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把车停下。”

从刚才一开始一直呆呆地凝望着窗外景色的耀子,突然喊了起来。

现在已是星期六的傍晚。今天一大早我们就出了家门,到小田原附近看一幢高级公寓,顺便在海岸兜了一圈风,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口通往东京的公路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汽车堵塞得很厉害。于是,我们决定穿小巷回去,可是,我们好像是走错了路。新的、旧的、各式各样的住宅,零散地分布在街道的两旁。我们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

“你怎么啦?”

“刚才,你看见了吧?”

“没有啊。”

“在一面墙上,不是垂着许多的花嘛!”

“我没太注意。”

我回过头,透过车窗往外看了看,并没有看见有这样的住宅。

“一定是玫瑰花!特别好看,我们回去看一下吧。”

“那好吧。”

我们本没有什么急事。于是我调转了车头,回到了原来的路上。

耀子对美的事物非常敏感,特别是对花,更是比一般人加倍的感兴趣,我自己也是挺喜欢花的,因此,妻子的这种爱好,并不觉得影响我什么。

当然,“老婆最好还是没有什么奢侈的兴趣的好。在一起生活,适当的随随便便的女人最理想。”男人中有很多人持这种观点。还有人认为“既然是老婆嘛,还是对烹调感兴趣的女人最实惠。”

但是,我却有所不同。说起来在我们夫妇之间,耀子很爱美,而我深爱着爱美的耀子,就这么回事。

或许是因为耀子爱美,她本人也十分美丽。她的眼睛迷人,鼻子小巧玲珑,十分可人,嘴唇鲜红娇嫩,魅力十足,整个容貌端庄且匀称,显得格外秀气,虽说长了一双削肩膀。她的精力也十分旺盛,这也难怪,整齐的牙齿和光滑的皮肤等,大概和体格的健壮是没有什么关联的吧。

耀子长着两只美丽的大眼睛,有些近视。在看人的时候她总得轻眯着眼仔细地打量对方,然后再眨巴眨巴眼睛。这样的时候,她的神情就会蕴含着不可思议的深奥,给人一种非常高贵的印象。这种文雅的神情,瞬息间消失,化成微笑时,脸上便立即浮现出轻松与活泼。她的牙齿特别洁白、她的笑脸有一种熟透了的白桃般的温柔。

“你看,就在那儿。”

耀子伸出白晳的胳膊,用手指着。

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天空中残留着一些余晖,照射着这条冷冷清清的小巷。这小巷里的住家并不多。过了系紫景天科的多年生草绿灌木丛,有一堵高高的围墙。从院子里往外垂着弯曲的藤蔓。伏在白色的墙壁上,盛开着红色的玫瑰,再加上翠绿色的叶子,色彩之艳丽简直无法形容。

“好极了,这好像不仅仅是普普通通的野玫瑰啊。”

耀子从车上跳出来,仰望着头顶上的花说道。

我没有正确地鉴赏玫瑰优劣的知识,但是沿着围墙下凋谢下来的花瓣,无论哪一片都很大,而且花瓣都软绵绵胖乎乎的,十分整齐。它们并不以数量多而骄傲,一朵朵的鲜花,具有把它们单独插放在花瓶里也十分相称的风格。耀子所说的“不仅仅是普普通通的野玫瑰”,大概可以理解为这样的意思吧。

“真漂亮啊!”

“哎,这花的颜色是深红色吧?”

“是什么?”

“深红色。即使同样是红色,深红色指的是带点黑的颜色。”

“哦,这种颜色挺好看的。”

太阳已经西下,所以,也许是看上去有点发黑吧。

围墙上,到处留有像是通风的孔,通过这些孔,可以稍微往里面看到院子里的一些情景。从这小小的孔里也往外爬出很多弯曲着的花蔓与花枝,因此,可以想像得到,围墙里头一定还生长着更多的花。这时,我突然感觉到飘荡在四周的芬芳的香味异常浓烈。

耀子伸长了白晳的脖颈,边走边仔细地端详着一支支花朵。

转过一个墙角,围墙就中断了,出现了一个铁栅栏的门。门牌上写着“信田”,门闩只轻轻地挂在金属卡子上,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打开进去。

“我们能不能进去看看呢?”

耀子窥望着浓绿的院子,开玩笑似的说道。

“嗯,这样好吗?进去只看一看的话也许没关系的。”

门“叽”的一声轻轻地开了。

“请让我们看看花!”

