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伊薇来说,上周从韦斯特克里夫在汉普夏的领地驱车回伦敦,十二小时的行程就够不舒服了,现在去苏格兰的四十八小时的旅途则无异于折磨。如果他们的速度适中,兴许还容易些;但伊薇自己也坚持,除了每三小时一换车夫和马匹之外,他们最好直奔格雷纳格林。伊薇害怕假如她的亲戚发现了她的意图,他们的追击应该迫近了;考虑到圣文森特和韦斯特克里夫伯爵对战的结果,她并不怎么指望他能在与佩雷姨夫的对峙中取得胜利。

尽管马车装修良好设施齐全,但这样狂奔的速度仍让车子摇晃颠簸,伊薇开始想吐了。她既疲惫又找不到合适的睡觉姿势,头经常撞到墙上;不管什么时候想打个盹,没过几分钟就又会醒来。

尽管也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憔悴样,但圣文森特显然没有伊薇那样凄惨;任何交谈的尝试都很快萎缩,他们在一片隐忍的沉默中前行。圣文森特出乎意料的对这严酷的忍耐练习没有抱怨一个字,伊薇猜测他感到了同样的紧迫要快些到达苏格兰。一有可能他们就立刻合法结婚才能符合他最大的利益,其程度甚至超过她。

颠簸颠簸颠簸……马车在崎岖的道路上晃个不停,有几次都差点把伊薇从座位上甩下来。打瞌睡和被迫醒来交替上演。每次圣文森特打开车门跳下去检查替换的人马时,寒冷的空气就涌进车厢,伊薇又冷又痛又僵的蜷缩进角落里。

黑夜过去,白天伴随着刺人的低温和浸湿了伊薇斗篷的蒙蒙细雨来临。圣文森特带她穿过一家客栈的院子,他们要了个私人起坐间,她在那喝了碗冷淡无味的汤,上了次厕所,此时他就去查看另一组要换的人马。伊薇几乎病态的向往着房间里的床铺,但睡觉还是得延后,要等她到了格雷纳格林,永久脱离她家族的势力之后。(原文是made use of the chamber pot,太俗鸟……)

他们停留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半个小时。回到马车上,伊薇想脱掉湿鞋以免上面的泥点弄脏了天鹅绒内衬;圣文森特在她之后上车,便弯身帮她。他松开她的鞋子,从她僵硬的脚上取下;伊薇无言的为他摘下湿透的帽子扔到对面的位子上。他的头发浓密而柔软,发丝包含了琥珀到香槟色之间所有的深浅变化。

跟她坐到一起,圣文森特端详着她瑟缩的脸蛋,伸手碰了碰冻僵的圆颊。“我得表扬表扬你。”他轻声说。“别的女人早就又哭又叫的抱怨了。”

“我能…能…能忍住不抱怨。”伊薇说,抖得厉害。“只要我是一心想直…直奔苏格兰的人。”

“我们走了一半了。再过一天一夜,明天晚上我们就能结婚了。”他的嘴唇扭曲,努力不要笑出来。“无疑再没有比你更渴望婚床的新娘了。”(没错,床,伊薇超想睡觉,小圣也是个疼人的人啊……)

伊薇的嘴角回应地弯起,明白他暗指的意思——她渴望的是睡觉,而非做爱。她望向他的脸,离得如此之近;她心不在焉的暗自奇怪,他面容上疲倦的痕迹以及眼底的阴影怎么能让他看起来这么吸引人。也许是因为他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人类,而非某个无情而美丽的罗马神袛;大部分贵族式的傲慢都已消失,但也不用怀疑,等他充分休息之后这些傲慢又会重新出现,不过现在他却显得无拘束且亲切平和。在这趟地狱般的旅途中,他们之间似乎建立了某种脆弱的联系。

马车门上传来一声敲击打破了这一刻,圣文森特打开门,一个被淋湿了的寝室女仆站在雨中。“给泥,爵爷。”她说,从她滴水的斗篷兜帽下偷偷瞧他,同时递给他两样东西。“这是泥要的,罐子和炉砖。”

圣文森特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给她,她眉开眼笑的匆匆跑回客栈的雨篷下;伊薇惊讶的眨眨眼,看着圣文森特递给她一个包了锡皮的陶罐,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液体。“这是什么?”

