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后孔太平接到通知,原定第二天召开的汤河村村民大会因故推迟。孔太平不知道因的是什么故,便到汤有林办公室去了一趟。汤有林告诉他,什么原因也没有,就是想让萧县长他们再煎熬几天。孔太平说汤有林没有必要这样做,既然战书都下了,再拖下去就没意思了。汤有林不着急,他说自己还想耗耗他们的粮草。

    隔了一天,孔太平带着几个有关的人到汤河村将钻探队的账结清了。没事时,他到田细佰家去了一趟。进门后,田细佰和田毛毛都不理他。孔太平知道他们还在为陈技术员的事生自己的气。好在舅妈还像往常一样,挺客气地待他。问起他们去乌云山烧香拜菩萨的情况,舅妈高兴地说,田毛毛抽了一个上上签,签文说,明年开春之前,田毛毛不仅有大喜,还会遇到贵人。舅妈以为抽一次签是碰运气,随后又抽了二次,每一次,那上上签就像长了腿长了眼睛一样非要往面前跳。这时,田细佰在外屋重重地咳了几声。舅妈有些不耐烦,大着嗓门喳喳巴巴地冲着外屋说:“你是做舅舅的,有什么话不好说给外甥听,非要装得像是得了肺病!”不等孔太平问,舅妈就说:“那天你丢只红包在屋里,你舅舅非要认为那是搞不正之风得来的,要我退给你。”孔太平笑着说,他这个做外甥的永远不会将脏钱往自己家怀里放。

    孔太平刚从田细佰家出来,县委办公室的机要秘书就通知他,地委有给他的紧急传真。孔太平有些等不及,让机要秘书将传真内容在电话里读了一遍。听完后好半天,孔太平都不觉得这是真的,直到赶回县里,亲眼看过传真后,这才相信地委是真的抽调他去地区纪委帮助工作。

    通知上明确要求孔太平不能带手机,一旦向专案组报到后就不许对外联系。

    孔太平有些失望地按照通知要求,于第二天上午赶到驻扎在邻县一处宾馆,向地区纪委专案组报过到后才知道,自己要参与处调查处理的正是前次区师傅听说的那个邻县大案,而且自己在地委党校的同学,董乡长和陶乡长全都卷进这个案子。孔太平先前也知道这一带民风彪悍,历史上曾是强盗土匪窝子,后来又成了起义暴动的中心。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和平日子过了几十年,竟然还会出现县长雇杀手谋害县委书记,结果将县文化馆长错杀了的事。一开始县长并没有对县委书记动杀机,县长安排手下的人机为秘密地将县内国库里的粮食卖掉了百分之九十,将空下来的麻袋里装进只能做猪饲料的秕糠,然后嫁祸到县委书记头上。县长没有想到手下的人会不小心将这事透露出去,被县委书记得知。县长只好图穷匕首见。专案组此前已经将情况大致弄清楚了,之所以没有结案,是因为向县委书记报信的陶乡长现在只想出家做和尚,不肯再理尘俗之事。专案组组长将让陶乡长回心转意的任务交给孔太平时,特别对他说,区书记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陶乡长,像陶乡长这样颇有正气的干部,如果真的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会在全区乃至全省产生很不好的影响。孔太平如果将陶乡长的工作做通了,无异于是替区书记分忧解难。陶乡长此时已退隐归家,那个垸子里全是陶姓的人。孔太平坐着区师傅的车去了三次,别说与陶乡长见面,就连从哪扇门进去才是陶乡长的家也没搞清楚。

    这天孔太平和区师傅再次空手回到专案组住处,刚进屋,专案组长就告诉孔太平,他们县里出了大事,不少农民像是在搞暴动,区书记要他赶紧回去处理一下。由于专案组有专门纪律,在本案结案之前任何人是不能单独行动的,专案组又派不出别的人,组长只好叫区师傅陪着孔太平一起回去,等孔太平将县里的事处理完后再一起回来。