没有人回答。

从大门口一直到房子的正门之间,都栽种着低矮的杜鹃花,可在这些杜鹃花的中间依然开放着各种各样的玫瑰花。也许是因为生长着更多更密的鲜花,院子里的空气带有花的气味,象带有粘性似的十分沉重。

“这朵,多好看啊!”

有一枝淡黄色的花,花瓣儿出奇地尖。耀子用手捏住它的花颈。

“真想偷一枝带走。”

耀子少女般天真无邪地把鼻尖凑过去,嗅了起来。

“书、花,还有女人,如果自己具有比物主更加珍惜它们的自信,即使去偷,也是可以的啊。”

“真的?花和……书,和……还有什么?”

“女—人。”

“哦。”

耀子简直像是十分愕然,大大地张开嘴,点了点头,她这种表情非常可爱。

“不过,不行啊,我可没有比这家主人更会养花的自信,仅仅栽培这些花,就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说得也是。”

“这样并列起来看,即使是同样的红,色调的差别也是挺大的。”

有一朵花好像是接近于紫红色的深色,另一朵是带朱红色的鲜明的红色,在这旁边,还有一朵是发乳白色接近于粉红的红色。

“真的有黑玫瑰吗?”

我像是自言自语似的问道。

“我想是有,以前曾听人说过。不过,说是黑的,并不是漆黑的,大概是稍微带点红的黑吧。”

“在这个院子里会有吗?”

“嗯,难说,各种各样的,这里的种类很多。”

一步、两步、三步,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已渐渐地走到里边。耀子开始轻声地哼唱起小调来,鲜花与美女相互映衬着,这是一幅多么动人的非凡的景致啊。

“樱花也是属于玫瑰的。”

“你净瞎说了它们怎么会属于一类呢?”

“哦,我可以跟你打赌。”

“你要打多少?”

“嗯……打多少好呢?”

我们被一直蔓延到栅栏里边的成群的花朵所吸引,再加上像孩子似的只顾说些闲话,没有注意到从背后走过来的人。

“您还是别打这个赌的好。因为是您的先生赢了。”

我们突然听到这充满着温和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见一位白发女人,正微笑着站在那里。

我们感到很尴尬:

“哦,很抱歉。这些花实在是太美了,我们无意间就这样冒失地进来偷看起来。”

“对不起!”

耀子也非常有礼貌地弯下了腰。

“没关系,哪有那事。如果你们喜欢的话,就请慢慢地看吧。”

女主人戴着一副银边的眼镜,年纪大概在六十岁左右,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言行举止非常文雅,的确和这样的住宅相称。她穿着藏青色的连衣裙和带着绿格子的围裙—一虽然和她的年龄相比都显得有些过头,可不知为什么,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的协调。

“谢谢您了”

“来吧,请。院子里也请看看。现在可是最好的季节,只是我养得不是很好,可能还很糟糕。”

她走在前面,打开了通往院子里的栅栏门。

正房是旧的西洋式的房子,仿佛还带有地下室。四五百坪的园地环绕着这座坚固的建筑物。院子和这座带抑郁色彩的建筑正相反,是一大片的玫瑰和灌木丛的旱地。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还有缠绕在白色的棚子上的枝藤,不折不扣地让数以万计的花朵散发着芳香馥郁。

“培育这些花,挺不容易吧?”

“这是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所以……不过,最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可以干地里的活了。”

虽然我还想问问她,是否她的丈夫也对栽培玫瑰感兴趣,以及庭院里的活可有人帮忙等等,但是对于初次见面的人也不好意思提这样冒冒失失的问题。

“就这样看过去,这里花朵色彩斑斓,种类可真多啊。”

耀子站在花丛之中,神采飞扬,极为快活,就连声音听起来也显得非常的激动。

“是啊,颜色的种类是多种多样的……。即使仅仅是一种红色,就大致可以分为三类,您看,这是深红色,那边的是绯红色,还有那朵是朱红色,还稍微带点桔色呢。”

“而且,花瓣的形状也是各不相同的。”

“在英国,人们喜欢像锐角似的成三角形的花瓣儿。以前,不是流行过挺尖的高跟皮鞋吗?你瞧,正好就是那样的形状。至今为止,在评定会上,一直对这样的花瓣给予很高的评价。不过,像我,倒是觉得圆形的花瓣也挺不错的。”

女主人歪着头,一直目不转睛地听着耀子说。即使是我提的问题,她回答的时候,也总是对着耀子。这难道是因为耀子像玫瑰一样的美丽吗?

