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是去旅行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田仓育子一边用热水烫着白茶杯,一边用对陌生人的口气问洋介。

是在下午,外边正下着小雨。他们坐在单身公寓的房间里,从今天早晨开始,公寓大厦旁边的空地上一直在施工,往地下埋水泥桩,惊天动地的震响声不断传来。他们把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以隔绝嘈杂的声音。虽说今天是工作日的下午,公寓里所有的人也不可能全部外出上班去,但走廊上却空空落落的,连个人影也没有。

洋介比育子大十多岁。他们早就认识,可是,在这样紧闭门窗的房间里,而且又是孤男寡女,无形中就会让人产生一种戒备的心理,从育子那谨慎的动作中,也可看出她想和对方保持一定距离的那种强硬的态度。

“是昨晚才回来。一回来立即就到你这儿来了,可是你不在,是去和谁约会了吧?”

洋介是自来熟,就像一个客人走进了主人的家里自己在说“请随便些,不用拘束”那样。

“是去约会了吧?”似乎是在这种场合中的固定用语,不过对洋介来说,意外地也许正是他想知道的事情。对于洋介的自来熟,育子觉得是一个男人在开始打女人主意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微妙的调情伎俩。

“我参加了一个学习班,所以晚回来一会。”

“什么学习班了”

“镶嵌画。”(拼画)

“什么?”

“就是用碎小的玻璃和大理石来组合成各种图案画。这好象很适合我的性格,我也许很快就可以成为专家啦。”

“哦,是吗?”

“你是去冈山了吧,是什么事?”

育子往茶杯里倒着咖啡,转换话题问道。

“嗯,我去看了看备前陶瓷。这个是给你捎回来的土产。”

洋介把用杂乱的纸裹着的一个筒状形的东西递给了育子。

“谢谢您。”

昨晚育子回到家后,看到洋介留给她的纸条。上面写着:我已从冈山回来了,给你带来一件礼物,有空请跟我联系,我给你送去。那时育子已预感到洋介的礼物大概是瓷器。尽管如此,还是问道:

“这是什么东西?”

她接过礼物,果然象她想像的那样沉甸甸。

她心里揣摩着这东西的重量,歪着头,脸上浮现出微笑。大概是这礼物给女主人带来什么联想吧。

“既然我去了冈山,这当然是备前陶瓷啦。”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收呢?”

“哪里,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个花瓶而已。”

当育子接过礼物时,就已经知道是只花瓶了。整个瓶身用白色泡沫垫缠着,外面用杂乱的瓷器窑厂的包装纸包了一层。

“你先看看”洋介说。

“好吧。”

育子在用小指的指甲去剥粘在包装纸上的透明胶布时,忽然想起了她姐姐的一个癖好,应该说是她母亲的癖好也许更确切些。

“大概这是母亲的遗传吧!”

“你说什么?”

“哦,收到礼物,马上就想打开看看。”

“这不是什么坏毛病,在外国好像都是这样的。”

“父亲常因此而指责母亲,但母亲这癖好一直没有改变,我姐姐也同样有这种毛病!”

“嗯,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你姐姐确实这样。”

“收到礼物后,不当场打开看看会心不安,这可能是没有耐心的表现吧。”

“也不一定是这样。”

他们正在聊天时,育子已经把包装纸打开了,露出了黄铁色的圆筒形的花瓶。

“哇——真漂亮,这颜色美极了!”