    孔太平刚将东西收拾好,来接他的小许就到了。一上车,孔太平就迫不及待地问小许到底是怎么回事。小许对有些内幕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前天下午,汤有林和萧县长去汤河村,宣布养殖场扩建、学校改养鸡场和农民搬迁等三项计划,当时农民的反应并不太激烈,哪知过了一夜事情就闹大了。昨天晚上几百个农民将鹿头镇镇委大院包围了,在家的六个常委全被围在里面。黄所长带人解救时,与农民发生了冲突。农民们用自己做的土炸弹去炸黄所长,大概是太紧张,反而扔到自己人头上,当场炸伤五个人。

    听小许说清了初步情况后,孔太平拿起车载电话反复拨打汤有林的手机。每打一次电脑小姐就说该手机不在服务区或是已经关机。孔太平不相信发生如此紧张的事情,汤有林不将手机开着。孔太平耐心地拨打着,终于等来了汤有林的回应声。

    孔太平赶紧叫了一声:“汤书记,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能亲自处理吗?”

    一听到孔太平的声音,汤有林就在那边骂起来:“他妈的老虎打盹被老鼠咬了一口。前天夜里李妙玉向我汇报,说是老萧的人正在汤河村秘密活动,动员农民起来闹事。也怪我一时大意小瞧了老萧,我将什么都想到了,自己带上其余常委到鹿头镇坐镇,农民想将我们困起来就让他们困好了,留下破绽一方面让老萧在外面做秀,另一方面也让老萧自己去舔自己拉的屎。哪想到老萧将汽油浇到火上以后,倒来了个飞蛾扑火的动作,学着我将自己送进农民的包围圈里。现在我们都出不去了,外面的事只能指望你了。你最好想办法将我先弄出去,我现在倒真有些担心,怕将事情搞砸了。”

    孔太平正在答应,汤有林在那边着急地说了最后一句话。汤有林说他的手机没电池了,电线也农民掐断了,他要孔太平越早将他弄出去越好。孔太平还没来得及说上话,耳机里就只剩下空空的电磁环绕声。

    进了县境,孔太平才知道情况远比小许和汤有林所说的要严重。小许开车去接孔太平时,路上还是畅通无阻,刚好掉过车头的工夫,沿途就有许多农民将环保蔬菜堆在公路上切断了交通。学校也纷纷停课,并派出教师代表要与县委主要负责人对话。孔太平心里有数,不用细想就明白,那些闹得最凶的乡镇,其一把手都与萧县长交系密切。情况最严重的还是鹿头镇,几百个愤怒的农民将镇委大院里的电话和水电全掐断了。

    因为孔太平在县里口碑不错,稍费一些口舌,那些在公路上设置路碍的农民就放他进了县城。孔太平刚在县委办公大楼前露面,正在请愿的汤学村小学教师就将他围起来,几个情绪激动的女教师,还没说上几句话,便一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区师傅有些看不下去,正要伸手去扶她们,孔太平使个眼色叫他别动。回过头来,孔太平叫站在身后的小许,到附近去找找,只要发现鹿头镇教育站的人,不管是谁都将他抓过来。小许去了不一会,就将何站长找来了。孔太平一点也不理会何站长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压低声音严厉警告这种时候千万不要站错队。说完这话孔太平就带着区师傅往办公室方向走去。挡在正面一直不肯放他们走的几个教师,像是得到被孔太平甩到身后的何站长的信号,极不情愿地闪开了一条路。

    一进办公室,孔太平就接到马副秘书长的电话,马副秘书长说区书记下了命令,要他先将被围困的县委领导解救出来,以便恢复县里的领导指挥秩序,同时还要求孔太平每隔两个小时就亲自向地委汇报一次各方面的处理情况。

    此时此刻,孔太平内心非常激动,他觉得这场事件发展对自己来说,比先前设想的要好许多,甚至可以说是天赐良机。当汤有林决定与萧县长摊牌时,孔太平只是想假如萧县长败下阵来,空出来的位置使自己有了可以竞争的机会。现在的情形大大出乎孔太平的意料,县里的主要领导全被困在鹿头镇不能动弹,只有自己在闹事农民的包围圈外,只要自己独自将这场风波平息下去,不管是地委还是省委,会更加对自己另眼相看的。加上区书记那种不拘一格选人才的风格,自己完全有可能破例接替萧县长。