“玫瑰花的颜色,归根结底还是以红色为主流吧?”

她们两人如同母女般地并肩地走着,我跟在她们背后问道。

“哦,这个嘛……”

“如果说主流的话,也就是红色吧。怎么说好呢,就拿英国和法国来说,英国人的爱好和法国人的爱好是不一样的。英国人的趣味,像刚才说过的那样,他们喜欢三角形的花瓣,花的中心部分是鼓起来的,具有那种女王的气质、尊严。颜色吗,可以说是红色。在这一点上,法国就有所不同,它到底是自由的国家,一点也不拘泥颜色啦、形状啦等等。对他们来说,红色的花也好,黄色的花也好,二色的花还是好。只是,在法国,花茎与花叶也是评价的标准,他们重视具有良好的均衡的花的整体姿态,就和凡尔赛宫一样,喜欢和谐的美。噢,真对不起,就我一个人这样多嘴多舌的。”

她突然脸上发红。

这也许是她的心理作用吧。

我感到纳闷,歪了一下头。

奇妙的是,女主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年轻。不只是声音,自从我们进入这个花园以后,就连她的行为举止也是生气勃勃的样子,显得非常高兴。难道在这些艳丽的花丛中隐藏着可以使人返老还童的秘密吗?

“要是说的玫瑰嘛……”

“唉?”

“在日本有很多人喜欢,可是在外国,人们就不怎么感兴趣了。”

“哦,是吗?”

“他们好像认为白玫瑰是还没有被改良的野生种类。这大概是因为在‘玫瑰战争’中,白方被战败了的缘故吧。可是,它却是这般漂亮,特别是在晚间看的时候,白色非常好看。”

夕阳西下,夜幕已经开始降临。玫瑰园一直蔓延到深处,我们看到了像温室那样的设备。

“你知道的真多。”

“嘻嘻,因为我是个玫瑰迷。起初,玫瑰只是我先生的兴趣,可后来我便着了迷,所以还到欧洲一直学习了很长一段时间呢?”

“那您先生呢?”

“他已经去世了。”

“现在只有您一个人?”

她用手摘下一片枯叶,缓慢地回答道:

“可以说是吧……。不过,繁忙的时候还得请人来帮忙。”

“这可真不容易啊!”

“不过,越是喜欢玫瑰,就越觉得它奥妙无穷。”

“应该如此吧。”

在庭院和房子的中间,有一个平台,是用粗糙的竹苇席铺的,我们坐在女主人所示意的藤椅上,观望着在暮色中摇晃的花丛。

“实在是精美绝伦,真想看上一整天。”

耀子缩了缩脖子说。

“噢,那你们就在这里看好了,夜里的花也不是不好,不过,早晨的花是最美的。”

“我想也是。”

“你们已经饿了吧?我可以准备一些三明治之类的东西,就在这儿吃点吧。今晚就留在这儿过一宿好了。”

女主人若无其事地说。我却大吃一惊。怎么可以这样呢?我们一直到刚才为止,不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吗?

“反正这里没有其他什么人。不会为难你们吧?”

“不,没什么为难的,不过……”

耀子也在发愣,不知如何是好。

“总之,就在这儿吃点东西也行。你看我也没有给你们倒点茶……,真对不起。”

“不用客气。”

“不在这住的话,可没什么好东西来招待啊。”

我们对女主人的这种意外的要求,应该怎样对待才好,我们的态度表达出来了。可是,对方对这些表示一点也不在意,说了声:

“请等一会儿。”

她便走进了屋里。

“怎么办?”我说。

“这样好吗?”耀子问。

“就吃点什么好了。也不该不给一点情面,直接拒绝她吧。”

我们相互对望一下,笑了起来。因为我们对这位女主人都有“这老太太真奇妙”的感觉。

我望着在黄昏中一片缭乱的花的海洋,想像着女主人的境遇。

丈夫已经不在了。也没有个孩子。过去,她一定是个非常时髦的女性,也许还是女子大学毕业的,容貌也挺好的。尽管如此,为什么会这样深爱着玫瑰呢?她们的夫妻生活美满吗?就一个女人整天在这里生活,不寂寞吗?她的身体好吗?