“嗯,是不错。”

听到育子的赞叹声,洋介的眼神轻松了许多,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情。

洋介是土地暴发户的儿子,都过了三十五岁了,还没有一个固定的职业。二年前,他太太不知为什么自杀了,不知为何,从那以后,洋介一直过着单身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他的嘴唇很薄,鼻子高挺,平时他脸色看上去总有点不近人情。但他观赏陶瓷时总会流露出和蔼的眼光,他的鉴别力也很高。

育子站了起来,往洋介送给她的花瓶里倒些水,把原先插在玻璃花瓶里的三枝玫瑰花插到新的花瓶里。

“怎么样?好看吗?”育子问。

“如果插些日本式的花,可能会更合适些。”

“对呀,像桔梗啦、铁线莲啦等。”

“嗯,紫色的花好像和这花瓶的颜色十分相配。”

育子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起来。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很奇妙的幻觉。但洋介还是一边认真地盯着自己的礼物一边说:

“说起来,窑变有一种不可言传的独到之处,备前陶瓷烧得就是好。我从来也不认为偶然性就是艺术的本性,比如画家、音乐家所做的,我要创作这样的作品,事先已经构思成熟,然后再着手去创作。从这点上看,他们应该是了不起的。如果往猫的脚上涂些颜料,让猫在纸上跑上几圈,就能说这是抽象画吗?这可不是艺术。不过,在艺术领域,我倒是认为还有百分之几的偶然性在起一定的支配作用。特别是象摄影、陶瓷这样的艺术,从制作开始到结束,在中间一段时间里就是如此。就说陶瓷吧,一旦窑里点了火,再想重新看一看,做些这样那样的修改,就根本不可能了。”

洋介自己滔滔不绝。

所谓窑变,好像是指陶瓷在窑里烧制过程中发生的偶然性变化,使瓷器自然地描绘出特殊的色彩图案。陶瓷制作似乎很有趣味。

“备前陶瓷十分质朴,它象征着大自然的造化。如果窑火的温度不同,或者是陶瓷在窑中的位置稍微有所不一样,就会形成迥异的陶瓷作品。”

洋介把手又一次伸向花瓶,正要接着说起颜色的微妙变化之时,发现育子对他的话题并不怎么感兴趣。

“你怎么啦?”

他问道。

“你今天有点不太对劲儿。”

对方似乎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我觉得您喜欢更细腻、更华丽的陶瓷,不是吗?”

“为什么这么说了”

“第六感觉。比如有田陶瓷。”

“有田陶瓷当然很好,它的技术也是最高的。蓝色和朱红色配合,使陶瓷产生了一种不可言传的奇妙效果。就拿有田陶瓷那鲜明的色彩来说,它所使用的技术是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而且,在江户时代,它积极地吸收了中国和欧洲的技术,又经过寺右卫门等的发展,使它形成了具有日本特色的陶瓷。具有高尚、优雅的品味。但总是有些被刻意加工的感觉。如果你把有田陶瓷和备前陶瓷放在一起看,就会觉得它们是陶瓷美的两个极端。其它好的陶瓷也有不少,不过,总的来说,仍不出于这两种类型,而且……你……实际上……对陶瓷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洋介微垂着头,眼光却往上方漂,窥视着育子的表情。

“你认为是这样吗?其实也不是这样的……只是,我想起了我的姐姐。”

“哦,原来如此。”

洋介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种尴尬,他接着问道:

“已经快一年了吧?”

“一年零两个月了。”

“真令人遗憾啊!”

“最近,我老是梦见我的姐姐。她和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她很聪明,人长得也漂亮,又富有才华,生活上一些事情也处理得干净利落。可是,就那样死了……让人不明不白的。”

“处于你的立场当然是这么想。”

“所以,我老是经常在想姐姐的事。可是思前想后,总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您是男的,有没有比我更明白的地方?”

“明白?明白什么?”

“你看看啊,你没有听说过瞎子摸大象的故事?如果仅仅一个人摸一次的话,就不会明白它的整体是怎样的,如果大家都动手去摸,把每个人不同的感觉集中在一起,不就可以知道是怎样的了吗?”

“但是,我所了解的情况都已经告诉警察了,其它的我一无所知。”

“不过,那件事情过去以后,你有没有想到过什么反常的地方,比如说这个很奇怪啦,那个又是怎么回事啦,诸如此类的让人费解的事?”