    想到这里,孔太平毫不含糊地告诉马副秘书长,要想解救汤有林和萧县长他们必须先将阻塞的道路打通。他要马副秘书长转告区书记,地委如果相信他,就多给一些自主处理这场突发事件权利。

    同马副秘书长说完话后,孔太平随手打了一个电话给县医院院长,要他火速派出一辆救护车去将汤河村受伤的农民接来县医院好生治疗。这之后他才转身让办公室主任起草一份文件,说明鹿头镇的有关领导当初将汤河村小学校舍改建为养鸡场,是因为它与正在扩建的养殖场、养蛇场和养鸡场相距太近,对孩子们的成长不利。其动机是好的,有些问题没有考虑周全只是工作上的失误,责任由县镇两级党政机关共同承担。经过反复斟酌,孔太平还是将汤河村小学并入鹿头镇完全小学的内容写进文件里。孔太平有一种预感,萧县长在这件事上还留着一招没使出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留下破绽,让汤有林和萧县长继续较量下去。文件的最后还着重强调,县委一向重视教育事业,绝对不允许此类事情再次发生。孔太平让何站长将这份文件分发到每一位教师手里。何站长就在孔太平的眼皮低下,一边发文件,一边连拉带扯,将那些请愿的教师弄走了。

    紧接着,孔太平让办公室主任立即将县直机关各部办委局在家的正副头头,以及四大家没有被困的副县级干部迅速召集到一起。与此同时,孔太平还下令给部办委局所有副职以上的干部,每人打印一份免职文件,然后放在会议室的座位前。那些接到通知匆匆赶来的干部,坐在椅子上,瞅着面前只要一盖上大印就会生效的半成品文件,一个个绷着脸一声也不吭。

    站在他们面前,被激情推动的孔太平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豪气,他用不可违抗的语气:“我们县正在经历一段非常时期,各位有责任也有义务为政府为组织分担这份艰难。人代表县委县政府要求你们,有老婆的通知老婆,没老婆的通知父母,将家里的银行存款单送来,部办委局的副职,每人不得少于二万,正职每人不得少于三万,副县级以上的人一律八万。县里要用它作为抵押,向银行申请贷款,给种植环保蔬菜的农民发保证金。谁个不交,当场免职。”

    孔太平一点时间也不耽误,一说完就当众拿出手机给月纺打电话,要她在半个小时以内将那八万元私房钱送来。月纺有些不解,刚刚追问几句,孔太平就大发雷霆,吼叫着告诉月纺,如果二十分钟之内她还不将存款单送来,他们夫妻间就恩断义绝。月纺在那边吓得连连劝孔太平不要发疯,她马上就将存款单送过来。打完电话后,孔太平指着放在每个人面前那些文件说,只要谁说一个不字,他就要亲自将县委的大印盖在上面。在场的人明知那么多环保蔬菜肯定无法卖出去,保证金白送给农民后,押在银行的存款单就不知是谁的了。面对杀气腾腾的孔太平,这么多人竟没有谁敢说一个不字。限定的二十分钟还没到,月纺就将八万元的存单送来了。两个小时后,交上来的存款单总额就到了五百多万元。孔太平让人将这些存款单分成四份,交给早已被叫来等在一边的四大银行的头头,让他们按一比一的比例给予贷款。

    有了五百多万贷款后,孔太平又通知各乡镇,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告诉每个种有环保蔬菜的农民,县里三天之内就会给每亩环保蔬菜发五百元的保证金,已经收获的环保蔬菜先请农民们放在家里暂时保管,到时候县里会来集中收购的。孔太平怕那些只听萧县长的乡镇一把手继续暗中捣鬼,不仅专门派了一些信得过的干部带上现金,顺着县内几条主要公路到现场去做工作。自己还坐车到闹得最凶的鹿尾镇,亲手将保证金发下去,并看着那些农民将环保蔬菜从公路上搬开。

    从孔太平赶回县里到公路恢复畅通,总共只花费了五个小时。孔太平喘了一口气并喝下回到县里的第一口水后,然后才向地委作了第一次汇报。

    接电话的是马副秘书长,但是旁边一个的叫骂声压过了马副秘书长的声音。

    “孔太平,你这个混球!竟敢不听老子的命令!你能像神仙一样一个人挽救一个县!”

