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十月底的一个星期六,朝井晴彦收到了一封信。

纸上只有四行字。信的空白处画有一幅地图。

拜启:十一月十五日(星期天)下午四时,请务必到涉谷的T博物馆的第四层来,这决不是恶作剧。拜托啦!敬具!

信上没有寄信人的姓名。

是谁呢?

既然有“敬具”,一般都会想到是女人,信上的字体也像是女人的笔迹。

那幅地图上画着从涉谷站到NHK广播中心的路线,那个博物馆似乎是在帕鲁百货大楼的右侧。

这几年,涉谷周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条道路是青年人常去的街道,所以总是很热闹。华丽的时装商店,别致的咖啡厅、剧场,在地下市场卖东西的小摊等等应有尽有。

那里有博物馆吗?

朝井感到十分纳闷。

不过,这也无所谓,到底有没有到那儿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比这更重要的是。他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给他寄来了这封信。

是搞什么宣传吧?

他想到这,用手指沽了点唾沫,然后蹭了蹭纸上的字,纸上立即渗出墨迹来,他知道这绝非印刷品。

而且,从字面上流露出的情感成份中看也似乎应该是私人信件,虽说上面写着“不是恶作剧”,但朝井绝对不会就这样不加思索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从这短短几行的字里行间,朝井感觉出发信人像是被石块堵住了胸膛一样,憋得透不过来气似的那样难受。

凭着直觉,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猜中了。

在这之后,又过了一个星期,没有落款的信又寄到了他的办公室。

信是这样写的:

又一次打挽您了,真对不起。十一月十五日(星期天)请千万不要忘记,请务必到T博物馆的第四层来。无论如何想拜见您。请原谅这不可思议的信件。敬具!

如果这仅仅是个恶作剧的话,也太费心机了。

不管是怎么一回事,朝井决定在指定时间到指定的地点去看看。

朝井晴彦今年三十九岁,是一家和纤维有关的公司的职员,家里有太太和两个小孩,至于他的爱好,也就是读读书,业余时间做做木工之类的。同普通人一样,朝井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目前,面对即将来临的四十岁这样的年龄,正是他感到即使碰到些小小的冒险之事也无所谓的时候。

他不知道,这种心境和这封信有没有关系。如果是勉勉强强地硬要去寄托些什么期望,那肯定会不出意外地被出卖掉。这就是平凡人生的构造。所以,对这封奇怪的信,朝井只不过是动了一下好奇心而已。

十一月十五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如果是再下一场大雨的话,说不定他会改变主意。

“我去涉谷的旧书店看看。”

朝井和太太打了一声招呼,便出了家门。

到涉谷坐私营的铁路还用不了三十分钟,对于星期天出门的人来说,这是个挺合适的距离。

坐落在涉谷站北口的忠犬八公塑像(一只名狗的塑像)前,依然是聚集着因等待会合而拥挤不堪的人群。偶然有长得靓丽、身材好的女人在身旁走过,朝井忍不住就想多看上几眼。

是去赴星期天的约会吧?

从前的记忆——杂乱无章的记忆,袭上朝井的心头。这也许是因为他认为发信的人是女人的缘故吧。

这个女人,那个女人——年轻的时候,朝井也在这里等过几次人,既有愉快的美好的回忆,也有黯然痛苦的回忆。但是,就连那些痛苦的体验,如今回想起来,他也感到十分的怀念。于是,有一种涩涩的酸楚的感伤回荡于他的心中。——虽然,恋爱之类的那种激情,决不会从朝井身上消失,可是这几年,他一点缘份也没有,最多不过偶尔对酒吧里的女招待,动了点心……。即使是这样的事,最后一次也是前年了吧。而那种激动得心扑通扑通直跳,令人感到心荡的瞬间,朝井一直都没有再体验过。

可是,到底是谁呢?

朝井又揣测起发信的人来。

我简直是犯神经了。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就这样莫明其妙地被一个根本不知是谁的人叫了出来……。

虽然这么说,但是星期天的下午,不也是闲躺在电视机前看些体育节目吗!出了点毛病,还算是可以救药的吧?