“对不起,都是些很简单的东西。”

正像她说的那样,她端来的食物很简单,红茶和面包,火腿和奶酪,另外还有一盘生菜和龙须菜拌的沙拉。

确实,我们已经饿极了。

一边在平台用晚餐,同时还可以欣赏花卉,即使是这样的菜谱也已经相当奢侈了。

“饿了吧?”

女主人像是在猜测我们的心情,露出了很自信的微笑。

“确实饿了。”

“只要是一看花,就会饿的。”

“真的是这样吗?”

“特别是在平台前看那枝桔黄色的玫瑰就是如此。”

“真好吃。”耀子说。

红茶是贴着黑标签的高级品,这顿饭看起来十分简单,实际上每样东西的价格都不便宜,她的生活一定很富裕。生活得不富裕的话,也不可能拥有这样豪华的玫瑰园。

“玫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花呢?”

“这个嘛……本来,玫瑰是中国的花。在欧洲,大概是从罗马开始吧,罗马的皇帝都在漂浮着玫瑰花的浴池里洗澡哪。尤其是尼禄,他特别喜爱玫瑰,所以他的家臣们都一齐动手栽培玫瑰。为此,玫瑰园艺就流行起来了。虽说他是个暴君,好像还做了点好事。从那以后一直到后代,伊丽莎白女皇,约瑟芬皇后都喜欢玫瑰。”

“约瑟芬?是拿破仑皇后约瑟芬吗?”

“对,好像也曾有人说过这样的事,说什么‘约瑟芬的眼睛非常漂亮,可是牙齿却很黑,所以她为了不让人看到,总是把玫瑰花放在嘴边。’不管怎么说,她似乎确实是喜欢玫瑰。据说马鲁迈依亚的院子里,收集了二百五十个种类的品种,日本的蒺瑰也在其中。”

“蒺瑰也是玫瑰的一种吗?”

“当然是啦。在日本,是织田信长吧,就挺爱好玫瑰。”

“哦,信长喜欢玫瑰?这也很有可能。无论是什么事物,他总是非常喜欢新鲜的。”

“是啊。当时,玫瑰不仅仅是一种花,还是一种草药呢。因为果实里含有维生素C,效用挺大的。而且在日本古典文学家紫式部的‘物语’里,有关玫瑰也写得十分详尽清楚。所以玫瑰不只是西洋的花。”

女主人滔滔不绝地说,耀子一言不语地倾听着。

“刚才我还和我太太在说哪,到底有没有黑玫瑰呢?”

“无论怎么说,玫瑰都是一种具有悠久历史的花朵,所以一直有很多人在做各种研究。我的先生也曾一时对黑玫瑰着过迷,一心一意地研究过,可是好像没怎么成功。浓黑的活花型就不太好看,只是香味特别的强。所以我也曾对此感过兴趣。”

“那,蓝玫瑰呢?我曾听说过,如果谁能发明出来,就可以得到诺贝尔奖。”

“哦,得不得诺贝尔奖我不知道。目前,非常成功的例子还是很少见的。如果是带紫色的蓝的话,倒是有几种。我记得在阿拉伯的故事里,有这样一段话:有一个国王,为了选女婿,发布了一则通告。通告上说谁能拿来蓝玫瑰就把女儿嫁给谁。”

“结果呢?”

“有一个一直对公主倾心的青年人拿来了白玫瑰……”

“哦?”

“公主一再强调说:‘这种我觉得就是蓝。’……不是有这样的故事吗?”

女主人兴高采烈,依然滔滔不绝,像唱歌似的,像醉了一般。涉及的内容包罗万象,充斥着古今各种话题。可是,这种说话方式多少有点不太寻常。不!如果说是不寻常的话,也许有点太过分了。老太太好不容易才碰到一个聊天的人,这种兴奋之情是理所当然的。她热情地留我们用晚餐,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她碰到了爱花的客人,不痛痛快快地说个够,怎肯罢休呢?

