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以后,他终于肯勉强进一些饮食,然而,却从此极度的安静下去,不再狂躁不安,甚至连血毒发作的时候,都极力忍着不发出声音来。

然而,他的人一天天憔悴下去,眼睛里本来妖鬼一般的亮色,也渐渐黯淡。

秋天来了,冬天来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

“今天是元宵了吗?”看着食盒里的汤团,少主忽然低低问了一句,嘴角有莫名的笑意,抬头看着窗口里的幽草。幽草忽然发现,他鬓上居然有淡淡的霜华!她蓦然又有想哭的冲动,但只是点点头。

“外面一整天都好吵……阁里有什么事情?”他问。

迟疑了许久,青衣侍女终于低头,轻轻回答:“今天……是二公子,和阮姑娘的大喜的日子。外头,来了好多宾客。”里面的人许久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幽草忍不住说了一句:“少主不用难过,阿绣她其实——”

“那只是个玩笑。”他忽然站起,肩头的铁镣蓦然滑落,扯的他皱了皱眉头,然而,他的神色却是冷漠而无谓的,淡淡道,“只不过,当时看不得少卿和她那样的笑容而已……看来,我是有病的……我看不得别人那样的笑。”

“我知道阿绣是你的手帕交,我也只是吓吓少卿而已。何况……她那样的女子,怎能配在我身边活下去。”他回头,静静看着外面那张苍白的脸,忽然笑了笑,说:“你瘦了很多,幽草。”

“草儿?真是好久没见你了呢!”锦绣灿烂的兰剑室里,正在打点着嫁前奁笼的红衣少女惊喜的直起了身子,跑上去抓住了自幼相熟的姊妹的手,灿烂的笑靥如花朵一样的盛开。

自从十一岁那年,幽草自告奋勇的代替她去服侍大公子以来,她一直都把这个青衣的同伴视为救命恩人,情同姊妹。

幽草眼色飘忽的看她,忽然笑了笑,淡淡道:“阿绣,如今你是快要当二少奶奶的人了……以后,不要和我们这些下人如此随便,会在夫家失了自己的身份。”阿绣的笑容更幸福,灿烂的如同阳光:“放心,少卿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个而嫌弃我……真是我的好命了……”她看着好友日益苍白的脸色,忧心忡忡:“听说,你还是跟着大公子少渊?——那个疯子,有什么值得你这样?”想起那一日在郊外他对于自己的侮辱,阿绣温柔的脸色就变得铁青,恨恨道:“幸亏是他疯了!否则,岂不是要逼着我做那个家伙的侍妾?”

“他没有疯。”忽然,青衣的女子淡淡说,然后,重复了一遍,“少主没有疯。”诧异的看着幽草,阿绣忽然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看你……那么认真的说笑话——那一天,是谁亲口说少主疯了来着?唉唉,我说你啊……真的是跟着那个人太久了,小心也会疯掉哦。”虽然是说笑,看着憔悴不堪的好友,阿绣容光焕发的脸上也有怜惜之意,叹道:“草儿,不要再犯傻了,你看看你自己,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不如,我出阁以后,求老爷恩准,把你带过兰剑室,都是好姊妹,以后也可以相互照顾着。”

“阿绣,你说笑了。那样的福气,幽草享不起。”幽草涩涩的一笑,看着她那样幸福的神色,眼睛里居然有潮湿的感觉——仿佛是有什么阴暗的东西再侵蚀着她的心,让她内心,居然有一种狠狠抬手,把那些幸福打的粉碎的感觉!

终于明白少主当时的心情……疯了。恐怕,她现在这样的心情,也是快疯了。

许久,她的眼光落在兰剑室壁上挂着的一把银色长剑上,略微怔了一下:“冰雪切?”她忍不住脱口说了一句。

“嗯,是啊……是大公子以前的佩剑。”也看着那把剑,阿绣的眉头皱了起来,有些嫌恶又有些无奈,“现在老爷给了少卿了——其实,有什么好?沾了那个疯子的手,让人看着都心惊肉跳。”毕竟是将要做少奶奶的人了,虽然没有想到什么,但是已经有意无意的忽略起身边好友的感受了——

“哦,要回去给少主送饭了。我先走了。”心里又是一痛,怕眼睛里的阴暗会流露出来,她连忙回身告退。

“哎,草儿,你找我有什么事,还没说呢!”身后,阿绣的声音传来,她却头也不回:“没什么,只是来恭喜你出阁而已。阿绣。”

不用说了……本来,是想求这个幼年的好友帮忙,看看能不能劝说老爷开恩,派一个大夫来,替少主看看越来越严重的病——他的神色越发黯淡了,日夜咳个不停,肩上的伤口腐烂的气味让人毛骨悚然。

如果不请医生来,他会死的……他会死在那里的!

然而,看着阿绣幸福的神色,听着她语气中对于疯子的鄙薄,她终于什么都没说。

没有人……没有人可以帮她了。

所有的人,都疯了……都疯了!