十字路口的时钟正好指到了四点。

秋天的太阳已经落向大楼的后面,不再有温暖的感觉,只是泛红的余晖斜射着大地。

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无法迈开大步,年轻人的装束是稀奇古怪的,有防弹背心式的运动夹克,也有披着如同法国的歌剧卡门似的长披肩,晃晃荡荡地走在嘈杂人群中的女人。

朝井依照地图,到达指定的地点,意外地找到了一幢漂亮的建筑。

大楼卜写着“烟草和盐的博物馆——近代风俗画屏风展”。

他买了一张入场券,乘坐电梯来到了第四层的特别展览场。对绘画,他没有特别高的兴致。如果让他看一幅名画,他最多不过会想道“哦,这就是所谓的好画呀?”

展览室内,冷冷清清,只有四个人在参观。

朝井揣测着,这中间的哪位看到自己后会主动送来信号的。可是却一点没有这样的动静,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参观着陈列窗里的屏风画。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一个年轻的姑娘,一对三十岁左右的男女,他们像是夫妇。

朝井故意让这四个参观者看见自己,在室内转了一圈,可是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是时间太早了吗?

现在已经过了四点十五分。

他从衣兜里取出信,又重新看了一遍,指定的日期与具体时间并没有错。

朝井感到有些扫兴,可转念一想,对方或许是有什么事耽误来晚了。于是,他便毫无目的的一个一个欣赏起陈列着的屏风画来。

看着看着,朝井明白了在“烟草和盐的博物馆”里陈列的屏风画,是为了让人鉴赏近世的吸烟风俗。烟草大概是从织田信长时期开始出现的。在芥川龙之介的作品里,有“烟草和恶魔”吧?在屏风画上描绘有关烟草的风俗,在当时好像是个非常时髦的雅趣。有一幅背着简直像扁担那样长的烟筒的女人的画,描绘着很多与真人大小一样的美人。按解说上的介绍,说这种描写法作为当时的风俗画是极其新颖的,另外,通过这些画,他知道了屏风的一个面似乎叫“曲”,整体叫“只”。

朝井在左侧里面的陈列窗前,停住了脚步,四曲的屏风,摆成两对陈列着,好像这就是这次展览会的最精彩的地方。画土写着“樱狩游乐图”屏风,没署作者的名字。

左右两对都是描绘观赏樱花的人群,无论是哪一边的屏风,上面都散乱地画着十几个穿着颜色各异的服装的男女。

即使是外行人,看上去也能知道,这些人物所处的位置,有一定内在的和谐,左右非常均衡,显得十分美丽。这也可以说是近代式的构图,至少与其它屏风的古老画面相比,有很大的区别。被描绘的人也很有个性,个个栩栩如生。如果一个一个再仔细地观赏的话,就会觉得更有意思。他们的衣裳还都互不相同。噢,大概这就是名作吧。一定是很值钱的东西。动不动就去考虑价钱,这是中年职员的习气。

“嗯—?”

朝井歪起了头。

在左边写着“矢蟠家藏”,而在右边又写着“布鲁克林美术馆藏”。

收藏者不一样吗?

他刚想到这里,这时正好传来正在参观的那对夫妇的声音。

“这是两个恋人的相隔一个世纪的相会。”

那男的用手指着两张屏风说道。“恋人”一词给朝井留下一种不合时宜的印象。

“哦——”

“左边的屏风,从很早开始就一直是被人所知的名画,在许多画集上经常可以看到,被酷爱它的岸田刘生所珍藏。”

“噢,是这样。”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大家一直都认为左边这张屏风是一张独立的屏风,可是,布鲁克林美术馆的一个职员,在看日本画的图鉴时发现、这张屏风和自己美术馆所藏的屏风非常相似。”

“噢——”

“他大吃一惊,然后进行了细致而认真的查看。大小一样,云彩和地面上的画法也一模一样。于是,他马上就明白了,这是出自同一个画家之一手的两幅画,而且把图版对起来看,构图正吻合,特别是,这个男的和这个女的视线……”

