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星期,孔太平才接到上省委党校青干班学习的正式通知。王科长将通知亲自送来时,孔太平心里突然冒了一个很强烈的念头:去报到的那天,自己一定要去地委组织部旁边的那座厕所里好好拉泡屎。

    又过了一个月,去省委党校青干班报到的日子终于来了。

    半路上孔太平让吉普车拐一下,顺便看看区师傅。区师傅正在喝酒,下酒菜就是孔太平送的麻油腌豆角。孔太平丢下一块熏野猪肉和一只风干的麂子腿,然后按通知上的要求先去地委组织部报到。组织部的一个科长不冷不热地说了些套话,随后就将他带到上一层楼去见地委办公室的马副秘书长。马副秘书长话证实了孔太平先前的猜想:本来组织部系统报上来的人选是段人庆,但是区书记喜欢不拘一格选人才,在最后一刻亲笔划掉段人庆将孔太平的名字添了上来。从马副秘长嘴里孔太平知道了,孙萍也要去这届青干班学习。

    下楼时,孔太平真的钻进组织部旁边的那座厕所里。他发现隔板上又多了一些文字,其中竟有一句:春到春不到,太平太不平。落款的时间是正月初二。孔太平认出是段人庆的字后,心里冒出一丝对这座厕所的亲切感来。

    这种心情一路伴着孔太平,直到他在省委党校的青干班学员报到处发现,那个曾经让缡子怀孕又在关键时候将缡子甩掉的汤有林竟是自己的同学时,孔太平才意识到未来的半年学习气氛不会轻松。

    汤有林的名字同别的学员一样写在报到处的有关告示上。孔太平只顾在上面找自己的名字,找到第二遍时也只发现一个叫孙太平的。他断定这个孙太平是孔太平的笔误,便将省委组织部下发的通知交到负责登记的女孩手里。女孩看了一眼后,抿着嘴笑了一下:她手里的报到册上孔太平也是孙太平。女孩开玩笑说,从有了孔子后,敢姓孔人就少了。女孩告诉孔太平,他与一个叫汤有林的人同居411室。孔太平听得不太真切,办完报到手续后,他再次将贴在墙上告示看了一遍,然后回到报到外问这个汤有林是不是财政厅的汤有林。女孩说是后,孔太平简直想不通这个世界为何如此狭小。

    小许帮孔太平将行李提到411室,再将房间重新整理一遍,直到实在找不到可以干的活以后,才问自己是不是可以回去了。孔太平送小许时,在楼梯口碰见一个嘴唇很厚的少妇双手各拎一件行李,肩上挂着两个包包正吃力地顺着楼梯往上爬。孔太平正在猜测她是不是青干班学员时,少妇扭头冲着他说:“愣着干吗,快来帮我一下呀!”孔太平刚上前将她手上的两只大包拎过来,少妇又说她住412号。从楼梯口到了412房间只有几十步,少妇偶尔回头看看孔太平。孔太平觉得她长得不大好看,但挺有味道。少妇发现孔太平也在打量自己,就主动说她叫安如娜。

    替安如娜放好行李后,孔太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走廊上不时传来一些气势不凡的说话声,那些从门前走过的脚步也像是一个比一个有力。孔太平装作无意地走到门口看了几次,越看心里越不好受。为了不使自己太自卑,孔太平索性关上门,转身打开笔记本电脑,整理那些出来之前匆忙从《人民日报》等网站上下载的文件。这个主意是月纺出的。银行里那些因为要评职称而不得不写论文的人,现在都这么干:从网上下载几篇主题相同的文章,裁裁剪剪拼拼接接,再署上自己的名字,一篇不错的论文就出来了。孔太平心想,不管怎么说青干班也是一座学校,既然是来当学生,身份就应该在其次,最终的一切都要靠成绩说话。

    孔太平正在专注地玩着电脑,刚刚认识的安如娜敲门进来。才半个小时安如娜就换了一套衣服。安如娜要同孔太平再认识一下。孔太平握着安如娜伸过来的手时,感觉到她的皮肤像是男人刚刮过的脸,有种粘粘的柔软。安如娜去年上半年还在省内最西边的一座县级市里工作,去年下半年才调进省国税局,现在一个处里当处长。说话时从窗口射进来的一缕阳光照在安如娜的脸庞上,那对厚得几乎有油滴出来的嘴唇放射着的光泽,就像高级轿车上的金属漆。孔太平说了自己的身份后,安如娜很有把握地说这届青干班里,只有孔太平一个人是现职乡镇干部。