“嗯……这个嘛,你得让我再想想看。”

“好吧。”

育子的姐姐丽子,是去年六月死的。

在青山的单身高级公寓里,她穿着一身华丽的睡衣,被人勒紧喉咙,倒在了客厅的地上。

推断死亡的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左右。丽子的尸体是被第二天被前来收钱的报社社员发现的。当时,正好邻近的公寓里刚刚发生了一起强盗杀人案。那种死亡的恐惧依然笼罩在人们的心头。

“是同一个强盗干的吧?”

当初不少人这样猜测。

可是在作案的手法上,两起案件有微妙的区别,这种事,好像警察一看就知道,从一开始,他们就把注意的焦点集中在丽子生前交往的朋友上。

丽子的交际非常广,确切地说是交往的男人很多。随着调查的进展,警察发现了她和相当多的男人分别保持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对此,育子曾感到非常厌恶。

丽子没有过象样的工作,尽管如此,她却过着一般人无法相比的富裕生活,她拥有一家在赤坂的合资的珠宝店。“珠宝店的生意很好,所以我可以生活得很轻松自在。”虽然丽子总是这样说,育子也隐隐约约地感到她绝不只依靠这些。

或许丽子是和多个男人保持关系,让他们每人都拿钱给她,使她过着一半觉得有趣,一半有些离奇的生活吧。

丽子并不是心地善良的女人。

比如,她借钱给育子,可是一旦自己需要,就分毫不差地又要了回来。借的东西一定得要还,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姐妹之间的借与还应该不必那么认真。育子以为是姐姐送给了她的,可丽子却三番五次逼着她还债。育子被逼得走投无路没有办法,甚至不得不去借了高利贷还给她。丽子和周围这成群的男人是进行着怎样的交易,无人知晓,但人们可以想像得到她的生活有相当一部分不洁之处。她死亡后,人们发现她的抽屉里竟然放着一张近五百万元的存折,一个没有工作、消费很大的女人,有着这样大额的存折真让人不可思议。

“可是,那件事……”

洋介又皱着眉头接着说:

“凶手应该是有光吧?”

“我也是这样想,大概是他。可是他为什么非得对我姐姐下毒手呢?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想弄个水落石出。”

有光几久夫是丽子众多男朋友中的一个。育子不知道他与姐姐之间的关系到底有多密切,从警察追问他的样子看,可能关系不同一般。育子曾见过他一次,像纸一样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好像还有一点神经质。

“关于有光的事,你有没有问过警察?”洋介问。

“没有,您问什么了吗?”

“我也没有,再说,我也不可能去问。仅从报上看到了一点。不过,我想警察也应该给妹妹说得更多一些。”

“嗯,不过特殊的事,他们什么也没有多告诉我,即使是妹妹,警察不也把我当成了嫌疑犯之一吗?”

“这怎么可能呢?”

“真是这样,我从他们对我的质问中感觉到了。”

“只有男人有这样大的劲儿,女人是不可能做得到的。”

“可凶器是一条丝绸围巾呀,如果我姐姐喝醉了酒,在她睡着的时候,女人同样可以做得到的。”

“你不要净说些糊涂话。”

“警察怀疑人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就说您吧,不也被他们怀疑过吗?”

“可以这样说,但我可没有一点杀人的动机,只不过是感觉你姐姐很有魅力,我作为一个男人对这种女人有兴趣而已。哦一一,对不起,对妹妹说这样的话一一失礼了。”

“没关系,姐姐和我,一直想法不同,做法也不一样。对于姐姐主动勾引那么多的男人的事,我早就讨厌得要命,这都大大增强了我的免疫力了。”

育子像外国人那样,侧一下脖颈,耸了一下肩膀。

“的确,丽子交往的男朋友很多,从关系的密切程度上看,我觉得有光、谷、原田这三个人肯定应该列入怀疑者名单中。”

“嗯,刚才我说过的摸大象的故事,真的和这件事情是一样道理。看得最清楚的只有警察一一”

“这不是很好吗?”

“当然是好,只是有光被警察放回来以后,就自杀了。从那以后,很多事就更加扑朔迷离了,真乱啊!”