    孔太平知道骂人的人是区书记,他看了一眼一直跟在身边的区师傅,压住自己心里的火气,继续汇报下一步要采取的行动。马副秘书长问他是否需要武警部队的支援,孔太平一口回绝了。孔太平这时已经想好了如何去鹿头镇解围,可对马副秘书长只说是到了鹿头镇后再相机行事。

    随后,孔太平作了第三和第四项安排:限令组织部和县妇联在下班之前,集中一千名女干部或能说会道的女职工。同时交通局必须调集二十部大客车,随时准备将这些女干部送到鹿头镇。眼看自己的安排全都顺利地贯彻执行下去了,孔太平仍不敢松气,他亲自找到萧县长的爱人,要她出面劝劝县里那些主要领导家的女人,配合一下自己的紧急安排。因为被困的人没有想到时间会闹得这样长,只顾拼命往外打电话向各自关系密切的领导汇报情况,早早就将手机电池用光了,萧县长的爱人已有几个小时无法与萧县长联系。孔太平一说,她便满口答应下来。

    区师傅在孔太平身边呆了六个多小时,这时候他再也忍不住问孔太平:“北方有句古话,女人和骡子是上不了阵的,你下子招来这么多女人,想使什么怪招?”

    孔太平好不容易笑了一下:“你们北方人应该比南方人更熟悉以柔克钢的方法呀!”

    区师傅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弯。这时,萧县长的爱人领着一群平时在县里最风光的女人涌到县委办公室门口,叽叽喳喳地问孔太平下一步还要她们做什么。段人庆的爱人最激动,也最着急,害怕汤河村的农民失去理智,急着要去鹿头镇。孔太平一边向她们保证被在鹿头镇的各位领导不会出大问题材,一边要她们从现在起就开始想一些道理,到时候说给闹事的农民听。那些女人半天没弄明白自己将要担当的角色。

    区师傅却明白了。等到那些女人出去到大楼外面等车后,区师傅不无赞赏地对孔太平说:“你对农民的心理把握得真透。乡在有身份有架子的城里女人面前,农民总也去不掉又爱以怕的心理障碍。真有上千个城里女人拥上去,将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男人的胳膊一挽,再硬的身子骨也会酥软,谁要是不跟着城里的女人走,那才真是怪人!”

    孔太平喘口气说:“我没有你想得多,我只是觉得女人性子柔,说话动听,由她们去同劝说农民,不会发生的冲突。”

    二人正说笑,小许大惊失色地从门口进来,冲着孔太平说:“你舅妈被炸伤了,而且是被炸伤的五个人中伤势最重的。”

    孔太平也吃惊不小,他说:“你有没有搞错?”

    小许说:“怎么会哩,我亲眼看到田毛毛趴在你舅妈身上哭个不停。”

    孔太平阴着脸往门口走,小许一看连忙抢到前面去准备好车子送孔太平和区师傅去县医院。院长已经从小许嘴里知道其中内情,孔太平去的时候,全医院最好的医生正集中在舅妈的病床前会诊。孔太平在病房外站了半个小时,院长才出来见他。院长不说自己的诊断,他只告诉孔太平,所有的参与治疗的医生都说,他舅妈活下来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一。孔太平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也不敢将实情告诉田毛毛和田细佰。他叫来月纺叫,让她二十四小时守在医院里,一有意外马上告诉自己。

    离开医院时,孔太平将区师傅向田细佰作了介绍。

    区师傅在与田细佰握手时动作有些发僵。

    天黑之前,孔太平先于那二十辆大客车从县城出发了。

    一进鹿头镇就听见几个商贩在小街上冲着汤河村的农民说:“别老围着,大门口只有派出所的几个警察,一冲就进去了。你们若是将那些土皇帝全撵走了,没有人收那些苛捐杂税,回头上我们这里卖东西,一辈子给你们七折的优惠。”

    孔太平冷不防走到那几个商贩的身后,说了句:“别人撵得走,孔太平可是撵不走的!”商贩们回头一看,顿时就变了脸色。孔太平狠狠地说:“老子现在没空,等老子有空了再来收拾你们。”越往前走农民越多,好不容易到了镇委会和镇政府大院门口,一群壮实的农民拦着不让他进去。孔太平说了许多道理都没用,不得已了他才说:“你们既然信得过我舅舅,就应该信得过我!”

