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很久没有到S市了吧?不想来看看?过几天正好是N老师的第十三年祭奠,接着还有‘同窗会’哪。”正月底,从旧友——中泽士郎处打来了电话。

S市在雪国。

在大雪年的话,人们只得从第二层的窗户出入房屋。这时的S市可以说是雪中的城市。

就在这个城市,我度过了高中的三年时光。

N老师是那时候的英语老师。相对于这个乡村般的城市的其他老师而言,他更像个大都市里的人,一点也不土气。记得他还是东京私立大学毕业的呢。

现在想来,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也许多多少少应该算是个“不良教师”。我也曾零零碎碎地听说过人们对他的男女关系的种种议论。

但是,在众多古板僵化的教育者之间,N老师这样的性格反而更受学生们的喜爱。在这闭塞偏远的北国城市,他所教授的是外国电影课和文学课等,简直像是黑暗中出现的光明之路,特别让我着迷。

“都已经十三年了吗?”

“光阴似箭啊!”

确实如此。

由于父亲工作的需要,我们只在S市住了几年。所以,那里没有亲戚,认识的人也不多。我已经记不清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去的。

“坐特快来嘛,很快的。大家都在等着呢,一定得来啊,和你太太和子一块来吧……”

我与和子结婚还不到两年。妻子和S市多少也算有点缘份。

她出生在雪国,曾一度呆在东京,双亲去世后,从十八岁到二十岁被住在S市的叔叔收养。对她来说,这两年也许是最不幸的时代。我们是同岁,又是同一个时期住在同一座城市,可那时我们并不认识,结婚以后才知道这些。她好像也见过N老师。

整个日本列岛的大小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尽管如此,各个地方的风俗、民情还是有着细微的差别。比如说做菜肴的调味,就是这样。结婚以后,夫妻俩朝夕相处共同生活,这种细微的差别可决不能小瞧。和子做的饭菜,正合我年轻时代就养成的口味。在这点上,她是无可挑剔的。

她的容貌宛如雪国之雪,皮肤极为白晳,是个美人。

和子和叔叔一直都十分疏远,她在S市也只有两三个熟人。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我,S市都不是很亲近的地方。

“和你太太一块来吧,就住在我们家好了。”

担当同窗会干事的中泽满腔热情地邀请着。

他本来就是个活跃人物,只要他尊口一开,即使是再不正常的事,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他又十分容易让人亲近,你会觉得他会一下子就可以钻到你的心中,甚至于不由自主地被牵引到他的空间里去。

“那……好吧,我去。不过,我不知道我太太会怎么说。”

我到底是被他说服了。

放下电话后,我就把这事告诉了和子。

“你都听见了吧!怎么样?我们一起去看看好吗?现在的雪景也挺不错的。”

“是啊,怎么办好呢?”

和子的性情,表面上看很文静随和,可她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会大刀阔斧地干起来;她还是个充满激情的人。

“你要去的话,我也就一块去吧。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东京,怪无聊的。”

起初,妻子有点不情愿。可最后她还是同意了。

两个人一块去的话,就不好再去打扰中泽了。我翻开载有旅馆广告的列车时刻表,预约了S市的旅馆。

我们离开上野车站时,天气十分晴朗,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随着远外的山越来越近,灰色的云朵开始挂满整个天空。如果等到太阳一落山,马上就会看到寒冷的雪的旷野。

即使是在清水隧道之前,也已经有了大量的积雪,一旦过了隧道,“雪国”就会一览无遗地呈现在你的眼前。像那篇名作的名言所说过的一样,似乎有点夸张色彩,但是,积雪量在隧道的前后确实有着极其明显的差别。

厚厚的积雪,犹如一层层的被褥,覆盖在窗子很少的房子的屋顶上。

中泽已经守候在车站。

我来到他面前:

“你好,中泽!久违了。”

“欢迎你们。”

他微微鞠了一下稍微发福的身躯,显得有点多礼似的说。

“你们的旅馆订在哪里了?”