那个男的,把自己的下巴对着在右侧中间站着的年轻男子和在他的左侧站着的女子说:“对吧。两个人的视线正好相连。”

“还真是这样的。”

“所以说,那职员就明白了,这两张屏风原本是一对屏风。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使它们分开了。”

“真有意思。”

“因此,这回是首次把两张屏风合在一块来展出。”

“唉—”

那女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朝井被他们的话所吸引了。

室内又新来了一个客人,可他也不像是发信的人。

朝井回到展览室的入口,买了一本说明书。

在说明书的封面上,印刷着被扩大了的画中的那对男女的局部图。

他掀开一页,看起解说词来:

“樱狩游乐图”屏风(右只)四曲一只,布鲁克林美术馆藏。

“樱狩游乐图”屏风(左只)四曲一只,矢幡家藏。

上面用粗字体这样写着。接着下面是一篇文章。

在您对面的右只,以长长的垂发和朱红色的小袖衬衣格外耀眼的大家闺秀为中心,描绘着身着具有独特性服装的青年男女。在画面中央的是身披被衣的女子。从她用手抚摸着挂着诗笺的樱树枝的神态中,不难看出她的兴致勃勃,外出游玩赏花给她带来了无尽的快乐。在另一边的左只的画面上,大肆渲染着被认为是澡堂里妖艳的妓女们的群像,还有站立于深红色的地毯上的英姿飒爽的男子。如今,在这里把两只合起来看,就可以领会到,它再现了外出游览(歌舞伎)的男女,偶尔在获得开始初恋机会的那一瞬间,的确符合于风俗画的主题的戏剧性情景。实际上,这左右的两只,现在分别收藏于东京(个人)和纽约(布鲁克林美术馆)。它们不知从何时因何故被分藏起来,这次展出实现了久别后的第一次邂逅。到现在为止,这对屏风画是宽永时期(1624年—1644年)的风俗画的上品。这副屏风终于得以恢复全貌,就连画中再相逢的男女主人公也会为此而欣慰的。此外,右只作为布鲁克林美术馆的收藏品,是于1939年(昭和14年)被登录的。据介绍是一位名叫弗雷德里克·B·布雷德的人赠送给美术馆的。至于左只,早己从大正末年开始,就被对它有高度评价的岸田刘生等人广泛地介绍于大众。这二者仅仅是在最近才被证实原来是同一只屏风画。(小林忠)

“这只屏风好像是从江户幕府的末期到明治的初期前后到了美国。一定是因为布鲁克林美术馆名气不是很大,所以才一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夫妇两人,站在陈列窗前,深有感触地点着头。

“画中的恋人又邂逅了,多么富有浪漫性啊……”

“嗯,是啊。”

“两个人相互脉脉含情地对望着。他们后来会有怎样的结果呢?”

“哎呀,这可就不知道了。相互一见钟情,在朝思暮想中,女的先死去了。她的幽灵伴随着恍当恍当作响的木履声来看望他……”

“这不是牡丹灯笼嘛!”

“我是打个比方,那种怪谈不是赏樱花,而是赏梅花吧?过去,外出游山玩水,不是有许多人一见钟情吗?一些故事里一也有提到过的。”

“多有趣呀!那么认真而深情地看着,他们是什么样身份的人呢?”

“谁知道呢!”

场内响起就要闭馆的广播声。

期待的人依然没有出现。

朝井一直站在两只屏风画的前面。在室内,再也没有别的画可以吸引他了。

就是为了让我来看这幅画吗?

为什么?

实际上,朝井收到信后,就把过去接触过的几个女人想了一遍。虽然他没有什么特殊根据,可以确定发信人就是其中的一位。他只是冷淡随便地想想罢了。

他这样的心情,正好和这两只“樱狩游乐图”屏风画有相吻合的地方,因为画中的两个男女,在分别之后又偶然相遇,因此,他也朦朦胧胧地预感到会和什么人邂逅。

——到底是谁呢?

他扩大了可以想像得到的女人的范围。

不仅仅是旧情人或过去的女朋友,就连一时关系较密切的女人也想到了……

没有什么人给自己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吗?

