弄了很少一点衣物套在身上,月光将她那还没有生过孩子的身子,完全投入孔太平的心里。李妙玉有意无意地用手在他的脸上抚摸几下,然后小声说:“怎么睡得这样死,连露水打湿了脸都没感觉。”他没有做声,飞快地将眼睛闭上。李妙玉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孔太平平放在竹床边上的大腿,不时感到李妙玉那有些滚烫的大腿的撩拨。从今年开始,李妙玉已有好几次向孔太平作这方面的暗示。这一次,他依旧装作不知道。院子还有别人,李妙玉站了一阵,只好独自走开。孔太平翻了一下身,望见孙萍睡在离自己只有几米的竹床上。李妙玉虽然胆大,在外乘凉睡觉时,只敢侧着身子睡。孙萍在城里呆过,不怕暴露自己身上的隐秘,仰面躺在竹床上。从孔太平躺下的地方望去,那对乳峰正好与远处的鹿头山顶峰连为一体。

    孔太平第一次感到女人不要情感也会产生对男人的折磨。再次睡着不久,洪塔山又匆匆跑来。洪塔山不像李妙玉那么温柔,他一上来就扳着孔太平的肩膀猛地摇个不停。接着也不管他是否完全清醒,急如星火地告诉他,派出所的人将他的客户全抓走了。

    孔太平迷糊地问:“为什么抓他们?”

    洪塔山用极小的声音说:“因为请了几个小姐。”

    这话让孔太平一下子惊醒了,他翻身坐起来。听洪塔山从头到尾细说,为了招待那几个客户,洪塔山专门从省城请来几个有品味的小姐。这事以前也没少做过,派出所一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这一次洪塔山也像先前那样,提前往派出所送了十几箱饮料,说是给他们降温消暑,其实就是彼此心照不宣地打个招呼达成默契。哪想到半夜刚过,派出所的人突然对他们下了手。养殖场四周围墙上架有铁丝网,派出所的人也做得出来,居然像特务一样剪断铁丝网,从围墙上爬进养殖场,又用麻醉枪将几条大狼狗放倒,顺顺利利地钻进客房里,将那些男男女女光着身子逮走了。洪塔山断定黄所长如此出尔反尔是想报复孔太平,因此这事非得由孔太平出面调解。

    孔太平身上感到一股凉嗖嗖的寒气在弥漫,转眼之间浑身上下又有一种火燎火烧的感觉。黄所长这一招实际上是冲着孔太平的咽喉而来。养殖场提供着全镇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五十以上,有时竟达到百分之六十左右,而这几个客户又保证了养殖场销售额的百分之五十到六十。孔太平朝洪塔山要了一支烟,搁在鼻尖上嗅了一阵。

    恢复冷静后,孔太平朝四周看了看。孙萍好像醒了,那对乳峰被她翻身压在竹床上。李妙玉那里也有动静。好在男人都睡得很死,特别是饮事员老何,因为有人打扰,他的鼾声反而更响了。孔太平再次压低嗓门,他要洪塔山严格控制此事的知情范围,对养殖场内部的人要把话说绝,谁将此事告诉第二个人,就立即开除出场。对外部的人除了孔太平自己,暂时谁也不要说。孔太平估计,派出所那边也不会将此事大肆渲染,甚至有可能同样严格控制此事的知情范围。

    洪塔山回场处理内部事宜后,孔太平一个人想了好久,才决定将此事扩大到小赵那里。他叫醒小赵并对小赵说这事到他那里应该划上句号,包括赵卫东暂时都不要让他知道。如果小赵做不到这一点,什么时候走露风声,什么时就让他卷起铺盖到汤河村去代理村支书。孔太平带着小赵一刻不停地来到派出所门时,派出所屋里屋外一片漆黑。他们对着紧闭的大门叫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门。孔太平心里窝起一团火又不能发泄,他强忍着让小赵别再叫了,干脆回去睡觉,明早再来。

    天亮后不久,洪塔山又跑来了,他告诉孔太平,五更时分,场里值班人员接到一个叫邓松的客户家里打来的电话,因为债务纠纷,邓松的老婆被几个江西人绑架了,若不赶紧回去想办法,对方有可能撕票。洪塔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半醒不醒的孔太平就往外走。

    孔太平生气地摆脱洪塔山,他说:“总不能连脸也不要吧!”