“J温泉的K馆。”

“是吗,那可就麻烦啦。”

“为什么?那儿不是离市内很近吗?坐车一会儿就到。”

在S市还没有一块像样的可供休息的地方。退一步说,也只有这山麓旁的J温泉了。由于过去在这里住过,对附近的山还有些记忆。我看了看时刻表上的广告,也没有那么认真地考虑,就选择了K馆。反正和子也一块来,她也说旅馆最好处在雪的中间……

“倒不是说远。那里积雪太深,车到不了跟前,还需要走一段雪路……”

“哦,这点我们早就有思想准备了。”

据说市内的主要干道,都用温水设备除雪。但因为是雪国,我和和子还是下了一番脚上的功夫。

中泽看到我们穿着长筒靴:

“如果是这样的话,倒没关系。要是住在我家就好了。”

他又重复着说道。

“不啦,谢谢你,N老师的祭奠几点开始?”

“现在赶去的话,正赶上。”

“好,那我们现在就去。”

“你太太怎么办呢?”

和子仰起脸,望着我说:

“我就不去了,和N老师又不那么熟……我去会会朋友,已经约好了的。”

她说后一句时,脸朝向中泽,像是找借口似的,补充说道。

祭奠结束后,还有同窗会。

我对和子说:

“我十点左右回旅馆。”

就这样我们在车站分了手。

S市对和子来说,并不陌生。

虽说这座城市没给她留下什么好的印象一一我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朦胧地这样感觉到而已。不过,两三个旧友还是会有的。一个人留在旅馆里,也不免太寂寞了。所以,在离开东京的时候,我想和子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打算了。

我坐上中泽的汽车,朝寺院驶去。

“N老师英年早逝,真是太可惜了。”

中泽这样说。

我已记不清N老师准确的年龄,但一定比我现在年轻。

“他可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不过,有些事不太了解……”

中泽听我这么一说,便道:

“据说,他在东京,和女朋友差一点一起自杀了。”

“噢……”

“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只记得他好像是有些不正当的什么男女关系。”

“对,他是个美男子,很善于跟女人打交道。你看我,对已经死去的人,说这样的话,真是大不敬。”

“嗯。”

我漫不经心地随声附和着。

N老师曾是我一时敬仰过的老师,可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一旦长大成人,就会有点像玄学性的业余艺术家似的讥笑世间,对待人生更多的则是冷眼相视。

这样想来,我甚至觉得,就连参加这次的祭奠,都是多余的客套。如果没有‘同窗会’,如果不是中泽那充满盛情的邀请,我是不会特意赶来的。

中泽又对我说:

“煤气,真是太可怕了。前几天,因为我家的洗澡间漏了煤气,使我想起了N老师。”

“不小心可不行啊!”

N老师是因煤气中毒而死的。

当时的情景,至今我依然历历在目。因为我,在老师生死关头挣扎不已的时候,就站在他的门外……

那一年,雪也下得很大,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好像是我上大学二年级的那个冬天吧?

我从东京来S市玩,夜里九点多钟我去N老师那儿。

N老师住在市郊的公共宿舍里,依然是孑然一身。

我的来访,一定会让老师大吃一惊。抱着这样孩子似的念头,我加快了在雪道上的步伐。

夜空漆黑一片,可道路却是白的。

对了,N老师不是经常这样说吗?

“同学们,你们知道‘一穿过国境漫长的隧道,就是雪国。’这句名言吧。但是,真正算得上名言的是下一句。你们知道吗?下一句是怎么说的?啊、啊,不是都没有读过吧?说是‘夜幕下的大地一片白茫茫’。”

这是雪国的特征。

黑与白的分界线是格外分明的。上面是漆黑一片的夜空,下面是连绵起伏不平的白色大地。

那天晚上,我只顾着想:“见到老师后,有关在东京的生活,这也要说给他听、那也要说给他听。”我只是紧盯着脚下,埋首前行。

白衣女妖似的一轮弯月,挂在天上,在云朵中忽隐忽现。月光映照着道路。

我兴冲冲地站在老师的门前,按响了门铃。但是,没有人回答。

从书房的窗口隐约可见些灯光。

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吧?