“方老夫人,你也未必太过于逼人吧?怎么说少渊都是我儿子,在下已经将他监禁,他此生再也难脱牢笼,难道要我杀了他你才肯罢休不成?”

“谢阁主,令郎已经疯了!现时虽然暂时给你关了起来,难保有一天不会出来为害武林。连我儿天岚都不是他对手,到时,谁能够制住他?而且……天岚就这么被一个疯子莫名其妙的杀了不成?!无论如何,我们方家不会罢休的!”

“方老夫人,今天请你来是因为卿儿的大好日子,你竟是来寻仇的不是?那么多武林元老都被我邀来了,等会就请他们来评这个理——!”

“哈哈……谢阁主,你的心思,我那还有不知道的。今日,不仅仅是要替儿子成亲罢?请了那么多元老来,也是想趁机试探一下大家的反应,笼络人心,以便让你可以当上下一任的武林盟主吧?”

“……方老夫人果然睿智。”

“明人不说暗话,虽然令郎是疯了,武林道义奈疯子不得,谢阁主,但若是你不让他给天岚抵命,方家第一个反对阁下就任!洛阳方家虽然不才,但是这点影响还是有的。”

“儿子虽然是儿子,但是疯了的话,也不必留了罢?——武林盟主之位和疯癫的儿子,孰轻孰重,谢阁主一代枭雄,自己心里明白。”

“老夫人莫走……容我想想!”终于,沉吟一番后,里面那个平日慈祥的声音,几乎是恶狠狠的道,“既然这样……少不得,是大义灭亲了。今晚,会给老夫人一个交代。”

问鼎阁里的对话,终于结束了。

然而,站在窗外的她却全身僵硬,半晌不能动弹……从兰剑室出来,横了一条心,她决定孤注一掷的去哀求老阁主,然而,却在问鼎阁窗外听见了这样的对话。

惊惶的后退,然而一回头就看见老爷已经站在了面前,看着苍白的脸,那样温和的笑着,微微点着头,叹息:“也真是难得,少渊居然碰上了你这样一个侍女……他也该瞑目了。”然后,她的咽喉忽然被扣住,意识在瞬间模糊。

“算了……现下杀了你,下午不见你去雪狱,少渊难免会起疑心,虽然不见得能怎样反抗——倒不方便晚上去下手了。”忽然,濒死的她又听见老阁主喃喃自语,然后,下颔被重重的捏开,苦涩的药汁灌了进来,流入咽喉。

“这是紫心蛊……你也知道它的厉害。”用力睁开眼睛,却正看见老阁主微笑的威胁,看着她,说,“你一向是个聪明的丫头,知道该怎么做。你只要乖乖的过了今天晚上,等我处置了少渊,明日就给你解药。”

“不然,蛊毒发作,可足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看着老爷扬长而去,那得意的目光,仿佛一切都是在他的掌握之中,无一能逃脱。

心口已经有隐隐的痛,她知道,那是毒虫已经在血液里繁殖了。

挣扎着,扶着廊道的阑干站起,她抚摩着咽喉方才被卡住的地方,用力喘息。

绝望而无助,终于把她击倒。

她抚摩着咽喉,终于无声的痛哭起来……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

“哎呀……草儿,你怎么了?摔倒了吗?”绝望中,耳边忽然听见了殷切的话语——那样明快无忧的语气,内底里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幸福——是阿绣,那个幸福的阿绣。

将要成为二少奶奶的阿绣。将来要成为鼎剑阁女主人的阿绣。

她刚从兰剑室出来,看见好友正从地上站起,不由得关切的跑了过来,扶着她,进自己的房间休息。装饰的华丽非凡的房间,贴着喜字,描龙纹凤。

今夜要出嫁的新娘。幸福的女子。

“我去给你找点跌打药……”支开了喜娘,阿绣自顾自的和好友无拘无束的说笑,转过了头去——今夜,二公子要成亲了,而少主却要死吗?!

不知为何,眼睛游移着,最后竟然落在壁上那把熟悉的冰雪切上——

“草儿你看看,这个药行不——”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高高兴兴的拿着翻出来的药瓶回头,耳边却听见“铮”的一声清音,那把截冰断雪的利剑已经架在了她颈上!

“草儿你做什么?你疯了吗?!”被好友眼睛里奇异的光芒吓住,新娘颤声问。

“不要乱动,不要乱动!不然我杀了你!阿绣。”幽草的脸,苍白如死,眼睛里有类似于疯狂的光芒,声音颤抖着,手也微微发抖,利刃再阿绣雪白的脖子上蹭出一道血痕来。

喜娘们闻声进来,看见这一幕,无不惊声尖叫。

拉着阿绣,幽草退到了墙角,冷静之极的道:“去和老爷说,要他立刻带我去放少主出来!——不然我杀了二少奶奶!快去!”