我们聊天的场所由院子里的平台转移到了室内。这个房间里也飘进了浓烈的花的香味,而且随着夜色越来越暗,花的香味仿佛就越来越强烈。

我沉浸在花香之中,突然感到自己的心情渐渐地开始轻松起来,就连自己对这种心理的变化也觉得莫名其妙。对了,打个比方说吧,到朋友家中,在一杯接一杯喝酒的时候,心情就会变得十分舒畅,从而不用再对主人讲究什么客套,于是就“唉,我今晚就住在这里了,好吗?”也许大家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吧。如今,就和这种感觉十分相似。说不定是我被玫瑰的芳香冲昏了头脑,心荡神驰了。耀子也显得十分轻松愉快,脸颊红润,而且非常安心似的静静地看出了神。她最喜欢花,所以这个像花坛似的家,深深地吸引了她,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耀子可以说是个属于非常拘谨的人,对初次见面的人如此这般的活泼与放松也确实少见。

女主人望着泛着玫瑰色的耀子的脸说:

“不是有一个叫桑德拉·波提切利的有名的画家吗?受西方的影响,他的画‘维纳斯的诞生’里也有玫瑰。希腊神话中也出现很多玫瑰。另外还有这样的传说,说红玫瑰是爱神丘比特的血滴……”

夜还不深。可耀子听着她的话,似懂非懂的神情,同时憋住一个小小的哈欠。今天。我们一大早就出来了,所以她一定很累了。

“栽培新的品种很难吧?”

“栽培一个好的品种,大概要花费二十年或三十年的时间。”

“您也研究栽培过什么吗?”

“没有。我没有研究过什么……只是,我先生他一直在进行研究,并认为玫瑰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噢?”

“玫瑰本来就是一种很神秘的花嘛。玫瑰的香味可以麻痹人的意志,具有随心所欲地指使事物的力量。”

“哦?”

“像麻药似的,用气味的力量来麻醉人。”

“有这么神秘吗?”

我开玩笑似的说道。

女主人也微微地笑了起来。

“在古代,就曾流行过这样的研究。我先生搜集了中世纪黑暗时代的文献,就开始了这样的研究……”

“研究结果呢?”

“有几种玫瑰确实有这种力量,清清楚楚地……”

女主人咬紧嘴唇,使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腔调,斩钉截铁地说。她眼角在微微抽动,一刹那,像吹过一阵异样的风似的,唰地流露出生硬的表情。紧接着,她的脸色又恢复了原来的温和。

“比如说,会是怎么样的心情呢?”

“是啊。刚才我不是说在平台前的桔黄色的玫瑰会促进人的食欲吗?怎么样呢?您有什么感觉呢?”

“啊!是这样。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刚才确实感到是饿了,吃饭时吃得又香又饱。”

“即使是不饿的人,闻到了那枝花的香味也会感到饿的。”

“哦?”

“这是真的啊!”

老太太也忍住了一个哈欠。

“还有促使人犯困的玫瑰呢。”

“是吗?”

莫名其妙地,我也困了起来。难道这是因为花的香味吗?

“现在再回东京,不太方便了吧。就在这儿休息好了。你们还可以看看早晨的花。”

我们没有再客气。这也是因为哪一朵花的缘故吗?耀子似乎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倚靠在椅子上。虽然她是我的妻子,但那种舒适、轻松的样子,也不禁让我感到惊叹,多么美丽啊!女主人像是望着年幼可爱的孩子一般,满心欢喜地看着耀子说道:

“瞧,太太也累了吧。”

结果,我们到底还是在这座充满玫瑰香味的豪华住宅住了一宿。

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了一股花的香味。我的脑浆都快、要被溶化了似的。这是一种浓烈异常的香味。

我翻了一个身,看到枕旁放着一朵硕大无比的鲜花。

原来是这个家伙的缘故。

暗红色的润滑的花瓣,层层叠叠的。而且胖乎乎厚墩墩的花瓣肉感十足。

用手抚摸一下,明显地有一种异常性感的触觉—就像抚摸到女性的腹部一样。

花的气味也出奇地呈现肉感而具有色情的意味。

房间的外边,有人在走动。脚步在门前缓慢下来,然后又远去了。是谁在引诱我……

会是谁呢?

我本意认为浓郁的香味是由枕边的花朵散发出来的,谁知道并不是这样。香味像是在追赶外边的脚步声一样,也正在向外浮移着。

那香气是暗红色的,从门的缝隙中直直地被吸到外边。气味会带有颜色?或许,在气味非常强烈的时候,它是有颜色的。

我从床上爬起来,追随在香气的后面。

在我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的时候,正好在远处的一间房间的门刚被关上。暗红色的香气在走廊上也是平平的,像是在滑动,消失在那个房门里头。

等一等。

我加快了脚步。那个房间里有人,那个人在强烈地吸引着我。

我敲了敲门。

“请进来吧。”

是女主人的声音,比刚才听到的显得还年轻。

“你,果然还是来了!”