我这样想着,在那儿等了一会儿。可是,一直不见N老师回来。

谁能想到,老师他就在里面。在一个劲儿不停地往胸腔中吸着从煤炉里漏出来的煤气……

第二天,大概是已经过了中午,人们才发现他死了。

于是,我在S市多呆了两三天,参加了N老师的葬礼,陷入了窘境。

“当时,可真吓了我一跳。”

中泽手握方向盘说。

他的家就在N老师家的附近,他是最早赶到现场的其中一个。

“甚至在房子外边,都可以嗅到煤气的味道。那么强烈的臭气,怎么会就没有发现呢?”

“如果是睡着了,那就没有办法了。他不是经常服用安眠药吗?”

有关的情况,我已经不知道听说过多少次了。

“好像是。为什么要吃药呢?像我,只要一躺进被窝,呼噜一下就睡着了。”

寺院到了。

有几个人是见过面的,但是同学并不多。像我过去那样和老师那么亲近的人,在我们班里,可以说找不到第二个。

大家在有点儿寒冷的正殿里,聆听了念经,祭奠就这样草草了事。

因为离同窗会还有两个小时,为打发时间,我和中泽来到街上的饮食店。

中泽是个乐观的人。

他是这里的文具商。也许正因为经营这些商品,在这里他还算是属于知识阶层的人。

高中的时候,他有一个老毛病:经常陈述一些奇谈怪论般的“学说”,逗得老师们哭笑不得。

他所说的“大陆无用论”等等,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

在他回答地理老师的“世界上有儿个大陆”这个问题时,说“大陆之类的,一个也没有。”

对于像这样的回答,老师只有目瞪口呆,别无良策。

他倒是理论十足,“到底岛和大陆的区别在哪里?为什么澳大利亚是大陆,而格陵兰(丹麦)是岛呢?这不是什么人随便规定的吗?这二者又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即使把非洲、亚洲说成是非洲岛、亚洲岛又有何妨?”

中泽的这种毛病,至今依然如故。

“我想起来了:你还记得N老师曾经给我们讲过的小泉八云的‘怪谈’吗?”

中泽还像小时候那样,满脸天真无邪地问我。

“嗯,记着一点。有‘白衣女妖’这篇。”

“这篇嘛,我觉得是推理小说。”

“为什么?”

我决定洗耳恭听他的“怪谈”。

“你还记得吧?”

“大概的内容?嗯……记不太清了。”

“你看,这里有。过去,我的英语很差,其实现在也还是不行。”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袖珍书,在我的面前翻开了。

今天,他似乎是为给我谈新的“学说”而来的。

我匆匆看起中泽拿出来的书。

在武藏之国的某个村子里,住着两个砍柴的人。一个叫茂作,一个叫巳之吉。在茂作已是老人,弟子巳之吉十八岁的时候,发生了这个故事。这两个樵夫每天一起去离村子两三里远的森林里砍柴。在去森林的途中,有一条大河,那里有只渡船。在渡口的地方,过去是有桥的,可每次架的桥都被洪水冲垮了。河水一涨,一般的桥根本就无法支撑得了。

对,是这样的作品。

黑色的学生制服,带有尘土味的教室,被风吹得来回晃动的窗帘。这篇故事把我带回到那遥远的日子。

那时候,记得我为了看这篇文章,总是得一个劲儿地翻字典,读得相当辛苦。可现在读起它的译文来,好像觉得小泉八云的文章没有修饰、浅显易懂,原文一定也不会太难吧。尽管是这样,文章高潮部分,却有一种手持利刃刺人的紧迫感。

“咦,是武藏之国吗?”

武藏在关东地区。可是我一直认为它是在积雪很深的日本海附近的传说……

“是这样的吗?”