或许是在观赏樱花的时候?

是不是和布鲁克林这一地名有什么关系?

外出观赏樱花倒是有好多次,可是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记忆。又没有去过纽约,不知道布鲁克林是个怎么样的街道,朝井一时也浮现不出任何联想。

“您……”

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一位身穿博物馆工作服的青年女子站在那儿。

“您是朝井晴彦吗?”

“是的。”

“这是给您的留言。”

服务员把一张白色的小信封交给了他。

“噢,给您添麻烦了。”

还是那封无名信里的笔迹。

真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请务必到N旅馆的1305号房来,无论如何想拜见您。敬请多多原谅我的失礼。敬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一点也不明白。

这是个尽做麻烦事的女人。不过,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女人。

就在这时闭馆的铃声响了。

N旅馆是市内一流旅馆,可里头构造十分复杂。它的客房数量是当今日本第一。而且每一次扩建,都会使内部构造更加复杂。

他迷了几次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1305号房间。他按响门铃,无人作答。

又被她耍了吗?

朝井这样想着,又按了下门铃。

“请进,门没有锁。”

房内传来女人的声音。

“那就不客气了。”

他推开了门。

房间内一片黑暗。借着走廊上的光线仅仅可以看到室内的一部分。

桌上亮着一盏小灯,他把门关上后,那暗淡的灯光只能使得朝井在黑暗中勉强地辨认出床和椅子在什么地方。

有一个人影坐在房内的椅子上。

“对不起!谢谢您的光临。”

那女人非常有礼貌地说。

可是朝井觉得这声音非常陌生,一点也不熟悉。

那影子用自己的身体示意他坐在自己前面的椅子上。

朝井不知如何是好,走近了她。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是谁,您不认识吗?”

“不认识,这么暗,看不见您。”

朝井隐隐约约地能看到她白白的脸,可她的长发遮住了她大半个面孔。仅仅依照这点印象,是绝对看不出对方是谁的。

“是啊,真对不起,也许您马上就会知道,请坐吧。”

女人笑着回答道。

朝井把椅子往后拉了一下,坐了下去。

“您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很奇怪的女人吧。”

“怎么说呢……,是这样觉得。”

“不过,就请稍微陪我一会儿吧,您要点啤酒吗?”

她连朝井的回答也没听,就把啤酒倒满了放在面前的玻璃杯。

朝井根据她的声音,推算着她的年龄。

她至少不是个很年轻的人,一定是在三十岁左右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从朝井自己的年龄来考虑,很可能就是自己在过去的什么地方认识过的人吧?可是,他对于能做出这种奇妙的恶作剧的人,心里没有一点数。在他有记忆的人当中,谁都不象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您看画了吗?”

她问朝井。

“看了。特别是那幅观赏樱花的画。”

“噢,果然如此。”

她一点不加思索地说。

朝井一直很纳闷。

“我真不明白。”

“即使不明白,那有什么要紧,请喝点啤酒吧。也不知该先说些什么才好。请您放心,我不会放毒的。”

她也把同样的啤酒倒入自己的玻璃杯里,喝了起来。

朝井打定“暂时先看看对方”的主意。他伸出手,把玻璃杯端过来,慢慢地倚靠在椅背上。

“真令人感动啊!那对画中的男女相隔百年又偶然相逢了。”

“是这样写的。”

“哦,您也看了说明书了吗?”

“嗯,您一直没来,而且,那幅画好像有点什么谜。”

“谜……?没有啦,只是,怎么说好呢,我从报上读了有关那张画的介绍,所以,突然就想到要去看看。”

“后来呢……?”

“因此,在展出的第一天,我就去看了。画非常漂亮,内容也很有意思,是这样的吧!外出赏樱花的男女,偶然相逢,彼此间一定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啊,和这个人在一起肯定不会平淡无味的。虽然当时有这样的念头,可结果呢,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人生像这样的事,不是经常有吗?如果当时能打一声招呼‘一起去喝点茶好吗?’或者是说上一句其它的什么,也许一下子就会有个完全不同的人生历程。可是,因为当时没能说出口,为此,或许可能有的,另一种人生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文学家呀!”