    孔太平刷牙时,洪塔山一直在旁边催促着说:“我的好书记,你动作快点吧!你的牙齿都赶得上田毛毛的漂亮牙齿了,不用刷得这么仔细。”

    孔太平心里其实也急,所以才没察觉洪塔山为何在这时还能想起田毛毛。他顺着洪塔山的话说:“就因不仔细,你才长了这一嘴的狗牙!”

    到派出所的路上,洪塔山将自己如何在场里作的安排,一一对孔太平作了汇报。孔太平没有挑出什么毛病,就说他是亡羊补牢。派出所半掩着的大门前,一只肥猪正在拉屎,热腾腾的白气升起老高。孔太平正要吆喝,从门缝里飞出半截砖头,砸在猪身上发出肉奶奶的一声响。大肥猪一下子窜出老远。黄所长应声从门缝里走出。三人碰面时,孔太平率先冲着黄所长笑了几下。

    黄所长拿着一把扫帚说:“孔书记和洪老板一大早结伴而来,是不是向我们这些穷公安捐赠点什么?”

    孔太平说:“黄所长别叫穷,我们不会朝你要吃早饭。进屋说话吧!”

    黄所长做了个手势将他们请进屋里。派出所办公的地方的确有些寒碜,两只破沙发上,几团黑棉絮从窟窿里往外翻着,水泥地面上大坑连着小坑,办公桌上油漆已经剥落了许多,上面印着的还是有关人民民主专政的毛主席语录。

    “没想到黄所长这样艰苦朴素!过几天闲了到养殖场去走走,我送几套办公用品给你们。”洪塔山冲着黄所长讪讪地说。

    “没什么,艰苦点好,免得落下腐败的嫌疑。照我办案的经验,只要是你们这样的人主动登我的破门槛,一定是有事相求。”黄所长板着脸不肯接话。

    洪塔山忙说:“请黄所长高抬贵手,将我那几个客人放了。小弟我还懂得规矩,一定会好好感谢你们。”

    黄所长愈发字正词严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别说我们这儿没有你们的什么客人,就是真有客人被逮住了,也会按法律条文办事。”

    洪塔山也放开了说:“黄所长别戏弄我,昨晚你的人冲进养殖场时电灯都亮着,都是一个镇上的,谁认识谁呀。”

    黄所长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说:“这不可能,他们做事不可能不先同我打招呼。公安这条钱不同于官场和生意场,勾心斗角互不买账。我们这儿是军令如山倒,官大一级压死人,管你时连上厕所都要请示!”

    一直没有说话的孔太平这时候挥手拦住洪塔山,他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昨晚我就亲自来过,无论怎么叫你们都不开门。现在是第二次了,你总该给我们一个准确的信息吧!”

    黄所长说:“我们借贵处宝地安营扎寨,哪敢得罪你这一方的土地神。昨晚所里的同志都出去巡夜了。按规定,家属是不能管公事的。孔书记你也别见怪。我这就去替你们查,看看是否有人搞僭越,有事没有通过我。”

    黄所长让他们坐一会,自己去去就来。他一走,孔太平和洪塔山就相对骂了一声妈的!只一小会儿黄所长就转回来了,进门就说,是抓了几个外地人,已搞清楚了,没什么问题,刚放了他们。孔太平和洪塔山赶到门口一看,果然有几个男女在往门外走。洪塔山一喜说正是他们。黄所长连声说误会误会,并将他俩一直送出门。孔太平心里觉得奇怪,跨过大门门槛后,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派出所的几个人正相对而笑。

    洪塔山也没顾得上同孔太平打招呼,老远叫了一声邓松,跑过去拉着客户和小姐们,六七个人挤进桑塔纳里,向养殖场急驰而去。

    孔太平站在街边正要吁口气,不远处的街口钻进一个满身泥水的人。一愣之间,那人就踉踉跄跄地顺着街道跑不见了。孔太平一夜没睡好,精力没法集中,他以为那人是夜里捉黄蟮不小心失足掉进水田。两件突如其来的事很顺利地处理好后,孔太平心里松了一口气,脚下的步子顿时慢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