    人群刚松动了一些,孔太平赶紧拉着区师傅挤过去。见到孔太平,汤有林和萧县长都很高兴。孔太平将自己回来后所处理的几个事一一作了汇报。听说堵塞公路的农民已经撤了卡,上街请愿的教师也都回学校去了,现在又有一千名女干部女职工来做汤河村农民的工作,请农民们先回家去协商解决问题,在场的老柯老阎和两个常委随口叫了一声好。汤有林和萧县长却好久不肯做声。

    孔太平猜不出他们是在暗自权衡这事该如何收场,还是在后悔自己闹来闹去到头来却成就了别人,只好主动说:“因为情况特殊,无法与领导联系,只好擅自作主,如果有不妥当的地方,等这事完全了结后,我会向常委会作检查的。”

    看见别人都不做声,憋得两脸发青的段人庆忍不住开口说:“地委有指示,让你优先将县里的主要领导解放出来,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来,是不是指导思想肯定有问题?”

    孔太平也不同他争议,依然说:“我能力有限,只考虑到眼前最紧急的事情,没有太深奥政治头脑。”

    段人太看了萧县长一眼还想说话时,萧县长终于嗯了一声。他说:“看来我们提拔孔太平当常委的决定太对了。”

    萧县长说话的味道很不对,让人听着难受。

    一直站在孔太平身后的区师傅有些忍无可忍地说了句:“这世界也真怪,有人蹲在大街上拉完屎后起身就走了,别人看着过意不去,便拿来锄头刮,再用扫帚扫,最后用清水冲洗,将一切弄干净了,拉屎的人怎么会有意见?”

    一直没有做声的汤有林终于开口了。“你是什么人,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见汤有林很不高兴,孔太平忙说:“区师傅也是专案组的,我们那里有纪律,外出时必须两个人在一起。”

    孔太平没有说出区师傅的其它身份,好在专案组几个字有足够的影响力。汤有林想记较也只能在闷在心里。院子外面突然响起萧县长爱人的声音。萧县长的爱人大声嚷着要黄所长将院门打开,她要亲眼看到萧县长才放心。屋里的男人还没走到门口,萧县长的爱人就带着一群家属闯进来。大家见面后,段人庆的爱人忍不住流下两行眼泪,并且说早知当县长这样危险,不如不当。另有两个女人在一旁拉着自己的丈夫说,多亏孔太平没有困住,在外面做的决断也很得人心,不然的话说不定还有人要扔炸弹。这时候,送人来的大客车全到了,四周尽是女人说话的声音。孔太平大声叫萧县长的爱人带着其余的家属同外面的九百多位女干部女职工会合,先将汤河村的农民劝回家去。萧县长的爱人带着家属们走后,孔太平将区师傅先前说的话复述给大家,惹得汤有林和萧县长终于笑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堵在大门外的那些农民基本上被从县里来的女人们两个夹一个,连拉带扯地带走了。只剩下那些要搬迁人家的女人。黄所长这时轻松了许多,他冲着孔太平说:“美人计只能对付男人,对女人得有美男计。”孔太平还没来得及说话,别在腰间的手机响了。月纺在电话里哭着告诉孔太平,舅妈终于没有把握住那百分之一,十分钟之前被医院的人送进了太平间。孔太平咬着牙要月纺替舅舅他们拿主意,按乡下的风俗赶紧将舅妈的遗体运回来。收了手机以后,孔太平忍不住哭了一阵。汤有林他们也觉得挺难过,围着他不停地劝慰。孔太平想着舅妈一向对自己的种种关怀,哭得最厉害时,他挣着要冲到门口去,揍那些还赖在院门口不走的女人一顿。赵卫东见了,先行几步跑到大门口,替孔太平将那些女人臭骂一顿,说她们全是不讲道理的泼妇,将好生生的邻居害死了。那些女人听说出了人命,一个个吓得恨不能生出八条腿,才能逃得快。