朝井开玩笑似的说道。

“为什么?”

“因为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

“嘻嘻,可以这样说吧。画中的两个人,就那样分别了一百年,不是又意想不到地重逢了吗?只要一想到他们在重逢以后会有什么样的情景,我就觉得很激动,他们不想把过去失去的东西再找回来吗?他们不想重新走一次错过了的人生?”

她也许有点醉了。

“您,到底是谁呢?”

朝井又重新问了一次同样的问题。相对于屏风画的解释,这才是更为重要的。可是她却笑了。

“哦,即使我说了我的名字,您也未必就知道。”

“您和我在什么地方见过面吧?”

“是的。”

“在什么地方?”

“想不起来了吗?”

“想不起来。”

“是在某个地方见过面的女人,当时,您目不转睛地凝视过她,而且眼神里饱含着热情。您如果上前打一声招呼的话,说不定两个人就会亲近起来,但……”

“嗯——是这么回事的话……,也不能说没有过。”

“比如说?”

奇妙的是,朝井正逐渐配合起她的谈话内容聊了起来,这也许是因为对方的语气非常亲切,令人愉快的缘故吧。

“比如,好像——是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吧?不是吗?那天傍晚,我站在车站的邮筒旁。街道上有娱乐活动,到处都可以听到神舆的音乐。在中学的时候,隔壁班里有一个我非常喜欢的女孩。因为不是同班,我从来也没有和她说过一次话。中学毕业后,我一直认为不会再见到她了,可是就在那天傍晚,她突然出现在人群之中,她是来寄信的,我觉得她知道我就站在信筒旁的。渐渐地她走近了,当然这一切都很正常。我突然想和她说句什么,可是又不知说什么好。她就在我眼前,把一张明信片投进信筒之后,一转身,就慢慢地消失在晚霞之中了。过后,我想了想,那时候,她好像在等我跟她打招呼似的……”

“您的故事真感人,不过,不是这个。”

“怎么,不对吗?”

“其他的,没有了吗?”

“嗯——,如果是指仅仅多看一会儿的话,那可就多了。至于,现在可以想起的嘛,在我父亲突然去世的时候,我在一辆列车上,看到过一个人,印象比较深刻,她是位非常美丽的少女。”

“您和她打招呼了吗?”

“没有、什么也没说,我只是觉得她很漂亮,因为我总是往她那看,她也注意到我了。”

“还有吗?”

“您问的这么突然,即使有恐怕……对了,我在国会寺住的时候,在散步的道路上,经常碰到一个年轻的女子,在四周都是麦田的小路上,她总是在追着一只小白狗玩。我总觉得她好像是有意似的,总是趁我在散步的时候,在那里转来转去的——是我自己自作多情了吧?我记得好像和她打过一次招呼。不过,就这些,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您长大一些以后呢?”

“那太多了,有无数个吧。”

“您真花心,老是见异思迁的。”

“也不是这样,稍微多看几眼,心里扑通直跳,仅仅是这样的话,谁都会有很多的。”

“确实可以这么说,即使是女人也一样。”

“比如说在上下班的电车上碰到的人,等等,唉,曾经有一个到公司来干临时工的女子,对她我曾留意过,她像你一样,头发长长的,给人的感觉很好,可是我已经想不起来她长的什么样子了。”

“是吗?”

随着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朝井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对方的脸型、轮廓。可是她依然垂着长发,朝井怎么也想不起来。

“您是谁呢?”

朝井等了一会儿,可对方一声不吭,一直保持着缄默,她神经不正常吗?

“隔着电车的车窗看到过一个人……可能是我在中央线的阿佐各站,或者是高元寺站,上行的电车和下行的电车,错车停在一个车站上,恰好窗户正对着窗户……。我一直盯着对面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的年龄应该和我大小差不多吧?我一笑也不笑地一直看着她,为什么会这样看,我也不知道。即使想打个招呼,对方也听不见的。两个人就像是打赌谁先笑似的,一直相互盯着……”

“那时你有什么感觉了”

“只是想这是为什么呢?”