在这个房间里,充满了像雾一般的暗红色的香气。尽管如此,室内的一切在自然的色调中仍然是清晰可辨。

女主人穿着一身薄薄的衣裳,躺在床上,宛如一件无与伦比的高贵的物品那样。

我心潮澎湃。

我兴奋得异常出奇。

眼前的光景—眼前的情况,我应该怎样来说明才好呢?

玫瑰的芳香,可以使人的意志麻痹,具有使他们去进行自己意想不到的行动的力量。这也许是真的,巧妙地利用花香,可以随心所欲地指使人们,这话也……

花的香味淹没了我。

我的身体轻轻地漂浮在空中,像是在滑动。

花瓣瞬间变成一条巨大的毛毯,把我裹住,我的整个身体被吞进润滑的泡沫之中。

反复地重益着,反复地蠢动着的花的气息,溶化了我的脑浆。我内心像醉泥一样,流露出快乐、奔放的情绪。

我完全丧失了反抗的力量,一想到要反抗,就会被香气的波浪冲散、吞噬。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追索,搂住不放,更进一步地陷入深深的香味之中。

女人的声音在背后操纵着我。

我全身的精气进放在花中。

然后留下来的,只是无边的黑暗,我在这黑暗之中大口地喘气,又一次坠入梦乡。

我起来以后,摸着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是梦吗?还是在模糊意识下真的做了什么?

从这以后,我并没有睡多久。

在半睡半醒之中,意识的线条逐渐被连在一起。我吓了一跳,睁开了眼。天已经蒙蒙亮了。花的气味,花的颜色现在并不是那么浓郁。不知为何,我竟不敢直视睡在身旁的耀子。

耀子仍然睡得香甜香甜的。她像一朵蔫了的花,疲软得快睡散了。

她柔柔地呼吸着,身上散发出温暖,没有任何的异常。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变化的。

我望着妻子。

微微泛红的脸庞,恰到好处的丰厚的嘴唇,纤细而又顽长的白晳的脖颈,从山脚下缓缓地隆起的丘陵般的乳房。

她那敏感狡黯的神情,稍微带些浪漫的感觉;难道这是我的心理作用吗?还是花香的缘故?浪漫所致的兴奋之情好象还依然在我的心中残存着余烬。玫瑰的花朵幻化成女性隐秘处的形象,耀子的样子—在自家寝室里的样子,忽然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感到有些奇怪。

像是为了驱走浑浊的意识,我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从楼上下来,穿过平台,走到院子里。

多么美丽的早晨!

一枝枝的鲜花,仰望着天空,绽放出的绚丽多彩的颜色。

“早上好。”

女主人看到我,朝我打招呼。

她看上去十分显眼,我也总不能老是沉默。

“早上好。”

我远远地回答了她,并悄悄地瞥了她一眼。

房子的阴影遮住了女主人的表情。

“您太太她睡醒了吗?”

“没有,她还在睡着。”

女主人默默地行了一个礼,然后离去了。夜间发生的事情简直不可相信,老太太似乎已完全恢复了平静的态度。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耀子醒了。我们和昨晚一样,在同一个桌子上,早餐是用着同样的面包,红茶,火腿和奶酪。

如果说和昨晚不一样的,那就是在桌子旁我和耀子的中间插放着一束黄色的,散发着强烈的香味的玫瑰花。

香气的粒子哗哗地飞过来,撞击着我的鼻子;耀子也恍恍惚惚的。

这又是我的心理作用吗?难道真的会有这种事情?

每当我深深地嗅着浓烈的香味时,就会涌现出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就还想稍微再放松舒畅一会儿,还想在这里多呆一点时间。

女主人始终沉默着;这也和昨晚不一样。

但是,从她那不太明显的神情中,我知道她在悄悄地观望着我们,虽然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她那种表情,可以说就像个多面的老媪,无论是什么样的脸色都可能会随时出现的。这是一种把极其复杂的心情都封闭在内心深处的安静。

“请稍稍再呆一会吧。”

耀子浑身一惊,突然抬起了头。

大概她也发现了吧,女主人的声音又年轻起来。脸庞上浮现出根本就看不出是老太太的妖艳,接着又消失了。

我们再不能这样糊里糊涂的了。这样下去的话,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昨晚发生的事……

使人陷入陶醉的诱惑——无法明确地断定是怎么回事的兴奋——依然占据着我的心。脸庞红润的耀子,也依然迷恋着花的芳香。

“不啦,不好在这里多打搅您,我们回去了。”