“是啊。”

“有光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这个一一”

洋介想说“因为他是凶手”,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因为育子好像在想着什么。

她眼睛盯着花瓶,可眼神并没有在那里,一点也没有观赏的样子。

在花瓶里插着的玫瑰花,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色调非常美丽的花。洋介这样想着。像这样的玫瑰,即使只有三枝,也决不便宜,只可惜这花朵只有二三天的生命……年轻女子,似乎要比男人想像中的还要喜欢花。这花瓶,她也会象对花那样满意吗?

“警察调查结束后,我打扫了姐姐的房间。”

“那么你发现了什么没有?”

“没有一一你想那警察已经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搜查个遍,我还能发现什么呢?只是,我好像明白了,我姐姐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被害的。”

“哦,是这样。”

“也只是这些,不过,除了这些,我倒是更想知道,我姐姐和其他的那些人到底都是什么样的关系?您不是知道些吗?像有光……还有谷、原田。”

洋介喝了一口已经发凉的咖啡说:

“嗯,详情我也不清楚,如你所知,有光是一家有名的企业的课长助理。曾如此深地被怀疑过,肯定是畏罪自杀的。”

“他被拘留了四五天呢。”

“是这么多天吧,他被释放以后,马上就自杀了。”

“可是,有光会被第一个怀疑的理由是什么呢?”

“不是说因为他那天晚上去了你姐姐的公寓吗?报上是这么说的。”

“我姐姐的公寓,不是谁都可以去吗?还有一个中年人那天晚上也去过呀。”

“也许是这样。但有光起初不是一再辩解他没有去过吗?后来发现了他在说谎,所以才引起了那样深的怀疑。”

“是啊,最初,他好像说是‘去了附近的游戏中心’,可正巧,那天,那个店更换机器,根本就没有开门营业。”

“你不是很清楚吗?”

“这是警察那么说的。”

“人家到底是警察,我也被调查那夭晚上在什么地方,可是正好那晚是我从佐贺回来的那个晚上。”

“他们也盘问当时我在哪儿,因为那天晚上八点左右我曾到我姐姐那里去过一趟。”

“哦,我还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她死亡时间是在从十点到十二点左右之间吧。”

“唉,差不多。我听说是十一点左右,我刚好是在这以前去过那里,所以,肯定会被怀疑的。”

“当时,你没有发现你姐姐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她和平时一样,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又神色黯然。”

“你呆的时间长吗?”

“不长,就一会儿。我也不太喜欢她,总觉得她生活不检点。”

“你说的一点不错。”

洋介斜侧着脸,带着点自嘲的口气。

“只是,我去的时候,客厅里没有百合花。”

洋介有点发慌似的抬起头。

“百合花?这是怎么回事?”

“在姐姐死的时候,玻璃花瓶里插着三枝。”

“哦,就是说……在你回去以后,客厅里多了百合花?”

“对。我告诉警察以后,他们好像是重点查了这花是谁送的。”

“是吗?”

“花店不是到处都有吗!每天买三枝百合花的人更是不计其数,最初怎么也找不到线索,后来一定是因为有光露了马脚,才知道是他送的。”

“如果能找到有光买花的那个店,你姐姐客厅里的花到底是不是在那个店卖的,应该会有可以证实的办法吧?”

“有光也许全坦白过了。”

“不过,他坚持说他不是凶手,并一直在否认。”

“是啊口可他有什么理由,非要这样来对待我姐姐呢?”