“这是让你暖暖肚子的。”他把那个包了好几层灰色法兰绒的脚炉搬过来。“这是让你暖脚的。把腿抬到座位上。”

换成是另外的环境,伊薇可能会抗议他这样随便碰她的腿;但这时她却没反对他撩起裙子,把热热的炉砖塞到脚底下。“哦哦哦哦……”美妙的热量抵达僵硬的脚趾,她舒服得颤抖起来。“哦……感觉从…从来没这么好过……”

“女人总是对我说这样的话。”他的声音中藏着一丝笑意。“来,背靠着我。”

伊薇服从了,半躺在他的臂弯中;他的胸膛结实,非常坚硬,但却是理想的枕头。把陶罐举至唇边,她试着喝了一口热烫的饮料:这里面有好几种烈酒,兑了水,又加了柠檬和糖。她慢慢的喝着,整个身体都暖和过来,令她逸出一声满足的长叹。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但圣文森特立刻调整了姿势,让她安稳的靠在他怀里,伊薇几乎不能想象地狱怎会这么容易就变成了天堂。

她还从未和男人挨得这么近过,享受它似乎极为不妥;但在另一方面,她也不必为此晕过去,上帝已经浪费了数不清的男性魅力在这个不值的人身上,而更妙的是,他温暖得不可思议,她抗拒着往他怀里钻得更深的欲望。他的衣服全是高级料子:细羊绒外套,厚厚的丝质背心,像奶油一样柔软的亚麻衬衫;上浆的气味,昂贵的科隆香水,还有他肌肤清爽而略带咸味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害怕一喝完罐子里的饮料,他就会让她起身坐好,伊薇尽可能拖长时间;但遗憾的是,她终于还是将罐底最后几滴甜甜的液体饮尽。圣文森特将陶制容器从她手中拿开,放到地板上,然后胳膊再次环住她,伊薇由衷的松了口气。她听见他在头顶上打了个哈欠。“睡吧。”他轻声说。“到下个驿站前还有三小时呢。”

脚趾在炉砖下塞得更紧些,伊薇半转过身深深窝进他怀中,让自己沉入甜美的梦乡。

余下的旅程充满了一大片模糊的运转、疲倦和突然的惊醒。随着伊薇的筋疲力尽日益加深,她越发变得依赖圣文森特;每到一个驿站,他都尽量给她带来一杯茶或肉汤,在每个能够利用的壁炉前重新弄热炉砖,他甚至从某处找来一条絮了棉花的毯子,并冷淡的警告伊薇不许询问他是怎么弄到的。伊薇确信,如果没有他,她现在早就冻硬了;她很快就丢掉了戒心,无论何时,只要他在马车上,她都依偎着他。“我…我不是在对你示好。”当她舒坦的靠在他胸膛上时,她告诉他。“你只是个有用的热…热源。”

“是你自己这么说。”圣文森特懒洋洋的回答,把包住他俩的毯子裹得更紧些。“不过,刚刚那一刻钟里,你似乎很喜欢我身体的某个部分,以前可从没人敢碰。”

“我非…非常怀疑。”她往他的外套钻得更里些,闷闷的声音传出来。“可能你被摸过的次数比福特南-梅森的食品篮还多。”(Fortnum and Mason,伦敦的一家百货商店)

“那我就能有个更公道的价钱了。”他突然退缩了一下,把她在他大腿上挪了挪。“别把膝盖放到那里,亲爱的,否则你计划的圆满婚姻将很成疑问了。”(窃笑……)

她一直在半睡半醒中,直到抵达下一站,她刚开始能放松自己陷入沉睡时,圣文森特就把她轻轻摇醒。“伊万杰琳。”他喃喃的说,捋顺她掉落的发丝。“睁开眼睛。我们到下一个驿车客栈了,进去休息几分钟。”