我再也不想讲究什么礼节,粗野地踢开椅子,抓住耀子的手,急匆匆地走出了这家的住宅。

“是吗?真遗憾,再稍微多呆代会儿该多好啊。”

女主人像是在追赶似的,说着话,把我们送到门口。

汽车开始飞速地前进,已经走出很远了,女主人依然站在那里。似乎她在用全身心的力量在呼喊“请回来”,如果我们向后看的话,仿佛又会去上她的当似的。

我像是在反抗一种看不见的又真实存在的力量一样,理性在激励着自己,怎能不快马加鞭呢?于是,我猛踩着油门。

“我好害怕。”

耀子用双手紧捂住脸庞。

“你害怕什么,怎么啦?”

她的眼泪由指缝里渗出,流了下来。浑身在瑟瑟发抖。难道耀子也对那个老太太,那幢种满玫瑰的住宅感到异常了吗?可是,昨晚她睡得那么香,应该不至于发现我和女主人的事吧。

“没什么值得你去哭的,你也许是醉花了,被花感动了,那位老太太真有点不正常。”

我一只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搂住妻子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跟前。

“没什么事,用不着放在心上。”

“……”

虽然我口头上这么说,但内心深处也承受着那种不可思议的记忆的折磨。

昨晚,我为什么拥抱了女主人?为什么她竟有那样摄魂般的魅力呢?

我不知其中的秘密。

我只能认为我是被有生以来从未尝试过的陶醉感所驱使,失去了自我,而且付之于行动。

使用玫瑰的花香,可以自由自在地指使人的方法难道真的存在吗?

虽然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玫瑰住宅的记忆也渐渐淡薄了。本来就是一件缺乏真实感的事情,一切像是在迷乱中发生的。对了,或者说是中了邪。

除此之外,无法再去形容。

有关玫瑰花香所具有的魔性,我也曾做了一番调查,确实,在中世纪的欧洲—比如在封闭式的修道院的院子里,好像就进行过这样的研究。不过,这种研究后来如何?结果怎样?我查找了好儿本文献也没有发现跟当今有关联的记载。

是否因为我的身体状态不正常?也可能是因为我看到了太美丽的东西,所以头脑受到了刺激?

我也曾做过诸如其类的揣测。

我再次提及玫瑰住宅的女主人时,正好已时隔两年,差不多已把那天发生的事情给忘掉了。

“大概是在横滨的郊外,我见过一家非常漂亮的玫瑰园,好像是叫信田。”

“啊,我知道。”

回答我的是在东京近郊经营不动产的中介商。他经营范围很广,而且似乎从很早以前他就对玫瑰园艺有特殊的兴趣。

“是一座旧的西洋式的房子,和白色的围墙的住宅,对吧。叫信田礼二,他还是位名人呢,后来神经错乱,已经去世了。他发疯似的到处收集玫瑰,他精神不正常。”

“哦,怎么不正常?”

“他对中世纪妖术似的东西入了迷。好像是使用玫瑰研究什么奇怪的改良品种。”

“唉—”

“大概是十年前吧?他就死了。”

“尽管如此,那么大的住宅,就他太太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那儿,也太不容易啦。”

“不是,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呢!也住在那里,这或许是玫瑰的报应吧,或许是他父亲的遗传?他儿子头脑也不正常,平时总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地下室里,可是他有时也蛮横而冲动地渴望着女人。”

我惊恐万状,活生生的记忆浮现在我的眼前。

是醉花……吗?

耀子在那天晚上不是也闻到花的香味,并为之所诱惑的,第二天早晨,她那精疲力尽的睡眠,极度恐惧的表情,莫名其妙的泪水。如果说在那座住宅的什么地方有一个渴望着女人的男人的话……如果说那个母亲使用了花的魔力的话……

在我的四周仿佛飘飞着浓郁的香味,在我的眼前又呈现出旧住宅的形象。

啊……!耀子被花迷醉,像游泳似的摇摇晃晃地去了那住宅的地下室。疯狂的男人用发红的目光在等待着……

疑虑无法消除。

我决意要问一问妻子。

“最近……你好像不如过去那样喜欢玫瑰了?”

“也不是这样。”

突然,不知什么地方觉得有花的香味飘了过来,耀子轻轻地打了一个寒颤。在她的内心深处显然感受到了恐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