中泽好像对此也有同样的疑问。

“过去,或许日本一直有很多雪吧。不过,现在年年减少了。”

“也许如此吧。”

中泽这样答道。然后接着说:

“因此,那个叫茂作和巳之吉的上山去坎柴。到了夜里,回到渡口,船却在对面没有回来。无可奈何,他们只得在渡口旁的小屋里睡上一宿。”

“对,没错,是这样的内容。”

我想起来了。

中泽接着说:

“夜里,巳之吉被冻醒,看见一个浑身雪白的女人躬着身子,在往茂作身上吹气。天啊!这是怎么回事?他刚想到这,那女人一下子站了起来,这回是朝着巳之吉走了过来、弯下身子……”

中泽说到这里,掀过去一页,接着念下面的一节。

“……看上去,女人的双眼令人毛骨悚然,但那脸庞却是异常的美丽。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巳之吉,然后轻轻地笑了。她说:‘我本来是打算也让你和这个人一样倒霉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又觉得你实在是可怜,你还年轻嘛。巳之吉,你好可爱啊!从今以后我不再做坏事了。不过,今晚上你所目睹的一切,绝衬不可对任何人道出,即使村你母亲也得保密。如果你走露了半点风声,我立刻就会知道。这样的话,我就得把你给杀掉。你懂吗?我刚才的话你要牢牢铭记于心。’

“这女人说完后,一个转身背向巳之吉,嗖地一下从门口飘了出去。”

等到他停顿时,我把话题接过来:

“第二天早晨,船夫来了,老人茂作已经死了,巳之吉得救了。巳之吉对昨晚所发生的一切似是而非,连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梦非梦。总之,这件辜他对谁也没有说起……”

“对吧?故事的情节大致就是这样的。”

“你的记性真不错!”

“过后不久,巳之吉在从山里回家的路上,认识了一个叫阿雪的姑娘。两人情投意合,结了婚。是这样的吧。他们相敬如宾,还有了个孩子,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可是,几年以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看着正在做针线活的妻子,巳之吉忍不住地说了,确实是……‘以前,我见过和你一模一样的女人’。”

“正是如此。于是,阿雪就央求他给她讲是在哪里看见的。”

“已之吉把过去的事一说,阿雪的脸色‘唰’地变得苍白……”

中泽又开始念起来:

“……不知阿雪出于何种意图,她突然扔掉手里的活,嘣地站起来,把身子躬向坐在身边的巳之吉,冲着大夫的脸,大喝一声,尖叫起来:‘那就是我……就是现在的这个我。就是阿雪呀!当时,我一再对你说过,只要你说出半句,就要你的命。可是,现在看着这熟睡的孩子,这时候我已不忍再要你的命了。既然一切无法挽回,你必须得加倍疼爱孩子,万一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会报应你的。’

“说着、说着,阿雪的声音像风声一样细小飘渺。不一会儿,她整个人都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白雾,高高的飘向屋顶。巳之吉眼睁睁地看着白雾,只听呼隆一声从天窗雷鸣电闪般地消失了。自此往后,阿雪再也没有出现过。”

故事到此就结束了。

我一边嗤笑着,一边说:

“她真自私,自己非问不可,却又怪男的说了,愤愤地弃家而走。”

“一旦被发现了隐秘,两人就不好在一起生活了嘛?”

“是吗?但是,你怎么说这个故事是推理小说呢?”

“我是这样想的:像白衣女妖什么的,自古以来也许就没有,阿雪可能因为什么原因,对茂作有仇,也许她在雪山中把茂作给杀了。巳之吉是目击者。两人几年以后重逢,并结了婚。巳之吉并不知道对方就是当时的那个女人,而阿雪也不知道巳之吉就是当时的目击者……”

“但是,巳之吉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那个已成过去的事件。是这样吗?”