“我不想去。”她咕哝着,不耐的推开他。

“你得去。”他温和的坚持道。“之后我们有好长的路要走,你现在得去方便一下,这可能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伊薇准备抗议说她不需要方便,但却忽然意识到她是需要;不过一想到要起身走到寒冷阴沉的雨幕中,就差点让她哭起来。她弯腰穿上湿冷污脏的鞋子,可怜兮兮的摸索着鞋带。圣文森特挪开她的手,帮她系紧鞋带;他帮她跳下马车,一阵寒风吹得伊薇牙齿打架起来,室外真是冷得可怕。把斗篷的兜帽拉下来盖住她的脸,圣文森特扶着她的肩膀带她穿过客栈的院子。“相信我。”他说。“你真的得在这呆几分钟,好过等会要去路边解决。就我所知,女人的构造——”(plumbing,排泄系统,偶就不翻了吧……)

“我知道我自己的构造。”伊薇恼火的说。“没必要对我解释。”

“当然。原谅我,如果我说得过分的话——我只是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就此而言,你也是。”

抱住他的窄腰,伊薇趔趔趄趄的走过混着冰渣的泥泞,心思却飘到表哥尤斯塔斯的身上,然后欣喜的发现自己不必嫁给他,同时再也不必寄于梅布利克家的篱下。这想法给了她力量;一旦她结了婚,他们再也没有能影响她的力量了。上帝啊,这不能发生得再快了。

要了临时使用的房间,圣文森特扶着伊薇的肩膀,透彻的目光打量着她。“你像要昏过去了。”他坦白的说。“甜心,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在这休息一到两个小时,为什么你不——”

“不要。”她强硬的打断。“我想继续前进。”

圣文森特明显很烦恼,但问话的时候却不带火气。“你总是这么倔吗?”带她走进房间,他提醒等他离开时记得锁好门。“不要在马桶上睡着了啊。”他实际的建议道。

等他们再回到马车里,伊薇遵循了现在已经熟悉的方式,脱掉鞋子让圣文森特把热乎乎的炉砖塞到她的脚下;他让她坐在他伸展的腿间,一条腿挨着炉砖,另一条则踩在地板上保持平衡。圣文森特拿起她的一只手,开始把玩冰凉的手指时,伊薇的心跳加快,兴奋的血液涌过扩张的血管;他的手是如此温暖,手指像丝绒般柔软,短短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一只强健的手,但无疑仍是属于有闲阶级那一类的。

圣文森特将他们的手指轻轻并到一起,他的拇指在她的掌心画着小小的圈,然后指尖上滑,与她的手指交缠;尽管他的面容白皙,但皮肤仍有温暖的色调,让人毫不费力的就想到阳光。终于,圣文森特停止了游戏,将她的手指包拢在他的手中。

这当然不是她了……壁花伊万杰琳·詹纳……单独和一名危险的浪子呆在马车里,疯狂的私奔去格雷纳格林。看看我都做了什么?她迷惑的想。在他怀里转头,让脸颊贴在他精良的亚麻衬衫上,她昏昏欲睡的问:“你的家人是怎样的?你有兄弟姐妹吗?”

他的嘴唇在她的卷发上磨蹭了一会,然后才抬头回答。“没有一个人留下来,除了我父亲和我。我对我母亲没什么记忆——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她就死于霍乱。作为家里最小且是唯一的男孩,我被毫无道理的宠坏了。但是在我小的时候,因为猩红热我失去了三个姐姐……我还记得她们病了,我被送去乡下的庄园,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她们都死了。剩下的唯——个——我的大姐——结婚了,但就像你母亲一样,她死于难产,宝宝也没能活下来。”

在这不带感情的背书似的叙述中,伊薇一直很安静,强迫自己放松的靠着他;但她在心中仍为那曾经的小男孩感到一阵怜悯。母亲和四个溺爱的姐姐,全都自他的生命中消失;就算要成年人来领会这样的失去都非常困难,更何况一个孩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有母亲的话,”她听见自己问道。“你的人生会是什么样?”