“谁知道呢?我和有光的关系不好。把你姐姐夹在中间,大家互相厌恶着,这是理所当然的。有光……对你说这话,不太好听,他很可能给了你姐姐不少钱吧。后来关系破裂了,他便说‘把钱还给我’,你姐姐可不是还钱的人。唉……再说,如果两个人发生了舌战,一怒之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嗯。”

“还有,虽说有光是个一流企业的课长助理,可他也不过是个普通职员,这样的职员如果把自已的钱倾囊而出,一点不剩地全部都给了你姐姐的话,这也许不仅仅是因为恋爱。是不是你姐姐抓住了他什么把柄,说不定有光是被你姐姐逼的呢。”

“你的意思是说,他欲罢不能了。”

“这种情况也是有可能发生的!我也搞不清楚,我和你姐姐的关系也很一般。不过,再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样的事,你姐姐她是干得出来的。”

“那别的人呢?比如说谷。”

“从动机上看,我觉得谷并没有什么可值得怀疑的。我只是听警察说过一些,谷是倒插门的女婿,虽说他在社会上有点名望,挺吃得开的,可在家里对太太却是低三下四抬不起头来。他和你姐姐大概已来往五六年了,当然对太太是绝对保密的。他一时看上了你姐姐,时间一长说不定要打退堂鼓了。”

“当时,他正在外国旅行。”

“他真是幸运,真好,再有动机,人都不在日本,想杀人也杀不了。”

“还有,另一个人,原田呢?”

“我知之甚少,从警察没有太追究他这点看,可能原田是清白的。虽然有光自杀以后,这件事不了了之了,我仍然觉得犯人就是有光。我想警察的调查报告书上也会这样作出结论的。好了,我们又不是内行,材料又不充分,想那么多也没什么意思。”

“这倒是实话……”

育子一只手轻托住脸庞,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依然有惊天动地的打水泥桩的声音传来。

丽子死后的第二天下午,育子才得知这消息。

育子的工作是给外国人导游。一忙起来,连回自己公寓的时间都没有。又是奈良,又是京都的必须来回奔波。可是,那天正好是很久没有过的休息日,她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睡到中午。电话的铃声吵醒了她,育子换了衣服,马上就赶到了警察署。

值班的警察告诉她,姐姐是昨晚十一点左右被勒死的,已取到了尸体解剖的许可等。

在四面都是水泥墙,令人毛骨惊然的解剖室的担架上,育子看到了姐姐。这时,育子感到一种刺骨的冰冻般的寒冷。这难道仅是因为这儿是解剖室吗?

“田仓丽子,三十一岁,是你的姐姐,没错吧?”

“没错一一”

她不敢凝视姐姐。

姐的脸似乎有些浮肿,大概是因为被勒死的缘故吧?

育子被警察追根问底是在这以后的事。她本以为自己是被害者的亲属,应该是处于被同情的位置的,当得知警察并不只是这样认为时,她吃了一惊。其实,这也很正常。警察怀疑所有的有关联的人,这是他们份内的事。只是他们都问了些什么?育子又是怎样回答的?

父母双亡,只剩姐妹两个。可是两个人关系不怎么好,性格不同,生活方式也迥异,两个月也就能见一次面……。不过,昨天晚上八点左右她去了姐姐那里,也就是这些了。

当警察听到育子曾在那天晚上去过姐姐的公寓时,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是几点?为什么去的?几点离开的?你姐姐的神情如何?她是否说那天晚上会有人来访?”

“八点十分左右,我去送她要的香水。我姐姐喜欢那些在日本买不到的东西,因为我有些门路……。把香水放下以后,我马上就回去了,大概是八点半左右。别的也没有什么反常现象,我只是想到‘也许今晚姐姐的男朋友要来。因为这是常有的事,我也没问她。”

“从你姐姐那儿出来以后呢?”

“直接回家去了。在公寓附近的小饭店里吃了晚餐。那个店叫‘渔火’,是个出入很自由的店。即使是个女人也不会感到拘谨,而且那里做的鱼特别好吃。”

“噢!”

“那里还可以喝酒……。我在那里一直呆到十一点左右。回到家以后……对了!有个朋友给我来了电话,我们聊了挺长一段时间。”

“那个朋友叫什么?”