    两个人正在说话,又有一个女人在外面敲门,同时还大声问:“孔太平在吗?”孔太平一听声音迅速上前将门打开。外面站着的人正是孙萍。孙萍一副兴奋的样子,连续两遍对孔太平说:“没想到相聚在青干班里。”孔太平真想回敬孙萍一句,说她从前可是不敢如此放肆地喊自己的名字。好在这种事在他们这一行里太常见了,孔太平已炼就了足够的忍耐力。安如娜在孔太平的身后将手伸向孙萍。孙萍听了她的自我介绍后想也没想就开玩笑说:“我还以为最本份的孔太平也有情况了。”

    孔太平有些不好意思,安如娜大大方方地看了他一眼后跟着说:“在一起学习半年,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安如娜和孙萍走后不久,又有三男一女涌进屋里。孔太平知道里面有个人是汤有林,他坐在自己的床上观察了一阵,依然只能感到他们个个气度不凡,除了那个模样不可能超过二十岁的女孩,谁都有可以是汤有林。孔太平有些不满他们肆意挪动自己已放好的东西,他忍了一阵。直到那个女孩又想将笔记本电脑挪开时,孔太平终于想好了一句话。“你们这些当服务员的怎么一点规矩也有?”女孩一愣,像是不明白地反问谁是服务员。“既然不是服务员,那你们就不能动这房间里放好的东西。”说着话,孔太平已判断出那个站着不动的男人是汤有林。“你就是汤有林吧,我早就知道你!”说完后孔太平还将汤有林盯了半天。见汤有林有些惊讶。孔太平接着说:“我一向在乡镇任职,隔山隔水的必用大嗓门说话,到了省城可能会被人误解为不礼貌。”孔太平说话时的样子很耿直。

    那个女孩有些不舍地同送汤有林来的人一齐走了后,汤有林迫不及待地问:“我没见过你,怎样怎么知道我?”

    孔太平含而不露地说:“你是财政厅的处长,全省吃财政饭的干部都知道你。”

    汤有林有几分得意地说:“你这话还不全面。我还可以告诉你,这个城市里有十分之一人漂亮女孩都知道我!”

    汤有林不知道孔太平的情况,问过之后他才说:“你们县有个叫段人庆的,过年之前,通过别人送给我一个报告,我一下子就批了四万元钱给他。”

    孔太平说:“那个报告的名义是不是要在鹿尾河水库养殖没有污染珍贵鱼类。”

    汤有林说:“好像是这个名义。”

    孔太平不知从哪儿来的胆量,眼睛眨也不眨地说:“那是段人庆从这这里偷走的灵感,我本来要真心实意地搞一个千亩高山环保蔬菜基地,被段人庆知道后,他将名目一换,抢先将报告递到省里后,县里不肯再将类似的报告往上转,不然我也有机会认识你了。”

    汤有林一听马上说:“你就用这个名义写个报告给我。我有权不用请示就批给你五万。”

    孔太平嘴里答应着,心里却不相信。

    开学的头三天,大家都在忙着相互递名片并在党校餐厅里凑饭局,挺像个读书的样子。汤有林在省财政厅当了三年副处长,认识的人和想认识他的人都很多。大家都说如果选班长,只有汤有林最合适。汤有林笑着回答说,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用班长这个诱饵来钓他手里管着的亿万资金。因为同屋,孔太平也沾光,跟着汤有林很快就认识了青干班的全体学员。三天过后,学员们就不大在党校里面忙乎了。下了课后总有不少肥头大耳衣着光鲜的男人,站在四楼的楼道上等着接某些学员到外面去。从一开始汤有林就是受到迎请最多的人。大约每隔一天汤有林就要带孔太平出去一趟。

    有一天在外面喝完酒回来,汤有林忽然问孔太平,怎么还不将报告写好给他。孔太平一见汤有林当真了,就忍不住问他是不是真有这么大的权力。汤有林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反过来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不知世故的人。汤有林告诉孔太平如果自己当了副厅长,一次可以批给他一百万。孔太平有些惊喜地连连点头。