“没有。”

“我想过。我经常幻想她会给我什么指导。”

“既然令堂最后的归宿是嫁给一个像埃佛·詹纳这样的恶棍,”圣文森特嘲讽的回答。“我对她的建议不抱太大信任。”探询的停顿。“他们怎么会遇见的?温柔有教养的女孩碰到詹纳那类人的机会不多。”

“没错。我母亲和我姨妈坐马车外出——是在冬天,伦敦的雾很浓,在中午也看不到几码之外。马车为了避让一个街头小贩的推车突然转向,结果撞到我父亲,他刚好站在旁边的人行道上。我母亲坚持要车夫停下来询问他的伤势。他有点小擦伤,再没别的了。而我猜……我猜她一定是对我父亲很有兴趣,因为过了几天她又送了封信去,再次对他的健康表示关心。他们开始通信——我父亲找别人代笔,因为他没有文化。我也不知道其它细节,反正最后他们就私奔了。”她想象着梅家因为发现母亲和埃佛·詹纳私奔而怒火冲天,满意的微笑便浮上嘴角。“她死的时候才十九岁。”她沉思的说。“我今年二十三。比她活得要长感觉很奇怪。”拽拽塞巴斯蒂安的胳膊,她看着他的脸。“你多大了,爵爷?三十四?三十五?”

“三十二,虽然这会儿我觉得自己不小于一百零二岁。”他好奇的凝视着她。“你的结巴是怎么回事,孩子?从狄斯河谷到这儿来的路上它消失了。”

“真的吗?”伊薇微微有些吃惊。“我想……我一定是觉得和你在一起很自在。在某几个人面前我不会口吃。”真奇怪——除了和孩子们说话之外,她的口吃还从未这样完全消失不见过。

他的胸膛在她的耳朵下愉悦的起伏。“还没有谁说过我是个让人自在的人,我肯定我不喜欢这样。我得赶快做点什么坏事来纠正你的印象。”

“我不怀疑。”她闭上眼,在他怀里窝得更深。“我想我是太累了才没有口吃了。”

他的手来到她的头上,轻轻抚摩过头发和一边脸蛋,指尖按摩她的鬓角。“睡吧。”他耳语道。“我们快到了。如果坐在推车里往地狱前进,吾爱,你会暖和得更快的。”

但她没有。越往北走,天就越冷,伊薇郁郁的想着恶魔的硫磺火焰或是地狱之汤已经开始变得受欢迎了。格雷纳格林村坐落在邓弗里斯郡的乡间,刚好就在英格兰和苏格兰交界的北部边境上。无视英格兰严格的婚姻法,数以百计的情侣从伦敦经过卡莱尔,沿着通衢大道来到格雷纳格林;他们或步行,或坐马车,或骑马,前来寻找庇护,在那里他们说出结婚誓词,然后以夫妇的身份返回英格兰。

情侣们只要跨过萨克河上的桥,就算进入苏格兰,他们便可以在这个领域之内的任何地方结婚了。宣布之前要找到证人也是十分必要的。格雷纳格林的婚姻市场发展得非常繁盛,居民间的竞争很激烈,可以提供各种举行婚礼的场所,私人的院落,旅馆,甚至是露天。不过,举行格雷纳式婚礼最著名的——也是最臭名昭著的——场所,还是铁匠铺子;那里上演了无数出草率的仪式,以至于只要是在格雷纳格林结婚,都会被称之为“铁砧婚礼”。这个习俗始于1700年代,一名铁匠首开先例,成就了后面一长串的铁匠牧师。

终于,圣文森特的马车抵达目的地——位于铁匠铺子隔壁的客栈。他们站在店主人柜台前,似乎害怕伊薇会因疲惫而崩溃,圣文森特伸出手臂牢牢抱住她。店主人,芬德利先生,对他们是私奔情侣的消息喜笑颜开,并且冲他们拼命眨眼,保证他总是留着一间房好应付类似的情况。

“在泥棉圆房鸡前婚姻都系不合法滴,泥知道。”他的口音重得几乎没法听懂。“偶棉有一条暗道通往贴匠滴工场,那些追兵当蓝都系从前门进出滴咯。等他棉追到客栈里司,奏灰发现那对爱情鸟已经躺在床上僚,其西新郎还穿着靴几哪!不过毫无疑问,结婚契约系漂漂亮亮滴搞定啦。”他因为那些回忆而响亮的大笑起来。(这堆土话,还有下面一堆一堆的土话,我真的要S了……连猜带蒙,杀了偶吧……)