    舅妈的遗体回到了汤河村时,黄所长已查清楚炸死人的炸弹是哪些做的,哪些人扔的。他带着手下的警察将那些人尽数抓起来,并按照孔太平的吩咐关在田细佰家的牛栏里。田细佰和田毛毛守一直呆坐在那里。伤心不已的月纺和孔太平总是当众泪流不止。舅妈入土后,月纺要回银行上班,临行前她哭着跪在田细佰的面前,要田细佰带个头,响应搬迁的号召,舅妈死了,田毛毛总要出嫁,剩下田细佰一个人,到时候不管他搬到哪儿,她和孔太平都会将其接到县城的家里,当作亲生父亲奉养起来。孔太平拦了几次没拦住。月纺继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这项工作也是孔太平当常委后的第一项政绩,如果砸了,那些对孔太平当常委本来就不满的人就有许多话好说了,那样的话,孔太平往后的前途就会非常渺茫。月纺哭着走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田细佰终于开口要孔太平发话让黄所长将那些扔炸弹的人放了。反正舅妈人已死了,扔炸弹的人也不是有意的,就别追究什么罪过了。田细佰还说现在惟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田毛毛,孔太平若是不能给她找个好工作,就早点给她找个好婆家。这个家里积了太多的痛苦,就是想呆也呆不下去了。不过田细佰不肯跟孔太平去县里,他不想死后让乡邻们指着坟头骂他。田细佰最后说,只要孔太平能像这几天那样为老百姓多做好事,到时候他会带头搬家的。

    田细佰的话让孔太平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他当场答应了田细佰的所有要求。

    半夜时分,孔太平回到家里,他正匆匆忙忙地赶着洗澡换衣服,马副秘书长代表地委打来电话。马副秘书长说区书记充份肯定了他在县内出现突发事件时的优良表现,特别是作为县里的主要领导干部,能带头将自家的存款拿出来,交给银行作为抵押,更是难能可贵。马副秘书长当然不知道那八万元正是在青干班读书弄到的那笔回扣。马副秘书长最后还通知他必须连夜赶回专案组。孔太平有些不理解。马副秘书长听出他的语气不大对,就娓婉地告诉他,不要辜负区书记对他的特殊爱护。孔太平听出这话意味深长,回专案组的路上,他与区师傅讨论了好久。最后他接受了区师傅的说法。区师傅说,也许区书记发现汤有林和萧县长之间的矛盾太深太尖锐,为了不让自己着意培养成的干部卷进这种丑陋的纷争,让其回避一下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回到专案组的第三天,孔太平和区师傅将陶乡长找着了。陶乡长已经剃光了头发,只差没有披上袈裟。经历过县里的那些事情后,孔太平的底气足了许多。他二话没说,上去照着陶乡长的脸就是一耳光。陶乡长愣在那里不知发生什么事时,孔太平再次左右开弓给了他几耳光。垸里陶乡长的亲弟弟堂哥哥们见状一齐涌了上来。孔太平索性揪住陶乡长的头发,将他亮相一样对着众人。

    孔太平说:“当男人就是阳萎了也要挺着胸做人,好好地放着乡长不做,放着还没有脱贫脱困的乡亲不管,上丢下双亲,下抛弃儿女,中间让好生生的妻子守活寡,这样的人还叫人吗?”

    也是因为陶乡长这阵子一个想出了头绪,他红着眼圈说:“我是担心县里看不下去的东西太多了,用不多久就会弄得现有的一切都会分崩离析,自己尽了力,却愧对走到哪儿都认识的父老乡亲。”

    孔太平说:“既然这样想,就更不应该有出家的念头。你不是说过我有憨福吗,我们一起憨一回,说不定明天就能见到新天地。”

    由于有陶乡长出面,整个案子很快水落石出了。包括县长和董乡长在内一共有二十六个局级以上的干部在过年之前被正式逮捕。在由双规向逮捕转换的过程中,董乡长要求孔太平来审问自己。董乡长一点也没有刁难孔太平,每次问话都非常配合。惟一出格的是董乡长认定上不了青干班是他决定与别人同流合污的契机:眼看着同龄人一个个上了青干班,然后就飞黄腾达,让他觉得前面的路被人挖断了。再不来点阴谋诡计,找条捷径,自己就没机会了。孔太平在董乡长面前也没有将自己当成主审官,有空还劝董乡长几句,他以段人庆为例,说明不用上青干班也是有前途的。董乡长笑话孔太平,说难怪地委将他抽调过来帮助纪委的人办案,要不是他在政治上还很幼稚,这种事也轮不到他头上,在纪委工作的人百分之九十九患有自虐症。