“您没有想她是喜欢我吧?等等。”

“我还不至于那样自命不凡。不过,女的也会这样想吗?仅仅是看上一眼,就能喜欢上?”

“这种情况当然也可能存在的。突然出现一种感觉……”

“但是,朝井很难想像那个女人就是现在的这个人。从那以后,也是一直没有见过面……”

“您能给我一点提示吗?”

“唉。”

她好像是在回避朝井的话题似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很自然地躺在床上的毛毯上。

“我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

“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想请您把各种各样的经历都回想一遍,这不是一件挺有趣的事吗了比如,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一个女人什么的……。这样,也许不由自主地,那时的情景就会浮现在您的眼前,就像那幅观赏樱花的画一样。”

“无论我怎样去想,对不对我可一点都不知道。”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去想一想,或许会有这样的人生,或许会有那样的人生之类的。”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这样做,你觉得有什么意思呢?”

朝井的声调很温柔,但又多少带了点责备似的这样间道。

“啊,我?我已经考虑了很多,仅仅停留于这样的思考,我觉得还缺少了点什么,于是,我就想起一定要见见您。就那样被中断的过去,也许会再连接上。不过看来是不可能了。”

“我应该怎样做才好?”

“您过来,请随便些。”

“就这些吗?”

“哎,就这些。”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笔直地躺在床上,眼睛好像是闭着的。朝井缓缓地走了过去,轻微地嗅到空气中飘荡着女人的体香。

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女人?

朝井自己曾注视过的一个一女人?

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注视她的呢?既然想不起她的真面目,其它一切也就无从知晓了。

但是,她如果特别美丽的话,朝井也许理所当然地会被她吸引,也许目不转睛地凝视过她,这完全是有可能的事。

那女人也以火热的眼神迎向朝井了吗?她曾期待过朝井和她打招呼吗?

可是,不管怎么说,两个人没有任何的接触就那样结束了。那个过去已经在“观赏樱花”画上的那个地方结束了。

同时,朝井意识到,这女人好像是在告诉他,她是在这间黑暗的房间里梦想那个后续。

“我真不明白。”

朝井摇摇头,尽管如此,他还是慢慢走近她的床,和她一样直直地躺在床上。

“您当时非常胆小。”

“对素不相识的人,当然不好意思突然开口说话啦。”

“是这样吗?那个画中的男子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也许是吧。又和那么多同伴在一块,无论视线怎么相遇,仅仅如此,不是毫无结果吗?”

“是啊,他们一定是这样的。不过,事过之后,也许会想,当时如果能说句什么就好了。”

“这个嘛,是啊,也许会,像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等等?”

“是呀,女方就更不好意思先开口了。不过,画中的女子过后也许会后悔,如果当时留下点线索就好了。比如说故意把扇子放下,把手帕丢在什么地方之类的。”

“对,对,是这样的。”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什么也没发生。两个人就那样各走各的路,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可是,多少年以后,偶然间又相逢了。这次不是不想再像上次那样失去机会了吗?即使是您,站在信筒旁,如果又一次碰见隔壁班的女孩……”

“也就是说,这回一定会和她打招呼。”

“当然是。完全就像过去的那样的情景又一次回来了的话……当然不会傻乎乎地竟去眺望天空中的晚霞。”

“有点道理。”

“您的胆量还是那么小。”

“为什么?”

“……”

她的肩膀碰到了朝并。

一股温柔的暖意顿时袭上朝井的心头。

微弱的灯光照不到这里。

想想的话,也确实如此,朝并总是很胆怯的。即使是和不认识的女人交换有意思的视线,也总是不了了之的。

但是,现在……

女人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

朝井用手去抚摸她的头发、嘴唇。

“如果当时能打一声招呼,也就是说,也许就会有这样的事情,是吗?”