“他说什么?”伊薇靠着圣文森特的肩膀咕哝。

“我不知道。”他在她耳边说。“我也不想去猜。”抬起头,他对店主人说道:“等我们从铁匠那回来时,我要房间里有一盆滚热的洗澡水。”

“系滴,爵爷。”热心的店主收下圣文森特递来的钱,给了他一条样式老旧的钥匙。“泥要不要再来份晚餐,爵爷?”

圣文森特询问的看看伊薇,她摇摇头。“不了。”他回答说。“但我希望明天有一顿丰盛的早餐。”

“系滴,爵爷。泥棉现在奏要去贴匠那结婚,系吗?啊,太好了。在格雷纳没有比佩斯利·麦克菲更好滴牧师了,博学滴人,他系……他在婚礼上滴服务灰常好,还能为泥棉开具很好滴结婚证书。”

“谢谢你。”圣文森仍然抱着伊薇,他们走出客栈前往隔壁铁匠的小屋。迅速浏览了一下街面,两边是一排排整洁的小屋和商店,点着的街灯驱散了入夜时分聚拢的黑暗。他们来到刷着白石灰的建筑物前,圣文森特低声说道:“再坚持一会儿,甜心,马上就结束了。”

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伊薇把脸半藏在他外套中,在他敲门时等待着。门很快就开了,走出来一个高大的红脸男人,漂亮的胡髭一直连到腮须。幸运的是,他的苏格兰口音不像店主人那么重,伊薇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你是麦克菲?”圣文森特简略的问。

“系。”

圣文森特迅速说明了他们的来意,铁匠爽朗的笑起来。“这么说泥希望结婚,系不系?进来吧。”他叫来他的两个女儿,一对丰满的黑发女孩,芙洛拉和温妮亚,然后就带着他们走去居处附属的铺子。麦家的人和芬德利老板一样,有着同样坚韧的乐观,这证实了伊薇听来的关于苏格兰人阴沉少语的风评都是错的。

“让我的两个女孩来当证人怎样?”麦克菲建议说。

“好。”圣文森特说,环视四周,铺子里到处都挂满了马掌,马车设备和农具。灯火照耀在他脸部下方的头发上,金色的发丝微微闪烁着。“很清楚你会发现,我的……”他暂停一下,好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伊薇。“……新娘……和我非常劳累,我们以致命的速度从伦敦赶来,因此我很愿意加快进度。”

“从伦敦来?”铁匠探询的望向伊薇,带着遮也遮不住的高兴劲。“为什么泥要来格雷纳,姑娘?泥父母不准泥们结婚吗?”

伊薇苍白的回他一个微笑。“我恐怕没…没那么简单,先生。”

“很少有简单的(事)。”麦克菲同意道,了解的点点头。“但我得警告泥,姑娘……如果泥贸然走进婚姻……苏格兰的结婚誓词系不能取消的契约,没人可以打破。确定泥的爱系真的,然后——”

打断他即将喷涌而出的滔滔不决的慈爱忠告,圣文森特简洁地说:“这不是爱的结合,只是一项权宜婚姻。我们之间的温情甚至不够用来点燃生日蜡烛;再多说一句,如果你愿意听的话,这两天里我俩还没有上过床。”

对话陷入沉寂,麦克菲和他两个女儿都被这粗鲁唐突的解释震惊,铁匠的浓眉在眼上压低。“我不喜欢泥。”他宣布。

圣文森特对他怒目而视。“我的未来新娘也不喜欢我,但既然这不能阻止她嫁给我,那也不会阻止你(举行婚礼)。继续。”

麦克菲看向伊薇,眼神转为怜悯。“这姑娘需要鲜花。”他大声说,决定要为仪式增添些罗曼蒂克的气氛。“芙洛拉,去拿些白石楠过来。”

“她不需要鲜花。”圣文森特厉声说,但女孩已经跑走了。

“新娘要捧着白石楠,这系苏格兰的古老传统。”麦克菲对伊薇说。“要我说明原因吗?”