    在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中,董乡长告诉孔太平,段人庆这一次彻底搞砸了。段人庆伙同萧县长在环保蔬菜的收购问题和汤河村的农民搬迁等问题上所闹和事被孔太平摆平后,他们又利用汤河村小学改成养鸡场的事大做文章。私下里动员县里的教师到省里上访,还将这事捅到中央电视台。结果那个专门进行焦点新闻访谈的节目组真的派了一个帮人下来,将现场素材录了好几盘磁带。哪想到汤有林表面上不声不响,暗地里却留了一个大大的陷阱。关键时刻,汤有林从团省委请来一帮人,在离汤河村小学不远的地方奠基建一所希望小学。那个访谈节目的人的确有正义感,一见萧县长明摆着是想借刀杀人,便恼火地补拍了一些镜头,然后剪辑成一个对萧县长和段人庆极为不利的节目,一回北京就播了出来。惹得省委骂地委,地委又骂县委。到头来所有的账全算在萧县长和段人庆的头上。

    听到这些消息后,孔太平只是短暂地高兴一阵,接着就暗自悲哀起来。询问结束后,孔太平有意在区师傅面前大发牢骚,说是自己只知道按上级指示拼命工作,对县里的事竟然一无所知,甚至不如董乡长这种被看管起来的人消息灵通。孔太平担心赵卫东会受到牵连,他要区师傅破例让自己用他的车载电话同县里联系一下,了解这主面的情况。区师傅劝他不如当面将这些话向专案组组长说说,组长是纪委的人,这种事也归纪委处理。如果赵卫东确实如孔太平说的那样好,这样做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孔太平按区师傅说的,同组长说过这事。过了一个星期,组长就回话说,赵卫东没事了。组长同时还说,经过汤有林出面力保,段人庆也没事了。孔太平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起萧县长曾经笼络自己用以制约段人庆的策略,他觉得汤有林力保段人庆的目的是冲着自己来的。

    最终让董乡长闭上嘴不再发牢骚的一件事是,虽然陶乡长曾闹着要出家,区书记还是力排众议将他提拔为县里的纪委书记。董乡长听到这个消息后,长吁短叹了整三天,然后将一根牙刷缠上布条插进自己的喉咙里自杀了。

    专案组解散那天,孔太平有意多喝了几杯酒,然后趁着酒意将区师傅拉到自己屋里,要区师傅说清楚与区书记的关系。区师傅在回答之前反问孔太平从什么时候发现这个问题的。听孔太平说是在地委党校学习时的最后几天,区师傅点点头,说孔太平基本上是个诚实的人,然后告诉孔太平,区书记是他的亲弟弟。孔太平不无后悔地说,自己发现区师傅与区书的关系后,做起来挺为难,有时候还忍不住想在他面前表现一下,譬如在青干班读书时得到的那点回扣,本来可以直接交到哪个纪委就了事,可他非要画蛇添足。孔太平的话说得区师傅在大笑后,忍不住说了实话,孔太平之所以能上青干班,主要是自己在区书记面前建议的。区书记经常不满地委组织部推荐的干部人选,让自己在地委党校当门卫,就是区书记想通过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别外建立一个考察和发现人才的渠道。孔太平没有再在区师傅面前提缡子。他直截了当地对区师傅说,他想将那个受尽了苦难的田毛毛介绍给自己最信得过的区师傅,只有区师傅才有博大的胸怀去关心和呵护这种虽然遭人冷眼,心底却柔弱善良的女子。孔太平非常郑重地说,自己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区师傅是区书记的哥哥。区师傅也郑重地说,他会考虑每个自己信任的人提出的任何建议。