“对,是这样。杀人的事被知道了,阿雪觉得大事不妙,就逃之夭夭了。”

“嗯,差不多,有些符合情理。是个雪女杀人案件,再进行各种处理充实一下,也许会成为非常有趣的故事。”

“我也这样想。”

“这可是新说。”

“对,是新说。”

中泽是出乎意料地认真,而我只是一半开玩笑,一半在奚落对方。

偶然瞥一眼手表,已经快五点了。说完这些废话,‘同窗会’就要开始了。

我们离开了那儿。

‘同窗会’后的第二次集会结束时,已经过了十一点。

我和大家道了别,叫了辆出租车,在J温泉的山脚下,我下了车。到K馆还有一个二三十米长的坡道。

在令人感到寒冷的月光下,一条细小绵长的小路延伸着。

在刚才的同窗会上,我听到了一件让人放心不下的事情。

我一边回想着这些话,一边走着。为了不至于滑倒,我只得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前挪动。

突然,感到前面有人,我抬起了头。

异乎寻常的寒冷和莫名的恐惧,瞬息间袭击了我的全身。

在两三米远的地方,有两只眼睛在凝视着我。那眼神显得十分胆怯。

从一开始,到我明白这是女人的脸—是和子的脸时,并没有用多长时间。

和子用围巾把头和大半个脸都紧紧包住,只能看到她的两只眼睛。她稍微躬着身子,伫立在雪地之上。

“怎么啦?”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妻子的脸,问道。

“就我一个人,我太害怕了。听到有车在这停下,心想也许是你……”

“哦。”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和子撒娇似的晃动着身子,倒入我的怀中。

也没有谁先伸出手,可我们相互紧握着对方的手回到旅馆。

房间里十分的舒适、温暖,并列铺好了二个被窝。被褥的色彩艳丽无比。

“‘同窗会’上玩得开心吧?”

“不,很一般。”

我又一次想起在‘同窗会’上听到的、让我放心不下的事,话到嘴角,突然又缄口不言,憋住了。

“是这样。”

她那轻轻领首示意的、侧面的脸庞,真是美极了。

我一把将和子压倒在床上,开始粗手粗脚地剥除她的衣裳。

“怎么啦你?”

妻子稍微挣扎了一下,马上就顺从了我的意愿。

在朦胧的灯光下,妻子露出她那洁白的皮肤。

和子的皮肤,真的像雪一样的洁白。而且,时常有些发凉。

我的眼前浮现出第一次拥抱和子的情景。

她并不是不知道男人的身子。

不知为什么,那时候我会这样想。

事到如今,对此事,我并没有打算去追究什么。

可是,今夭晚上,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使我激情澎湃、兴奋异常。

我执拗地爱抚着和子那雪白的皮肤,滑到乳房、下腹,到那最深处……和子飘飘然、起伏着、发出喘息声。

风平浪静以后,妻子吐出轻微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我却睡不着。

窗外挂着一轮弯月,皎洁的月光映照着黑夜下的大地。

那天晚上,也是此情此景。

我赶着去N老师的家。

仰望天空,偶尔有小小的雪片,“哗、哗”地像花瓣般飘洒过来。覆盖着整个大地的白色起伏,吞噬了这世上所有的音响。仅剩那无边无际的寂静,深重地占据了所有的空间。

在看到老师家里的灯光时,在门的左手边,有一个黑东西在蠕动。

那是真的吗?

还是我自己粗心大意地判断所制造的幻觉的一个场景?

不,实际上,我切切实实是看到了什么。可是,一旦记忆零散破碎了,追忆中所浮现的情景总是让人觉得不真实。现在想起简直恍然如梦。

无论如何,在我看到那黑东西的时候,我并没有怎样去留意。因为我只顾自个儿想心事,马上就垂着头、踏雪而去了。

就这样,不知走了有几分钟,我突然仰起了脸。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影就在我前面一点。

一个女人把自己大半个脸隐藏在围巾里,两只眼放射出异样的光。她微微躬着身子,站立在雪地之上……

从时间上说,这瞬间还不到一秒。

她从我的身旁擦身而过,微微地有一股汗味和化妆品味飘过来。

那时的感觉,在刚才旅馆下面的坡道上见到妻子的那一瞬间,鲜明而又强烈地重新袭上心头。

那种眼神、那种微微躬着的身子,还有那微弱的体味……那遥远的夜里的女人,不正是和子吗?