伊薇点点头,努力压制住吃吃的笑声。尽管她很疲倦——或者正因如此——她开始享受看着圣文森特和自己的怒气交战的邪恶乐趣。此时,这个既未刮脸又坏脾气的男人站在她的身边,和之前在汉普夏郡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的宴会上那个神气活现的贵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很久,很久以前……”麦克菲开始说,不理会圣文森特低低的呻吟。“有一个叫玛维娜的漂亮女孩,她和奥斯卡订了婚,这个优秀的战士赢得了她的心。奥斯卡出征时请求他的爱人等他回来,但系在一个夜晚,玛维娜接到了情人战死的消息,他长眠在遥远的山岗……再也不能醒来……”

“上帝啊,我嫉妒他。”圣文森特充满感情的说,揉揉自己的黑眼圈。

“玛维娜悲伤的泪水像露珠一样落在草地上,”麦克菲继续道。“她脚下紫色的石楠变成了白色。这就系为什么每个苏格兰新娘都要在婚礼上拿着白色的石楠。”

“就这么个故事?”圣文森特问,狐疑的皱眉。“一个女孩为她死掉的爱人落下泪水就变成了石楠?”

“系的。”

“上帝明鉴,那它怎么会带来好运?”

麦克菲张口欲答,但这时芙洛拉回来了,递给伊薇一束白石楠的干燥花。喃喃道谢,伊薇让铁匠带她走到铺子中间的铁砧处。“泥有戒指给姑娘吗?”麦克菲问圣文森特,后者摇摇头。“不出所料,”铁匠一副早就知道的神态。“温妮亚,把戒指盒拿来。”他朝伊薇倾身解释说:“我不光打铁,也会加工贵金属,这些做工很好,全系苏格兰金。”

“她不需要——”伊薇仰头望着他,圣文森特皱眉不说了,不自在的长叹一声。“好吧,快点挑一个。”

从盒子里抽出块四方形的羊毛布,麦克菲把它铺展在铁砧上,然后小心的摆出半打戒指。伊薇弯腰凑近了查看,这些戒指全都是金质指圈,有不同的尺寸和款式,非常高雅精巧,一点也不像出自铁匠粗糙巨大的双手。“这只是蓟草结的形状,”麦克菲说,拿起来给她过目。“这个是钥匙的样式,而这个,是雪特兰玫瑰。”(Shetland,苏格兰东部的群岛)

伊薇拿起最小的一枚戒指套进左手的无名指,非常合适。她把手凑到眼前,端详着戒指的图案,它是所有戒指中最朴实无华的一枚,素面的金指圈上刻着一行字:Tha Gad Agam Ort。“这是什么意思?”她问麦克菲。

“这系说,‘当你是我的爱’。”

圣文森特没动也没出声,伊薇却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晕红了脸,她褪下戒指,开始后悔不该对它感兴趣。多情的话语在这个草率的仪式上是如此不合适,正好是对他们空洞婚姻的嘲笑。“我想我也不是非得有一个。”她低声说,把小指环轻轻放了回去。

“我们就要这个。”圣文森特的话让她吃惊不小。他拿起那个金质的小圈,当伊薇睁大了眼看他的时候,他又简单的补充说。“这只是几个字,并不代表什么。”

伊薇点点头又垂下去,脸上的潮红依然未褪。

麦克菲蹙眉来回看看他们俩,拔着右颊上的髭须。“姑娘们,”他断然对女儿们快活地说。“现在我们得来支歌。”

“一支歌——”圣文森特正要拒绝,但伊薇拉拉他的胳膊。

“让他们唱吧,”她悄悄的说。“你越是争辩,它就越是拖长。”

暗暗的诅咒,圣文森特眯眼注视着铁砧,这时两姐妹熟练的配合低唱起来——

哦,我的爱,像一朵红艳艳的玫瑰
在六月里焕然盛放
哦,我的爱,像一首美妙的诗
在旋律中甜蜜吟唱
你这佳人啊,我漂亮的姑娘
让我深陷爱河不可自拔
我会永远爱你啊,我的恋人
直到所有海洋干涸……

铁匠带着强烈的自豪倾听他女儿唱完最后一个拖音,对她们极口称赞;接着他转向站在铁砧边的这一对,郑重其事的开口。“现在我必须问泥们:泥们都系未婚的吗?”