    孔太平一回到县里就先去了汤河村。田细佰他们全搬走了,原先的垸子已被推土机夷为平地,四周的大片良田已被挖成千疮百孔。孔太平没敢走得太近,隔着一段距离,能看见汤河村希望小学几个大字被写在一处建房工地上。赵卫东闻讯赶来告诉孔太平:汤有林发明的那个迷你汤真的搞成了,头一个月就卖出两万多罐,养殖场新招了一百多名工人,日夜加班还忙不过来,估计年三十和初一都放不成假。汤有林将卖迷你汤得到的几百万元钱,一个子不留地全部还了银行的贷款,不仅将干部们的存款单全都取了回来,还付给他们一笔比银行利息高得多的风险利息,所以今年过年干部们会更轻松更快乐。赵卫东说这些话时,脸上始终不忘挂着一副谄媚的神情。孔太平想知道汤有林的情况,见赵卫东基本上不知道,他便打道回县城。

    此去专案组已有一个月,孔太平去见汤有林时很谦虚地将在专案组工作的情况汇报了一遍。汤有林听得很仔细,等到孔太平将要说的话全说完后,他才出其不意地说,孔太平说的全是废话,自己只是一个县委书记管不了这些只该地委领导操心的事。孔太平本想问问自己回来后工作如何安排,一见气氛不对,赶紧起身告辞。

    回家后,孔太平一个人呆在书房里怄了半天气,他明白汤有林虽然将萧县长制服了,可在处理这场事变时,最出风头的却是自己。汤有林正是在这一点上对自己不满。想了好久,孔太平决定去省城找安如娜要点钱回。年关越来越近,县里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如果能在这方面帮汤有林一把,起码可以暂时缓解汤有林心里对自己的怨气。

    憋在专案组的这段时间里,孔太平的收获之一就是可以强迫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忘记一切有必要忘记的东西。尽管一见面安如娜就说她丈夫像是想通了,答应过了年就往省里调,还准备要她生个孩子,孔太平还是与相处得很愉快,并从她那里得知:省委和地委一致决定,让萧县长到地区政协当专职常委。而他自己则因为最近一段的出色表现,极有可能出任代理县长。孔太平的胃口比人前大了许多,他没有因为这一件事而兴高采烈。

    孔太平认真地对安如娜说:“你得给我一百万,否则汤有林不仅不让我当代理县长,这个年他也不会让我过好。”

    安如娜不解地说:“这是不可能的吧?”

    孔太平说:“如果你不相信,你就别给这一百万。”

    孔太平在省城呆着等安如娜的回复。第三天晚上,安如娜突然来饭店找孔太平。她将一份拨款通知书放到孔太平的枕头上,然后叹着气说:“你的预感是对的。汤有林这一阵子正在四处活动,不希望让你代理县长。”

    孔太平极委屈地说:“我从没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汤有林干吗还要和我过不去!”

    安如娜说:“有个与汤有林特别相好的人告诉我,汤有林现在有些后悔当初小瞧了你!”

    孔太平诚恳地说:“安如娜,就凭我们的这种关系,我才对你说实话。请你不要担心,我和汤有林同学一场,我是不会做任何伤害汤有林的事。如果将来我和他之间真的出现问题,责任只可能出在他的身上。”

    安如娜也同样诚恳地说:“有你这句话垫底,以后我就更放心了。”

    与安如娜分手后,孔太平专程到田毛毛曾住过的安济医院看望正在那里养病的萧县长。孔太平进去时,萧县长正瞪着电视机对同房的一个年纪相仿的男人说:“来了来了,下一条广告就是的。”孔太平刚一坐下,电视屏幕上就出现了鹿头山的景色。接着镜头一推,闪着腰肢的娥媚出现屏幕上,再往下娥媚的眼睛化成了一潭清水,屏幕上的潭水越来越清,几道涟漪一闪,圆圆的鹅卵石上游出几只甲鱼苗。萧县长又说:“这全是假的,那些甲鱼苗是人工喂养的,鹿头山上有野羊,有麂子,也有石鸡,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甲鱼。这种东西只能骗没有见过自然的城里人。”那个男人说:“城里人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好骗,不管怎么说,这条广告里包括了过去从未出现过的东西,用甲鱼苗煨汤,怎么说也是很大的创举。”萧县长见话不投机,才扭头不怀好意地问孔太平是不是因为年关来了,到省里来上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