“叫高井夏枝,是镶嵌画学习班的同学,地址是……”

还有什么就全都说出来。

丽子的死,虽然育子感到恐惧,但并没有太伤心。姐妹两人,性格差异很大。同在一个城市的中心地带住着,但很少能见上一面。从很久以前开始,骨肉间的情份,就已淡薄了。

育子知道姐姐过着娼妇般的生活。可她并没想去为此而计较、而担优,她俩之间已经不存在那种可以互相担忧、计较的亲密关系了。每当她想到是否是姐姐做了非让人杀了不可的贪得无厌的事的时候,她的心就一阵阵发寒。

解剖后被送回来的尸体,用白布裹着,但仍然可以看出胸腹处深深地凹了下去,就像里边的五脏全都被摘除了一样……

看着姐姐这副孤独无助的样子,悲伤第一次涌上育子的心头。在那一刻,使育子便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姐姐被杀害的原因。

由于丽子生前来往的男朋友过多,搜查好像一直进展得不顺利。

“有这么多的男人,能不出事吗?”

有一次,一个中年警察几乎是骂人似的嚷起来了。

丽子的寓所有两天被禁止入内,当然育子是可以进入的,她发现客厅的桌上的玻璃花瓶里有三枝百合花。

“嗯……”

育子刚低头沉思,一个好像是主办这个案件的、叫富永的警察便立即走了过来。他眼神严肃,声音却很柔和:

“你发现了什么?”

“我来的时候,好像没有这些花。”

“噢,是发生案件当天的八点左右。你来的时候,对吗?”

“肯定是什么人拿来的吧?”

育子判定说:

“嗯、嗯。”

警察没有显示出对此特别关心的样子。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

“有没有发现其他什么?”

在被禁止入内的房间里,育子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番,除了百合花以外,再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值得怀疑的东西。

被怀疑的是犯人有光,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拘留的。他那天晚上去了丽子的公寓,拿着百合花,有目击者。可是他却一直拼命地说“我没有去”。撤了谎,当然会给警察留下坏印象。

有光到底在哪里买的花?毫无线索。

这是情理之中的。因为大家都犯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错误。

这也许是因为警察是男的……,不!即使是女警察,也可能会犯同样的错误,就连育子当初也没能注意到。

有光坦白了吗?

如果有光说了是在哪里买的百合花,(当然,是指在他死之前如果说了的话。),警察一定会苦笑不已,感到狼狈不堪。

有光是被警察放回去以后,在回家的途中,从楼顶跳下自杀的。竟没有人跟踪吗?这不是警察的疏忽吗?

育子在出事后的第四天,去打扫丽子的房间。室内狼藉一片,到处都是用粉笔画的记号。

面对这些东西真是无从下手啊。

葬礼结束后,这里的财产家具准备卖给旧货商店,如果这样的话,过分整理就没有必要了。

忽然,育子的视线落在旁边的桌上的百合花上。瞬息之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漂浮而来。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那温柔的花瓣儿。莫名地,一种惊慌失措的情绪一下子占据了她整颗心。

“您还要再来杯咖啡吗?”

育子重新温了温热水瓶,从厨房拿了过来问洋介。

“不要了,这阵子喝得太多了。”

“哦。”

育子把黑色的、散发着香味的咖啡注入了自己的杯里。

然后她的视线转向插有玫瑰花的花瓶:

“真漂亮!花很美,花瓶也很美。”

“嗯,是挺漂亮的。”

“玫瑰花的花瓣像天鹅绒。”

育子边说,边用手轻扶暗红色的花瓣。

“颜色搭配得恰如其分。”

“的确是。”

育子把视线收回,重新落在咖啡杯上,用手握住用白瓷做的杯子,轻嗅着咖啡的香味,接着慢慢地说起来。

“我姐姐已经死了一年零两个月……。”

“嗯……”

“因此好多事已经淡忘了。可是……”

“可不是吗。”

“我,最近,老是想起她来。”

“嗯。”

“与其说是想起我姐姐,不如说是想起那件事。这真是怪了,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老是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

“真是可怕的兴趣。”

“是啊,也许是可怕的兴趣吧。不过,我似乎渐渐有些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当然是那天晚上的事……。八点半左右我离开了姐姐的公寓,我走了之后,我姐姐会干些什么呢?她一定会打开香水瓶,去欣赏香水的香味。不久有光按了门铃,进入房间。”

“他手里拿着三枝百合花。你知道一枝百合花多少钱吗?”