“唉。”

女人的声音流露出一种渴望的急切的心情。

朝井慢慢地靠近她,轻轻地吻着她的嘴唇。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鼻子、耳朵,他的舌头在女人的嘴唇上蠕动,宛如一条游移的虫子。

“您……等等。”

影子站了起来,把那细小的灯关掉。

瞬间,一切都淹没在黑暗之中。

她的皮肤十分润滑,甚至润滑得能让人产生出白嫩的联想。在睡袍里,她似乎还穿着件睡衣。朝井在黑暗中把衣服脱掉,重新扑到女人的身上。

他依然什么也不明白。

在这种时候,关于她的真面目什么的,就不要再去考虑了。

在某个地方已经失去的过去,也许就这样复活了。而且,女人从一开始期望的就是这样。

乳房被攥在手中来回晃动。

彼此的身体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无法确定是哪里的肌肤紧紧地包住他的手指,并且在微微地颤动着,手指似乎就要溶化了。

朝井接二连三地压在女人身上,床开始叽叽作响。

在浑浊一片的意识中,朝井的脑海浮现出那张“樱狩”的画来,尽情欢娱的人群,还有杂处其中的正在互相深情凝视的一对男女。

在他的胸脯下,女人在激烈地动着。

他兴奋到了极点。瞬间,双方都被这难以言表的激情吞没了。

两个人又像原来那样,并排直直地躺在床上,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无所不在的黑暗。

“好极了。”

“从一开始,你就有这些打算?”

“这怎么说好呢……?”

她吞吞吐吐地说。

“您到底是哪一位呢?”

“我觉得还是不说的好。”

她十分固执,就是不说自己的名字。

朝井只好罢休,不说也无所谓。

在无头无尾的谈话中,两个人又一次拥抱在一起。然后,朝井离开了床。

“再见。”

说这话的是女人。

“就这样分手了吗?”

“唉,什么时候,等那两张屏风再重逢时,再……”

“哦,可是,那两张屏风是很少见面的。”

“大概是这样的吧。不过,我已满足了。对不起,这样任性,画中的人无论再过多少年都不会老的,可我不会这样。”

“是这样,那么就……”

他停顿了一下,又用亲切的口吻说道。

“反正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想再见面的话……”

“知道了,那么,再见。”

女人的声音显得很洪亮。

朝井最终也没有把灯再打开。

他关上房门,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十点。

从那以后,朝井认为会从她那里得到什么联络,可是什么也没有。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莫名其妙的体验。

他又一次一个接一个地回想起昔日的记忆。

可是,无论他怎样去想,也无法断定这女人是谁。

大概在两个星期之后的星期六,他又去了“烟草和盐的博物馆”。

“近世风俗画屏风”的展出已经结束。“樱狩”的画没有了。一只被送回国内的收藏者,另一只被送回布鲁克林的美术馆了吧。画中的男女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呢?

朝井坐在冷冷清清的展览馆长椅上,呆呆地想着。

人生会有那么多的歧途,但是,尤其是在男女之间,不是存在着那种仅仅因为是否打一声招呼而就可以产生决定性的差异的瞬间吗?无论是什么样的男人,在自己的过去中,不是都会碰到几次像这样的瞬间吗?本来应该拥有的,而又被失去了的过去,到底事情会怎样发展,根本就无从知晓。

并不只是男人才这样。

女人,正因为有和男人见面的机会,而改变了自己一生的更多。这样的瞬间所具有的意义对女人来说就更深重了。

那个女人,是想尝试一下被错过了的过去吗——把自己没有得到的人生,再重新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吗?

朝井定了一下神,发现前几天转交给他信的那个服务员就坐在咨询处。

“请问,在上上个星期,在这儿,大概您转交给我的一封留言的信吧……”

“噢,对。”

“谢谢了。”

“不客气。”

“是什么样的人,就是把信交给您的那位?”

年轻姑娘露出惊讶的表情。

当然,她肯定是以为朝井是认识对方的吧。

“您是问,是什么样的人?……是位年长的妇女。”

“大概有多大年纪?”

“有四十多岁?快五十岁吧!”

“是吗?谢谢。”

昏暗中的女人是谁呢?

朝井无论如何也想回忆起和那个女人相见的遥远的日子的瞬间,把它作为一张绘画再现于脑海之中。

——无论是谁,在自己的心中,一定会存在着这样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