如果说奇妙,也奇妙。这几年一直在一起生活,迄今为止才第一次有这样的发现,如果这是事实的话。

但是,这就是事实。

刚才,在坡道上,看到妻子那胆怯怯的眼光时,我忽然便想起了什么。

一轮弯月、莫名的寂静、雪白的大地、伫立着的女人、围巾中的眼神,所有的一切相同的东西被再现出来了。

啊!我见过这个女人!

这种感觉,顿时涌上了我的心头。

这种感觉,一下子连接起早已无影无踪的、那天晚上的记忆。

老师的死,一直被认为是简单的煤气中毒,所以我也忘记了追根问底。

自己身边的人发生事故而死,仅仅如此,就已经让我感到极大的震惊。那种紧张心情,阻止了我所有可能的思索。

可是,在老师临死之际,在老师家的周围,那蠕动的黑影子到底是什么呢?

老师住的那个地方,有煤气的总开关……

老师房里,煤气炉子在微弱地燃烧着,在老师沉睡不醒之时,如果有人在外边把开关关上,而且,再一次把那开关打开的话……

在‘同窗会’上听到的话,再次在我耳朵里回响。

“你的太太,我知道。她过去常常到N老师那里去学英语吧!”

一位在老师家附近住的同学,这样说道。

夫妻之间,过去也曾几次提到过老师。可从来也没有听和子得起过这样的话。她似乎总是有想尽量避开N老师的话题的地方。那种不自然的场面,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和子是个早熟的姑娘。

据说,她在高中时代,就已经让人感觉是“女人”了等等。

也曾听说过她年幼丧父,所以向往着年长的男人。在S市的时候,对她来说是最不幸的时期。

如果有人向她伸出手来的话……

把和子和N老师放在一起来看,就不难发现他们具有奇妙的融洽之处、有密切关联的地方。我仅仅通过了解他们双方的性格,就完全可以这样去想。

也许他们之间有过什么?

究竟有过什么,无人知晓。

不过,在男人和女人的亲密的另一面,常常会产生强烈的憎恶之感,这二者之间的距离是相当的近。

我到底是怎么啦,今天不正常!

但不得不这样想。

所有的一切都是雪国的梦幻般的恶作剧!

也不得不这样认为。

但是,我又想起了那胆怯的眼神和那微弱的体味。

在二条细长的雪路上所感受到的,尽管相隔十余年的岁月,但在今天,不,就是刚才—在我心中已经难于区分似的融合在一起了。

我感到了一种想把和子唤醒的冲动。

把她叫起来,问问她那天晚上的事。

我竭尽全力,抑制住了这股冲动。

不久,窗外已经亮了起来。

从那以后,过了不到一年,我们有了个孩子。

夫妻俩相敬如宾、恩恩爱爱,生活得十分幸福、美满。

我深深地爱着这个有着雪白雪白的皮肤的和那个像雪国一样隐藏着阴暗一面的女人。

对于和子的疑惑,我也尽可能做了调查。妻子和N老师之间似乎确实存在着些“什么”。仅仅明白这些,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有一天,中泽寄来了一个邮件。

他好像一直对小泉八云的“白衣女妖”,不耐其烦地继续进行着思考。

他寄来的杂志中,刊登了一篇他的随想。

“中泽寄什么来了?”

有时候,中泽寄来一些S市的土产,所以和子伸长脖子间。

“没有,只是本杂志。是关于他那个行业的杂志。”

“有中泽写的吗?”

“有。”

“让我看看。”

和子远远地凝望着我,央求道。

和子那胆怯的目光,深藏在她的眼底。她或许也在K馆的坡道上,看到了十年前遇到的那个“男人”。

我无意识的望了一下在身旁熟睡着的孩子,能让巳之吉干的那种傻事重演吗?

“好啊。以后再看吧。”

我模棱两可地回答她。把杂志插到了提兜的最里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