    绕了一圈后,汤有林换了一个角度问孔太平是不是与地委区书记有特殊关系,因为就他的了解,来读青干班的人总会有某种背景。汤有林将安如娜作为例子:安如娜有两个哥哥,一个在北边的邻省当副省长,一个在本省组织部当副部长。孔太平马上反问汤有林是不是也有某种背景。汤有林长吁一口气,说自己虽然是一个副处长,每年从手上进出的钱却有几个亿,很多厅局级干部都眼红他的位置,所以来读青干班对他并不是真正有利。孔太平见汤有林将自己的心事说了不少,自己也得露点口风才行。他将自己如何被地委党校退了回去,随后镇里无钱过年,自己如何到地区要钱,如何在候车室地上睡觉时被误抓,惊动了地委高层领导的经过,精选一些说出来。汤有林像是相信了,他认为孔太平所作的一切的确可以像花瓶一样点缀领导们从事的事业。

    这时候,安如娜走进来将一包口香糖扔到孔太平的床上。汤有林伸手要,安如娜不给。汤有林从早到晚没抽够两包香烟是不会睡觉的。安如娜不喜欢抽烟的人嚼口香糖,她认为这样的男人不是心理脆弱就是性无能。安如娜进一步说,成年男人嚼口香糖比抽烟性感。

    汤有林问跟在安如娜后面的孙萍:“你也这样认为?”

    孙萍夸张地瞪着眼睛说:“汤有林,你有没有搞错。”

    汤有林也夸张地说:“对不起我忘了你还没结婚,不知道这个。”

    看着孙萍不高兴地拉着安如娜走后,汤有林说:“安如娜正在一天比一天地喜欢着你。这些事我比你看得清楚,别看孙萍好像对我极不客气,其实心里正在想着如何同我更接近一些。说出来你一定不相信,要不了几天她就会上我的床。”

    汤有林拦住孔太平不让他插嘴,独自说了一通让孔太平听得目瞪口呆的话。

    汤有林说:“不是我低看你,在青干班里,像安如娜这样脱不了乡气的女人,只有你与她般配,并且不会出任何问题。这一点很重要,在一般的人面前我是不会这么说的。你当然不会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你是不是靠上了你们那儿的区书记。我对你说实话,他有个女儿叫缡子,跟着我玩了一年半,到头来说分手就分手,一点后遗症也没有。为什么?就因为我们很般配,聚和散都能相互理解。”

    孔太平一时惊讶,忘了自己先前对区师傅说过的要替缡子报仇的话,只顾追问汤有林怎么可以将自己做的这些事到处说,汤有林说如果不说给别人听,一个男人就是睡了一百个女人,也和那些只与老婆睡过的男人一样。汤有林的话说得孔太平再也不敢出声。

    开学的头几天过得非常快,一晃就到了周五。下午第一堂课是共产主义运动史。上课之前三十八个学员聚到一起先将班长副班长选好了。讲共产主义运动史的老师正是孔太平曾经碰到过的汤炎。汤炎好像还记得孔太平,进教室时有目的地将他看了两眼。坐在孔太平旁边的汤有林一会儿工夫就小声说了两次,要孔太平小心防范,别让汤炎找着自己的茬。坐在前排的安如娜听到汤有林的话后,回过头来问为什么。汤有林刚要回答,正在黑板上写字的汤炎回过头来在教室里扫了一眼。随后教室里就只有汤炎在黑板上写字的吱吱声。

    汤炎在黑板上写了这样一句话:共产主义运动已在前苏联遭受挫败!

    扔下粉笔后,汤炎说:“谁是班长?”汤有林站起来应了一声。汤炎指着黑板上的字说:“这是我在十年授课养成的习惯,请班长同志记住,以后轮到我的课时,安排学员轮流上来将这句话写在黑板上。”汤炎挥手让汤有林坐下。“因为我对前苏联的崩溃研究多年,所以我对人称黄埔生的青干班学员要求特别苛刻。不知你们听说没有,青干班前七届学员里,一共有六个人栽在我手里,不仅被开除出青干班,回去后还被降职使用。我可以明白地对你们说,青干班的学员在我眼里是一届不如一届。头四届可以说差不全是精兵强将,从第五届开始,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先是一个在西部山区当副县长的男性,让两个情人轮流来陪他读书;接着是某地区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和省政协的一位处长在宾馆里与妓女嫖宿;再接下来是本省第二大城市的一位法官让人将四辆走私小轿车开进我们这座大院做起贩私生意。最邪门的是上一届,也就是第七届,一男一女两个国资控股公司的年青老总,居然趁着国庆放假之际跑到澳门,住在葡京大酒店里,两个人两天两夜输了三百万。”

    孔太平正被这些话说得汗毛一怂一怂地直往起窜,汤炎忽然叫第四组第六排靠右边的学员站起来。孔太平没想到汤炎是在点自己,他还在往别处看,经过汤有林小声提醒后才匆匆站起来。

    汤炎问:“我记得先前你来这儿参观过。虽然素昧平生,但我对你说过一句真心的话。如果你还记得,请你告诉大家。”

    孔太平记得汤炎说过自己是条好汉,他想了想后却选择了另一句话:“是的,我记得你说——你的眼睛很毒!”