“是的。”圣文森特简短的回答。

“那泥有戒指给姑娘吗?”

“你刚刚——”在麦克菲浓密的眉毛期望的扬高时,圣文森特喃喃咒骂地打住了话头。显然如果他们想要仪式进行下去,那就得跟着铁匠的步骤来。“是的,”他低吼道。“我这里有一个。”

“那就替姑娘戴上,然后牵着她的手。”

伊薇站在圣文森特面前,觉得既奇怪又头昏眼花的;当他把戒指滑入她的指节时,她的心未免跳得太快,爆发的狂猛电流既非热情也非恐惧,但全新的情感却让她紧绷得难以忍受。这种感觉无法言语。她紧张得要命,重重跳动的脉搏无法缓和;他们的手平贴到一起,他的手指比她要长很多,掌心光滑而火热。

他微微低头,俯视着她,尽管面无表情,但一抹暗红浮现在他高高的颧骨和光滑的鼻梁上,呼吸也比平时要快。伊薇惊讶的发现,自己已经能了解一些诸如他呼吸频率之类的亲密私事,不禁移开了视线。她看见铁匠从他女儿手中接过一条长长的白色丝带,当他把带子牢牢绑在他们的手腕上时,她稍微畏缩了一下。

无言的低喃拂过她的耳朵,圣文森特自由的那只手抚摩着她的颈背,好像她是只受惊的小动物;指尖若有似无的拂过她的肌肤,让她在碰触中放松下来。

麦克菲忙碌的把丝带绕过他们的手腕。“现在我们打好结了。”他说道,动作夸张。“跟着我说,姑娘……‘我愿嫁给你,视你为夫。’”

“我愿意嫁给你,视你为夫。”伊薇低声说。

“爵爷?”铁匠提示说。

圣文森特低头看她,双眼清冷仿佛闪亮的钻石,却没有任何情绪;但不知何故,伊薇仍能察觉到他也觉得古怪,两人之间有种热切的情绪,电流强如闪电。

他的声音低沉安静。“我愿意娶你,视你为妻。”

麦克菲满意的声音响起。“在上帝和证人面前,我宣布你们结为夫妻;以上帝之名结合的,无人能够拆散——总共系八十二镑三克朗一先令。”

圣文森特费力的将视线自伊薇身上移开,挑起一边眉毛望着铁匠。

“五十镑系戒指的价钱。”麦克菲回答他没问出口的问题。

“一枚没有宝石的戒指要五十镑?”圣文森特不悦的追问。

“这系苏格兰金。”麦克菲说,因他提出的价钱受到质疑而忿忿不平。“来自洛塞山的冶炼矿——”(Lowther hills,位于苏格兰高地的南部)

“那其余的是?”

“仪式三十镑,我铺子的租金一镑,结婚证书一个基尼——我明天会弄好,每个证人一克朗——”铁匠挥手指指他的女儿们,两个女孩咯咯笑着行了个屈膝礼。“——花儿也要一克朗——”

“一把干杂草也要一克朗?”圣文森特恼火的问。

“那首歌我会免收费用的。”麦克菲和蔼的让步说。“哦,一先令系丝带的钱……在泥们圆房之前绝对不能解开……否则坏运气会从格雷纳一直跟着泥们的。”

圣文森特张嘴欲辩,却看到伊薇疲惫的面容;他笨拙的从外套里掏出钱来,因为惯用右手的人现在却只有左手可用;他抽出一卷钞票和几枚硬币,将之抛到铁砧上。“给。”他粗声说。“不,别找零了。给你的女儿吧——”音调中出现讽刺的意味。“——算是我对歌曲的酬谢。”

麦克菲和女孩们发出一叠连声的感谢,后者跟随他们走向门口,唱着婚礼歌曲中特定的几节。

我会永远爱你啊,我的恋人

直到所有海洋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