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母亲居然骂她贱!她才下贱!她才下贱!

十四岁的她哭着跑了出去,沿着坊里唯一的一条路远远跑了开去,心里充满了憎恨。她、她今天,本来只是想帮母亲对付那个马叔的啊!一阵阵的委屈和痛苦撕扯着她,她捂住肿起来的脸颊,极力忍住不让眼泪从眼里掉出来,在心里发誓、永远也不要再见到母亲。

身后的房间里有激烈的争吵声音,伴随着母亲的哭叫——她知道,马叔又在殴打母亲了,不过中了失心针的毒,虽然她没有多扎几下,他也神气不了多久……她无动于衷的站在路边的土坡上,听着母亲的哭叫,然后继续往前跑了出去。

贱人!……她自己找的!……活该她被打!

要不然,今天、她很乐意替母亲当场解决掉这个欺负她的叔叔。

抹着眼泪,她却只是跑,跑,跑……正午的太在头顶白花花的照耀,黄土筑就四壁的永坊是那样的大而无边,她的脚步空旷的回响在土路上——片刻间,她似乎有一种错觉:她永远都跑不出这个自小囚禁她的地方。

在江湖闯荡了很多年,她再也没有回到过永坊。然而,她的确永远都走不出那个地方。

不止一次,她梦见永坊,梦见母亲苍白的脸,有时候是 柔的哼着《紫竹调》哄她入睡,有时候却是恶狠狠的,骂:“贱!给我滚出去!”……然后劈手将她推出门去,让她一惊而醒。

那个时候,她在江湖上已经闯出了名号:红蝎。她残忍,放荡,冷漠,独来独往,谁也琢磨不透她的踪迹与心思,只知道她是一个毒辣险的暗杀高手而已。

然而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懦弱的——很多次,她都想回到永坊去看一看,然而,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勇气。

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沧州的大狱里。

她用迷香轻而易举的解决了守卫,偷偷地潜入到关押犯人的地方。

在最靠里那一间牢房里,她终于找到了母亲。费了那么长时间的原因,是因为她已经认不出那是她的母亲了……躺在一片肮脏的枯草里面,母亲的眼里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头发也变成了枯燥的脆黄色,颧骨高高凸起,身上散发着异味,整个人就像一个没有生命力的木偶。因为得了重病,所以狱方将她单独关在一间里。

她惊呆住,许久,才轻轻用看守身上拿来的钥匙打开了牢门,走了进去。

?”她在昏迷的母亲身边跪下,低低呼唤,小心翼翼地推推那个憔悴的妇人,生怕,母亲已经再也不能回答她的话。

母亲睁开了眼睛,茫然的看着她,费了半天的力气,昏暗的眼神才忽然亮了起来:“红儿?!”

母亲颤抖着伸出手,想拥抱女儿,然而她僵在那里,瞬间,她耳朵里响起的是当年母亲那一句“滚出去!”,母亲那一巴掌似乎还在脸上火辣辣的痛。她一瞬间有些退缩不前。

!”泪水从她眼中涌出来,她扑了过去,抱住了奄奄一息的母亲,哽咽,“红儿不好……红儿对不起你……马叔、那个家伙是我用毒针扎死的啊!”

“什么对不起…小孩子莫乱说话……”母亲驳斥着她、将手放在她头顶上,慈的摩挲着,“让我看看你……红儿,你、你真漂亮……比当年都漂亮多了……”

,我们回家去,好不好?”她抱起了母亲,仿佛童年母亲哄她一样轻轻柔柔的说着。母亲病的只剩骨头,轻的如同一片叶子。她哽咽着,背起了母亲:“我们回家去吧……你再给我唱那首曲儿,好不好?”