    坐在前排的安如娜大声地将一股笑声喷出来。教室里的人紧跟着全笑了。只有孔太平一个人没有笑,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再看汤炎的表情时,孔太平就更后悔了。汤有林最初也在笑,笑了几声后见孔太平在发愣,他一留心,发现汤炎的眼睛似乎真的有些毒,马上将脸上舒松的肌肉收敛起来。

    “你们是青干班最后一届学员。想必你们也清楚现在的事,凡是能挤上末班车的人绝非等闲之辈,背后都有很硬的腰杆。这种事是归纪委管的。我在这里提出来,是希望你们通过半年的学习,能将硬腰杆变成硬骨头。”

    汤炎在讲台上这么一说,教室里立即安静下来。汤炎开始说他所授课程的主旨。心绪不宁的孔太平直到第二堂课快上完时才彻底静下心来。汤炎讲的内容很深刻,有些地方简直就像异端邪说。孔太平一边记笔记一边想,这些东西如何用来应付考试。他瞅空小声与汤有林议论了几句,汤有林也有同感。课间休息时,孙萍与安如娜也加入到他们的担心里,大家一致认为,共产主义动史无论如何也不能用一部苏联毁灭史来概括。

    第三堂课一上完就该放学了,汤炎刚出教室门,学员们又在背后大笑起来。这时汤有林的手机响了。跟着孙萍的手机也响了。转眼之间教室里全是手机的声音。回宿营的路上孔太平也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见它静得像砣废铁又悄悄放回皮包。大多数学员都和汤有林、孙萍他们一样,还在对着手机说着什么悄悄话。安如娜也将自己的手机掏出来看过,然后有些落寞地走到孔太平身边,问他周末安排活动没有。孔太平这时已想好要用地委党校的经验来安排青干班的业余生活。他告诉安如娜自己的底子浅,得抓紧时间消化这一周老师所讲的东西。

    孔太平随口回问一句:“你呢?”

    “刚过完年,小偷也没钱花了。我得回家看看。”安如娜说话时眼睛里闪着一丝忧郁。

    孔太平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才意识到安如娜的话里有问题,像在暗示她家里没有别人。

    正在想事,孔太平皮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听是省城口音的男人,孔太平以为对方拨错了号码,说上话后才知道对方是曾经被黄所长抓过的邓松。邓松说前几天自己在广州一连六次接到洪塔山的电话,专门告诉他孔太平在省城上青干班,要他在生活上多多关照。邓松今天上午才到家,下午就来看孔太平。听说邓松已到了党校门外,孔太平不好不去。邓松站在党校门口,一见到孔太平就上来将他往一辆漆着蓝色金属漆的富康轿车里拉。孔太平有点不肯就范,又经不住邓松的真情实意,便说真要请吃,在对门的小吃摊上来点臭干子就行,他不想耽误自己的功课。邓松也不勉强,吆喝着让摆小吃摊的男人在正对党校大门的街边上摆上一张桌子,炒了几个小菜,一人来一瓶啤酒。

    孔太平一吃完就回宿舍了。

    青干班的学员全都住在四楼,这时候楼内就空得像是从没有人住过。他觉得太寂静了,一下子有些不适应。天已经黑下来,他看了一会儿书,情绪老也没法调整到最佳,刚刚读过的文字竟像从没见过一样。孔太平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给月纺打电话。正在做饭的月纺不解地问他,不是约好每天晚上十点打电话,怎么提前了。孔太平不想说这边的情况,就说本想打给鹿头镇,一不留神就错了。月纺笑着说,这样的错误犯得越多越好。说笑几句后,孔太平真的将电话打到李妙玉家里。孔太平要李妙玉告诉赵卫东,将上次写的要钱报告用现在的日期重写一份。李妙玉问孔太平为什么不直接同赵卫东说。孔太平被李妙玉的话问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放下电话孔太平正在胡思乱想,走廊上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听得出脚步声每响十来下就要停顿一会,那正好是相邻的两个门之间的距离。待到那人经过自己门前时,他将门打开严厉喝问一声。

    “是我!”汤炎站在廊灯下,不待孔太平再说话,他又说:“不错,还有三十八之一人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