“不知道。”

“再好的百合,一枝也不到一干元。三枝也就二千元左右吧。不算贵,可也不便宜。”

“啊,也就那样吧。”

洋介一点也不明白,育子为什么问起价钱来了。

“有光是为什么而来的呢?肯定只是来玩玩。不过,他并没有呆多长时间,大概十点半左右就离开了公寓吧。那时,我姐姐是不是还活着?总之,有光从公寓出来以后,在夜色中的道路上遛遛达达朝车站走去。像警察说过的那样,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搞不清楚他在不在现场。”

“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像还有弦外之音。”

“你听着,有光从我姐姐那里回去之后,有另一个人来过。”

“你真厉害啊,简直成千里眼了”

“没错。大概姐姐是这样说:‘是谁啊?哦,是你!’并打开了门,我能看到这样的场面。”

“一一”

“进来的,就是你洋介。”

“你不要胡说八道。”

“那天晚上,你从佐贺回来,在去羽田的途中,如果在时间上下点功夫,可以有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到我姐姐的公寓里去。对此,警察不是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过你吗?只是得不到证据罢了。”

育子隔着桌子,目不转睛地死盯着洋介说。

“我在机场取行李时,因不像想像的那么简单,花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你怎么能因为一点小事,就随便怀疑起人来!”

“对不起。不过,因为我有着太多的想像。所以,和那天相类似的情况,我想今天再重演了一遍。”

“相类似的情况?”

“对。昨晚,我听说你从冈山回来,因为是你,就想到了你一定会给我买来备前瓷这样的土产。”

“你猜对了。”

“那天晚上,从佐贺回来的你,也买了瓷器,有田陶瓷?对,是有田的花瓶,和今天一样,你去了我姐姐的公寓。”

“哦,你的想像力可太丰富了,那你说说看。”

“姐姐就像我刚才那样,打开包装以后,就把在身旁的百合花—有光拿来的花插在有田瓷的花瓶里。马上就打开包装纸是我们家的习惯,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姐姐说不定是靠着沙发,顺手把花放进去的。”

“就因为这?”

“不过,我姐和你那天晚上谈得并不愉快。两人发生争执以后,你就对我姐姐下了毒手。你以为没有人看见你走进那个公寓,只要不留下任何痕迹,谁也不会知道。你把所有可以留下作证据的痕迹全抹掉了。当然,绝对不会把有田的花瓶留在那里,它可是最重要的物证。因此,你把花从有田花瓶里拿出来,又放进旁边的玻璃花瓶里。那时……你很聪明,发现了花瓶里没有水,很不自然。你冷静得很。说起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无论是谁,既然把鲜花插在花瓶里,就应该倒水进去。所以,放着花,而没有水,会让人感觉到奇怪的。”

“这样,后来你就仓惶而逃了。警察好像有一段时间也没注意到,有光到底在哪里买的花?无论怎么查,毫无结果。那花……实际上……是人造花。男人也许不会注意到,最近,造花技术已发展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可以做得和真花一模一样。听说百合花最容易做,当今似乎还有把人造花做得比真花还好的做花流派。即使是人造花,也带有花的芳香。如果不用心看,是不会知道的。我在出事后的第四天,又去了我姐姐的房间,发现那花一点也没有变,觉得十分奇怪,所以仔细查看一下,才知道原来是人造花。”

“即使你知道那是人造花,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先等一等。当我知道这是人造花时,马上就明白了有光是无辜的。你想想看,有光当然知道这是人造花,所以不会往花瓶里倒水,真花一枝不到一千元,可人造花一枝是一万元,有着很大的差别,有光肯定会告诉我姐,说这是人造花,所以我姐也不会往花瓶里倒水。可是花瓶里有水,这水一定是不知道这是人造花的人把花插进花瓶里以后,为没有水太不自然才倒进去的。”