她要回永坊去,母女两个人 聚,再过以前那样平静的生活——她再也不会允许任何人,来伤害她的母亲。她已经有足够的力量,维护她想要保护的。她不顾一切的背起了母亲,掠出了关押她的沧州大狱,向着长安日夜兼程。然,她再也回不到从前。

三天之后,母亲病逝在途中——那里,离长安还有一千多里。

她再也没有机会对母亲说她其实一直都深着她,因为母亲、所以年幼的心才因为不理解产生那样强烈的恨意。那时的她不了解生活的艰辛和贫穷女子的悲哀……她还太小,还不懂得。

即使在江湖上漂泊了那么多年,执扭的她还一直没有悟出这一点,一直到有人对她说——“你居然看不出来?在当时、你母亲是用她唯一能做的方式、一直用尽了全力在保护你啊。”

是那句话在瞬间点破了她感情的死结。说话的时候,绯衣女子的眼角有闪亮的光芒。

她顿悟,然后终于有勇气赶回永坊。

近乡情怯,仍然鼓起了勇气打听母亲下落。然而,人事全非。

坊门口的张裁缝也已经认不出她是谁,听她打听,只是叹息着,说:“这一家么?以前的住的女人是个暗娼,怪可怜的……拉扯着一个女儿,为了不饿死又能怎么样?”

“本来她老老实实的接客挣钱也罢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这个女人居然敢和恩客争吵起来,而且还下毒害了那个倒霉鬼。啧啧……那个人死相实在恐怖啊……”

“本来是判了秋后问斩,只是后来运气好,碰到了大赦,才改为流刑,被压到了沧州大狱里。”

“她女儿本来就不懂事,对说话没大没小的。那一天她和她吵了一架,居然就跑的不知踪影了……唉唉,后来有街坊说,在什么窑子里看见过她,或者说在大户人家看见她当婢女——你说说,一个小女孩自个跑出去能有什么活路——”

张裁缝的话滔绝的说了一半,蓦然想起眼前这个打听消息的旅客也是一个女子,连忙顿住了话语。然后有些惊疑的悄悄打量来人……似乎,似乎有些眼熟呢。

就在他偷看那个漂亮女孩子的时候,看见旅客美丽的眼睛里滚落出了一串的泪珠。那个佩着剑的厉害女子,就这样忽然掩着面哭了起来。

她忽然明白了当日母亲为什么要打她、为什么要让她滚出去——惊惧 加的母亲,已经感觉到了那个人投注在年幼女儿身上不怀好意的目光,她,只有用唯一的方法尽快让女儿脱离危险——“贱!给我滚出去!”

在她恨着母亲、逃离永坊时,母亲为了保护她、而承担了杀人的罪名。

在她怀着绝技,在江湖中飘荡时,母亲却一直被关在这个暗潮湿的地牢里。

而在她因为悔恨而回去找母亲的时候,母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再也回不到从前。

安葬完母亲以后,她加入了听雪楼,改名字为“红尘”。 在十丈软红里面奔走了那么久,却仿佛跑不出昨日那个黄土坊。十年了,回头乍一看,在人群中走过,居然连一些些的人气都没有沾上,仍然是飘摇无依。

如今名动江湖了,有人惧怕了,反而不如童年——那个时候,至少还有母亲是真正关怀她的。

她来到听雪楼,并且稳定了下来——那是因为靖姑娘——那个曾经用一句话点破了她心中魔障的人。如果不是绯衣女子那样冷静而犀利的话语,她或许连和母亲最后的一面都来不及见到。

听雪楼里的每一个人都敬畏靖姑娘,甚至连楼主都对她相当敬重。而那个绯衣女子面纱下的眼睛,从来也都是冷如冰雪。她知道,靖姑娘的童年,只怕比自己更加惨烈。

然而,只有她想过,靖姑娘的内心某处,一定有一个柔软而善感的地方——

碧落将一个白玉匣子递给了她,然后转身就走。

阿靖打开了那个白玉匣子,即使冷静如她、竟然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一朵浅碧色的花,在匣中凝固的怒放。

踯躅花。

竟然是碧落视为生命的那朵踯躅花?!……

碧落走出门去,生怕自己一回头,便会改变主意。

那一朵花,就让它永远的绽放在自己的梦里吧!

小妗、小妗……苍茫海里的踯躅花已经开了一年又一年,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找,可是你又在何方?恐怕,我们是再也相见无期了么?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