“如果再详细一点的说,我曾经反复琢磨过,我姐姐以往在玻璃花瓶里放着人造花时,是不是有往里面倒水的可能性呢。可以说,我的全部推理是从这里开始的。我姐姐知道是人造花,根本不会往花瓶里倒水的,而且也不会让别人去倒,所以花瓶里的水是在我姐姐无法阻止的情况下倒进去的。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在出事以后倒进去的水,就很难让我理解了为什么?因为花没有问题,所以就觉得问题出在花瓶上。我想了半天,才明白一定是让人换了花瓶,我姐姐没有往放着花的花瓶里倒水,可是凶手反倒觉得玻璃花瓶里没有水,太不自然。这会成为线索,暴露出换花瓶的事……。无论如何,花瓶里的水,既不是我姐姐倒的,也不是有光倒的。”

“这个人应该是在有光以后来的。所以这个人应该就是凶手。不过,为什么非要换这个花瓶?当初我也没弄清楚,后来仔细想想也就明白了。”

“你停一停,即使你说的全都是真的,为什么我……”

“那天,送花瓶的,除你以外不会有其他人,再说其他人也没有这样的雅兴。和你昨晚从冈山回来,拿着备前的花瓶到我这里来一样,那天晚上,你去了我姐姐那里,拿着有田的花瓶。今天,我只不过是想重演一下那天发生的事。”

“很遗憾,我没有任何动机让我非得杀了你姐姐不可。”

育子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苦笑一下。

“我还没有跟人说过,在我姐姐留下来的东西中,我找到了一本不完整的日记,上面写的有……”

“上面写的什么?”

“可以成为你的动机的事。”

“你不要瞎编,不会的,不会!”

“是真的。洋介,你的太太是自杀的吧?”

“和这有什么关系?”

“真的是自杀吗?”

育子说到这里,身子一转,把背朝向洋介,端详起插在花瓶里的玫瑰花来。

“原来是这样。”

洋介含着笑意说道:

“你真会推理。那好,我就告诉你,因我太太自杀的事,我遭到你姐姐的敲诈,这是事实。你的推理大致是对的,真让人佩服啊。但是,哈哈哈,你还想重演一遍那天发生的事,真是太有意思了。”

不知育子是在听着还是没有,她一直注视着玫瑰花。

“这也是人造花,你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育子突然感觉到身后有洋介紧逼过来的气息,她“啊”地一下急转过头来。

洋介两眼通红,举止可怕,他满脸杀气,一下子把手伸向了育子的喉咙。窗户紧紧地关着,打水泥桩的声音,依然是那样惊天动地。

“快来人哪……”

声音中断了。

哗啦一声。

客厅和卧室中间的门被打开了。

“起初,我可是半信半疑。你的演技可真够水平啊。”

他们看着带着洋介的警车逐渐远去,一个叫富永的警察夸奖育子说道。

“洋介太太的自杀,果真是有问题。”育子说。

“洋介被连影也没有的日记吓倒了。”

事实,从现在开始,或许就会逐步地真相大白了。育子描述的情景有多少与现实相吻合?

桌子上放着一幅没有拼好的镶嵌画。育子好像是无意识地拿起红色的小玻璃在往上拼着,逐渐地有花的轮廓呈现出来。

不管怎么样,多亏让警察来的快。不然的话,就会像姐姐那样死在他手下。

警察就要回去的时候,望了望育子的画问:

“这是什么?”

“这是镶嵌画,把小块的材料组合起来,慢慢地可以构成十分精美的图画……”

“哦。”

警察一边穿鞋一边说:

“真是可怕。”

“啊?你是说洋介?”

“不。”

“我姐姐?”

警察又一次摇了摇头。

的确,把还没有拼好的碎片组合起来,在不知不觉中创造出大幅的作品。

这样的工作正适合于育子这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